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嘉桂小声问道:“天亮之后我不走——行吗?”
茉喜一仰脸,“那你走吧!”
万嘉桂看了她一眼,没见过这么敢说敢做的正经姑娘,可若说她不正经,这深宅大院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他不言不语地老实了,导致茉喜怀疑自己说错了话,几乎有点心虚。讪讪地低下了头,她轻声说道:“不是真让你走。”
万嘉桂一听她又说了孩子话,不由得想要笑,“你让我走,我也走不了。茉喜姑娘,大恩不言谢,你今天救了我一命,等我过了这一道难关,将来必有报答恩情之日。”
茉喜慢慢地向后退回了角落里,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直跳。报答二字对她来讲,素来只意味着真金白银,不过此时此刻她没想金银,因为她救万嘉桂是没有目的的,纯粹就只是救。万嘉桂多向她说一句好话,对她来讲都是意外之喜。
重新用褥子围了自己,茉喜低头把脸埋到了褥子中,虽然嘴里没吃到羊头肉,但是心中很有滋味,很欢喜。
茉喜几乎是一夜未睡,只在凌晨时分东倒西歪地打了个盹儿。睡着睡着她猛然睁了眼,睁眼之后就发现窗外天光泛青,将要大亮了。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对面的万嘉桂。万嘉桂蜷缩着,侧卧而眠,睡得很沉,甚至微微带了鼾声。推开身上的褥子坐正了身体,茉喜盯着万嘉桂细瞧,越瞧越是感觉好奇,仿佛生平第一次见到男人一样,几乎有了见精遇怪一般的惊心。万嘉桂身躯长大伟岸,一张脸却是俊俏得有型有款,这么睡也不露傻相,棱角分明的薄嘴唇闭紧了,他微微低着头,从茉喜那个角度望过来,越发看他剑眉入鬓、鼻梁挺拔笔直得几乎像个洋毛子。
这一夜的光阴是了不得的,茉喜活了十五年,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了男女有别。一旦明白了,她立刻就向后缩了缩脚,因为脚上袜子打着大补丁,在万嘉桂面前拿不出手。幸好万嘉桂还在睡,应该没有留意到她这两脚缝缝补补的破袜子。
茉喜蹑手蹑脚地溜下了炕,趿拉着布鞋跑到外间,旁的不顾,先打开箱子,从里面翻捡出一双新袜子——她在白家,被隔绝在众人之外,永远没有油水可捞,时常过得还不如老妈子,但是偶尔也会得到一点新鲜的好玩意,比如箱子里这一双薄薄的白色丝光袜子。袜子是凤瑶偷着给她的——不敢明给,明给了白二奶奶会骂凤瑶。白二奶奶对茉喜的策略是以己之不理不睬,迫彼之自生自灭。否则的话也真是没办法,白二奶奶最是讲出身看门第的,让她承认茉喜是白家的一分子,那等于是让她承认乾坤倒转、日月无光。平心而论,茉喜没招惹过她,甚至一年到头也不在她面前露几次面,可白二奶奶就是烦她。莫说见,提一提她都要皱眉,因为她是个娼妇硬送上门来的私生女,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坯子。尤其她还是白大爷的私生女,当年白大爷和白老太太联袂当家的时候,白二爷夫妇没少受拘束。就为了这个,白二奶奶也恨不得把白大爷的痕迹一扫而光。不求别的,只求个扬眉吐气。
白二奶奶的心事,尽管她自己不说,旁人察言观色,也都能看出个七七八八。茉喜没有察言观色的机会,可她素日睁着一双狐狸眼,竖着两只兔子耳,不声不响地在白宅内部靠墙溜达一圈,就能把家中情形掌握个五六分。现在她还小,没到自立门户的时候,所以为了吃稳这一天三顿饱饭,她很识相地躲在冷宫里,坚决不干任何出格的事——或者说,不明着干。
她穿了一双系绊儿的蓝布鞋,一伸脚会露出脚面,所以这双丝光袜子她留了许久,始终是不敢穿也不舍得穿。今天她豁出去了,快手快脚地脱了旧袜子换了新袜子。换好之后把鞋也穿利落了,她从窗台上拿过一只搪瓷杯子,轻轻地拎起大水壶,倒了半杯水。杯子里面插着一支牙刷,窗台上面还有一盒牙粉。她推门出去,不声不响地刷了牙,刷牙也是凤瑶教给她的,凤瑶教她写字,教了个死去活来、人仰马翻,教她刷牙倒是顺利,因为茉喜有一口整整齐齐的好牙齿,刷了几天之后变得雪白。茉喜爱美,知道白牙的漂亮。为了自己这一口小白牙能熠熠生辉,别说让她刷牙,让她把牙粉吃了她都干。
牙刷了,脸也用湿毛巾擦了一把,两条辫子解开了重新编利索,茉喜感觉自己这模样是够见人了,这才走回卧室,也没脱鞋,直接爬上炕去推了万嘉桂一下。
“哎。”她声音小小地呼唤,“你醒醒,天要亮啦!”
万嘉桂登时睁了眼睛,一挺身便坐了起来,愣眉愣眼地问道:“怎么啦?”
他这一下子可真是起得太猛了,险些一头撞上了茉喜的前额。茉喜向后退了退,没和他一般见识,直接进入了正题,“我现在跳墙出去,到街口药铺子里给你买药。你下来,到房后等着我去。”
万嘉桂一边往炕边挪,一边犯糊涂,“买药还得跳墙?”
话音未落,他只见茉喜一弯腰,已经将一只皮鞋套上了自己的右脚,而左脚肿得变了形,只能暂时光着。茉喜摆出旧架势,使出牛劲搀起了万嘉桂,扶着他一路往外走——虽说她这冷宫里等闲不会来人,不过事情都有个万一在里面,万一今天早上就来人了呢?
但房后一定是安全的,房后就是墙,墙外还是墙,茉喜不在就是出去了,没人会特地再往房后找。
不出片刻的工夫,万嘉桂已经倚着房屋后墙席地而坐了,耸着肩膀抱着胳膊,他被清晨凉风吹得瑟瑟发抖。一双眼睛盯着茉喜飞檐走壁的背影,他感觉自己这回算是开了眼。这丫头自称十七或许不假,可是看这身手和胆量,至少得是二十七往上,并且还是个经过不少风雨的二十七。姑娘家再大方,也不是她这种大方法子。
与此同时,茉喜已经顺顺利利地上了小街。这是一条很僻静的街道,如今天还似亮非亮,所以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买卖铺子里的伙计应该是醒了,若是来了客人拍门买药,药铺子里也应该能有人开门了。
茉喜盘算定了,撒腿就往街口跑,一边跑,一边用手捂着自己的衣裳口袋。口袋里是她的全部积蓄,可以够她买不少零嘴儿,或者一瓶药酒。
然而刚刚跑到半路,她便猛地收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前方街口拐过来一辆大马车,马车帘子一掀,一个油光水滑的脑袋斜斜地伸了出来,“茉喜?”
茉喜心中一惊,同时面不改色,开口唤道:“大哥。”
车中所谓大哥者,乃是白二爷的儿子白鹏琨。凤瑶比茉喜大两岁,鹏琨比凤瑶大一岁,算起来今年已经满了十八。白二奶奶重男轻女,对待女儿是一板一眼地不客气,对待儿子却是有求必应,惯得鹏琨花天酒地,和他父亲白二爷并驾齐驱,成为白家两条出钱的大路。白二奶奶勤俭持家,所得的几个余钱全被这爷儿俩轻轻巧巧地扔进欢场中了。
鹏琨原来从不搭理茉喜,甚至都想不起家中还有这么个人,直到今年过年的时候,他在侧门口见了和凤瑶手拉手往外走的茉喜,这才发现家里居然藏了个荆钗布裙的小美人。至于茉喜乃是他的堂妹一事,他则是根本没细想。
此时很意外地和茉喜在大街上见了面,鹏琨喝令车夫勒住了马,然后跳下来笑着问道:“大清早的,你往哪儿去?”
茉喜依然很平静,甚至有一点笑眯眯,“我去药铺。”
鹏琨睁大眼睛向她一探身,做了个关切姿态,“病啦?”
茉喜笑了一下,没说话。
鹏琨用眼睛将茉喜从头到脚又溜了一遍,没看出她有病容,而茉喜这个时候迈步作势要走,又小声说道:“大哥别问了。”
鹏琨立时恍然大悟,心想这丫头越长越大,女子有些病症,自然是不便对男子明言。笑模笑样地扭头盯着茉喜,他忽然又问:“有钱没有?”
茉喜对着他点点头,然后快步走了。凤瑶漂亮,鹏琨生得唇红齿白,也是一位细皮嫩肉的翩翩公子。但茉喜此刻心中对鹏琨只有不屑,一边走,她一边暗暗地想:“根本和他没法比,差远了。”

第二章 茉喜的他与她
茉喜明知道自己那小院儿除了凤瑶之外,是八百年都不会有人主动进的,可如今她做贼心虚,两只脚还未跑到药铺,就已经是归心似箭。及至当真敲开铺门买了药酒,她攥着那脖细肚圆的小药酒瓶,气沉丹田地逼着自己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万一跑快了摔了跤,碎了瓶子可就坏了。
凌晨的天色是说亮就亮,这回茉喜没再爬墙,而是径直走了侧门回家。侧门之外已经有人在扶着大笤帚扫院子,正是看门的老张。老张五十多岁,是个油光满面的和气人。忽见茉喜从外面回来,老张惊讶地问道:“嗬!姑娘,您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茉喜理直气壮地答道:“就刚才呀!您八成是没留意,我是跑出去的。”
对待老张,茉喜从来都是一口一个您。因为老张和别人不一样,老张虽然明知道她的身份来历,但总像是还愿意高看她一眼。不方便喊她小姐,但是也不叫她丫头,老张自己折了个中,称她是姑娘。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茉喜素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敬老张,纯粹只是为了老张对她的那几分客气劲,虽然老张是个老好人,一贯是对谁都客气。
听了茉喜的话,老张愣了愣,随即笑了,“那可能真是我眼拙。大清早的,您出去干什么?”
茉喜做了个天真烂漫的表情,笑得又露白牙又眯眼睛,“我那天在院后看见一只小花猫,可好看了。今早儿起来又瞧见它了,我就想追。这不,一路追到街上,到底是没撵上它。”
老张不知道茉喜这话有几分真假,也懒得管,由着茉喜往里进。而茉喜揣着那一小瓶药酒直奔了自己的小院,进院之后先给院门上了门闩。然后直奔了房后,随即刹住脚步,对着草堆上的万嘉桂长吁了一口气,直接伸手去搀扶他,同时又小声说道:“算你有点儿好运气,药酒我买回来了,好不好使不知道,反正就这一样,不好使也没别的了。”
万嘉桂一手扶着茉喜,一手扶了墙,巍巍然地起了立,“茉喜姑娘,谢谢你了。”
话音落下,两人开始齐步走。走了没有几步,茉喜发出了微弱的抗议:“万嘉桂,你走就走,夹我脑袋干什么?”
万嘉桂单脚跳跃前行,且跳且答:“不是我夹你,是你个子太小了。”
茉喜当即做了反击,“我要是像你这么高,我成孙二娘了。”
万嘉桂很艰难地从房后绕到了房前,“你要是孙二娘倒好了,我也算是在北京城里有了靠山。”
茉喜像牛似的,几乎要一路顶着他往前走,“我是孙二娘,第一个先把你吃了。”
万嘉桂一抬自己那只脚踝红肿、脚趾青紫的左脚,“好胃口,你就从我这只脚开始吃吧!”
茉喜挣扎着仰起头,偏过脸,翻着大眼睛骂人,“姑奶奶吃之前,先拿开水把你烫个七成熟!”
万嘉桂终于成功地跳进了房内,“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一点姑娘气也没有?”
茉喜挣扎着腾出一只手,在万嘉桂的后背捶了一下,“你快点儿跳!我要架不住你了!”
万嘉桂东倒西歪地进了里屋,屋子里到底是比外头暖和,最起码没有寒凉的晨风。未等他把屁股坐稳,茉喜弯腰抬起他的左腿,把他的伤脚放到了炕上,又从兜里掏出了那只小小的药酒瓶子。把药酒瓶子往万嘉桂面前一递,她开口说道:“你自己搽药,我再出去一趟。放心,用不了三五分钟我就回来!”
万嘉桂没仔细听她的话,只怔怔地抬眼看着她的脸,因为她的脸上有笑容,并且是欢天喜地的笑。他先前可不认识这姑娘,认识之后也没给过这姑娘任何好处——好处没有,好话几乎也没有,麻烦倒是添了一堆,那这姑娘笑的是哪一出?
茉喜不管万嘉桂想不想得通,自顾自地扭头就跑。结果不出三五分钟的工夫,她真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小食盒,食盒打开来,是三个馒头和一碟子咸菜。
这是茉喜的早餐,按分量算,已经足够一个老妈子吃两顿。但茉喜的肠胃是个无底洞,三个大馒头塞进去,不到中午就消化空了。在满屋刺鼻的药酒气味中,茉喜把食盒拎到了万嘉桂面前。揭开盒盖向内看了看,她随即说道:“我去拿毛巾给你擦擦手,馒头你两个,我一个,够了吧?”
万嘉桂对她笑了一下,“我吃一个就够了,你——”
话未说完,院门忽然有了响动,一同响起来的是一串呼唤:“茉喜,吃早饭了吗?”
万嘉桂当即变了脸色,茉喜也吓得打了个激灵。一言不发地穿过外屋跑出门去,她在出门之后顺手关严房门,随即对着前方一笑,“凤瑶?”
院门口站着个俏生生的姑娘,正是白凤瑶。
白凤瑶是名副其实的十七了,和鹏琨有点像,生得明眸皓齿,一笑俩酒窝,一头长发又黑又厚,亮得可以反射阳光。穿着洋装皮鞋站在院门前,她空着双手,茉喜向她笑,她也笑了,然而面色苍白,笑得勉强。
茉喜咽了口唾沫,将自己那颗活蹦乱跳的慌张心脏咽回了原位。上前几步堵住了凤瑶的去路,她开口答道:“我刚吃完。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今天又不是礼拜天,你不上学啦?”
凤瑶垂了头,小声说道:“我不上了。”
茉喜一愣,抬手去摸凤瑶的额头,“你病啦?今天休息?”
凤瑶比茉喜高了半个头,此刻不躲不闪,乖乖地由着她摸,“不是,我要退学,以后再也不去学校了。”
茉喜记得凤瑶在读书上头是最用心的,所以听了这话,心里就迷迷糊糊地不明白,“出什么事了?你不是说还得念好些年才能毕业吗?”
凤瑶紧抿了嘴唇,一声不吭,只摇了摇头,然后张开嘴颤颤地吸了一口气,她带着哭腔说道:“我想到你这儿待一会儿。”
茉喜回头看了一眼——玻璃窗子反射阳光,人在院子里,倒是看不清楚屋内的详情。于是伸手握住凤瑶的两条胳膊,她做了个羞愧的笑脸,“不行不行,昨夜我那个来了,弄得满褥子都是,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呢。咱们到你屋里行不行?”
凤瑶的眼圈这时已经微微地泛了红。对着茉喜轻轻一点头,然后她就像落进狂风里一样,脚不沾地地被茉喜推出去了。
茉喜的手和腿有点哆嗦,但是表面不露破绽。跟着凤瑶分花拂柳地走了一路,她进了凤瑶所住的小院儿。凤瑶院里有两个老妈子和一个小丫头,三个人伺候凤瑶一个人,捎带手的管些院中杂事。见凤瑶又把茉喜领回来了,老妈子不以为然地一撇嘴,但是看大小姐气色不对,也就没敢出言规劝。
凤瑶把茉喜领进了自己的小书房,进门之后关了房门,她往书桌前一坐,随即一眨眼睛,眨出了一滴大泪珠子。
“妈昨晚儿叫我过去说话。”她哽咽着低声开了口,“说要让我嫁人。”
茉喜虽然满心装着一个万嘉桂,可是听了这话,不由得也是一惊,“胡说八道!你哥哥还没娶少奶奶呢,你是妹妹,怎么会去嫁人?”
凤瑶窝窝囊囊地哭道:“谁说不是呢!可妈说爸在外头欠的债务太大了,那个窟窿家里卖房卖地也补不上,就得等着结婚之后,让亲家出面帮帮忙。因为这个事情太紧急,所以礼数也就顾不上了,学,也不让我上了…”
一边哭,凤瑶又一边把桌上的点心盘子推向了茉喜,“小蛋糕,昨天下午舅奶奶送来的,本来想晚上叫你过来吃,偏偏晚上又在妈那儿听了那么一番话——”她短促地抽了一口气,“放到现在,都不好吃了。”
茉喜从盘子里拈起一块小蛋糕,随即罕见地没有吃,重新又放了回去。
“那…”她紧张地问凤瑶,“你真的要去结婚吗?”
凤瑶抽抽搭搭地摇头,“娃娃亲…我都没见过那人…两年前在天津见过那人的父亲…”说到这里她抬手比画了个高度,“他父亲就这么高…长得像个、像个、像个…”
几次三番地重复过后,凤瑶终于哭出了声,“像个倭瓜似的。”
茉喜下意识地做了安慰,“兴许那人随妈呢。”
凤瑶听闻此言,当即掏出手帕捂了脸,几乎是要号啕了,“他妈还不如他爸呢!无论随谁我都不能同意!”
茉喜望着凤瑶,这一刻,她彻底地把万嘉桂忘记了。
她一到白家就赖上了凤瑶,因为看准凤瑶是个实心肠好欺负的,她是把凤瑶当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和靠山。和凤瑶朝夕相处了四年多,她对凤瑶时而喜爱时而嫉恨,可凤瑶对她就只有好。
凤瑶厚道,厚道得几乎有些傻头傻脑。茉喜盯着凤瑶,心想不能让凤瑶嫁到倭瓜家里去。倭瓜的儿子绝对配不上凤瑶,如果那是一家子坏倭瓜,凤瑶也许还得受他们的倭瓜气。
“你别哭。”茉喜开了口,“哭也白哭,不如想想办法。就算是娃娃亲,也不能一面不见就入洞房。你想法子让那个倭瓜种自己过来,等倭瓜种到了,咱们先瞧瞧他的模样。要是也像个大倭瓜似的,咱俩就想法把他恶心走,让他不敢再登门。如果恶心不走,我半夜过去宰了他!”
茉喜十岁到了白家,到了白家就认识了凤瑶。从十岁到十五岁,五年间凤瑶的个子长了一大截,学问也增加了不少,然而性情始终不变,是个软绵绵的老好人,几乎有点没心没肺。她娘都要把她嫁到倭瓜家里了,她对着茉喜哭唧唧地诉了一顿苦,也就无可奈何地作罢了。
茉喜料想凤瑶的婚姻乃是大事,白二奶奶再雷厉风行,一个月内也不会让凤瑶出门子。所以见凤瑶哭够了,她心怀鬼胎,便急着要回自己那小院里去,然而凤瑶不让她走,凤瑶告诉她:“我心里还是难受,凭什么哥哥可以在外面挥金如土,我就连学费都交不起?”
茉喜塞了满嘴小蛋糕,含含糊糊地答道:“看你是个姑娘,将来要嫁到别人家去,所以有钱舍不得给你花呗!”
凤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这回不言语了。而茉喜一边大嚼,一边瞄了她一眼,心里也略略地存了点挑拨离间的意思——依着她的心思,她希望凤瑶就只听自己的话,就只和自己一个人好。
凤瑶长久地沉默,显然是在思索心事。忽然抬头看了桌面一眼,她无精打采地小声说道:“我都这么愁了,你还只是一味地吃。你喝点儿茶呀,哪有你这么干噎的?”
茉喜端了凤瑶的小茶杯,豪气干云地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正当此时,帘子外走进来一个小丫头,小丫头莺声呖呖地说:“大小姐,谭家表小姐带着妹妹来了,太太让您过去说说话呢。”
白家的亲戚不少,谈不上多深的情谊,但交际是频繁的。凤瑶现在没心思出去见表姐妹们,但是又不敢不去,因为白二奶奶在家是说一不二的。起身拉开抽屉,她掏出一只亮闪闪的小银球,在门帘子的掩护下往茉喜手里一塞,然后率先向外走去,当着小丫头的面,她很识相的不肯和茉喜太亲密,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你也走吧,有空了咱们再聊。”
茉喜把小拳头大的银球往兜里一揣,一声不吭地跟着凤瑶出了门。银球不是银球,是锡箔纸包着的巧克力球。凤瑶方才没主意哭唧唧时,像是茉喜的妹妹;如今不哭了,她又成了茉喜的姐姐。做姐姐的没少给茉喜零嘴吃,因为知道茉喜馋。
茉喜欢天喜地地溜向了自己那一处小小冷宫,越是走得近,一颗心跳得越慌越乱。及至进了院子又进了屋,她往里屋一瞧,登时笑了——万嘉桂还在,正在龇牙咧嘴地往脚踝上搽药酒。
她笑了,万嘉桂可没笑,“你跑哪儿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好家伙,你不在的时候我一直心惊肉跳,这要是忽然有人闯进来看见我了,还不得把我当成流氓捆起来?”
茉喜掏出巧克力球,撒欢似的往万嘉桂怀里一扔,“给你的,是巧克力。”
万嘉桂拿起银球掂了掂,然后往炕边上一放,“我这么大的人了,还吃这个?你自己留着受用吧。”
茉喜忽然有了疑问,“你多大了?”
万嘉桂仰起脑袋望向了她,“二十三。”
茉喜算了算,然后坐到他面前说道:“那咱俩就差六岁,不算多。”
万嘉桂听她口风不对,“这怎么还算起岁数了?亏得我是个正人君子,要是换了个人,一听这话立马就得想歪了。”
茉喜圆睁二目,眼梢挑着,黑眼珠很大,瞳孔里面闪烁着笑意与光,“那…那你有媳妇了吗?”
万嘉桂盯着她,面无表情地答道:“没有。我这一生是要先立业、后成家!”
茉喜扭头望向窗外,自顾自地笑了,笑得很大,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凤瑶要结婚,她不高兴,即便不是嫁去倭瓜家里,她也是一样的不高兴;万嘉桂是光棍一根,她也高兴。她自小孤独惯了,所以暗暗地总希望自己所喜爱的人也全是孤家寡人,非得跟自己好不可,离了自己就成光杆司令。
万嘉桂依然审视着她,越审视越感觉茉喜是个美人,不过这小美人敢说敢干,未免太剽悍了一点。
“你笑什么?”他开口问道,“我怎么看你不是好笑?”
茉喜摇摇头,不回答。伸手从万嘉桂手中夺过药酒瓶子,她向后退了退。万嘉桂先还没反应过来,及至看她把药酒倒进手心里互相搓了,这才骤然红了脸。
“不用你。”他调动了左腿往一旁躲,“我自己就行。”
茉喜不听他的。她喜欢万嘉桂,就要竭尽所能地对万嘉桂好。这好来得很纯粹,她对凤瑶还时常存着利用之心,对待万嘉桂却是一片赤诚——人这东西是说变就变,在此之前,茉喜从来不对任何人赤诚。
小心翼翼地把手掌覆上了万嘉桂的脚踝,她忽然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万嘉桂垂眼望着她的小巴掌,有口无心地答道:“能走就立刻走。这药酒挺好使,搽上之后凉丝丝的,真就不那么疼了。今晚怕是不行,明天也够呛,后天看看吧,后天应该差不多能好了。”
茉喜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那你这回走了,以后还回来吗?”
万嘉桂听闻此言,不假思索地就作了回答:“当然会回来!难道北京城就要一直被姓陈的把持住了?等我下次回来了,一定过来报答你!”
茉喜听了这话,心中猛地一动。一双眼睛骤然放了亮光,她的口舌失了控,听见自己说道:“那你娶了我吧!”
这话一出,万嘉桂哑巴了,茉喜自己也怔了一下,随即神魂归了位,热血轰然涌上了她的头脸。端端正正地面对着万嘉桂,她感觉自己像是着了魔,实话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走,“我没有爹娘,没人疼我管我。我怕我将来嫁不好,换了人家还是没好日子。所以你要是愿意,我、我就跟你得了。”
万嘉桂以手撑炕,向茉喜挪了挪,然后抬手拍了拍茉喜的脑袋,“小丫头片子,你说什么哪?”
茉喜一听这话,脸还红着,心却是一凉,“你不愿意?”
万嘉桂几乎是哭笑不得了,“婚姻乃是人生大事,是这么三言两语就能说定的吗?等过两年,你长大了,再想想刚才说的那番话吧。我老大不小的人,可没工夫陪着你个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今天我要是答应了你,恐怕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回过了味,非挠我不可!”
茉喜不是糊涂虫,心里知道万嘉桂那话说得有理,是个君子该有的态度。然而知道归知道,她沮丧地垂下了头,心里还是很不好受——得亏自报家门的时候说自己是十七岁,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是十五岁,恐怕直接就得把自己打入孩子一类,自己说的话也就更不值得一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