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之后,警卫开门进来收走餐具。李树森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忽然冷笑一声,脱鞋上床,拉过被子闭了眼睛,竟是一副要睡觉的样子。徐圣阳见了,便忍不住开口问道:“树森兄,你倒是坦然的很!”
听了这话,李树森并未睁眼,只平静答道:“不睡又能怎么样?我是能逃走,还是能自杀?随便吧,反正我这么大把年纪了,就算挨了枪子儿,也不算吃亏。”
沈静垂着头,心想在这房里,那两个老头子是教育界的人,被称作什么当代大儒,这五年多充其量算是站错了队伍,就算被定了汉奸罪,也不过坐几年牢罢了;至于曾锡言,一个翻译官,虽然是直接跟随森田慎吾的,然而职位不算高,应该也不能判他什么大罪。要说真能挨枪子儿的,那就只有一个我了。我逮捕了那么多的重庆分子……虽说亲手签发的文件已经大半被销毁了,可是……
他不由自主的把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太用力了,手指关节都在泛白,心里暗道:“特工分部的人要是都死光了就好了!”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时,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大声的念了房间号码。然后房门打开,一队警卫拥在门口,其中一个貌似管事的对着个簿子,懒洋洋的问道:“房内四人,是沈静、曾锡言、徐圣阳、李树森。对不对?”
房内无人回答,倒是徐圣阳最后“嗯”了一声。
那管事的警卫掏出铅笔在簿子上做了记号,嘴里自言自语的咕哝着:“房间里没有空位,明早儿到的那几十个人可往哪儿安排呢?”
这时沈静忽然开了口:“我可不可以往家里打个电话?”
警卫看了他一眼,对他的要求嗤之以鼻:“不行!”
沈静自己也早料到不行,只是碰碰运气,不能打就算了。他虽然也惦念着顾理初,但现在到了生死关头,也就不得不把这小傻子先往后放一放了。
那警卫又走进房间内瞧了瞧窗户,似乎觉着没有什么安全方面的隐患了,便转身打算带着人走,不想曾锡言忽然站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要见戴局长!”
警卫一愣:“什么?见戴局长?戴局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曾锡言一张脸白的发青,显出点鬼气森森的意思来,然而话语倒变的顺畅了一些:“我有重要情况要同戴局长讲,我必须同他面谈!”
警卫看了看簿子:“你是干什么的?翻译?”
曾锡言对这警卫昂起了头:“我是日本海军大将森田慎吾的随行翻译!我知道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戴局长对此一定会感兴趣的!”
那警卫听到这里,心里竟生出了一些敬畏之意,又晓得关在这看守所里面的汉奸们,一个个都有点来头,今天是囚徒,明天就不一定是什么身份了——或许被拖出去毙了;或许被请出去官复原职,重新过那逍遥快活日子。思及至此,他便缓和了脸色,点头道:“好,那我要先向凌所长请示,然后才能决定是否让你去见戴局长。”
那警卫觉着自己按章办事,并不算刁难人。哪知曾锡言向四周扫了一眼后,忽然发狠道:“你现在就带我去见凌所长!否则一旦耽误了要事,后果可全要由你负责!”
那警卫张了张嘴,最后败下阵来:“好,你跟我来吧。”
曾锡言长出了一口气,又瞄了沈静一眼,然后才跟着那警卫出了门。
曾锡言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看守所内十点钟准时熄灯,徐圣阳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李树森倒是满不在乎的呼呼大睡。沈静躺在床上,心里一刻也不得平静——曾锡言临走时看他那眼,让他是越想越犯嘀咕,可又分析不出什么结果来,就是茫然中觉着不安。
闭上眼睛,他开始默默的为未来不知何时的审讯打起腹稿来。如此过了不知多久,他也迷糊起来,朦胧间似乎又回了家,顾理初跑出来,笑嘻嘻的道:“你回来啦?”
他也笑起来,刚要回答,忽然眼前场景一换,顾理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顾理元站在面前,目光像刀子似的扎在自己身上,脸色阴沉、面目狰狞:“沈静,我回来了!”
沈静吓得“啊”了一声,眼睛还没睁开,身子先坐了起来。徐圣阳被他吓了一大跳,转过头去刚要说他,却听走廊外一阵喧哗,接着房门又被打开了,一个人手持电筒向里面扫射了一圈,然后大声喊道:“沈静!沈静出来!”
沈静下床穿鞋,然后站起来问道:“我就是沈静,什么事?”
“所长见你,快点!”
中秋节的第二天,天气是非常的好。
顾理元站在卧室的窗前,外面的天空堪称是一碧如洗,那阳光明媚的直把人心里都照亮堂了。他喜欢这样的大晴天,眼前的一切让他无端的就微笑起来。
身后的床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顾理初半闭着眼睛坐了起来,先是打了个哈欠,然后懒洋洋的说道:“沈先生,我饿了!”
顾理元脸上的笑意倏忽间便消失了,然而他并没有回过头去,只做没听见。
而顾理初在睁开眼睛后,也马上反应过来——生活发生大变化了,现在站在窗前的,乃是与他阔别一年有余的哥哥。
“哥哥……”他怯生生的叫了一声。
顾理元这回方转过身来,温温柔柔的问道:“阿初,睡醒了?”
“睡醒了。”
顾理元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搂了他的肩膀:“一会儿我们出去吃早饭。好不好?”
顾理初揉揉眼睛:“阿妈会来做饭的。”
顾理元没有回答,只用双手上上下下的抚摸着顾理初的身体,结果他很不高兴的发现:自己的弟弟居然一点也没有消瘦的迹象!
“没心没肺的傻小子,同我分开了这么久,居然活的还挺好——没想到沈静那个王八蛋还有点手段,真把他给笼络过去了……”
顾理元想到这里,脸上那点温情不由得就立时消退了,又回忆起自己少年时代抚养这弟弟的种种艰险——那时他才十五六岁,同龄人还在家里做小少爷呢,他已经开始接手那家让他父亲经营的一塌糊涂的大纱厂。顾家在上海并没有什么亲朋好友,他孤家寡人的既要管理纱厂,又要照顾傻弟弟,是真正的又当爹又当妈。
他担心这个弟弟留在家里,要受佣人的欺负虐待,便天天带在身边。顾理初那时也有七八岁了,可是话也说不清、路也走不稳,不能像别家小孩子那样拉手领着,他就只好抱着他来回进出——到哪儿都抱着,一抱便是三年。后来顾理初长大些了,跑跑跳跳的也都能够了,才算是从他的怀里落了地。至于从早到晚的吃喝拉撒等琐事,那就更别提了,都是他这哥哥的工作!
平时顾理元从来不想这些杂七杂八的往事,可一旦想起来了,又看到顾理初现在的表现,他就不由得要委屈:“我抛下他一年是不假,可我当时的的确确是救不了他啊——非得两人死在一块了,我才算是好哥哥吗?我在重庆,哪一天不想着他念着他?我不想他念他,又何必这样急急忙忙的搭军用飞机跑回上海?”
顾理初坐在床上,并不晓得自己这身肉竟引的他哥哥心潮澎湃。还向后一仰身,窝进顾理元的怀里,抬手去摸他的鼻子:“哥哥,你的鼻子也很好看!”
顾理元极力的从那激动思绪中挣脱出来,勉强笑道:“是吗?”说完之后脑子一转弯,发现不对劲儿:什么叫‘也’很好看?
然而还没等他发问,顾理初忽然一扭身坐了起来,跳下床打开柜子,从里面翻出一个相框来,然后又跳回床上,献宝似的给顾理初看框中的照片:“哥哥,这个是陆先生。”
顾理元接过来仔细瞧了瞧,并不认识这陆先生是何方神圣,便问:“这是谁?”
顾理初对着照片,又欢喜又得意的笑起来:“是陆先生啊,哥哥,他是不是长的很漂亮?”
在顾理初的字典里,形容一个人的相貌好,无非就是“好看”与“漂亮”两个词。这两个词已经被他非常慷慨的全用到了陆新民的身上,可见他对这人的喜爱程度。然而顾理元的审美观还是正常的,望着照片里的微笑男子,他只觉得这个陆先生的形象有点像广告画里的标准青年绅士像——倒是很端正英俊,然而毫无特色,让人看过之后,转头便忘记了。
“这个……陆先生是做什么的?”
顾理初把照片拿回来,盯着上面的陆新民答道:“他什么也不做。”
顾理元心里有了数,晓得这陆先生大概是个纨绔子弟了:“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顾理初还是摇头:“不知道。”
“那这位陆先生,现在在哪里呢?”
顾理初这回抬眼望了他哥哥,压低声音道:“哥哥,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哦。陆先生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治病去了。要两年以后才能回来呢!”
顾理元有点发愣:“治病?什么病?”
“精神病。”
“啊?”
顾理初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大家都说陆先生有精神病。哥哥,是不是经常发脾气,还喜欢打人砸东西的,就是精神病啊?”
顾理元惊愕无比的张了张嘴,一时间简直不知从何问起。
沈家的阿妈,在做好早饭后,忽然发现这公馆里,换了主人了!
这人自称是阿初少爷的哥哥,同苍白而又略显刻薄的沈先生相比,这位哥哥的言谈举止显然要高雅许多。态度也是很和气,然而身上自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眼神也锐利,简直有些精明太过的模样。至于沈先生去了哪里,那阿妈不问,心里也略有点知觉。
顾理元花了几乎一个上午的时间,总算把陆新民的事情问出个大概来。
顾理初的话向来都是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他须得自行将其剪辑之后,再重新联合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显然,这个关于陆新民的故事,让他感到自己的愤怒情绪达到了一个顶峰。
然而这愤怒的对象,却依旧还是沈静。
“他把我的傻小子当成礼物送给那个精神病,然而隔三差五的还要把他接回去……我一个弟弟,让他们两个轮着祸害取乐!”
他还没有弄清楚陆新民的来历,而且这陆新民已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可以暂且放下先不追究,但是那个沈静——
顾理元恨到极致,反而神情缓和下来,只在心里磨刀霍霍。
顾理初却并不知晓他内心的冷酷念头,只随着自己的性子,想到什么说什么:“哥哥,我们原来的家,被锁上了!”
“哦,是么?那倒没有关系,我已经让人找了一所更大的房子,是很漂亮的三层楼房,现在正收拾着呢,等你嫂子到了上海,我们就一起搬进去。”
顾理初皱起眉头:“嫂子?那是什么东西?”
顾理元把他拉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耐心解释道:“嫂子,就是哥哥的娶来的太太啊!”
他说完这话,却惊奇的发现顾理初不只是皱了眉头,并且还瞪大了眼睛,琉璃珠子似的灰眼睛里面居然也放出点光来:“你什么时候娶太太啦?”
顾理元脑筋一转,立刻就反应过来:“阿初,嫂子是一位漂亮的大姐姐,又会唱歌又会跳舞,还能带着你玩儿呢!你见了,保准会喜欢的!”
顾理初用鼻子重重的出了气,也不坐在他哥哥的腿上了,站起来就要走。顾理元连忙拉住他:“傻小子,怎么了?哥哥就算娶了妻子,最疼的人也还是你啊。”
顾理初用力挣开他的手,大声道:“你不要我,去娶嫂子!”
他的意思是,顾理元抛下自己不管就算了,居然还在抛下自己不管的同时,娶了一个外人。他晓得两个人要结婚,那感情一定是非常好的;而且结了婚,就要在一个床上睡觉,出门游玩时也都是两个人手挽手——周遭那些洋人家庭里的青年夫妇都是这样的!
一想到他哥哥和别人那样要好亲密了,他就气的了不得,可他又不会大喊大叫的发火,所以只是气鼓鼓的站在他哥哥面前:“你、你……”
“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什么来。
顾理元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可因为这反应之根源,不过是向自己争宠吃醋而已,所以不但不气,反而暗暗的很是得意:“阿初,你别担心。你是我的弟弟,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天生的就是我们最亲近了,别人怎么能比得过呢?”他跟着起了身,高高大大的站在顾理初面前:“哥哥以后很忙,所以娶一个大姐姐陪阿初玩啊?这不好吗?”
顾理初听了这话,半信半疑的,心里还是很不痛快。
第46章
顾家兄弟久别重逢,非但没能皆大欢喜,反而一起都觉出了别扭。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完全出乎二人意料的。然而这种事情,并不涉及到什么根本问题,而且顾理元一味的压着性子,对顾理初连骗带哄。过了不久,那顾理初也就缓过劲儿来,并且委委屈屈的说道:“哥哥,你结了这一次婚,以后就不要再结了。我不用大姐姐陪我,自己一个人就行。沈先生不在家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的。”
顾理元听了这话,还有什么可说,只有点头答应、随即转移话题的份儿了。兄弟二人就此和好,顾理初黏在他哥哥身上,忽然又想起了沈静。
他对沈静,倒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感情。只是他的头脑决定了他的行为具有一定的刻板性,尤其是一旦某种行为成了习惯,他便不愿再有所改变。先前他和他哥哥在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所以他哥哥一朝入了集中营,他就马上有点活不下去;如今同沈静在一起混了一年多了,沈静忽然消失,他自然也会感觉出异常来,不由自主的就总要想一想这个人。
况且,沈静这一阵子对他实在不错,而他这个人,说他是良心重也好,说他是记吃不记打也好;总之他已然是把沈静最初对他的那些残忍行为都大部忘怀了,就只晓得沈静给他东西吃,给他衣服穿,叫他阿初宝贝儿,跟他打打闹闹的玩笑……当然也有很讨厌的地方,就是喜欢往他脸上撒尿。
所以,对于控制欲极强的顾理元来讲,他这傻弟弟的性子,也成了他那烦恼的来源之一。
沈静坐在审讯室内,强光灯的光芒把他一张脸照耀成了黄白色,五官的轮廓也显得模糊起来。因见他的上身不住的摇晃,仿佛是一副要栽倒的样子,便有人拿来绳子,把他绑在了椅子上。沈静随人绑着,也不挣扎。一双眼睛木然的盯着前方,仿佛是神魂出窍的样子。
现在的审讯者已经是第四班了——这叫“熬审”,对待嫌犯,不打不骂,只是不让活动、更不让睡觉。沈静身上的手表早被收走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到底坐了多久,只晓得隔一会儿就有人给他灌一肚子浓茶或者咖啡。幸而上头有强光灯烤着,茶和咖啡全变作汗水从头上脸上渗了出去,所以一直倒没有尿急的情况发生。
坐在沈静对面的军统特务,名叫张国康,这一阵子也审过几名大汉奸了,像沈静这么嘴硬的还是第一次遇见。清了清喉咙,他再一次问道:“哎,看来你是要顽抗到底了,是不是?”
沈静眨了下眼睛,只觉着心慌气短,胃里做痛,耳边隐隐约约的轰鸣着,视野中的一切都有些走形。那种无法言说的难受从五脏六腑里发出来,直逼的他恨不能吐血。
见沈静依旧是不说话,张国康冷笑一声:“好!有宽大处理的路,你硬是不肯走,那我也没有办法!你说你在特工分部不过是挂名,你说你早早辞职,养病在家,你说你特工分部的一切命令,都是陆选仁下达的,与你并无干系,是不是?好,那我就叫个人进来,这人是你的老下属,他供出来的话,和你那一套可是大不一样啊!”说完他拍拍手,对着房门大喝一声:“进来!”
沈静背后的房门果然吱嘎一声被推开了,然后就听见一个颤悠悠的声音带着哭腔发出来:“沈主任……”
沈静身子被绑着,脖子早僵硬了,也没有力气回头。就听着身后有人拖拖沓沓的走到自己旁边,接着一名警卫吆喝一声:“站好了!”
沈静这回侧过脸去,只见眼前这人鼻青脸肿,一身的血迹。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才认出这一脸狼狈相的人,竟是林秘书。而那林秘书见沈静向自己望过来了,便双腿打晃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哭道:“沈主任,我对不起您,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招的……我老婆马上要生小孩了……我得活着啊……”
沈静漠然的把头转了过来,觉着自己好像正在分成两部分——身体向下坠,灵魂往上飘。燥热的空气吸进肺里,烘的肺腑都要着火。而林秘书的哭喊,听起来似乎就很遥远了。
张国康把一份装订好的材料拿出来在桌面上磕了磕:“沈静,你的那些罪行,我这里已经收集的很齐备了,别以为销毁了一些文件,现在又坐在这儿装聋作哑,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我告诉你,办法多的是!没有物证,还有人证呢!”说着他把那份材料劈头扔向沈静:“好好看看吧!然后给我把名字签上!如果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要请你挪挪地方,去刑讯室松松骨头了!”
那份材料正打在沈静的额头上,上面的铁制订书钉在沈静的右眉上方划伤了一道,伤口极浅,先是几乎看不出来,后来渐渐的渗出一滴血,慢慢的流进了眉毛里。
“不能签……”他昏昏沉沉的想:“签了,就死定了。”
张国康见他摆出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便偷偷看了表,发现这人也熬了有将近五十多个小时了,半死不活也是正常。便毫不掩饰的扭头对同伴道:“这小子又要犯迷糊,你去拎桶冷水过来。”
那同伴嫌拎水太重,便建议道:“那还不如把那根电警棍拿来用一用,新运来的美国货,据说是有点儿意思。”
张国康挥挥手:“好主意,快去吧!”
不想他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人毫不客气的推开了,张国康等人看清来客之后,赶忙一起站了起来:“凌所长?”
凌霄大步流星的走进来,也不回应,只把审讯记录拿过来翻开看了,然后便皱眉道:“这记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张国康答道:“所长,这小子牛皮糖似的,死活就是不认罪。看来不用刑是不行的了!”
凌霄用鞋尖指了指跪在一旁的林秘书:“这又是干嘛的?”
“这个是人证——那什么,伪特工分部里四四年末之后的文件大部分都被销毁了,所以物证难找,就得靠人证了。这是沈静手下的人,对他的所作所为,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这个沈静,真堪称是罪大恶极……”
凌霄一摆手:“别扯屁!不罪大恶极,也进不了这里面。你们这班废物,审了两天多快三天,就弄出这个结果来,还有脸跟我贫嘴!都滚出去吧!”
张国康等人莫名就挨了骂,无可奈何,只好拖着那林秘书讪讪退下。凌霄在沈静对面坐下来,把那审讯记录推到一边,开门见山的说道:“沈静,我是奉戴局长的命令,来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你若是老实回答了,那之前特工分部的事情,我们可以不追究,还可以算你是将功赎罪,让你免于受审,直接出去继续过你的消停日子。”
沈静听到这里,缓缓的抬起头,怔怔的望着凌霄。凌霄见了,便是一笑,而后忽然变脸:“可你若是顽抗到底,不肯配合的话,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你也是做过特工工作的人,我们这里有什么手段,你也一定知道的很详细!”
沈静咳了一声,只觉得满嘴的甜腥,可又没有真的咳出血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强挣着发出声音:“我要睡觉……先让我睡觉……”
凌霄笑了一声:“我的问题是很简单的,只要你肯回答,那统共也花不了几分钟,然后你想怎样睡,就怎样睡。”
沈静喘息了一下,然后垂下头,低低的说:“你问。”
凌霄把胳膊肘拄在桌面上,双手十指交叉着挡在脸前,只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放光:“陆选仁,在哪里?”
沈静猛然抬起头——然而只抬到一半,却又垂了回去:“他全家自焚而死,报纸上报道过的。”
凌霄放下手:“沈老弟,你要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意思了。你应该学习那个曾锡言,人家就懂得审时度势,结果怎么样?已经离了这看守所啦!其实你说他能有什么重要情报?不过是从门缝里听到森田慎吾和陆选仁密谈逃亡的事情,就这么一条小小讯息,救了他一条命!而你呢?都知道你是陆选仁身边一等一的亲信,他跑去哪儿了,你能不知道?我说老弟,你年纪轻轻的,不要太死心眼儿了,放着活路不走,偏要作死!”
沈静摇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凌霄皱起眉头:“你说这话,是自己装傻啊,还是觉得我傻啊?”
沈静微微张开嘴,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头上的汗一层一层的冒出来:“天地良心,我真是不知道。”
凌霄腾的站起来,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语气也随之变得暴躁:“我说你他娘的装什么坚贞不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姓沈的是个什么货色?那个差点让日本人玩死的沈主任说的不就是你吗?嚯,看不出来啊,怪不得你一个要饭的小瘪三能一路爬到警政部次长的位置,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你既不要脸也不要屁股吧?这么维护陆选仁,是不是和他也有一腿啊?”
沈静立刻气喘吁吁的抬起头,对着着凌霄咬牙道:“我去你妈的!”
话音落下,他心想自己这条命算是交待了。交待就交待吧,反正活的也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凌霄没想到沈静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还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怒气冲冲的绕过桌子,照着沈静的脸便是一个嘴巴——劲儿用过头了,竟把沈静连人带椅子一起打翻在地。而那沈静除了在摔倒时发出一声细微的惊叫之外,之后便无论凌霄如何拳打脚踢,也不再发出一丝声音。
幸而那凌霄心里还记着戴局长对他的命令,所以三拳五脚略出了点气之后,便也就停了动作,而且还弯腰给沈静解开了绳子。
沈静伏在地上,已经是口鼻出血、一丝两气的状况了,一双眼睛却还睁着——困意一次次的被熬过去之后,人就是这样,晓得自己是困的,疲惫的,痛苦的,然而就是不能阖目、不能入睡。
“好,沈静,你既然不识抬举,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一会儿吃了苦头,也别怪我事先没有告诉你!”
说着,他打开房门,探出身子想要去叫人。不想就在他伸头的一刹那间,身后委顿在地的沈静忽然一跃而起,一头便向墙上撞去。待他听到“咚”的一声闷响,随即转过头来时,发现沈静已是窝在墙下,显然方才这是要撞墙寻死了!
凌霄顿时吓的魂飞魄散,心想陆选仁的消息还一丝也没有问出来呢,这家伙可绝对死不得,否则戴局长也定然不能饶了我。
思及至此,他赶忙走过去,抓着衣领把沈静揪起来,低头一看,倒被嚇了一跳,原来沈静被熬审了将近三天,又饿又困的,哪里还有力量把自己撞死。方才这一撞,虽是他拼尽全身力气的,然而也不过是撞出声闷响、以及头上一个大包罢了。他既没有死,便依旧睁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凌霄,实在是让人觉着有点死不瞑目的架势,颇为瘆人。但凌霄是个见多识广的,一惊之后,便马上恢复常态,抓紧了沈静的衣领,也不叫人了,亲自动手,拖死狗似的把他弄到了刑讯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