这下子,她可以高高兴兴地带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回去北京城,回到生她养她的那个地方,去见她阔别十年的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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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蜜芽儿后来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她正睡在暖和的被窝里,却被娘那温和却坚持的声音叫醒了。她是小孩子,小孩子就贪睡,她还想睡,可是她娘却是不许。
“蜜芽儿,咱们今天去北京,你忘了?快点起来,我们得全县城里赶汽车。”
蜜芽儿终于想起来了,醒过来,揉揉惺忪睡眼,爬了起来。
“娘,带着我的呢子大衣!”
早就说好了,这一次路上不穿,免得弄脏了,等到了北京才能穿上,这样子到了北京衣服还是新的干净的,也不会皱巴了。
“早就打包好了,来,蜜芽儿,换上衣服。”
蜜芽儿带着睡意穿上了衣服,出了自家西屋的时候外面还是黑的,她爹打来水让她洗脸漱口,她娘给她梳头,她伯娘给她端来了一碗蒸鸡蛋。
“赶紧吃口热乎的,免得路上没好吃的。再多喝点吃,外面喝水不方便。”
蜜芽儿这个时候已经醒实在了,就接过来:“伯娘,我自己来。”
一切收拾完了,她爹先出去,她娘领着她的手,背着一个包,往外走,走到胡同口街道上,这才发现,原来早就套好了驴车,驴车上放了三个大包,那是要带去北京给外公外婆的礼物。
她娘和她一起上了车,坐在车帮子上,她四伯顾建党吆喝一声“驾”,那驴抬抬蹄子,就往前走了。
凌晨时分的启明星还高挂在东方,大北庄生产大队还沉浸在夜幕之中,驴蹄声哒哒哒地响在街道上,他们就这么出发了。
出来村口,遇到个背着箩筐拾粪的,打了个招呼,对方笑呵呵地说:“建国,去北京呀?”
顾建国点头笑:“对对对,去北京一趟。”
驴车在土路上仰起一层灰尘,就此远离了大北庄生产大队,赶赴县城。
这是蜜芽儿第三次去县城。
第一次好像是去大伯娘家探望生病的大伯娘,第二次是去新华书店买新华字典,第三次,就是这次了。
驴车赶到县城后,来到了汽车站,清水县汽车站的牌子在灯光下十分惨淡,驴车停下来,她娘依然拉着她,她爹背着两个大包,她四伯顾建党把驴拴在旁边的电线杆上,之后拎起了剩下的包,送他们进站。
拥挤着总算是上了汽车,把行李都塞到了汽车顶上的行李架上,之后汽车便出发了。
蜜芽儿安稳地靠在她娘怀里,看着窗外。
从爹娘的谈话中,她才知道,原来他们要去北京,先是驴车,后是汽车,到了市里倒一次公交车后,才能走上前往北京的火车。
她看着窗外来往的大卡车,那大卡车是绿皮的,东风牌,也有上海牌,车上包得严严实实,装满物资,呼啸着从窗外驶过。
看多了,蜜芽儿觉得累了,胃里犯恶心,她想着自己这身体可能晕车,便闭上眼睛,轻轻靠在妈妈怀里。
童韵也感觉到了:“建国,拿出水壶来,给蜜芽儿喝口,她晕车。”
顾建国开始从那鼓鼓囊囊的包袱中找水壶,找出来后,解开瓶盖,给蜜芽儿喂了几口水。
童韵轻轻揉了揉蜜芽儿的太阳穴:“趴在娘腿上,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就到了。”
蜜芽儿这个时候已经没精神说话了,低下头趴在那里。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醒来,就是要下车了,她赶紧随着娘往下走,下了长途汽车,出了车站,倒腾了公交车,又换上了火车。
火车上就好多了,这个时候是淡季,车上人并不多,有那扎辫子的姑娘捧着个搪瓷缸子在那里喝水,也有那戴着厚镜片的小伙子拿着一本书翻看。
这火车是从南方发过来的,应该是已经行驶了一个日夜,车上的人透着疲惫。
顾建国拿着火车票开始找座位,从南边找到北边,总算找到了,车座位上躺着一个小年轻。
他轻轻招呼了下对方:“同志,这是八十三号到八十五号座位吗?”
小年轻呼呼睡着,没搭理。
顾建国又拍打了下他肩膀:“同志,麻烦醒醒。”
小年轻终于醒了,抬头看看顾建国,一脸迷茫。
顾建国赶紧把车票给对方看了,对方立马蹿了起来:“对不起啊同志,睡过头了,我以为这座位上没人。”
顾建国连忙说:“没事,没事。”
说着间,又吭哧吭哧地把行李都给放行李架上,安顿好后,一家三口才坐下来。
蜜芽儿舒了口气,这火车上比汽车舒服多了,也不晕车,她终于有精神东张西望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个声音。
“我咋多占地儿了?小孩子才多大,他就坐一坐能咋了,还能碍你事?”
听着这声音,蜜芽儿原本舒缓的神经顿时绷紧了。
顾建国和童韵也是一怔,这声音咋那么熟悉,而且这口音分明带着浓浓的清水县口音。
两个人微微抬起身,朝那边看去,只见中间车厢位置,竟然是柯月。
柯月背着个大蓝花包袱,抱着俊明,正挤在车厢里。
她可能想让俊明也坐在座位上,多占了位置,以至于别人抱怨了几句,她就吵起来了。
顾建国和童韵面面相觑后,决定不吭声。
柯月在生产大队干的那些事,实在是丢份,现在真是臭名远扬了,以至于她去了知青点,知青点的人也不待见她。好巧不巧,竟然现在回北京和自己一趟火车。
早知道换一天了,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
他们哪里知道,这趟火车对本市开放的售票,有剩余座位的就是那一天,所以他们当然选了同一天。
那边柯月吵了一会儿后,终于有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说:“这位姐,我这座位让给你坐吧,我起来走一走,反正我坐了一路了。”
柯月愣了下,之后小声说了句:“谢谢。”
她脱离了那个遥远的文明世界太久,以至于都忘记了什么是修养什么是礼貌,现在这个姑娘的话,让她感到一点熟悉,以至于多少唤回了被生活淹没的另一个她。
谁知道她刚说完这句,就有个男青年笑了笑:“是,干嘛和个村妇一般见识,算了算了,让她坐吧!”
柯月一听这个,那劲儿顿时上来了:“你啥意思,你说谁村妇?你才是村妇呢!”
男青年笑:“说你呢,怎么,说错了?”
柯月愣了愣,之后深吸口气,突然用一口正宗的京片子口音说:“我是从北京来的,这是回北京去!我已经拿到了回北京的接收函,我以后重新是北京人了!”
她的口音骤变,倒是把周围一群人惊到了,大家默了片刻,突然都不说话了。
她的京片子口音虽然已经说着有些生疏,可是却能听出,很地道,那就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才有的口音。
这是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猜到了。
女青年站起来,在车上来回走动,人们有的开始喝水,有的开始窃窃私语,这个时候餐车来了,高喊着:“烧饼,盒饭,热水,瓜子,白牌啤酒,中华烟!”
顾建国听了,连忙招呼说:“盒饭多钱一盒?”
列车员停下了吆喝:“普通盒饭一块五一盒,荷包蛋加一个三毛,带鸡腿的盒饭四块钱!”
童韵一听:“这么贵?算了,咱就吃咱自己带的饼吧。”
说着,她就要打开包裹找饼。
列车员白了童韵这边一眼:“给你热热,加点葱和辣椒酱,收两毛钱。”
顾建国一愣,心说加加热就收两毛钱啊,怪不得说穷家富路,这出门处处要钱。
“那就来一份普通盒饭加个荷包蛋,再帮我们把饼子热一热吧!”
顾建国狠狠心这么说,出门在外的,总不能让孩子受委屈,买一份盒饭给蜜芽儿吃,他和童韵就吃带的饼子。
列车员利索地给顾建国拿出来,再收了饼子去热,那边几个男女青年也开始翻起包裹来买东西。
顾建国打开盒饭,只见盒饭里面倒是挺丰盛的,有猪排,里面大白米饭满满当当的,他高兴地把盒饭放在童韵面前。
“这个蜜芽儿一个人吃不了,你和蜜芽儿一起吃。”
“你也尝一口,这猪排挺香。”
“好,来,咱都尝一口。”
一家人正尝着这猪排饭,就听到那边有个身穿中山装的,掏出钱要买烟。
“来三盒中华烟,再来五瓶汾酒。”
顾建国一听愣了,他疑惑地瞅过去,只见那人交给了列车员一把的钱,列车员记下来,然后就推着餐车出去了。
“这咋回事,不要票?”顾建国小声问童韵。
“好像是啊,火车上是不要票的。”童韵这才想起来。
旁边的女青年听到他们嘀咕,好心地说:“火车上就是不要票的,是咱们全国唯一不要粮票的地方。”
她指了指那边列车员送过来的烟酒,小声向童韵顾建国科普:“很多好东西,都可以买。”
顾建国恍然,谢过了女青年后,这才和童韵商量:“我娘偷塞给我二百块钱呢,我想着,要不要咱们干脆买点烟酒拿过去给你爹?”
“这……怕是不便宜吧?再说我爹不抽烟。”
顾建国却很坚持:“咱就带了一堆庄稼地里的东西,头一次上门,终究不好看,买点吧,就买两瓶汾酒。”
“行。”
童韵其实有点肉疼,不过想想这么多年没见爹娘了,还是咬牙答应了。
于是顾建国招呼那列车员来:“我们也要两瓶汾酒,这汾酒是不要粮票是吧?”
列车员觉得顾建国不太像能舍得买汾酒的样子,别看顾建国也穿着和外面人一样的白色假领子,可是那感觉却不对味,一看就是个农民。
“老乡,汾酒要八块钱一瓶。”
比外面卖得贵多了,这就是不要粮票的代价。
蜜芽儿暗暗地想,这敢情就像后来飞机上的免税品?
顾建国一噎,八块钱,是不便宜。
不过想想第一次去老丈人家,第一次去北京,他还是咬咬牙:“八块钱哪,来两瓶。”
说着,掏出了两张大团结。
一张大团结是十块钱。
那列车员愣了下,有些意外地看向童韵和顾建国,这才发现,童韵长得挺好看,顾建国仔细看……好像也不难看,模样周正。
他接过来那两张十块钱,找了零,嘱咐了句:“等着。”
这边顾建国买汾酒,那边柯月也注意到了,她也是一愣,之后便抱着俊明过来了。
“哟,买酒呢?”
“嗯。”现在顾建国和童韵都懒得搭理柯月了。
“你们也去北京啊?”
“嗯。”童韵抱着蜜芽儿,一副要假寐的样子。
“去哪里住几天是吧?”
“嗯。”顾建国咳了声,他希望柯月离他们远点。
“我也去北京,不过我拿着回城接收函,以后我就留在北京了。北京北郊农场,以后那就是我单位。”
“恭喜你。”童韵淡淡地这么说。
这个位置,原本应该是莫暖暖的,是莫暖暖让给了柯月。
莫暖暖在让给柯月的那天,哭了大半宿。
莫暖暖说,她不后悔,不后悔让给柯月,因为她不舍得这里,可是她还是哭了,哭成了泪人儿。
童韵理解莫暖暖,北京是家,这里也是家,莫暖暖想回到青春年少的那个家,可是她也舍不得这里,所以哭了。这个时候,回还是不回,都是泪,都想哭。
柯月同情地望着童韵,还有顾建国,用充满胜利者的口味说:
“你嫁得好,确实是嫁得好,不过只可惜,越是嫁得好,你越不舍得离婚。我手里的回城接收函,原本应该是你的,你不舍得离婚,只能让给我了。”
原本车厢里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一听到柯月这话,大家都没声了,都看过来。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忽然说了一句:“北京北郊农场,那也是北京郊区,还是在村里啊!这叫哪门子回城!”
这人一说,其他人都噗的笑出声来。
也有一个说道:“这估计是个抛夫弃子的,离婚也要回城,早干嘛去了,不想留农村就别结婚啊!”
“就是就是,这种女人回城,再嫁也不容易,谁不知道过去咋回事!”
没办法,现在知青回城的逐渐多了,就是不能回城的知青,也都纷纷开始回城探亲去了,这一车厢倒是有三分之一是知青。
柯月一开口,大家都懂,都懂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样的事,在这片神州大地的每一个农村,几乎都在发生着。
也许是这么多年积压的不满,也许似乎心中依然存着的悲愤,也许是对离家舍业的无奈,柯月让大家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出来,冷嘲热讽,各种话语,都抛了过来。
柯月冷着脸回到了座位上,抱起了自己的宝贝儿子俊明:“这都什么人啊,北郊农场咋啦,有本身你们也去北郊农场!哼,红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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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终点站——北京……”
这声标准的普通话,让蜜芽儿从熟睡中惊醒,她抬起头,看看列车外头,是一排一排的民居,并不像后来的楼层那么高,大部分只有四五层。此时列车已经行驶缓慢了,正在其中穿梭,偶尔还能看到繁华的街道,街道上密密麻麻的自行车。
北京,到了。
童韵激动地指着外头,告诉顾建国,这是北京哪里哪里,几乎语无伦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火车缓慢行驶的状态终于结束,火车停稳当了,大家争先恐后开始下车。
顾建国和童韵拖着大包小包的,拉着蜜芽儿就往外面走,出去后,看了看,也没见童韵父母来接。
“可能我们写的信他们还没收到?”
“可能是,没关系,我们有地址,自己过去。”
于是一家子出了地铁后,东张西望一番,总算找到了公交车,并抢着上去了。
上去后,前面根本没座位,一家子拖着一大堆行李,在售票员的脸色中,总算挪到了最后面的座位上。其中有一个包实在堆不下了,就放在了旁边的座位上,蜜芽儿占地儿小,正好让蜜芽儿坐在那里抱着包。
谁知道刚走了一站,上来一个男孩子,理着小平头,系着红领巾,探头看了看后头,蜜芽儿矮,坐在那里正好被前面座位挡住了,那男孩子没看到,就以为没人。
顾建国见了,连忙拉过来蜜芽儿:“蜜芽儿,坐爹腿上来。”
他想把这个座位给人家坐,所以赶紧又把那个包袱也拉到自己怀里。
谁知道那个包袱里放着搪瓷缸子,这么一拉,就有一些水洒到了座位上。
童韵很不好意思地说:“小同志,对不起了,来,你坐就行,我给你擦擦。”
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手绢,擦了擦那座位。
那男孩子约莫十岁左右,比蜜芽儿大几岁的样子,背着个蓝色书包,穿着一身蓝色运动式校服,从头到尾透着洋气,是那种城市里男孩子彬彬有礼的白净和洋气。
这么一比之下,就算顾建国一家三口再盛装打扮,那打扮里也透着土气。特别是他们从外地来北京,唯恐路上冻到,就穿着家里最厚的大棉袄,看着颇为臃肿。
这人哪,一旦臃肿了,就会土气,特别是在大城市那些穿着单薄轻便的人面前,透着一股子外地风尘仆仆的土气。
这个男孩子显然感觉到了一家三口的土气,他看着童韵的白手绢,嫌弃的皱了皱眉秀气的眉头,不耐烦地说:“不用了,留着你们自己坐吧!”
说完这个,他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不再看童韵这边。
童韵和顾建国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他们拖家带口的,这么多行李,坐这公交车,虽说没有多占座位,可是在别人看来,可能确实造成了别人的不方便。
蜜芽儿望着这个充满嫌弃的男孩子,忽然觉得,自己一家人就好像农民工进城。
这个男孩子,则是地地道道的城市男孩,日常放学回家,公车上遭遇了自己一家人,妨碍了自己。
估计他回到家还会和人吐槽下自己公交车上遇到的“没素质农民工”?
一家人对视一眼后,都没再吭声,童韵笑着握住顾建国的手,示意他不用在意。
公交车晃晃悠悠的,终于到了一处,又倒车,换了另一辆,最后终于来到了一个地方。
顾建国扛着大包,童韵背着一个小点的包,蜜芽儿也抱着一个包,东张西望一番后,童韵忽然看到了旁边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站在花坛旁边东张西望。
童韵顿时怔在那里。
那个老太太在东张西望间,也看到了这个方向,开始的时候眼神自然扫过,并没在意,不过当眼神扫过片刻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就又忙退回来看。
四目相对间,两个人都认出了对方,眼神变得热烈而激动。
“妈——”
“韵韵——”
第66章 北京生活
十年的分离, 一个被岁月染白了双鬓,一个从青春少女变为七岁孩子的妈妈, 拖家带口, 来到了这陌生的路口。
童韵扑到妈妈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蜜芽儿犹豫了下,望向自己的父亲顾建国, 父亲也在为她们的分离难过,可是与此同时, 他可能有一丝紧张。
或许这偌大北京城实在是太让人望之生畏,也或许是眼前这位双鬓花白戴着眼镜的老太太看着实在是太过优雅,和乡下老妇完全不同。
这一切,更加提醒了顾建国一件事, 他高攀了一个城里的金凤凰。
如果不是那地位错置的十年,那荒唐的十年, 他怎么可能有资格娶到童韵这样的城市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女孩儿?他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公交车上碰到的那个穿戴体面的小学生。
虽然只是一个小学生, 可是长在城市里,俨然已经和乡下长大的孩子完全不同了。
或许这就是阶级, 这才是真正的成分。
这种成分,是不会随着四X帮的粉碎而消失的, 是绝大部分人农村人永远无法消弭的差距。
公路上的自行车犹如潮水一般在公交车中间穿梭, 人来人往的大路旁,让人震撼的五层高楼之下, 顾建国第一次感受到了, 自己和自家媳妇之间, 原来存在着这样的鸿沟,一道很难跨过的鸿沟。
蜜芽儿看着父亲,眼神动了动,便低低地叫了声:“娘……”
声音软软糯糯的。
这一声叫,终于提醒了旁边那对拥抱哭泣的母女,童韵赶紧擦了擦泪:“娘,这是建国,这是蜜芽儿,大名叫顾绯。”
童母先望向顾建国,她虽然出身,可是也在农村劳动改造了七八年,所以对农村人是有深刻认识的。她只这么一扫,就知道顾建国应该是个实在能干的庄稼人。
看得出,也是特意打扮过的,头发才理过,身上穿着中山装,中山装里面是白色假领子衬衫,看着也是有模有样,不过神情中多少有些紧绷,显然是第一次进北京,第一次见自己这丈母娘,心里不太自在。
不能说没有失望,可是也在意料之中,自家女儿当初嫁了啥样的人,她心里有数。
如今看到,至少是个实在人,听童昭那意思也是疼自己女儿的,那也就差不多了。
这么想着,她又看向了蜜芽儿。
蜜芽儿这个时候已经换上了她那件得来不易的呢子大衣。
细致秀美的五官,白润透亮的皮肤,两只羊角辫儿灵动可爱,一双眼眸清澈乌黑,身上一件及膝的灰色呢子大衣,脚上是小红皮靴。
她眼前一亮,忍不住再多看了一眼。
多么眼熟的小姑娘,漂亮大方,穿戴得也好,这让她想起了童韵小时候。
“这……和你小时候一样啊!”童母欢喜得又要哭了:“叫顾绯是吧?来来来,你过来让姥姥好好看看你。”
蜜芽儿笑了下,大方地走上前,脆生生地喊:“姥姥,我大名叫顾绯,小名叫蜜芽儿,我奶说,我就是生在蜜罐子里的小芽芽。”
她长得好看,小姑娘水灵灵的,穿戴又好,看着体面贵气,一点不像农村来的,说起话来又落落大方,只看得那童母满心眼里喜欢。
童母一把搂住蜜芽儿,仔细地瞅了一番,又想掉眼泪:“真是和我童韵小时候一样的,不过比童韵机灵,比她会说话,也比她开朗!瞧这性子,有点像童昭,对,像童昭!”
这小娃儿,七八岁,小小的,像个亭亭玉立的小嫩苗,笑起来真是稚气甜蜜,让人打心眼里喜欢。要不人都说,小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幼苗呢,可不就是么,一看就是朝气蓬勃,充满希望和喜气。
蜜芽儿听了,越发笑着说:“姥姥,我最喜欢舅舅了,他能干,我最崇拜的人就是他!”
这话说得,真是让童母听得浑身舒畅。
童韵,那是她捧在手心里疼着的闺女,童昭,那是她满怀期望的儿子。
这小蜜芽儿,真是兼具了童韵的外貌和童昭的机灵,怎么能让人不喜欢呢!
童母抱住蜜芽儿都不舍得撒开手了:“等下你爸回来,让你爸看看咱蜜芽儿,他一定喜欢!”
童韵从旁,忙问道:“妈,我爸呢?”
童母这才想起来:“刚才看到你们,一激动,光知道抱着哭了,看我,都忘记这茬了!”
原来童父和童母早就收到信了,知道今天童韵要回来北京,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了鸡鸭鱼虾各种青菜的,又把家里打扫得干净整齐。看看时候,应该是快到了,就让童父去火车站接。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老头子没接到,估计是走岔儿道了!哎,你爸爸他现在眼睛不好使了,戴着个眼镜儿使劲瞅,估计没瞅到你们。不提他了,老头子接不到肯定会自己回来,咱们先进屋,上楼。”
原来童父和童母以前住的是四合院,现在早没了,当时地契被烧了,回收了,现在重新回到首都,政策上帮忙解决了个房子,是个两居室,南北通透的。
“这房子倒是好,通风好,就是在三楼,你爸爸腿脚现在不好了,爬起来吃力。”
说着间,童母拿着钥匙,往上爬。
身后童韵和顾建国都背着一堆包裹呢,根本腾不出手来,蜜芽儿见了,赶紧过去扶住童母:“姥姥,你慢点走。”
童母在蜜芽儿搀扶下上楼,不免叹息:“我这蜜芽儿真是乖,和你妈小时候像,真像!”
她年纪大了,又经历了太多事,养成了爱说话的习惯,一句话可能重复三遍。她觉得蜜芽儿乖,就一叠声地说,像,像,真是像。
上楼的时候,恰好遇到一个老太太,也是花白头发,见童母带着这一行人上去,疑惑地看过来。
童母赶紧指点,自豪地说:“这是我闺女,这是我外孙女,从外地来北京看我!”
老太太扶了扶眼镜,羡慕地说:“哟,长得真俊俏,真好啊!”
待到老太太走了,童母才说:“这个姓张,原来在大栅栏供销社工作,后来被定了罪,儿子被整死了,儿媳妇抱着小孙女跳楼,这不,就剩下老两口了。现在政府给分了房,就住咱们楼上。”
正背着大包袱的童韵听了,心里一顿,回想着刚才那蹒跚下楼的身影,不免唏嘘不已。
好不容易爬到了三楼,进了门,放下大包袱落座。
童母去厨房切水果了,蜜芽儿趁机打量了下这房子。
在乡下村里太久,看习惯了大炕和那简陋的乡村风格建筑,乍一来到城市了,她竟然都有些不习惯了。
这房子是两居室,典型的八零筑二户型,没想到原来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用这种户型了。这种房子就是一个长串,从南到北依次是:南向大卧室、面对面的厨房厕所、小餐厅、北向小卧室。
如今他们就坐在这小餐厅的小沙发上,勾丝镶边的沙发巾,棕色木沙发,旁边一个实木小餐桌,一切都小巧玲珑,不过却恰到好处。
顾建国把大包袱里的各种东西都拿出来,有家里自留地种的玉米面,今年新收的花生,家里自己纺织出的粗布大床单,当然还有在火车上买的两瓶子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