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炮声渐渐停息下来,他睁开眼睛四周望了望,只见处处都弥漫着昏黄的烟尘,他已经被黄土半埋了。
又挨了三五分钟,依旧没有新的炮响,他这回算是略略镇定了一些,爬起来弯着腰向前方跑去。刚跳进战壕中,就有人跑过来扯了他:“金处长来的正好!将军中弹了!快找军医!”
赵振声赤膊躺在阵地医院的帐篷之内,上身五花大绑的缠了绷带。
那子弹是打穿他的肺部,造成了一处贯通伤。此刻他面色蜡黄,气息奄奄,眼看着就要升天。土猴似的金世陵在一边守着,吓的落泪——赵振声一死,他就完了!
他呆呆的站在床边,望着双目紧闭的赵振声。打了一年的仗,这老不死的真是名副其实的老了。
他追忆往事,忽然觉着其实赵振声对他也算不错。有赵振声,就有他这个副官处处长;没有赵振声了,他怎么办?在这个天下大乱的时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幸而赵振声本人并没有升天的打算,昏迷了一天一夜,他睁开眼睛,看到了身边那红着眼睛的金世陵。
三日之后,因伤口感染发炎,赵将军被迫离开前线,经由湖南、广西,进入四川。
入川一个月后,他辞去集团军总司令一职,转任战区副司令长官;三个月后,因伤情进一步恶化,他再一次辞职,专任军事委员会委员;同时宣布放弃兵权,举荐张小山师长代替自己为新一任司令长官。
第35章
一九四零年二月,重庆歌乐山,桂二公馆。
桂二公馆立于山间林中的一块平地上,是座很雅致的小白楼,从院门口到盘山公路,则由一条十八弯的石阶相连。白天的时候,远看着绿海中露出一点白墙,倒也罢了;等到了晚上,楼内电灯一起打开,那光芒就勾勒出了一个很璀璨的立方体,隔着几里地都能看得到。虽然称不上如何奇丽,可也就算是这山中的一道美景了。
这已是抗战爆发后的第二年,内地逃来避难的人潮一波接一波的涌入四川。本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来到重庆,三天可以找到一个女人,三月可以找到一份职业,三年却未必能找到一处房子。
上面一番话,前两句还算写实,至于最后一点,却是不然。只要肯下决心忍受一切不适的话,房子还是能找到的。比如城外各处疏建村内成批修建的“国难房子”——竹子搭架,围上席子,再用黄泥从上到下抹了,最后刷上一层白灰,乍一瞧着也是洋灰白墙,其实一拳就能把墙打个窟窿。
在这种情况下,洋楼阶级们就愈发显出了他们的高贵——高,指的是洋楼的地势;贵,指的是楼内每日的生活开销。现今只有昆明通缅甸一线的公路还是畅通着的,物价几乎就是每日一涨,甚至有时干脆就是有价无市,饶你有钱,可硬是买不到货!
一切都是稀缺的,烟酒糖茶,全部成了奢侈品。美国大兵们带来的咖啡和糖果也成了很珍贵的食物,放在商店里寄卖,很快就能以高价售出。
桂如雪感谢美国大兵,此刻重庆市面上连点像样的鱼肉都很难买到,若是没有美国罐头乘坐军舰漂洋过海的抵达他的餐桌之上,他怎么能保证身体所需的营养呢?
他近来,渐渐的觉着手头有点紧张了。他是个有“嗜好”的人,这点嗜好无论何时都是一笔大开支;再加上吃喝玩乐,狂嫖烂赌……全民抗战,并没有耽误他花天酒地。而现在这花天酒地的成本,可是不能拿当年在南京时的标准来衡量的。
从南京到重庆,这几年他一直没闲着,钞票被他大笔的赚进来,又被他大笔的花出去——全重庆都知道他发了国难财,可他总觉着自己要闹饥荒。
此刻他搬了椅子坐在后院内的草地上,重庆多雾,难得今日见了蓝天,而又没有日军飞机前来轰炸,他要趁此机会晒晒太阳。
闭上眼睛,他迎着阳光仰起头。下颏尖尖的,他已经瘦成了瓜子脸。
一名听差蹑手蹑脚的走过来,轻声禀报道:“先生,桂主席来了。”
他依旧仰着头,并没有回答的意思。那听差在公馆内也是做久了的,见状会意,静悄悄的便退了下去。
十分钟后,桂如冰,仿佛脚下踩了弹簧似的,意气风发而又兴致勃勃的走了过来。他似乎是已经用自己那旺盛的生命力击退了时光的侵袭——他的面颊依旧黝黑丰润,皮肤中透出光亮,一双大眼睛影沉沉的,眼神是从暗处透出来的锐利光芒。
他的服饰,也是几十年如一日,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做的太合身了,再紧一分就要箍在身上,这使他看起来像个正在生长发育的男学生。走到桂如雪身边,他见草地边缘处还摆着一把沙滩用的白椅子,便走去搬过来,在桂如雪的斜前方坐下。
桂如雪不说话,桂如冰神情高傲的眺望远方,也不打算主动开口。两人沉默相对了许久,桂如冰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时间陪着对面这个闲人晒太阳,只得不情愿的张口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桂如雪结束了屈原问天的姿势,懒洋洋的瘫在椅子上,他慢悠悠的开了口:“听说,运输处最近要购进一批卡车?”
桂如冰听出了他的用意,当即就沉下脸来正色道:“你也不要太贪得无厌了!上次让你经手了一批,你却拿二手的旧货来充数!搞的我在舆论上十分被动!”
桂如雪没想到自己会迎面碰上这么一个硬钉子,脸上的颜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我不过从中落下了三辆新车,其中还有一辆算是你入进来的股份——可我从仰光到昆明一路担了多少风险?你安安稳稳的呆在重庆,在报章上略微被说了两句闲话,就承受不住了?”
桂如冰神情不变,淡淡的回问道:“既然觉得不合算,你当初又何必请我帮你拿下合同?”
桂如雪气的脸色白里透青:“我若没有好处给你,你就会帮我了?自从到了重庆,我做什么生意不带着你一股子?你讲话要凭良心!”
桂如冰听他翻起了旧账,心中就很鄙夷,心想毕竟是丫头养的儿子,胎中带来的小家子气,后天再怎样教养,也终是个下等货色。
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桂如雪细掰这些零碎账目的,一来实在是麻烦,二来也丢不起那个人。双手撑着膝盖,他作势欲起:“我今天忙的很,晚上军事委员会的赵将军从成都过来,我在家中还要举行一个欢迎晚宴。宾客中也有你一个,你收到请柬了么?”
桂如雪强压愤怒的答道:“收到了。”
“运输处的何处长晚上也会出席,到时你同他直接相谈好了。”桂如冰说到这里站起来:“晚上见吧,我先走了。”
桂如雪瞄着他:“不送!”
桂如冰根本也不想让他送,只要同这唯一的弟弟相处超过了十分钟,他就浑身的不自在,好像衣服里爬进了毛毛虫似的。大踏步走了两步,桂如雪的声音忽然在后方又响了起来:“你等等,赵将军——前几天不是刚去前线了吗?”
桂如冰且走且回头答道:“走的是小赵将军,来的是老赵将军,老赵将军是在武汉负伤退下来的那位——啊呀!!”
桂如雪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大叫给吓了一跳,回身看时,只见桂如冰已然呈“大”字形扑倒在草地旁边的水泥路面上。
“你这是干什么?”桂如雪懒得起身,只提高声音问了一句。
桂如冰倒没干什么,他只是方才一时不曾看路,结果在水泥路沿上绊了一跤而已。
不过这一跤是跌的非常之重,他整张脸都拍在了地面上,神气的高鼻梁也因此受到了重创,同时又牵动泪穴,鼻血同眼泪登时就一起流了下来。这打击来的毫无预兆,所以他趴在地上,竟是当场懵住了。
桂如雪见他趴在地上,不做反应,只好起身走过来,也不靠近,就在旁边半米处站了,弯下腰试图去瞧他的面目,口中还自言自语道:“这是摔晕了?”
桂如冰深吸一口气,鼓足力气站了起来,同时一手捂了口鼻,一只手草草的拍打了前襟上的灰尘,强忍痛楚的答道:“我没事。你这里的水泥路铺的不对劲,比草坪高了一个台阶,这应该改一改。”
桂如雪见那鲜血已经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了,就忍不住关怀了一句:“你还好吧?”
桂如冰很镇定的点点头:“我没什么。再会吧!”
话音落下,他拔腿便走。一路疾行离开桂二公馆,他坐着滑竿下了山,直奔中央医院。
桂如雪站在那条水泥路上,灰白的路面点缀了三两点暗红,那是桂如冰滴下的鼻血。
他用皮鞋鞋底在那暗红痕迹上蹭了几蹭,下意识的效仿家中阿妈的口音,咕哝了一句:“烦人的嘞!”
此时正是上午十点多钟,他无所事事,决定即刻启程进城,以便在宴会开始之前,可以在他一位相好的小姐那里耽搁几个小时。重庆乃是个山城,他这住在山中别墅内的高等阶级,也需得先乘着一顶二人抬的滑竿沿着石阶下山,然后再乘汽车上公路。这滑竿一旦离地,坐在上面的人就不由得身体后仰。这种姿势其实是很舒适的,但桂如雪总怕那轿夫一个失手,会将自己抛到山涧中去。这种杞人忧天式的的烦恼折磨着他,使他每下一次山,便身心紧张的比轿夫还要累。
经过了五六十公里的长途颠簸,他终于见到了新近相好上的张小姐。这张小姐叫名是小姐,其实结婚的次数,已经成了谜。如今她既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就自己在一栋二层楼上赁了三间屋子居住了,终日里四处交际,生计全靠众多男朋友们来维持。桂如雪到来之后,二人先关上房门做那一番好事,尽兴之后才各自下床,亲亲热热的相挽着出了门。
桂如雪早承诺过要送给张小姐一点礼物,只是上山之后,难得进城;纵是进城了,他的情妇众多,也未必一定要来惠顾张小姐。这承诺拖了许久,待到今天,显然是实在应该兑现了。而桂如雪也没打算赖账,带着张小姐进了一家拍卖行,他笑道:“你不是喜欢钻石戒指吗?前天这里给我打电话,说新收进一枚好的,你看看如何,若是满意,我就买下来。”
他这边说着,那边经理早拿着个小盒子绕过柜台走出来,笑嘻嘻的招呼这位大主顾:“桂二爷,您今天有空下山进城了?”
桂如雪点点头:“我来看看戒指。”
那经理赶忙把手中的小盒子打开,只见盒内是红绸里子,上面嵌了一只白金钻戒,那金托子上的钻石足有蚕豆大小,当真是光华夺目。经理又开了店内墙壁上的电灯,光芒一照,更把钻石显得熠熠生辉。桂如雪扭头问张小姐:“你看这只还好?”
张小姐早就喜的心痒难忍,面上虽然强作镇定,可那兴奋的颜色还是不由自主的露出几分来:“还不错。”
桂如雪又转向那经理:“我没有时间同你讨价还价,你直接说数目,我现在就开支票给你。”
经理满面笑容的答道:“桂二爷,就是按照行情,八十万吧!”
桂如雪站在柜台前,已经掏出支票本子和钢笔了,听到这话,就用笔杆在那经理的头上敲了一记:“狗东西!唬你二爷我是个冤大头?”
经理陪着笑一弯腰:“那咱哪儿敢呢?不是咱用高价讹人,是现在的钱一天比一天的不值钱,您要是上两周来,咱不打马虎眼,六十五万肯定就卖给您了。可您要是再过两周来,那价格恐怕就要上百万了。别看价格涨的快,可咱不在这上面多挣一分钱呢!”
桂如雪想了想,提笔开了张七十五万的支票推给那经理:“你说的有理,可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实话。各退一步,就是这个数吧!”
那经理知道桂如雪是个对手,多说了也占不到许多便宜,万一惹恼了他,兴许还会失去这个主顾。所以他拿起支票看了看,便搓着手笑道:“哎,那就全听您的吧!下次来了新货,咱立刻就给您公馆里去电话,您放心吧!您要是嫌下山麻烦,咱派人把东西送您府上去。”
离了拍卖行,已是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了。桂如雪把那位欢天喜地的张小姐送回家中,然后便独自前去了桂公馆赴宴。
且说桂如冰,生平最好的就是一个面子。如今借着抗战入川,他总算摆脱了那所青苔满墙的老宅,得以重建家园。他这桂公馆,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建造,气派之大,简直到了要惹人非议的程度。首先那公馆大门,就与别家不同,乃是东西辕门似的双门,二门之间有水泥路相连,汽车从东辕门进来,不必费力倒车掉头,直接就可以从西辕门开出去。门内花圃中的花朵,也根据品种不同,分别按照几何图形栽种了,不论四季,永远是规规矩矩的花团锦簇。花圃之后的第二重大门,也修建的十分高大,加之刷了朱漆,瞧着干脆就是前清王府的派头。桂如雪走进门内,那传达见桂主席的亲弟弟来了,当即一路颠出来迎接:“二爷来了?正巧主席也是刚回来不久,您跟我来吧。”
桂如雪摆摆手:“我不见他。你带我去客室坐坐就好。”
桂如雪在客室内,如愿以偿的见到了何处长。二人坐在暗处,嘁嘁喳喳的谈了许久,直到外面起了骚动,才随着人群走了出去,迎接本场宴会的主角——赵将军。
赵将军一行人,虽然也都顶着军人的名衔,可是全部便装打扮,一路随随便便的走进来,并没有几丝军人之气。赵将军本人是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保养的很好,打扮的很老。因为肺部受过重伤,所以腰背不能像往昔那样挺拔,使他看起来老上加老。
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副官,赵将军慢慢踱进大厅,眼睛是睁着的,但神色倨傲,显然并没有将面前这些人放进眼里。此时桂如冰忽然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因他脸上带着个大白口罩,导致所有的笑意只能通过眼睛,以及眼角那若有若无的几丝浅浅皱纹表现出来。双手握住赵将军的手,他既客气又热情、既大方又多礼的开了口:“正翁!欢迎欢迎,一路上辛苦了吧?”
赵将军的脸上也现出了一点笑模样:“桂主席,你又何必这样盛大的迎接我,真是让我惭愧啊!”
桂如冰笑道:“正翁这样的国家英雄还说惭愧,那我们这些在后方的人,岂不是就要无地自容了——”
这句话说到末尾,他自然而然的就把目光溜向赵将军身边的副官,不想一看之下,他登时就愣住了。
只见这副官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的身材颀长。不但模样俊俏,而且打扮的也好:下身是棕色马裤黑色皮靴;上身是美国式的黄色皮夹克,没系扣子,露出里面的白地红条子衬衫;乌黑的短发偏分梳开,因未抹生发油,所以格外透出一股清爽相——总而言之,他周身堪称是聚集了大后方的所有流行元素,瞧着可是够摩登的了!
这位摩登副官,不是金世陵又是谁?
桂如冰乃是个有经见有主意的人,此刻吃惊之余,却是立时把目光调开,不动声色的继续同赵将军寒暄,恰好此时旁人见桂如冰这主角已经登场亮过相了,便也纷纷涌来招呼。桂如雪站在后面,因为一直在同何处长密谈,早被人潮抛下,所以倒是没有留意来宾们的面目身份——不但不留意,后来他甚至还趁着混乱溜回了客室,同何处长长篇大论的商谈起来。
可惜谈不多久,桂如冰忽然走了进来,因为对桂如雪不好称呼,所以只得径直走到他面前:“你来一下,我有点事情。”
桂如雪向何处长一点头,然后起身随他走了出去。
这兄弟二人走到了一间僻静屋子里,桂如冰依旧带着口罩,闷声闷气的说道:“你见到金三了吗?”
桂如雪本是满脸的不耐烦,听了这话,立时严肃起来:“金三?在这里?”
“他怎么成了赵将军的人了?”
“赵将军?”
“就是赵振声!”
桂如雪忽然显出了几分不安:“原来你说的老赵将军是北平的赵振声?那我知道了,金三当年离开南京跑去北平之后,不知怎的就成了赵振声的副官处处长——他现在在哪里?”
桂如冰恨的一咬牙:“你既然早见过他,怎么不对我讲?我告诉你,他是个麻烦!”
“也没有那么麻烦!他现在在哪里?他见到你了?他是什么反应?”
桂如冰皱起眉头:“他是什么反应都没有!这小子……春风吹又生……全怪你当年非得留着他!”
桂如雪道:“或许是你带着口罩,他没有认出来——你带着口罩做什么?”
桂如冰冷笑一声:“他会认不出我?我看你的脑子是让红丸给弄傻了!”
桂如雪受了他的奚落,却并未张口反击,只是追问:“他如今在哪里?”
桂如冰抬手指了他的鼻尖,满眼睛恨铁不成钢的怨气:“你啊你……你现在还在急着找他?他但凡有点人心,就一定不会同我们善罢甘休的!你要作死,我不拦着,可是别连累了我!”
桂如雪一甩袖子:“我瞧瞧他去!”
第36章
桂如冰对于金世陵,那素来都似乎很蔑视的,可在蔑视之余,却又要把他当成个麻烦人物来重视。桂如雪很不理解桂如冰的这种心态,他觉得金世陵这人其实满有意思的,对于他这种人,也无需蔑视重视,只要能取个乐子,皆大欢喜就是了。
离了桂如冰,他寻寻觅觅的走遍了桂公馆,却是不见金世陵的影子。此刻再想回去询问桂如冰时,桂如冰却已经插进赵将军等人的闲聊中,随着谈笑风生起来。
桂如雪不禁就困惑起来,简直怀疑桂如冰是摔昏了头,以致于出现幻觉了。
在桂如雪满公馆的乱转之时,金世陵正坐在院外的汽车内,读他二哥从香港寄来的信件。
信是很长的,金世流如今寄居香港,作品无人识货,无处发表,导致满腔的文采也随之无法发泄,只好全寄托在了这一封封长信之中。结果这就让金世陵对他的来信是又盼又怕——盼是好理解的,怕则是因为每次读完他二哥的大作之后,他的胃里总要不舒服好一阵子。他尽管既不是作家,也不是文学评论家,甚至中学毕业之后就再没正经摸过书本,可是文章的好坏他是读得出来的。他二哥笔耕多年,水平一直是那样的稳定,永远的三流货色。
两年多没见金世流了,金世陵实在是有些想念这位二哥,至于二哥想不想念自己,那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情。金世流在淞沪会战打响后不久,就在直觉上感到了危险。他孤身一人,无可留恋,惶惶的又挺了半个月,实在是觉得心惊肉跳,就收拾了一个皮箱,很辗转的一路往南,最后就到了香港。
亏得他从北平带出了一大笔钱,使他能够从容不迫的逃难。到了香港之后,他租了一间公寓住了,又开始老佛镇宅一般的生活。
这回他是彻底的成了孤家寡人,没有弟弟,没有朋友,广东话不会说,英文也差劲。在香港住了两年多,他依旧还是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模样。在镇宅期间,他也一直在想法设法的打听金世陵的消息——以他的本事,当然是什么消息也得不到的。还是金世陵到了成都之后,主动联系到了他。兄弟两个互通了信息之后,顿时都安下心来,又开始各忙各的去了。
金世流很想来重庆与这位三弟会面,不过金世陵对此却仿佛是没有什么兴趣。他既不肯招待,而值此交通困难时期,金世流也不能够轻易回来,所以二人如今只能还是靠信件来联系。
读完这封信,金世陵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中,然后又把信封塞进手边的黑色皮包里。
他在车内枯坐了许久,其间偶尔扭头望望窗外。桂公馆的大门实在是气派的很,他爱这堂皇美丽的建筑,可惜做不到爱屋及乌,公馆内的那位主人,乃是他心上的一个毒瘤,不切不快。不过这下刀的愿望并不是很迫切,他自从随着赵将军由北往南的经历了一场炮火鲜血的洗礼之后,整个人很是发生一些变化。这变化之一,便是他那颗曾经脆弱娇嫩如初绽花瓣般的小心灵,如今已有了硬化为一块冷石头的趋势。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很清楚知道自己的欲望,可是再也不肯被那欲望驱使着走。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既然没有死在战场上,那往后人生漫长,他尽可以耐心等待,有条不紊的走着瞧。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赵将军在桂如冰等人的簇拥下,摇摇晃晃的走出来了。
金世陵并未下车迎接。而赵将军对此也毫不介意。在同众人告别之时,早有公馆内的仆役跑过来为他打开车门,而他上车之后,便立刻停止寒暄,很疲惫的往靠背上一仰,仿佛是疲惫极了的模样。
汽车发动,金世陵习惯性的把自己手送到赵将军的手中。而赵将军也很自然的握住了,二人都没有说话。待汽车开出去十几里地了,赵将军才开口问道:“世陵,歌乐山的房子什么时候才能收拾出来?”
金世陵思索着答道:“上次在电话里听他们说,房子是早已经打扫干净了,只是家具被卸在山下,运了三天,还没运完。”
赵将军略略皱了眉头:“一点家具,三天运不完,我看是保长的皮肉做痒,应该拿鞭子抽一抽了!”
金世陵一捏他的手:“爸爸,你怎么这么急脾气?先是急急忙忙的从成都跑过来,现在又急急忙忙的要上山!山上有什么好的?”
赵将军听了这声“爸爸”,立刻就软化了声气,两道眉毛也舒展了,和声解释道:“你不懂得,据说这里雾季一过,日本飞机就要来搞疲劳轰炸。相比之下,歌乐山的防空洞要安全舒适的多!”
金世陵听了赵将军——爸爸的解释后,就心悦诚服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赵将军扪心自问,真是不知道该把这个金世陵摆在哪个位置上。
他先前在北平时,那动机很单纯,只是把金世陵当个小玩意儿放在身边,既可以夜里用来泄欲,而且白天瞧着也是赏心悦目。金世陵是个活泼天真的,一身的孩子气,这性格也很讨他的喜欢。
可现在不是安逸平静的北平世界了,他也不再是手握重兵、权倾一方的赵老将军。自从负伤撤退后,他的兵权被中央势力一点一点的剥夺掉了,最后的结果,是他成了个摆设,成了个躲在大后方避难的寓公。
这让他感到了难言的痛苦。而在那孤寂的养伤期间,他身边的旧人,就只有一个金世陵。
在这异乡,二人相对的时间久了,不由得就生出了几丝相依为命的感觉。赵将军是个没有家的人,太太早就死了,一个看不入眼的儿子也不在身边。至于亲戚们——他没有什么亲戚,只有一个西安的二舅,几十年都没有联系过的了。
先前威风赫赫之时,他活得热闹非凡,并不需要亲人;如今落寞了,他开始渴望一点温情。金世陵这人一无所有,温情倒是多的满溢,无限量的提供给赵将军,把老不死哄的几乎热泪盈眶。到了后来,赵将军也不知是该把他当成情人好,还是当成亲人好,索性一激动,认他做了儿子。
赵将军敢认儿子,金世陵就敢叫爸爸——是“爸爸”,不是“干爹”。
虽然认了姓赵的做父亲,不过金世陵倒并没有更名为赵世陵的意愿,赵将军对此也不大在乎,姓金姓赵没什么所谓,只要他这个人永远忠于自己就好。
于是,金世陵与赵振声,本是一个愿卖一个愿买的金钱肉体关系,在经过这场战争之后,随着赵振声军事生涯的结束,骤然就变成了莫名其妙的父子乱伦关系。
旁人听了这个消息,都觉着头皮发乍,认为赵将军要么是犯了糊涂,要么是受了打击后自暴自弃,平白无故的自毁名声取乐。而两位当事人的头脑其实是分外的清醒——赵将军需要一点情意来温暖自己这早来的晚年;金世陵则是需要一座靠山,否则他一个人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