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一怔,齐长关却是第一次摇头插口:“你不老,你很好看,是我不配。”他说的非常认真,认真地像是在和某位大儒清谈辩论,“我的事,连累你。”
一开始,他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把她安顿好,让她过平稳安定的生活,谁曾想,她已经病入膏肓,又殷殷切切,不舍他离去,没办法,他也只有带着她一个弱女子,一起浪迹江湖,承受这江湖中冷厉的风雨。
罗晓婉的目光温柔如水:“你的事儿,便是我的事儿,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虽如此,她心里,却多少有一点儿疑惑,她久居青楼,惯于看人,尤其是对自己的男人,怎么会不了解?飞白性格单纯,脑海里甚至并无善恶之分,心中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家国大义,可看他这段日子的行事,多有扶危济困之举,甚至为了救人,不管不顾,连涯州刺史的公子也敢杀…
她到有些闹不清楚,自己的男人,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了!
罗晓婉暗自失笑——何必管这些,无论他想什么,自己这一生,总是要跟他在一起的。
不管以后如何,罗晓婉的身体是渐渐好了起来,才用药的第六天,她身体上的脓疮就褪去,精神头也有了,顾婉总算能松一口气。
罗晓婉身体表面一康复,就坚持要离开,顾婉想了想,也就答应,只把注意事项和药物,一次性的交给齐长关,让他每天记得给罗晓婉吃药。济民堂这种地方,并不是可以久留的所在,呆得久了,她还要担心王贤民为了济民堂的名声,做下什么下毒之类无耻之事。
第四十六章 友情
更新时间2012-10-1 8:01:53 字数:2058
窗外细雨连绵,今日方才乍晴,连日的雨丝,将满树桃花洗得玲珑有致,堪能入画。
顾婉难得有了几分兴致,坐在书房里,备齐笔墨,绘了一幅烟雨图——‘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一手磊落行书,慢慢写就,虽然这一笔字,少了几分婉约,却多了大气。
一幅图画完,尚未来得及落款,便听外面宝琴言道:“小娘子,大郎说要与王叔外出访友,今日不在家用烦了。”顾婉笔锋一顿,笑着答应,知道大哥和王策大约是为了家里新购入的那几十顷地的事儿奔波,虽然不是什么难事,可到底方方面面都要打点到,将来才不至于出了麻烦。
送了大哥出门,顾婉反而失了兴致,半倚在躺椅上,望着纤薄透明的窗纱,熏炉里的烟雾,散了一丝丝薄荷的味道,清凉沁人,恍惚间,又忆起当时罗晓婉全须全尾的从济民堂的大门里走出的情形!
那位嘴巴挺辣的小娘子,还故意对门房上的管事道谢——言说自己对济民堂允准暂住之恩,感激万分,只可惜一直无机会面见王神医,以表谢意,只好一笔一笔地算了吃住花用,分毫不差地给付,那一封银子,真是让门房的管事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罗晓婉最大的优点,也是声音清亮动听,她立在济民堂前面,朗声把自己用了济民堂多少茶水,吃了多少米食,烧了几块儿炭火,一一数算清楚,面上言笑晏晏,真真是心怀感激的模样,话里话外是虽然王神医避而不见,但她罗晓婉并非忘恩负义之人,绝不会对王神医说自己没得救而心存怨念。
偏偏她不等王贤民听到信儿露面,话中只有感激,绝无怨怼,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人!
这一番唱做俱佳,大约用不了多久,就会让全涯州的人都知道王贤民王神医头一次有违他菩萨面孔,说什么也不肯救人的嘴脸了。
其实,这本不是大事,天底下的大多数成名的大夫,都会吝惜羽毛,只不过,王神医以往的名声太好,稍微有一点儿瑕疵,带来的议论,肯定比本来就没啥好名声的大夫们大。
“扑哧…罗晓婉还真是促狭!”
也就是罗晓婉,若单只齐飞白一人,绝对不会有这样玲珑剔透又可爱的小心思!
顾婉摇头失笑,真想亲眼看看,听说罗晓婉健健康康地离去,还有她的所作所为之后,那位王神医的脸色到底如何,想来,他就是面皮再厚,让全涯州的人都知道了他这位‘活菩萨’的真实嘴脸,也会让他头疼几天的。
这次拜寿之行,顾婉本是心不甘情不愿,可没想到,收获却不小,先不说救人一命,功德无量,单是多多少少让王贤民在自家大哥心中的形象差了一些,就很划算了。
而且,还见识到赫赫有名的塞上‘飞白’。
顾婉眉目疏朗,洒然而笑,心情着实不错,虽然很可能,这是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毕竟,双方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恐怕是相遇无期。
不过,齐飞白和她想象中有很大的不同,记得上一世,她也听说过这位杀手的大名,人们对他的评价,大多是冷漠孤傲,杀人不眨眼,自己见到的这个齐飞白,却是难得的性情中人,性子还有那么一点儿可爱。更何况,一个愿意为了陌生采桑女,不惜得罪官府的男人,无论如何,也能称一声英雄吧。
当此乱世,他这样的人,还是多一些为好!
自此之后,塞上‘飞白’在顾婉心中的印象就定了形,直到很多年之后,顾家大房这一支,已经成了涯州首屈一指的大家族,某日午后,顾婉邀请沐七公子,和孙镖头几位故人品茗,偶然说起自己对‘塞上飞白’的第一印象——
孙镖头当时便哑然失笑——“傻丫头,虽然现在世人对那人颇有赞许,可他只身孤剑,离开塞北,抛家舍业,重入江湖,做下众多惊天动地的事,却并非为了家国公义,只是酬知己罢了。”
那是一个,世间约定俗成的规则束缚不住的男人,单纯的可怕,若非把持他这把‘利剑’的,是个光明磊落的‘英雄’,恐怕,这人就会变成江湖一‘祸害’。
顾婉和齐飞白,沐延昭,相识许多年之后才知道,这两个无论从哪里看,都不该有交集的男人,竟然是知己好友。
他们二人相识极早,都很年少,不过陌路相逢,却意外投缘,从此知己相交,一生不离不弃。以他们两个的身份,这种友情,着实难得了。
齐飞白自从结识沐延昭之后,便脱离将他驯养成杀手的‘血盟’,逃过三十三重追杀,杀了不知多少拦路者,终得自由,之后两年时间,二人本再无联系,却在某一日,他接到沐延昭的传书,便一人仗剑,闯入塞上龙王的酒宴,搅了龙王布局,帮七公子夺回镖银,也因此一举成名天下知。
顾婉闲坐书房,随手翻了几本杂记,下午无事,又偶然想起冬日过了,可家里储藏的腊肉和冻肉都还有不少,顾家现在不缺银钱,顾安然和顾婉又都是在吃食上不肯委屈的,新鲜的野味天天要购进,根本吃不完。
这些过了一冬的腊肉,顾家两兄妹,就不大乐意吃了,一开始王大王二,吴叔钱婶他们舍不得,时不时拿来当菜,后来见家里人少,新鲜的也吃不过来,也只能先紧着新的,才不算浪费。
顾婉一转念,想起与其搁家里放到味道更不好,还不如舍去给福田院,就招呼吴叔钱婶他们帮忙,冻肉都化开炖汤,然后抬去给那些苦哈哈背井离乡的逃难的灾民加餐,要是换了往常,吴叔钱婶他们总会嘀咕几句自家主子太大方,这一次到没有,实在是因着在他们眼里,夏日冻肉用到的冰块儿,可比那肉要贵的多。
折腾到夕阳初升,家里储藏的肉类才算处理干净,顾婉松了口气,洗了个澡,刚擦干净头发,顾安然就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第四十七章 地契
更新时间2012-10-2 8:01:31 字数:2091
“这就是咱家的地契?”顾婉挑眉,从自家大哥手里把黄褐色的地契接到手中,脸上也不觉露出几分笑意。
王策这些日子的‘公关’做的不错,衙门的人来丈量的时候,把山脚下的一片树林都给圈了进去,若连坑坑洼洼,不易垦荒的山地一起计算,大约已经超过四十顷了。
“赶紧收起来。”顾安然微笑,“从今以后,咱们在涯州也算是有家有业了,将来啊,大哥肯定给我的宝贝妹子攒出一份儿厚厚的嫁妆。”
顾婉飞了他一个白眼,连忙进了库房,把东西搁在锦匣里面,放在柜子里锁好,又把首饰箱打开,从上层抽屉里取出一副头面,挑了挑,选了一对儿金钗,又拿了镶嵌珍珠的‘彩胜’,用手一抚,这几样首饰便消失不见了。
这几样虽非刘燕嫁妆里的珍品,却也是顾婉这些年淘换到的好东西,很明显是名匠所制,打造的极为精细,堪称巧夺天工,一共卖了足足六百三十点儿积分,若换算成金银,足够把这些东西再打造上一万套,还得加上大师级别的手工费…
积分充裕,在商店里挑了水车,各种农具的设计资料,还有有机肥,营养液,高产良种之类,做好标记,顾婉这才出门,吩咐宝笙和宝琴两个摆饭。
这俩丫头手脚麻利的很,没多少时候,餐桌上就摆好了两冷四热,几样家常小菜,中间搁着紫砂锅,里面是香喷喷的牛骨浓汤,是家常老汤。
前阵子吃的荤腥多了些,顾婉最近到喜欢清淡的,挑了一筷子香醋白菜心配着白粥吃,又夹了一个葱油卷,一盘子鹿肉连动都没动,就让端到外面给王大和王二加菜了,到是钱婶子下厨做的一道清炖果子狸,鲜美非常,她不觉多下了几筷子,也让顾安然多用。
“这东西味甘性平,补中益气,这些日子大哥学业辛苦,多用一点儿,对身子有好处。”
在顾家的餐桌上,到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当年刘燕还在的时候,就喜欢吃饭时抱着闺女说几句闲话。
今儿新得了地,顾安然心下高兴,时不时给妹子夹菜,唠唠叨叨地说什么时候雇人开荒,什么时候去寻佃户,因为是荒地,租子到该减一些,头两年最好能免租,反正家里一时半刻的也不等着地里的米粮下锅。
“等明年郭大爷他们才能到,在那之前,最好把地给开出来,还有,最好多储些粮食,咱们村子里的乡亲一路奔波,到了涯州还能有余粮的肯定不多,咱们自己圈的二百亩地,招纳十余户佃户也就足够了,只是王叔说愿意租种荒地的恐怕不多,那些个流民又不知根底,不敢完全信任…”
顾婉很少见顾家大公子如此婆妈的一面,觉得颇有趣,笑谑道:“大哥,你可别舍本逐末,光顾着田地,忘了你那书本。”
顾安然失笑,终于从兴奋中冷静下来,安安生生地吃饭——也是,置办家业的事情再重要,也重要不过他的学业。
顾家大郎到底是这个时代最传统的文人,虽然因为年少时便丧母,丧母,人情世故还是懂得不少,不至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在他的心目中,只有读书,拜得大名士为师,才能得到举荐,入朝为官,出人头地,重振家声。
顾婉也从不打击自家大哥的上进心,就连他想要入朝为官,也只是不鼓励不反对…朝廷的衰败,现在大多数有识之士都看得到,如今已然大厦将倾,群雄并起,但更多的读书人,还是想着匡扶社稷的,毕竟,改朝换代带给老百姓的痛苦,没有人会想要经历。
就连涯州沐家,虽然开始招募私兵,可现在也只是想要抗击蛮族劫掠,保护沐家的基业,给涯州百姓带来一个太平,根本还没有想过叛乱。
只是,有的事情,不是你不想,就能不做,丰朝自取灭亡,百姓流离失所,乱世人命如草芥,总要有人来结束这一切,其他世家彼此牵制,你争我夺,弄得两败俱伤,而沐家,正好天时地利人和,想不得天下都难!
一顿饭吃完,顾安然随意坐在院子里下食,顾婉回书房,书信一封,送去给柳木头,告诉他可以准备召集人手帮他们家建宅子了,又把需要的资料买下来,仔细规整清楚。
正收拾资料,一抬头,看见搁在书架上,装订精致的《天工开物》,顾婉心里一动,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枣红色的牛皮纸封面。
在丰朝,对于农业手工业还没有系统的论述,老百姓们也只是被动地靠天吃饭,种地全凭经验,不种上十几年,根本伺候不好庄稼,就是这样,种出来的地,交了租子之后,剩下的都难以饱腹,若是把《农政全书》,《天工开物》里的知识拿出来,让更多人知道,不知能不能改善老百姓们的生活?
“我一个小女子,天下大事还是少操心,不过,自己的地,要好好种才是…看来,是得让王叔帮忙,挑些认识字的佃户了。”顾婉咕哝了句。
“…记得集贤馆好像正在建藏书楼?还是七公子主持的…”思考半晌,顾婉觉得,老天眷顾,让她重来这一回,力所能及的事儿,最好还是做一做,她现在,对所谓的因果报应,到真有三分相信,也想做做好事,给自己和顾、刘两家,积些福报。
前朝连年战祸,又让以前的书籍损失惨重,世家大族敝帚自珍,就是有藏书,也轻易不肯给人看,七公子广纳书籍,在集贤馆建藏书楼,供给集贤馆的学子们阅读,也是吸引学子进入集贤馆的利器,不如,自家也贡献一批书籍?或者干脆和七公子商量,联合来建这座藏书楼,正好也给大哥博取名声…
他们顾家出书出力,给自己讨点儿好处,也是应当。
顾婉再清楚不过了,在这个时代,名声最重要,尤其是像顾家这般,底蕴不够的家族出来的士子,要是没有一个好名声,一辈子也别想出人头地,要不然,为什么会有众多寒门学子想拜名士为师?
第四十八章 立足
更新时间2012-10-3 8:01:34 字数:2031
时值五月,空气里开始弥漫闷热的暑气。
顾家新宅的地基尚未打好,各种建材在旷野中堆积如山,可整个工地现场,却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热闹的厉害。被雇佣来的泥瓦匠,还有专门来混口饭吃的流民们,个个精神奕奕,连夏日酷暑,也不能打消他们劳动的积极性。
实在是顾家给出的条件太好了,吸引来太多想要讨口饭吃的工匠和卖苦力的人群。
在冬日工期内完工,足足给付六百两银子,分一分,分到人头上,指不定每人能拿一二十两,比别人家要高出五倍还多,而且,日日白米管够,菜里面大鱼大肉都有,没一顿都吃得大家伙满嘴流油,白日里午后还有凉茶提供,在这个管口饭,就能拉到无数劳动力的时代,他们这般做法,弄得泥瓦匠们,绝对是不好意思不卖力气。
只有一样——要求太多了些,这宅子一般手艺的人,怕是也建不起来。
老杜今年也四十有六,干泥瓦匠三十年,手底下出来的豪宅无数,可像这位主家这般设计的,到还头一次见,这宅子设计的,不像大多数豪宅那般奢华,可对细节很讲究,处处精致,就建在山脚下,依山傍水,风景独好,前院有山泉引入园中,后院干脆将山林笼罩其中,阔朗大气,只看图样,见多识广的老人,都忍不住悠然神往。
顾家的家业红红火火,眼看着的的确确要在涯州立足。
沐延昭也自欣慰,忙碌之余,免不了要暗中照应一二,就因着他的照应,顾婉设想中的家宅,应是比计划里大了一倍有余,幸亏设计图调整一下比例也无碍,否则,她怕是还得再花一份冤枉钱。
不过,沐延昭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点,他不能过于惦念那个年仅十余岁的小美女,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在所有的一切平息之前,惦念女人,哪怕只是个小女子,也不在他人生的规划中。
孙镖头偶与他说笑,如今也渐渐减少了说到顾婉的次数,沐延昭知道他怕什么,他是怕,说的太多,太密集,会让他在某一日,真的动了心思,喜爱之情变成情爱,把那个聪明狡黠的小姑娘据为己有!
沐延昭轻笑,孙镖头也并非杞人忧天,不说别的,就只凭那姑娘绝色的容貌,再长上一两年,就足够让很多男人魂牵梦绕了,可是既然真正怜爱,又怎舍得把她卷进来,和自己一起承受这无边的寂寞…
孙镖头总说他好,说他该成家了,说他值得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儿,却绝不肯让他接近他老人家的宝贝闺女片刻…
由此可见,孙镖头也是聪明人呢!
涯州一地,除了沐七公子偶有寂寥之感,这一年过得还算是平稳安宁,可其它地方却不大妙了。
冀,鲁,甘,楚等四州流民揭竿而起,而这几个地方的流民起义,是前年头上,才镇压下去的,三月里青黄不接的时候,各地便有民乱,涯州还支应了一批救济粮草,没想到,还是没有堵住火苗,五月初,乱事又起。
其实,这些年各地烽火连天,流民起义已经不新鲜了,丰朝那些官吏们也早有准备,年前灾荒时,大多也想到了过年可能有流民,某些忧国忧民有能力的大臣,早就在万岁爷面前提了醒儿,下面也有一些应对措施。
奈何丰朝朝政败坏,上上下下腐烂的厉害,并不是一两个忠心耿耿的人物就能扭转乾坤的,上面下了政策,下面既不肯执行,也是无力执行,再加上草原部族屡次寇边,还有一回差点儿打到大庸边上,朝野上下人心不稳,小小的,并不罕见的流民起义,自然也就靠后站了。
楚州,燕回楼
乐安侯水波,水华庭长袍广袖,倚在玉石栏杆上,看楚州最好的舞娘载歌载舞,桌子上俱是珍馐美食,琉璃盏中,到不是多好的酒,却足够烈性。
价值千金,镶嵌宝石的束发冠早就不知何处寻,乌黑的发落在耳边,衬得他的面色,有些奇异的苍白憔悴…
“天下大乱了!”水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明明是初夏,草叶新绿,朝气蓬勃,可盯着晴朗的天空,他却仿佛看到乌云密布,狂风骤雨,看着院墙外的老树繁茂的枝叶,他却已然想象到枝枯叶黄,零落成泥。
水波苦笑,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总是会想,若是他能得自由,他一定与深居涯州的那个人大醉一场,把手狂欢,隐约间,仿佛看到了那个人的眼睛,那人的眼神,有一种温润的寂寞,透露出来的感情,让他不屑,也羡慕…
记得六年前,涯州民乱,自己奉旨随军剿匪,与他初见,他当时只是清清淡淡地看着刀斧加身的一众义军,冷淡地说道——“若非活不下去,纵使天帝下凡,也没人愿意跟着造反…”
那一刻,自己正年少,还是意气风发,骄傲任性的年龄,还不懂这些,可现在,却有点儿懂了,他却宁愿不懂,永远做个糊涂人。
他这一生,锦衣玉食,也被圈养在那个是非圈内,不得自由,他身上的枷锁,永远也除不去,因为,捆绑他的,是他所爱的家庭,亲人,还有给了他荣光和生命的一切,哪怕,他拥有的那些,所谓的穷奢极欲,他也恨不得!
水波饮了酒,醺然欲醉,不觉想起大庸,让他矛盾纠结的大庸,那里繁花似锦,甚至到现在,依旧歌舞升平,若真能和大多数达官显贵一般,沉浸在无边美梦中,那该多好,做个清醒的人,只能痛苦…他是个清醒人,他什么都知道吧,他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也知道,这般下去,丰朝大厦将倾…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家国被永无休止的欲望击溃,化成一次又一次,兴衰轮回中的一个片段…
所以,他宁愿去好美人,好美酒,好美食,宁愿做一个挡不住任何人道路的浪荡子弟。
第四十九章 夜宴
更新时间2012-10-4 8:01:52 字数:2067
且做一个玩物丧志的公子哥就好。
只是,作为乐安侯,他还是免不了要有应酬。
燕回楼,水波凭栏独坐,自斟自饮自逍遥,仿佛孑然独立,可惜,依旧身在局中。
子夜时分,宴席已经开了一个半时辰,歌舞正浓,燕回楼最妙的歌喉,最善舞的舞娘,就在桌前起舞,虽为靡靡之乐,却也动人心弦。
细羊毛编就的毡子上,舞娘们裙袖飞扬,轻薄的纱衣振荡,粉嫩的肌肤,若隐若现,红烛的光亮,映照在她们娇媚的脸上,连额头上的汗珠,都晶莹剔透。
水波懒懒洋洋地一伸手,捞住旋舞到他身前的一个舞娘的腰身,那舞娘顿时面上升霞,娇羞地一埋头,将粉面埋在水波乌黑的发间。
主座上一富态男子,顿时大笑:“哈哈,还是水波潇洒,大家都该跟咱们乐安侯学一学才是。”
这人姓郑,郑志敏,字子清,现任楚国公嫡长子。郑家也是累世簪缨,势力在楚州根深蒂固,这流民起义之事,对他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患,说不得其中还有郑家可利用之处,相比之下,他恐怕更顾忌朝廷的剿抚大军…
当然,这一次他接风宴的主要对象,也不是被人当成吉祥物对待的水波水侯爷,而是招讨大将军郭英怀,郭明远。
郭英怀是金吾卫出身,皇帝近臣,性情坚忍,也是这日渐衰败的丰朝难得一员心智清醒的大将,不过,因为他非世家出身,又有一姐姐入宫为妃,在世家公子,清流名士们心里,他也不过只是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暴发户。
自宴席开始,郭怀英便寡言少语,连筷子都未曾多动,满桌的珍馐美食,皆不放在眼中,只偶尔眸子深处,隐现抑郁之情。
碰上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好好的接风宴,便变得寡淡许多,幸亏主人能言善道,水波此人,又最为风雅,美酒美食,相马熬鹰,绝色佳丽,各种吸引人的话题随手拈来,到也无冷场之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在座的俱都半醉半醒,唯独郭英怀依旧面沉如水,不见欢颜,水波拥着美女,冷眼看他,忽而一笑,水波自幼聪敏,也并非真的不知世事,这个年轻的将军在想什么,他哪能不知?
这人不过是来到楚州,多见田地荒芜,流民众多,又心里清楚,造成这一切的,并非独有天灾,而是人祸——天灾连年,官府不但不放粮济困,反而还多有搜刮百姓之事,这些老百姓是着实活不下去,这才蜂拥而起。
他看到这一切,心中自有怒气,可他能怎样,还不是只能在这里和这群楚州的地头蛇扯皮,还不是只能把屠刀挥向所有敢于奋起的流民,把所谓的,楚州官吏认定的‘逆贼’,挑出来斩首示众,杀一儆百,尽量稳定所谓的大局?
水波冷眼旁观,对郭怀英的激愤与懦弱,既无鄙薄,也并不想管,他自己,也是一样,始终在迟疑矛盾。
不知不觉间,水波在醉眼朦胧中,又想起沐家那位特立独行的七公子沐延昭,那人便和他们不同,那人同样是个清醒人,他的一双眼,一样把这个浑浊的世间,看得清清楚楚,可他从不颓废,从不相信世事难改,他也知道,世间有无数的不得已,可他还是愿意一点一滴地去做,并不害怕会做很多无用功——那个人,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世家公子。
沉浸在这些纸醉金迷中,水波忽然就有些想念他了。
楚州的叛乱与剿匪,多多少少,对涯州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影响,那就是战争流民不可避免地又多了一些。
而顾家的宅院,在不惜成本,又多吸收了不少流民帮工的基础上,建造起来简直是神速,刚过了两月,就已经初见雏形。
柳木头现在日日吃住都在工地,似乎想着宅子建起来之前,就把家具都打好,他手底下那些徒弟们都说,已经好些年没见过自家师傅这般专注了。
只是顾家两兄妹现在的心思,既没有放在新家上,也没有放在荒地开垦上面,现在第一要务,还是即将来临的集贤馆入学考核。
顾婉最近把手头上所有的工作都搁下,连前阵子兴致勃勃和沐七公子商讨,联合建起来的那座小型藏书楼,都放在脑后,‘开门迎客’的日子,大幅度拖延,家务更是通通由钱妈妈打理,路三娘协管,自己专心致志地替大哥整理顾师的文稿。
家务本来应该是路三娘管的,她本来也把自个儿定位成顾家的女管家了,可是她现在显了怀,身体笨重,再加上身子骨也不是特别好,毕竟曾经是官家夫人,和那些怀了孕,还能下地做活的农妇大不一样,纵是她自己一心一意想要帮顾婉,顾婉也不敢让她过于劳累,再说,她还有一个婆婆要亲自照顾,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去做多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