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陵知道现在这一百块钱的重要性,所以就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不明白张小山为什么会突然变的热情。
牛太太下午送走了张小山,眼看着自己找来的妙人儿被夫君掳走了,她真是恨的要捶墙。
她出门打了半天的小牌,输了三千块钱,因为预备着张小山晚上要回自己那里休息,所以来不及翻本,趁着天还没有很黑,赶紧回家,熬了燕窝等着。
等到晚上六七点钟时,有个勤务兵过来报告,说是师长的汽车被司机开进臭水沟里去了,亏得沟里水浅,又结了冰,不过因为毕竟是翻了车,所以师长还是被送进医院做身体检查去了。
牛太太听了,知道张小山健壮如牛,故而一点也不担心,脸上却惊惶的很:“啊呀!怎会出了这种事?师长现在怎么样了?”
勤务兵大声答道:“师长在医院接受检查完毕,好像是没什么事!”
牛太太继续惊惶:“我得瞧瞧他去!他在哪家医院?”
“师长说了,天黑路滑,不让太太去瞧他。”
这话正合了牛太太的心意:“唉……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唉……”
然后她就捂着心口,面容愁苦的踱回卧室内,把熬得的冰糖燕窝自己吃掉了。
金世陵垂头丧气的站在高级病房门口,知道自己是闯了祸。
天黑,地上的雪压实了,硬滑的好像一层冰壳子。他觉着自己已经是够小心了,可是一打方向盘,那汽车不由自主的就冲向了路边的臭水沟。
张小山安然无恙的坐在病床上,瞪着他发狠:“姓金的,你是想要老子的命吗?”
金世陵低下头,偷偷的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蹭破一块皮,不严重,但是有种丝丝缕缕的疼痛。
“好家伙!老子坐在车里天翻地覆啦!要是真伤了老子,你个小兔崽子负的起责任吗?”
金世陵把手缩回袖子里,心想我挨骂了,可我得忍着。
张小山见他装聋作哑,便起身直走到他面前:“说话!低着脑袋装什么可怜?”
金世陵因他已经逼到眼前来了,只好喃喃的做蚊子叫:“实在对不住。你把我辞了吧。”
张小山想给他个嘴巴,可是又觉着他那脸皮娇嫩的跟个大姑娘似的,所以有些下不去手,只大声斥道:“想辞工?门儿也没有哇!你既然不会开汽车,跑来装什么司机啊?拿本师长这条性命开玩笑么?我告诉你,你甭想跑,明天起你过来,就给我当个……当个副官吧!”
金世陵大吃一惊,当即忘记了伪装蚊子叫:“什么?我看不必了吧?我可不想伺候你,你还是让我走吧!”
张小山认为他这答复很是奇怪,就抬手挠了挠头:“这叫什么话?为什么不想伺候我?”
金世陵觉着这师长简直有些赖皮,就硬着头皮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那个……笨手笨脚,万一再惹出祸来,那怎么办?”
“别废话!让你来你就来!我看你敢不来?不来老子上门找你去!”
金世陵把眉头很好看的蹙起来:“我就是不想干了!”
张小山瞧了他这含嗔带怨的模样,忍不住倒笑了起来:“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这样,一个月再给你添五十块钱,成了吧?”
金世陵很为难的望着张小山,感到非常无助。
金世陵当晚被放回家时,金世流已经去了报馆。他在胡同口的馒头铺里买了几个包子作为晚餐,然后就钻进冷冰冰的被窝里,长吁短叹的睡着了。
翌日清晨,他被张小山的勤务兵给押去了张公馆,开始了他的副官生涯。

第27章

张公馆。
张小山坐在烟榻上,用签子挑了一点大烟膏子,在灯上灵活的转动着,很快烧出一个又黄又松的大烟泡。
他把这个烟泡儿一直挑到金世陵的眼前:“看见没有?你个笨蛋,连烟泡儿都不会烧,还能干点什么?”
金世陵盘腿坐在他的对面,鼻子里嗅着香甜的鸦片气息,上下眼皮不住的打着架——闷在这温暖而又舒适的屋子里,他犯困的厉害。
张小山见自己已然现身说法了,可他依然心不在焉的,就想给他一巴掌,然而又怕把他打的起了外心,所以也没再多说,躺下来把那个大烟泡呼哧呼哧的抽完了。然后闭着嘴,从身边拿起一杯茶来急急的喝了一大口咽下——这回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这口气还没有出完,旁边的金世陵猛然身体前倾,险些一头扎进烟盘子里去,当即就把张小山给吓了一跳:“干什么哪?”
金世陵揉揉眼睛,然后抬起头睡眼朦胧的答道:“刚才……睡着了。”
张小山忍无可忍的挪了烟盘子,凑过去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你是烂泥扶不上墙啊!我这么栽培你,你可好,就会打瞌睡!”
金世陵也晓得自己这工作的态度不甚端正,简直就不值那每月的一百五十块钱,所以他抬手揉了揉脸,好脾气的抱怨道:“师长,你这都让我烧了大半天的烟泡儿了,我实在是弄不好这玩意儿,不能换个事情做吗?”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又咕哝道:“我又不是窑子里的姑娘要伺候客人,学这玩意儿干嘛呢!”
张小山见了他这副懒洋洋的糊涂德行,觉着是可气之余又兼可爱,忍不住就起了促狭心思,搓着双手笑道:“不是个姑娘吗?我看你比姑娘还招人爱呢!”说着便往金世陵身上扑过去,直把他压在身下,两只手就插进他的腋下胳肢起来。金世陵猝不及防,立时笑得乱踢乱滚,大声道:“别闹了……好了好了,我学还不成吗?再闹我就……”
张小山停了手坐起来,笑眯眯的望着他:“再闹你就不干了,是不是?没见过你样的副官,还想把我师长给辞了?”说完又倒在他身边,一肘撑床,侧身盯着金世陵的脸道:“你个小玩意儿,脾气还不小,一来要走,二来要走,我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手心里去!”
金世陵闭上眼睛,表情很严肃的说道:“师长,你要是再叫我小玩意儿,那我就真要辞职了!”
张小山嘿嘿一笑,伸手拉过他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细瞧,嘴里说道:“小金,少来假正经了,我见过的人多得很,你是个什么种子,我一眼就瞧得出来。”
金世陵睁开眼睛:“你瞧出什么来了?”
张小山把他的手拉到鼻端嗅了嗅,两只眼睛放着光的瞅着他:“我瞧你是个兔子!”
金世陵一把抽出了手,脸也瞬间涨的通红:“胡说八道!”
“我是就事论事。你急什么?”
金世陵是真生气了,他一翻身坐起来,恨恨的瞪着张小山,觉着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小山见他真恼了,就觉着这人有点太没心胸,来不来就要耍性子。根本就不是块好料,再怎么培养,也教不出个好成绩来。
“逗你玩儿呢!”他出言抚慰:“你怎么还当真?你个小玩意儿,蹬鼻子上脸的,现在还敢给我脸色看了?看来是我把你给惯坏了!”
金世陵没做声,面对着张小山重新躺了下来,算是和解了。
他知道副官其实就是跟班奴才,而张小山对于一个奴才能够这样说话,已经是和蔼之至了——自己原来对文仲,不也就是这样了么?
张小山爱同他开些“那方面”的玩笑,他决定忍受下来——他需要一个靠山,纵是座小山,也是聊胜于无的。
张小山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了话题:“上次从昆明来的那位林总裁,你还记得吧?”
金世陵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摇摇头:“哪个林总裁?”
张小山又想扇他:“我现在什么场面都带着你,你怎么不知道上进?我看你不是脑子笨!你是不懂事!既不懂事又没眼色!哪辈子才能出息起来?”
金世陵垂下眼帘,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伸手把烟盘子拉过来,他摆弄着那根签子,慢悠悠的,同时又略带羞赧的说道:“我不懂的就多了,那也得一点一点的学啊!”
张小山说道:“我看你是个好样的,才这么提拔你。你心里要有数,知道吗?”
金世陵看了他一眼,心想我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要提拔我这个穷小子?要么你就是同桂如雪一样,想把我往床上拽;要么就是你别有其它目的想要利用我——别想把我当傻子来唬!
下午三四点钟,金世陵被张小山放回了家。其时金世流也是刚从外面回来,见了三弟便“唉”了一声:“这怎么好?总编让我同他去趟天津呢!”
金世陵蹲在门口,试图生炉子烧开水:“去多久?”
“一个礼拜——这时间未免太久了。”
金世陵想了想:“去吧。只是我一个人,夜里怪害怕的。”
“我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嘛!”
金世陵终于没能把火升起来,反而还串了一屋子的黑烟,把他同金世流一起熏到院中,呛的吭吭咳嗽。
待到浓烟散尽,金世陵开口道:“去吧,不用担心我。”
金世流点点头,忽然觉得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还是不能完全割裂开来的——他开始怀念先前的优裕生活了。那时候他活的自由自在,遇不到任何令人为难的事情!
精神上郁闷,物质上贫瘠,他心境上的平衡被打破了。
因为明早就要同总编坐快车前往天津,所以当晚金世流可以不必再去报社编排稿子。兄弟两个吃完了晚饭,眼见外面已然黑了天,便只好上床躺下。金世陵同张小山周旋了一天,身心俱疲,倒是可以入睡;金世流却精神的很,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会儿把金世陵搂在怀里,一会儿又推开他转过身去。金世陵嫌他烙饼似的不肯安静,就侧身背对了他,不想刚刚有了点困意了,金世流又把他扯过去,轻轻的嗅他的头发。
金世陵随他折腾,自己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翌日清晨,金世流提着一个皮包,早早出门去报社与总编会合。临走之时,又絮絮叨叨的好生嘱咐了金世陵一番。金世陵嘴里答应了,心里可是感到好笑,觉着这二哥不但不复先前的那种淡漠利落,反而还有点婆婆妈妈的了。
约莫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他到了张公馆。
张小山正在会客,客人远道从新疆而来,是个刚刚下台的督办。只见此人头上带着俄式尖顶皮帽子,平白无故就比正常人高了一个头;进房之后,他摘下大尖帽子,露出一脑袋短短的头发茬儿,又像个易了服的喇嘛。他先前没有放督办之时,同张小山也是战友的关系,如今丢了官职,便跑回来相求张小山帮忙引见,想同赵将军结交一番,以求东山再起。下台督办是个武人出身,所以不会拐了弯儿的掉文,开门见山的恭维道:“早就知道你老兄在赵将军那里,是最有面子的了!谁不知道哇,赵将军几次都说起过你老兄生的相貌温和笃厚,一见便知是个诚实君子,对你青目有加的很哩!”
张小山听了,喜的眼睛笑成缝隙,将手一摆道:“那不是吹!赵将军对我,那的确是厚待的很!当年在吉林的时候,我就跟着赵将军——那时候他老人家还是赵旅长呢!这么多年来,赵将军对我真是相当之倚重,总说我这人,不必深交,一看模样就可知是个好汉!你老兄一到北平就来了我这里,算你运气啦!”
下台督办一听,更是对张小山景仰的五体投地:“你老兄的相貌堂堂,那是全北平都有名的!话说回来,你看兄弟我,他娘的爹娘不争气,生下来就是这个德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万万不敢去赵将军面前现眼。你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把我这个相貌补救一下呢?”
张小山沉吟半晌,发表了高见:“你老兄没别的毛病,就是脸黑,再一个就是太瘦,瞧着不是福相。不如这两天抓紧时间,顿顿多吃点肥肉,另外见人的时候,;脸上擦点雪花膏,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下台督办深以为然,不由得的就双手一拱:“高见啊高见!我这回可是受教了!”
张小山很得意,仰天长笑了一气,然后恢复正常面目,转换话题,问起新疆一带的状况。下台督办听了这个问题,似乎是被触到了痛处,摇头叹道:“他妈的甭提了!人人都说不让我和温九打交道,我不信那个邪,把那批皮子全发给了他,哪晓得他收了货,就是不给我发款子,直押了我一个月,我的损失就大喽!”
张小山摆摆手:“我是不做生意的,可我也晓得这温九的大名。你老兄听我一句话,皮子买卖亏就亏了,横竖也都是小钱,可别因为这个去招惹他。他这人行踪不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你玩阴的——咱们犯不上因为这种人,闹得整天提心吊胆!”
下台督办听了,觉着又得了教训,就深深的一点头。张小山误以为他是要向自己鞠躬,倒很不安,当即起身要去扶他,结果双方四目相对,搞的十分尴尬。
半个时辰之后,下台督办起身告辞,张小山只送他到了客厅门口,见他被听差引着出去了,便拍拍袖子,一身轻松的喊道:“来人啊,把金副官给我叫过来!”
金世陵此时正在廊下的雪地里踩脚印,听了张小山的召唤,也不必等听差来叫,径自就答应了一声,快步走到了客厅门口,对着张小山一笑:“师长,我来了。”
张小山见他那一张脸,面颊冻的通红,鼻梁额头倒是依旧是白皙的,很像个戏子的妆容,又生了两只水盈盈的眼睛,微笑着望过来时,实在是漂亮的很。就不由自主的也和蔼可亲起来,张口问候他的老母:“你他娘的不冷么?”
金世陵跟了他这些天,知道他言语就是这样粗俗,倒未必怀了什么恶意,所以也不计较,只摇头答道:“不冷。多谢师长关心。”
张小山一挥手:“跟我来!”
二人进了张小山往日烧烟的屋子,这屋子朝阳,既暖和又明亮,里面布置的也舒适,乃是张小山的乐土。当然,他外室无数,平时难得回公馆居住,只有在太太们那里闹了气。或是忽然良心发现,想要修身养性做一番事业之时,才会回到这乐土上安居几日。
张小山进了房,便脱了外面的大氅,露出里面一身青色素缎薄棉袍,上身套着的玄呢马褂,没系扣子,随随便便的敞着怀。金世陵在后面见了,就呆呆的望着,心想这人既然不是没钱制新衣服,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打扮的这样老土?我爸爸都不这样穿啊!
张小山不知道身后的金世陵正在对自己进行腹诽,双手解开大氅的带子向后一甩,便向前走了两步,坐在了靠墙的一排沙发上。此时再一回头,见金世陵笔直的站在门口,自己的黑大氅则在地上落成一堆,就瞪了眼睛,伸手一指大氅道:“发什么傻呢?见我脱下来了,你不会在后面接住挂起来吗?”
金世陵先前见他把大氅扔在地上,也是纳闷,听他这样一说,才反应过来,赶忙弯腰捡起来抖了抖,然后挂到门后的衣帽架上。张小山叹了口气,心想小牛说他是个破产地主家的少爷出身,看这样子还真是无疑——成天身娇肉贵懒洋洋的,哪天才能训练到可以送出去的程度呢?
二人相对无语了许久,张小山起身走到烟榻边坐下去,伸长了两条腿,然后昂首向金世陵望去,只见他正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头。
他跺了跺脚:“哎!”
金世陵吃惊的抬起头:“什么事?”
张小山皱起两道淡淡的眉毛:“你说呢?”
金世陵将其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终于反应过来,走过去在榻前蹲下,为张小山脱了皮鞋,又把拖鞋拿过来让他穿上。其间张小山一直盯着他瞧,见他脸上已经不像先前几日那样满是委屈幽怨,就暗暗的点了点头,心说:“孺子可教。”
他把两只脚缩到暖烘烘的榻上,然后挪挪蹭蹭的躺下来伸了个懒腰。在他气吞山河打哈欠的空当里,金世陵也脱了外衣,端着烟盘子坐上来,一手拿起签子,开始进行那一套烧烟的程序。张小山在一边拿眼瞄着,口中说道:“小心点,别把房给我燎了!”
金世陵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没生气,只是顺嘴答道:“房梁矮,你怪谁?”
“贫嘴!”
“可不是我先和你说话的!”
“嘿呀,我说一句你顶一句啊!
“那我往后不搭理你了。”
“放肆!”
金世陵专心致志的烧弄那个烟泡,果然就不再理会张小山了。
张小山对他实在不算坏,好几次都强忍着没有动手抽他。所以他现在就不是很畏惧这位师长——他出身名门,达官贵人见得多了,所以既不怯富,也不怯官。他害怕的是暴力。
这次的烟泡烧的勉强合格。张小山抽完了这一个,便坐起身来,用手指着金世陵的鼻尖道:“小兔崽子,晚上临走时,去账房领三百块钱,拿去过年吧!”
金世陵立刻抬起头:“真的?”
“老子还能骗你?”
金世陵扔了手里的签子,笑微微的对张小山一点头:“多谢你了!”
张小山觉着他道谢时的态度和言语,都隐隐带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不像个副官的做派。不过他现在懒得再去挑他的毛病,只非常亲热的凑过去握住他的手:“我对你,算是够意思吧?”
金世陵毫不犹疑的答道:“当然。你这人还是不错的。”
张小山一拍他的肩膀:“好!你老弟以后万事就都听我的,我包你平步青云!你信不信?”
金世陵虽然不大相信,但还是点了点头。

第28章

时光易逝,转眼间六天过去了,金世陵在张小山那里,终日的工作只有两项:一是烧大烟;二是陪着他或躺或坐的玩笑。张小山与他已然是很熟悉了,就常常做出些狎昵的举动来,他对此倒是不甚在乎,不但不在乎,甚至还觉着蛮有意思。
这日,张小山在中午时便出发去了牛太太那里,金世陵是不被获准跟随的,就留在张公馆里无所事事的闲逛,冬季天短,他挨到下午三点多钟,就觉着天光不是那样明亮了,又料定张小山今晚上不会回来,便私自溜回了家中。
这一阵子,因为金世流不在家,而金世陵一天三顿都可以在张公馆处叨扰的,所以就给小桃放了个短假。今日他早回来了,便在胡同口的饭馆里买了饭菜,带回家中作为晚饭。
家中无人,炉子也熄灭了,屋内冷的可以结冰。他进门后先想法子生火,然后外衣也不敢脱,站在桌旁就先匆匆的吃了两口。饭菜是滚热的,进了胃中,很可温暖身体;而且此刻炉子也火旺了,他渐渐的觉出了暖和来,这才脱掉外面的大衣。
他搬来一把小板凳,在炉子前坐下了,一边烤火一边回想往年冬天家中取暖所用的水汀,而后长叹一声,用烘热了的双手托住冰冷的面颊,心道我若是个女子,大概嫁给一个阔夫婿,就可以把先前的生活立即恢复过来了;可我是一个男子,就没有这条捷径,必须自己想法子力争上游。力争上游——我是有这个决心的,可是怎样力争呢?姓张的成天骂我没有眼色,是个笨蛋,这后者我是不能承认的,可是前者倒的确不假。
想到这里,他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棍,往炉中捅了捅,同时想到:“我要处处留心才行,姓张的对我不错,我得抓住这个机会,否则一旦错过了他,往后未必还有人肯如此提携我呢!”
金世陵忖度着自己在张小山那里的一点事业,正是心思沉沉的时候,忽然就听院门吱嘎一声,是有人推门进来的光景。他赶忙起身走去开了房门,借着那朦胧暮色,却见是金世流走进院中。
他一个人在家中,夜里实在是觉着冰冷寂寞,如今见他二哥回来了,就很高兴的大声笑道:“你提前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总得明天才能到呢!”
金世流走进房内,把手中的皮包挂在了衣帽架上,然后对着金世陵很勉强的笑了笑:“出了点事情,我就离开天津了。”
金世陵见他表情和语气都有些不对劲,像是藏着什么心事一般,就凑到他面前,认认真真的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金世流转身避开他,继续脱衣服,喝热水:“没什么事,只是有一桩麻烦——我失业了。”
这倒是出乎了金世陵的意料:“为什么?难道是有人排挤你?”
金世流低头坐在床边,双手捧着热水杯取暖。听了金世陵的问话,他哼了一声,略带讥讽的答道:“你猜的差不多,可是又不准确。算了,别问了!职业没了,我再找就是了!”
金世陵越听越是摸不着头脑,就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又抬起手臂搂了他的肩膀:“二哥,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吧!”
金世流皱了眉头,扭头望着侧面的墙壁:“说起来,这原因倒是有些令人心内作呕,报社里的那个总编,是个……是个好男风的。”
金世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把你怎么了?”
金世流摇摇头,似乎是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没怎么着。不过在天津的这几天里,他对我一直是……后来竟然还……总之我是辞了职。”
金世陵歪着脑袋,很紧张的望着他:“他不会是把你给……那个了吧?”
金世流赶忙摆手:“那倒不至于,我又不是砧板上的肉,岂能任人宰割?好了,别再提了。这职业是很难寻找的,我明天起又要四处奔波起来了。”
金世陵知道他这二哥一贯的轻描淡写,说起话来不大渲染的。可是看他此时的表情,似乎是对天津一行极为反感厌恶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旅途之中一定受扰极深。刚要出言安慰他两句,却又听得他要出去寻觅工作,便双手抱了他的身体摇了两摇:“大冷天的,找什么职业呢!等天气暖和了再说吧。况且我现在每个月也有进项,前两天那个师长还给了我三百块过年呢。咱们两个人,这两个月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了。”
金世流听到这里,便问他道:“那个师长,没有刁难欺侮你吧?”
“没有,他对我挺不错的。”
“委屈你了,让你要做这种差事来谋生……”
金世陵把下巴搭在金世流的肩膀上,喃喃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兄弟两个说到这里,不禁就黯然起来。默然无语的坐了十多分钟,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一串爆竹声响,并且这一串就像引子一般,响过之后,周围立时就接二连三的噼里啪啦起来。金世陵站起来走到窗前望了望:“这是怎么回事?”
金世流在后面答道:“今天是小年。”
金世陵忽然欢喜起来,回身走到床边拉起金世流的手:“二哥,我们出去吃晚饭吧!找家好一点的馆子,吃西餐,好不好?”
金世流为难的笑了一下:“老三——”
金世陵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钞票放到金世流的手心里:“你看,我们有钱!”他坐到金世流的腿上,又下意识的抬手抱住了对方的脖子,很舒适的前后摇晃着:“二哥,我会挣钱的,你放心好了!”
金世流当然不能放心,可是看这弟弟一团高兴的,就不忍心泼去冷水,只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别晃啦,只有哥哥养活弟弟的,哪有弟弟养活哥哥的?”
金世陵故作轻松的扬起头望着天花板:“这又没有什么定规,有钱就花嘛!况且现在家中就剩下我们两个了……相依为命吧!”
金世流虽然力主节俭,但在金世陵的强烈要求下,二人还是去了一家法国馆子内吃了一顿丰盛晚餐,直花费了五十余元。一时吃毕,兄弟两个心满意足的结账出门,只见外面街道上行人虽是不多,可是很有些半大的孩子在燃放鞭炮和烟花,空气里弥漫了火药的味道,就觉着很有些新年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