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放见自己手里提着的什么嫦娥夜奔且挂了飘带的花灯,平静地问道:“我可以不提着这个吗?”
托雷手里提着的是一个什么双龙戏珠的花灯图案,他左看右看:“真要我这大老粗提着一个这玩意儿招摇过市啊?”
秦峥把掌柜的威风摆了一个十成十:“不去也得去,这是元宵节灯会,你们不出去看花灯,难道还要在家里喝酒解闷吗?你们不懂,这花灯会上,历来会出些才子佳人的事儿,说不得哪个姑娘就和你们看对了眼,从此咱店里就多了一个帮手呢。”
托雷听到这个,嘿嘿笑着望向路放:“这个本事我可是没有,那得看路放的了。”
路放沉着脸,提着瑰丽精致的花灯低哼一声,凝视着秦峥道:“原来你这么盼着我找一个姑娘……”
他知道她是开玩笑,可是现在这么听着,总是和以前听到这话的感觉不同。
秦峥不听两个男人辩解,一把揪住一个的胳膊:“走!”
两个男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提了花灯前去。
在十里铺,赏花灯主要集中在十里铺最大的那条街道上,待到他们走出来,只见这里已经成为一片灯海灯河。早有人用花灯结起了一片灯棚,灯鹏上绘了各种山水花鸟以及吉祥故事各路神仙,诸如五彩结灯文殊、普陀菩萨,各自骑了狮子和白象自南海而来,手指内五道出水。这水是用轱辘车绞上顶棚处的,从高处洒下,犹如瀑布一般。
这时候灯会上已经围了许多的人,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个灯,这些灯有自制的也有买来的。买来的就不说了,那些自制的灯千奇百怪,甚至有的把自己的画像放上,也有卖东西的出奇制胜,比如卖书的画上了书本,下面写着自家店铺的名字,卖药的画着药材等。
托雷看得大开眼界:“没想到这么一个十里铺,竟然能看到这番情景。”
不光是托雷,就连从小在大炎都城长大的路放也觉神奇,至少当年在大炎,那花灯样式是不如这小小十里铺的。
就在大家看得眼花缭乱之时,忽听到一股悠扬的管弦之声,原来有人为了助兴,特意请了人在此歌舞,于是便见到高棚之上,有女子云鬓高髻,在寒风中甩起长袖,翩翩起舞,那身姿好生婀娜,歌声好生婉转,引得人纷纷观看。
托雷见如此美景,到底是男人,便瞪大了眼睛瞅过去,正看着时,却听到一声惊喜的叫声:“秦哥哥,路哥哥,托雷哥哥!”几个人回头看过去,原来是小包姑。
小包姑手里领着自家弟弟土娃,土娃今天收拾得齐整,不再流鼻涕了,身上也穿了簇新的青布棉袄,头上梳着小勃角,在小包姑的带领下,略带怯意地望着秦峥等人。
托雷见了小包姑,分外高兴,故作惊讶地道:“我的小包姑如今出落得越发整齐了,再过几年,说不得就要出嫁了!”
小包姑听了这话,脸上露出几分羞涩,瞪了托雷一眼,撅嘴道:“秦哥哥,你看这托雷大哥,嘴里怎么没个把门的呢?”
秦峥咳了声,故作正经地道:“托雷,不要乱说话,若是影响了咱们小包姑的姻缘,你能负责吗?”
托雷一听,忙摆手:“罢罢罢,我可负责不起!”
一群人说得正欢的时候,忽又听到一个悠悠的声音笑道:“这里好生热闹啊!”
这声音却是恁地熟悉。
秦峥回过头去,却看到果然是何笑。
何笑头上戴了一个金色的纶巾,身上依然披着一件金色的大髦,脖子里围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不知道啥,总之今天他依然是那么的金光四射,那金光几乎要将周围花灯的光芒掩盖了去。
周围的人也有认出何笑的,俱都恭敬地行礼,然后避开走过。周围人虽多,但没人挤他。
于是这何笑在人群中,恰似一道金黄避水符,在这花灯海洋中劈开一方净土。
秦峥挑眉笑道:“何公子,怎么有时间来这里了”在这花灯锦簇的元宵花灯节,难道他作为一城之主,不是应该陪着他城中的子民们共度节日,笑看繁华盛世吗?
何笑俯首凑在秦峥一旁,低声笑道:“我来陪你看花灯的啊。”
一旁路放伸出胳膊,不着痕迹地将秦峥拦到了一旁,隔离了她与何笑。
何笑何许人也,只是这一个动作,便知道这路放必然知道秦峥的姑娘家身份来了,于是便也很快领悟,那日在雪地里扮演寒鸦的便是这路放了。
他低首洒脱轻笑:“路公子和秦公子,感情倒是极好。”
秦峥点头:“那是自然,一路走过来的患难兄弟。”
兄弟吗?何笑斜眼瞅着路放,笑吟吟地不说话。
路放忽然伸手,将秦峥的手牵住,淡声道:“秦峥,今日人多拥挤,到处都是灯火,小心些。”
态度自然又亲昵,秦峥也不挣脱,便任由他牵着。
何笑低首望着他们相牵的双手,忽然笑道:“路公子,近日大炎又出了一则趣事呢。”
路放心知他既然特意提起,必然是什么大事,不过当下也并不动声色,只等着他说起。
果然,何笑无奈叹了口气,道:“既然路公子不感兴趣,那我就说与秦公子听吧。”
秦峥只好道:“何公子,敬请讲来。”
何笑的一把金骨折扇“啪”的一声打开,端的洒脱气派,金芒四射,他在这万丈金光中,摇头晃脑地道:“你们大炎国有位叫孟南庭的将军,如今自立为王了。”
路放眉毛一动,抬头望向何笑。
何笑自然知道他是对这个事情感兴趣的,便低声道:“我是听说,这个孟南庭痛恨当年大炎皇帝霸占了他的夫人,打着保国土,清君侧,还我大炎清明朝政的旗号,开始自立为王了呢。”
路放目光微凛,道:“孟南庭当日娶了娘子刚刚过门三日,便被皇上设法要了走,这是确有其事。”后来,这个夫人还封了妃,受尽宠爱,再后来,皇上北逃,仓皇中竟然还是带着这个妃子的。
“不过——”他语音一转,盯着何笑道:“起兵造反,不光靠的是一气之勇,还需要许多装备,粮草……这些都是需要银子的。”
何笑折扇收起,眯眸道:“路公子,银子我凤凰城有的是啊……”
路放眸中泛冷,沉声道:“何城主,竟然开始插手大炎和南蛮战事了。”
何笑无奈又无辜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就南蛮子那个凶巴巴的样子,说不得哪天毁了当年誓约,在我的地盘上砍啊杀的,我总得早作打算吧。”
路放点头:“何城主的主意实在是妙,拿了大把银子,抬出一个孟南庭来为你转南战北。”
何笑却摇头笑道:“此话差矣,咱凤凰城平日里最擅长的是做买卖。只不过是我何笑有生之年做的买卖之一罢了。正是我出银子,孟将军出人力,若能成事,我得安宁,他得江山,岂不是一举两得。”
路放道:“确实极好。”
谁知道何笑话音一转,睨着路放道:“只可惜,孟南庭此人,到底胸襟气度都小了些,我怕是难以成事。”
路放听了这话,却不再言语。
何笑笑叹:“路公子,难道不想在这乱世分一杯羹吗?”
路放淡声道:“路某不过是苟活于世间罢了,哪里敢和何城主做这么一大笔买卖呢。”
两个人说话时,秦峥一直在旁听着,默不作声,此时忽然道:“何城主,做了一年的买卖,好不容易到了年节,恰逢这元宵灯会,怎么何城主还要谈买卖?”
何笑闻言点头笑道:“秦峥说的极是,我们还是别谈这些红尘俗世,好好看灯会是正经。”

第38章
元宵灯会过后,包姑也回来继续帮忙了,恰逢此时许多的客商开始走年后第一趟买卖,一人饭庄的买卖空前绝后的好。而大炎国不断地有消息传来,继孟南庭之外,又有几位昔日大将都纷纷自立为王,表示要以一击之力对抗南蛮。南蛮的大将高璋虽说精明神武,所率领手下南蛮将领也个个彪悍,可是被这一群群莫名的游兵散将动一下西一下地打来打去,也颇觉得头疼。偏偏又有一些所谓保皇派,聚集在皇帝身边,说是要清君侧正纲常,还要纠结人马,甚至要借兵西野来攻打南蛮。
客商们谈起这些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最后总结只有一句:“总之我看这高璋虽然取下了大炎都城,可是若想真正灭了大炎,倒也不易呢。”
又有人感叹一句:“打来打去,苦得都是老百姓。”
一旁的客商连忙点头:“就是啊,而且这些大炎老百姓,已经有相当一部分流亡到了我凤凰城境内。”
正说着,忽然外面啪嗒啪嗒的马车声响起,听声音还不是一匹,接近着,饭庄厚重的门帘被打开,一阵冷风袭击而来,顺便外面的雪花也跟着窜进来了——外面大雪正飘飞呢。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彪形大汉,不,两个,三个,四个彪形大汉。
四个大汉,鱼贯而入,个个面目冷酷,神态凛冽,走路间虎虎生风,行动间自有一股杀气。他们走入饭庄,先是四处打量,仿佛在寻找什么,待到空寻一场却并没找到要找的人后,便招呼小二了:“小二哥?”
小包姑溜溜上前,忙道:“四位客官,有什么吩咐?”
四个大汉没想到出来一个女小二,还是个这么小的,为首一个带络腮胡的便道:“你们这里可有一位路公子?”
小包姑忙点头:“有啊,我们这里的跑堂兼厨子兼洗菜工,就姓路的。”
四个大汉面面相觑,跑堂厨子洗菜工吗?
有那么一瞬,络腮胡子以为自己找错了,不过他还是忍住太阳穴的跃动,咬牙问道:“可否带在下去见见这位路公子?”
小包姑略一犹豫,这四个人看着煞气很重,让人多看一眼心里都打颤的那种,她要不要带他们去见路大哥呢,如果见了路大哥他们要杀路大哥怎么办呢?听着身后其他客官们小声议论的诸如“一定是来寻仇的吧”等话音,小包姑深深陷入了“我到底是该大义凛然誓死不说还是为保小命出卖朋友”的纠结中,并深深不能自拔。
这络腮胡子见小包姑忐忑皱眉又叹气又绞手,不禁皱眉问道:“这位小二……不,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就在这时,恰巧托雷端着一个盘子上菜,见此情景,过来将小包姑拽到了自己身后,并抱着膀子盯着络腮胡子道:“这位客官,有什么事吗?”
两方眼光一对上,各自俱是一凛,于是四目打量,互相观察,都不由得有些诧异,一个是在想,此人浑身煞气,眸中带寒,一看便是沙场上历练出来的,怎么跑来这里找路放呢?另一个则是,若是九少爷真得在此,怎么竟然和这样一位浑身匪气的人混在一起?
络腮胡子只片刻思索,便硬是扯出一个礼貌的笑来:“这位公子,我们是前来寻找路公子的,可否麻烦引路。”
托雷皱眉,点头道:“自然是可以,这边请吧。”
于是托雷在前行走,满身的防备,四个彪形大汉在后,满腹的疑惑。
待到了后院,却见路放正弯腰在小院里搭起的木棚那里洗菜呢,听到背后托雷喊道:“路放,有人找。”
他不经意地起身,回头看了一眼。
四个彪形大汉顿时虎躯一震,眸中几乎露出水光,他们快步上前,来到路放面前,忽然噗通一声,齐齐跪下。
“九少爷!”四个汉子齐齐呼出的声音,整齐,沉痛,又掺着一些欢喜。
路放低首望着眼前四位曾经的家将,点头道:“很好,你们都还活着。”
自从韩阳城攻破,路家军散了,他被囚禁于牢狱之中,他不知道路家军面临着什么样的命运。如今能看到活着的昔日属于,真是感觉很好。
为首的络腮胡子眼睛都红了,痛声道:“九少爷,我们都还活着,我们路家军都活着,不过这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身旁的一个脸上有疤的,沉声道:“九少爷,如今老将军已经不在了,七位少爷也都不在了,请九少爷老大将军,为七位少爷报仇雪恨!”
后边一个略显秃头的,痛心疾首地道:“九少爷,如今大炎烽烟四起,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请九少爷随我们回到大炎,登高一呼,抗击南蛮,为我大炎死去的将士复仇血恨!”
左边一个略胖的,锁着眉道:“九少爷,请不要在这里给人为奴了,随我们回去吧,路家军残部两万,群龙无首,正等着少爷回去主持大局!”
路放伸出手,将昔日四位家将一一扶起,平静地道:“路一龙,路一虎,路一豹,路一袁,你们都起来吧。”
四位大将站起,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路放道:“你们都曾是路家的家将,世代守护,忠君爱国,可是如今那个忠君爱国的路家已经败亡了,路家军也已经不在了,你们或者各自散去,或者另寻他主吧。”
四位大将闻言,大惊,震痛,不敢置信地望着路放:“九少爷,你不要我们了?”
路放淡笑一声:“不要叫我九少爷,你们的九少爷已经死了。”
四位大将面面相觑,半响,忽然噗通再次跪地。
路放眸中神色不动,道:“你们这又是做什么?”
四位大将齐声道:“九少爷不跟我们回去,我们就不起来!”
闻言,路放面上表情却是极为凉淡:“那你们就跪在这里吧。”
说完,他就把刚已经洗好的青菜端起了灶房,紧接着,就听到里面传来烧火声,以及炒菜声,还有一个清淡声音的责备声:“路放,你这火烧得太旺了,会糊锅的。”
一会儿,又听那清淡声音道:“路放,赶紧把这个锅洗一洗,我要用的。”
四位大将脸上惨白,越发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个灶房的方向。
这,这是他们昔日那个一战成名百战百胜,行军布阵神机妙算算无遗策,路家排行第九的白袍小将军路放吗?
从晌午一直到傍晚时分,路放在灶房前堂和院子里忙来忙去,偶尔经过四位大将身边,却不曾抬眼看一眼。四位大将也是老实,便真得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任凭雪花儿那个飘啊,沾在他们的络腮胡子上,飘到他们的秃头上,化在他们的伤疤里,最后将他们变成一个个胖胖的白雪人。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的目光中渐渐露出痛恨,不过痛恨的不是路放,而是秦峥。
他们听大小姐说过了,就是那个欺负九少爷的秦峥,那个使唤九少爷的秦峥,那个挟恩图报的秦峥!
过了晚饭时间,一人饭庄的生意渐渐冷清下来,秦峥也终于有时间来看看院子里的四蹲雪人了,她皱眉道:“你们,起来,一起吃饭吧。”
四双痛恨的眸子齐齐射来,那眸子里混了冰雪混了仇恨,不共戴天般。
饶是秦峥如此淡定的人儿,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她后退一步,点头说:“好吧,你们既然要跪着,那就跪着吧。”
她走进正屋,摆饭,上菜,大雪天的,再来点小酒御寒。
三个人低头吃着喝着,顺便谈谈今年这天气真是冷啊,不过大雪下得好啊,来年是个好年景啊,买卖必然是越做越好啊……
外面四个雪人钢铁一般,不畏寒不怕冷不惧饿,可是,这沁人心扉的酒香,这闻了直往鼻子里肠胃里钻的酒香,怎么就那么的折磨人呢?
络腮胡的路一龙痛声道:“九少爷,随我们回去主持大局吧!”
刀疤脸的路一虎仰天长呼:“九少爷,我大炎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哪!”
略秃头的路一豹低头叹息:“九少爷,两万残部,正等着您回去主持大局啊!”
胖胖的路一袁发现,他们已经把词说尽了,嘴唇蠕动了一番,终于说:“九少爷,我们好苦啊!”
托雷受不了了,长叹一声:“我看这四位都是汉子,对我的胃口。”说着,端了一坛酒出去,分与他们四个人道:“我托雷素来最敬佩仁义之辈,四位,美酒赠英雄,务请收下!”
络腮胡的路一龙抱拳道:“多谢壮士!那路一龙就不客气了!”说完,接过来那坛酒,抱着仰脖大喝,咕咚咕咚,灌下了四分之一。
然后他抹抹嘴,将酒坛递给了路一虎。路一虎接过来大喝,又灌下了四分之一,接着是路一豹,路一袁,一轮下来,一坛酒是没了。
托雷越发敬佩这四位了,忍不住一声喝彩:“好酒量!”
四位大将抱拳:“这位英雄,谢啦!”
托雷端着酒坛子进屋,面上讪讪的,嘿嘿笑道:“咱们没酒喝了呢。”
秦峥望着路放,路放淡声道:“没酒喝了,就睡去吧。”
托雷指指外面,瞪大眼睛道:“真让他们在外面跪一夜?”
路放不答话,径自走出屋来,望着院子里的四位昔日爱将。
四位大将目含悲痛,殷切地望着路放。
路放低声叹息:“四位,我路放面前,注定是一条落下千古骂名的路,我不想让你们陪着我一起走这条路。”
四位大将齐齐一拜到底:“九少爷的路,就是我们的路。九少爷能走,我们便能走。”
路放忽然伸出手来,将手心摊放在四位昔日爱将面前,手心里,恰恰是一个“罪”字。
雪花轻轻落在他的手心里,落在他修长的指骨上,落在那个永世无法磨灭的“罪”字上。
他轻声道:“这个字,是我这一世无法消弭的罪。”
四位大将深深地望着那个“罪”字,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初春的夜里,雪花飘落万家,小院子里静谧无声,只有四位大将的喘息,是如此的清晰。
良久,他们齐齐伸出手臂来,挽起袖子,就着微弱的雪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的手臂上,有一个同样的“罪”字。
络腮胡子路一龙低下头,缓慢而沉痛地说:“九少爷,没有人给我们定罪,也没有人给我们刻字,我们是自己给自己定罪,自己给自己刻字,自己拿着刀,一笔一划地刻。”
他眼眶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低下头,几乎将头低到雪地里:“我们是大炎的罪人。”
曾经的十万路家军,都是热血的好男儿,都是恨不得为大炎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可是却亲手打开大门迎入了生死之敌。这是战者的耻辱,这是男人的耻辱,是每一个流亡的夜里无数次地拷问着他们的心的鞭笞。从来没有人给他们定罪,是他们自己把罪字一刀一刀地刻在手臂上。
路一龙语音悲怆:“九少爷,这一辈子,我们每握一次刀,每吃一口饭,都要记起,这是路家军一世无法洗清的耻辱啊!”
他深深跪拜在地,几乎颤抖的声音道:“九少爷,回去,给我们主持大局吧。自从韩阳城之后,路家军群龙无首,只能散兵游击对付南蛮,又没有粮草供给,咱们的弟兄吃尽了苦头,有冻死的有饿死的,也有被南蛮军杀死的。如今高璋率南蛮二十万大军将我们所在的鬼斧山围了个水泄不通,扬言给我们七日时间。若是不降,七日之后便围剿铲平,将我们路家军尽数灭绝。如今我路家军仅剩两万残余,又粮草不济,大家面黄肌瘦在山上苦度日头,哪里可能抵得过南蛮的二十万狼虎之师!”
路放闻言,原本水波不动的眸陡然射出寒芒,盯着眼前四个昔日属下,冷声问道:“你们为何不早讲此事?”
路一龙都要哭了:“九少爷,世间传言你同大将军以及其他少爷一起被处斩了,我们也一直以为你死了。直到几日前,我们走投无路,前去找人助战,听到路途的客商描述起第七夫人,竟然很像我们大小姐,于是便报着一线希望找到第七夫人,果然就是咱们大小姐,这还是大小姐告诉我们,你竟然还活着,于是我们四个就忙跑到这里来了。来了后,我们看少爷根本不想跟我们回去的样子,也就不敢讲……”
路放眸中透出思索:“高璋说是哪日开始围剿鬼斧山?”
路一龙忙道:“今日是正月二十一,再过三天……”他几乎想掰着手指头算了……
身后的路一袁却是记得真切,忙补充道:“九少爷,高璋说是若到了正月二十四的午时,我们路家军还不归降,他们就要开始围剿。”
路放闻此,沉吟片刻,点头道:“你们先回去吧。”
路一龙抬头,不解地望着路放。
路放缓缓补充道:“我会在正月二十四的午时前,赶回鬼斧山。”
路一龙眸中露出惊喜,他郑重地点头道:“好。”
四位大将听此,悬起的心总算放下一些,当下再次深深拜过路放,然后带着满怀的期望,转首,鱼贯离开。

第39章 别离
送走了四位大将,路放仿若无事一般重新回到正屋,继续坐下吃饭。
托雷一边吃饭一边小心看着路放,等到一碗粳米饭都被他扒拉得见了底,他终于忍不住了:“你要离开了啊?”
路放道:“是。”
托雷满脸感慨,虽然说他刚来的时候,颇把路放当成竞争对手来看待,两个人也时不时发生点小矛盾,可是如果没有了路放这个伙伴,那么他在这里凭空少了不少乐趣啊。再说了,没有了路放,很多很多的活,该谁来干呢?
不过托雷也知道,像路放这种人,窝在这么一个乡下小地方当伙计实在是太屈才,他其实从很久前就听说过路放的大名,那是一个在传说中诸如“邻家少年”般优秀的存在,总是每每让他生出几分不耐烦。
他曾想过有一天他也许会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天才般的邻家少年,不过却没想到,竟然能一起共事——还是在这么一个小店里一起当伙计。
托雷有点红眼圈了,他说:“你就要走了,我们不痛快地喝一场,实在是说不过去。”
秦峥指尖轻敲着桌面,笑对托雷道:“托雷,去买酒吧。”
托雷有几分不情愿:“为什么要我去买酒?”这大雪天的,出去一踩一脚的雪,陷进去拔都拔不出来啊。
秦峥好整以暇地道:“你把咱们的酒给了别人喝,难不成不是你去买?如果不是你穷大方,咱们会落到无酒可喝的地步?”
托雷想想也是,只好道:“罢了,我去就是!”左右也不是什么难事。
待托雷取了银子出门去了,秦峥望着路放的眼眸中透着思索:“路放,你想去与何笑合作吗?”上元节时,何笑勾引路放的话语不要太露骨。
路放轻笑了下,摇头道:“不会。”
他眸中沉静,看起来腹中自有一番成竹:“一来何笑已经托起了一个孟南庭,若是此时再和我共商大事,孟南庭难免对他不满,何笑也未必对我全力以赴。二来若是拿人钱财,势必受人掣肘,凡事不能随己愿。我确实要去找他,却并不是向他要金银辎重。”
秦峥挑眉,不解,不过她没再问,毕竟如果路放真得要走,那他干得就是大事,影响到整个时局的大事,这不是她能操心和干涉的。
路放却是要说与秦峥听的,他不疾不徐地道:“秦峥,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父亲和七位哥哥皆在韩阳处死,只有我被暗暗地押解回都城吗?”
秦峥薄薄的眼皮动了下:“不知道啊……”
路放笑了下,笑里带着比冰雪还要寒凉的味道:“因为确实有人贪污了军饷,不过自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皇上的宠臣严嵩。”
秦峥不说话,只安静地听路放讲。
历朝历代,有那贤良忠君爱国之辈,自然便有些奸佞小人。奸佞小人既然能罔顾国计民生于不顾,谋害忠良,自然也能为一己之私贪污军饷。
路放起身,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漫天飘飞的大雪,声音仿佛从极为遥远的方向传来:“当日边关吃紧,我和我父兄抗击南蛮,然后在最为关键的时机,粮草不济,将士们以野草充饥,面黄肌瘦,在这种情况下,不幸打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败仗。我父亲接连修书数封,并多次向皇上请旨请求加派粮草,然后却一直没有消息。后来父亲不得不派我回去打探,结果我被严嵩堵在了半路,就是这一次遭遇,我发现了一些疑点,查到了严嵩暗中贪污军饷,截图粮草的证据,并查到了严嵩隐藏军饷以及其他赃物的地点。于是我忙修书父亲,父亲让我速度回都城禀报皇上。可是这时候严嵩已经发现了异样,他一直在暗中构陷我的父亲,如今见此情景,竟然联合朝中党羽以及后宫安插的势力,为我路家定了一个贪污军饷图谋不轨的罪名,而那消失的军饷以及路家军的几个败仗便成为了我们谋逆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