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狂欢之后,两人坐在浴缸里,认认真真的擦洗身体,谁也不看谁,因为没有什么好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连包|皮都是一起割的。
陆云端在香港闲闲的过了几日,无所事事。他现在虽然在公司里也挂着个经理的名衔,其实本质上是金小丰的亲信,哪里需要去哪里,可以全权代表金小丰。
前一阵子他视察了设在泰国的玉石加工厂,又顺路跑了一趟仰光,照理来讲,如今就可以放假了。这天上午,他无所事事的站在画室里,正用画笔蘸了油彩,在画布上勾勾抹抹。苏家栋光着屁股坐在前方,身上披着一条被单,手托下巴做思索状。
陆云端是个地下画家,唯一的人体模特就是苏家栋。他画了无数的苏家栋,画的有些厌了,可也找不到新人。正是入迷之际,房内的电话铃忽然响了。
陆云端不紧不慢的放下画笔,又抓起毛巾擦了擦手指上的油彩。出门拿起电话答了一声,原来对方是金小丰。
金小丰让陆云端再去仰光,参加一场玉石拍卖会。
本来这种事情,应该是金小丰亲自去的,不过他提前安排好了行程,想要去泰国看望陆雪征,所以就把这件事情派给了陆云端。陆云端倒是不在乎跑去仰光,只是有些犹疑:“哥哥,这方面的事情,我不大懂啊!”
金小丰很痛快的答道:“让盛师爷陪你去。有不懂的事情,可以问他。”
盛师爷自然是姓盛,“师爷”是他的外号。谁见他都喊一声师爷,真名反倒是不为人知。盛师爷今年三十多岁,来历不明,有点“百事通”的意思,也是金小丰手下的得力人才。所以陆云端一听这话,心中没了后顾之忧,立刻一口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回到画室,他若无其事,继续描画。苏家栋保持着姿势不变,小声问道:“我们又要去缅甸了?”
陆云端一点头:“是。”
苏家栋蹙起眉头:“唉,怎么又去啊!”

第8章 空欢喜

这年的十一月,陆云端和苏家栋抵达了仰光。
苏家栋不喜欢缅甸,愿意在香港过现代文明的都市生活,仰光虽然也现代化,但是总像比香港逊了一筹。陆云端看他唧唧歪歪,就让他留在家里,可他像只茫茫然的大鸟一样,还是跟过来了。
在仰光,陆云端见到了盛师爷。
盛师爷生的端庄斯文,戴一副金丝眼镜,黑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因为在缅甸住久了,所以入乡随俗,上穿对襟短衫,下系真丝绣花笼裾,脚踏一双皮制拖鞋,走起路来拖泥带水,白皙的脚踝在笼裾下摆时隐时现。
平心而论,盛师爷这个形象挺体面,但是陆云端对他好感稀薄,因为盛师爷背景神秘,有点鬼头鬼脑。盛师爷会讲好几国外语,哪一国外语都让他讲的南腔北调,说起中国话来,也让人听不出籍贯。对于这样的人物,陆云端向来是很戒备的。
玉石拍卖会的场子很简陋,拍卖会本身也不大正规,既卖昂贵的翡翠成品,也卖各种原石。陆云端和盛师爷两人过来,先是在座位上旁观,片刻之后陆云端才说道:“师爷,二三等的料子,我能看出好坏来;但是对于真正的老坑玻璃种,我可没有什么把握。”
盛师爷用云南话的腔调讲国语:“我们先看,看准了再说。反正店里不缺货,这一次买不买都可以。”
两人思想统一,这时就旁观不语,及至拍卖会进行过半,陆云端心里有了数,这才举牌竞下几块上好的翡翠毛料。
到了最后,前面台子上摆出了一块已然经过半加工的翡翠,绿的又浓郁又明亮。陆云端和盛师爷嘁嘁喳喳商量了半天,末了决定将其买下——现在看着是贵,可等真正加工完毕之后,兴许会摇身一变成为奇珍,那就可以攀到天价了。
陆云端有眼光,旁人也不傻。一番竞争过后,一位吴苏伦先生出到了两万老盾的高价,陆云端知道吴苏伦是吴刚少将的儿子,便很识相的立刻放弃,虽然他很有实力压过对方。
盛师爷直叫可惜,陆云端却是深谙“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有那几块上好翡翠毛料到手,已经算他没有白来——好料子现在真是越来越难得了,普通市场上已经快要完全见不到。
盛师爷长吁短叹,仿佛恨不能逼着陆云端去把那块翡翠抢回来;陆云端看他急迫的可疑,越发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盛师爷有点本事,可以使用,不可信赖;陆云端决定只把他当成一把枪。
拍卖会自此完毕,陆云端重新落得了清闲,当晚去盛师爷家里喝啤酒。盛师爷租了一套宽敞房屋,独自居住,只养一条小黄狗做伴。大热的天,盛师爷除下短衫笼裾,眼镜也摘了,眯着一双近视眼,张牙舞爪的掰咖喱蟹吃,陆云端坐在对面,也是光着膀子,左右开弓的往嘴里填棒棒鸡。苏家栋是三人中最斯文的,只抿了一口啤酒,然后千辛万苦的忍住了一个酒嗝——他自从懂人事起,就很知道讲文明,因为一是陆云端教导有方,时常揍他;二是自知笨的不得人心,要是再粗豪起来,大概就更不招人爱了。
盛师爷看苏家栋不吃,亲自挑了一只大螃蟹放在他面前:“吃啊。”
苏家栋答应一声,不知如何下手;于是盛师爷抓起那只螃蟹一掰两半,又说:“吃啊。”
苏家栋低下头,揪下一只螃蟹腿送到嘴里嚼;陆云端没留意,仰头咕咚咕咚干了一杯啤酒,然后对盛师爷说道:“我打算明天出发,去趟北边。”
盛师爷一愣:“北边?北边太乱,打仗呢。”
陆云端低头一笑,不讲原因。心里有点秘密的感觉也是很好的,仿佛喉咙里梗了一块糖,别人看不出来,只有自己知道。糖果慢慢的融化,满怀都是甜意。
苏家栋叼着螃蟹腿望向陆云端,表情很木然,心里知道这回坏了,少爷又发骚了!
陆云端这时忽然询问苏家栋:“你去不去?如果不想去,在这里等我回来也可以。”
苏家栋眨巴眨巴眼睛,一时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他当然不想离开陆云端,可是这一趟旅行实在令他感到厌烦。
盛师爷变成了多余的存在,如果没有盛师爷,苏家栋会丢开螃蟹腿去恳求陆云端不要走——虽然陆云端对他时常采取铁腕政策,但是如果他恳求的足够可怜,对方偶尔也会心软。
陆云端知道苏家栋有点娇气,故而大喇喇的又道:“要不然,你留在师爷这里住几天,我过一阵子就回来,不让你久等,行不行?”
没等苏家栋回答,盛师爷找到眼镜戴了上,眼神很足的抢着答道:“没有问题!”
陆云端真的没带苏家栋。
他背上一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独自登上列车,前往北方。
当列车行驶到了终点站时,他改乘长途汽车。长途汽车也到站了,他步行进入最近的村庄,乘坐马车进入山区。
他单枪匹马的保护着大旅行包,并且莫名其妙的染上了跳蚤。这并没有让他感到辛苦,他年轻的身体里蕴藏了无穷的力量与感情。
这次来的是仓促了,他没有弄到一匹矮脚马代步,只好赖皮赖脸的跟上一支商队——商队是段家军杜师长派出去的,往泰国走,陆云端跟着这么一批人急行军,好处是能够保证安全,坏处则是快要把鞋底走穿。
死去活来的走了好几天,他终于临近了小黑的寨子。这时候,大旅行包已经比铅块还要沉重了。
陆云端用一张破草席裹了旅行包,又拿长绳将其捆了,拖在地上行走,走的一步一叩首,抽抽鼻子就能嗅到领口发出来的汗臭。
眼看前方还有几里地的路程,陆云端实在支撑不住,一屁股坐下来席地休息。抬手拍拍大旅行包,他心中颇为自得——里面的东西,全是给小黑带的!
拧开水壶喝了两口,他歇过这一口气,爬起来继续前行。他早在香港就打定了主意,这回非得给小黑带点什么不可,小黑太可怜了,什么都没有。
陆云端这回一鼓作气走出老远,随即骤然刹住了脚步。
他看到前方遥遥走过了一群褐色军装的士兵——这显然和小黑不是一伙的,但在这个地方,不是一伙的人马,很难如此近距离的共处。
陆云端犹豫片刻,忽然出了一头冷汗,心想小黑那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难道这已经不是他的势力范围了?
陆云端六神无主的思索片刻,随即挑中周遭最粗一棵大树,抽出背包中的小铲子草草挖坑,把旅行包埋到了树下。
将一把手枪和一只满弹夹藏到身上,他手握一把短小军刀,试探着向前走去。鬼鬼祟祟的又前进了约有两里地,他颇为笨拙的爬到树上,居高临下向前眺望,发现小黑的寨子倒是还在,不过房屋全部坍成废墟,是遭受过炮击的模样。几处余烬袅袅升起青烟,里面空无一人,是座死寨。
面对此情此景,陆云端做了个深呼吸,极力告诉自己别慌。

第9章 有缘人

陆云端很惊恐,但是没慌乱,没哆嗦。
他尽量轻盈的下了大树,然后东张西望,窥探四周情形。
没有人烟,只有鸟声,勉强可以算作万籁俱寂。陆云端一点也摸不清头脑,只知道小黑被人端了老巢——也许就是一网打尽了。
天色已经有了黯淡的趋势,不久之后便是傍晚时分。陆云端无心再去考虑夜宿问题,像个傻大胆似的,他握紧军刀,一路试探着向寨子走去。
陆云端虽然言谈举止都显老成,可是毕竟还是个青年的阅历和年龄。情到深处不由己,他明知道自己一旦落到武装部队里,很有可能会被士兵砍了脑袋,但是鼓足勇气加快脚步,他还是闯入了寨子中。
倒塌的房屋就不必看了,他沿着遗留的道路奔跑起来,心急如焚的寻找尸首——这事须得趁着天亮来做,否则夜色深沉,再想一具一具的翻找辨认,那就困难了。
寨子深处,果然是有尸体。绿衣士兵们大概是在受到攻击之后,一窝蜂的向后方逃跑,结果一颗炸弹落下来,立时便是死伤无数。陆云端走在渐渐浓烈起来的血腥气中,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拨动尸体查看面目,一颗心跳的很有力量,却又沉重,在胸膛里铛铛的敲起了丧钟,一下一下带着回音,只怕下一秒就会看到小黑的面孔。
看过周遭这一片尸体之后,陆云端迈步跨过满地血肉残肢,心中忽然生出侥幸——小黑不是平常的人,这小子命硬着呢!一见有了轰炸,他又不傻,自然会跑。要说跑,谁能跑得过他?他那两条腿有的是力气啊!
陆云端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向前走去。
在寨子一隅,他发现了一处小小的屠杀场。大概能有三四十名绿衣士兵倒在这里,尸体被草绳牵连捆绑着,弹孔全在上半身,想必是经过了一场机枪扫射。陆云端默默的出了一头冷汗,弯下腰一人一人仔细地看。
万幸,还是没有小黑。
陆云端走遍了寨子,一无所获。
末了他扔了手中那根血淋淋的木棍,在硝烟与鲜血的混合空气中,毫无预兆的吼了一嗓子:“小黑!”
一只灰雀拍着翅膀,沉默的掠过了他的头顶。
陆云端一边向前走,一边扫视前方,满怀希望的继续呼喊:“小黑!”
无人回应,寨子死了。
陆云端全身而出,平安无事的离开了寨子。
他回到林子边缘,站在阴影处用心思考——余烬未熄,鲜血未凝,说明这场围剿刚刚结束不久,小黑若是要跑,想必也跑不远。况且此地武装林立,就是让他跑,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既然小黑跑不远,那自己就还有找到他的可能,只是如今不知从何找起。这时候当然是应该回去搬来救兵,至少是去附近村落雇几名帮手,但是陆云端念头一转,又想此地偏僻,等自己搬来救兵,大概要花上几天时间;而且山民胆怯,一旦落到敌人手里,非把自己也供出去不可。到时小黑没找到,自己也跟着一起被剿,那才叫糟糕。
陆云端叹了一口气,心想小黑真是他命中的魔星。他这些年一贯潇洒自由,心中所有的怜悯与牵挂,都放在这家伙身上了。
陆云端像个贼似的,偷偷溜回了二里地外的大树下,把自己那个大旅行袋挖了出来。
亏得带了这么一小批物资——他决定自力更生,留下不走,能撑几天算几天。要是到了弹尽粮绝时也还是找不到小黑,他自己想着,那说明两人无缘,不见就不见,他也认命。
陆云端狼吞虎咽的吃了许多巧克力夹心饼干,又很有控制的喝了几口水。嚼着口香糖爬上树去,他胡乱在四周撒了许多雄黄粉驱蛇,又拿出一瓶刺鼻花露水浑身乱洒一气。如此武装完毕之后,他打了个喷嚏,觉得自己宛如一件生化武器,就算掉进了虎嘴里,也会被吐出来的。
用一条崭新的白毛巾包住头脸,他半梦半醒的熬过一夜。清晨时分下了树,他那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部红肿起来,并非中了毒,而是因为蚊子咬出的包一层摞一层,过于密集,看起来就是笼统的一片红肿。
猴子似的浑身乱搔了一气,陆云端吃掉剩下的半包夹心饼干,然后就背起大旅行包,打起精神向前走去。
清晨林中露水很重,陆云端一边走一边打冷战——昼夜温差太大,他现在连血都冷了。裤管一直湿到了大腿根处,这也让他感到十分难受。漫无目的的游荡许久,他手里攥着个指南针,生怕自己会迷路。
后来他发现这样不行,林子太大。于是他抽出军刀,在经过的大树上用力刻下“小黑”二字。
他不知道小黑是否认字,不过刻两个字也不费劲,刻就刻了。
陆云端在林子里走了三天,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天清晨,他在一条溪边灌足了水壶,然后吃掉了最后一块饼干。
随手丢掉了两只花露水空瓶子,他总怕自己死于虫蛇之口,所以每天夜里都把自己喷洒的湿淋淋。此刻汗水酸臭混合了劣质香气,他嗅不出,不过理智上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是妖气冲天了。
不能再停留了,他不善于在林中求生,必须趁着自己尚有体力,立刻返回。
旅行包也轻了许多,给小黑带的糖食已经全进了他的肚子,另有许多维他命丸和常用药品,以及一套不锈钢制的餐具,一大块结实的棉布,一把折叠起来的瑞士军刀。
他想小黑是个野性子的家伙,一定喜欢玩刀。
陆云端不能靠着吃药维持生命。仰头灌了一肚子冷水,他绝望的长叹一声,心想自己这次一走,也许将来再也见不到小黑——茫茫林海,他上哪里去找这么个没名没姓的小人物呢?
陆云端背起旅行包,像匹骡马一样走向了寨子。
他这回是真的要离开了,所以最后看一眼小黑的家园。看完之后,他会走的头也不回。
磕磕绊绊的经过长路,他在寨子入口处放慢脚步,想要寻找小黑住过的房屋。
可处处都是废墟,坍塌成了一片,真是认不出。
抬手卸下背上的旅行包,他弯腰将其放在了地面,然后转身踏上来路。小黑不在了,他只能把东西留在这里。
可是未等他迈出步去,他眼前一花,忽然看到了小黑的身影——小黑,一瘸一拐的,从一堆废墟后面走了出来。
陆云端一怔,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而小黑面对他停住脚步,脸上照例是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可是睁的很大,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陆云端忽然就像要哭似的,眼含泪水露出了笑容。
“小黑!”他爆发似的大声喊道:“小黑,你跑到哪里去了?”
不等小黑回答,他大踏步的向前走,心想就算面前这人不是小黑,是山精树怪,自己也要活抓住他。张开双臂一把搂过去,他用手臂往死里狠勒小黑:“你妈的!小黑!”
小黑微微弯腰,向前靠上了陆云端的胸膛。木然的转动了他的大黑眼珠,他侧过脸来望向对方,又梦游似的轻声唤道:“云端。”
陆云端拼了命的抱他,说起话来咬牙切齿,是要把他生吞活剥掉:“小黑,狗养的小黑,你他妈的要急死我!”
小黑,因为颤抖,所以两排牙齿磕出了轻微的声音。轻轻抬起双手,他小心翼翼的也抱住了陆云端。
陆云端立刻就有了开玩笑的精神,他故意不放开小黑,还笑嘻嘻的问他:“我臭不臭?”
小黑在他耳边答道:“臭。”
陆云端笑的眯起了眼睛:“你也够臭的!”
小黑的确是臭,他受了伤,伤口在腐烂发臭。

第10章 我背你走

在半截残垣之下,陆云端查看了小黑的伤口。
小黑似乎觉得自己的伤口是不值一看的,所以伸出左腿时,脸上的表情很忸怩,仿佛这是一件令人害羞的事情。
小黑又瘦了,
他的腿很细,让陆云端想起电影纪录片里的难民,可是小腿突兀的肿胀起来,竟然绷紧了破破烂烂的军裤。陆云端一看这个情形,干脆用刀子小心割开了裤管。
眼前的伤口让他瞬间汗毛竖起,同时胃中有限的一点饼干开始翻腾——小黑的小腿已经青紫变形,一道伤口深深翻开宛如孩子嘴,如果他没有产生幻觉的话,他想自己的的确确是看到了蛆。
小黑也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腿来,转身背对了陆云端。
陆云端闭了闭眼睛,随即起身越过面前这堵矮墙,快步跑到路上,把自己丢下的那只大旅行包捡了起来。
重新回到小黑面前,他发现小黑咬紧牙关,正在用手指清理伤口。
陆云端翻出刀伤药,然后扳着小黑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小黑不听话,仿佛是宁愿自生自灭也不让对方处理伤口——他这两天只是觉得小腿麻木,没想到会溃烂到这般地步;当然,想到也是没办法,他无医无药,无处可逃。
陆云端不耐烦了,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巴掌。他手狠,一掌拍下去,嶙峋瘦骨的触感就格外分明。小黑被他打的一晃,没吭声,还想继续犯倔,结果被陆云端伸长手臂抓住脚踝,将那左腿一把扯了出来。
小黑说:“脏。”
陆云端用打火机燎过军刀刀锋:“脏死了!”
然后他抬头望向小黑的眼睛:“忍住!”
小黑深吸了一口气,斜过眼珠望向地面。
陆云端想小黑命好,遇上了自己——这倒不是自夸慈善,他的意思是自己心黑手狠傻大胆,真敢操着刀子生割人肉。
切掉腐烂皮肉之后,陆云端从旅行袋里翻出碘酒,又说:“忍住!”
小黑又吸了一口气,可是这回没能完全忍住——碘酒浇在伤口上,一团毒火立刻就从内向外的喷射出来,烧的他整个人都失去控制。他的意志还足够坚强,是身体自作主张的在哆嗦。
陆云端不放心,再次用火苗为军刀消毒,挑开伤口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这回是真干净了,这才打开一小瓶云南白药,均匀撒到了伤口上。
伸手摸了摸小黑的额头,他摸到了一手粘腻的冷汗,温度却只是微热——真是野人,伤口感染到了这般地步,竟然没有发高烧。
“好了。”他大功告成,很轻松的对着小黑微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等小黑回答,他从旅行袋里掏出一卷子棉布,撕下一块作为绷带,松松缠了对方的小腿。
小黑这回不躲了。他坐在烈日下的废墟上,看着陆云端忙忙碌碌。一只蜜蜂扇着翅膀落在了陆云端的头上,阳光是金黄色的,蜜蜂也是金黄色的,小黑的目光追逐了蜜蜂,脸上就无端的笑了一下。
偏巧陆云端刚好抬起头来,就见小黑翘起嘴角凝视自己,黑沉沉的眼睛里揉碎了金光,下巴那里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这是一个很僵硬的笑容,简直不能算笑,但是陆云端心领了。
陆云端问他:“笑什么?”
蜜蜂在透明的风中振翅飞走,小黑低下头,轻声说道:“谢谢你。”
陆云端给小黑吃了一粒消炎药,然后帮他脱下了身上的肮脏军装。抖开带来的那一大块棉布,他围住小黑的下身,在腰间系了个结,正是一条崭新的笼裾。
对着小黑一拎旅行袋,陆云端笑道:“给你带了好多东西吃,可是找不到你,这些天就全被我吃光了!”
小黑接过旅行袋,自己低头翻看。先掏出一只不锈钢盘子,他在锃亮的盘底上照了照,觉得自己脏而难看,像只猴子。
这让他感到了自卑。放下盘子继续摸,他摸到了那把瑞士军刀。
军刀只有他大半个巴掌长,他觉出了趣味。然而陆云端把旅行包夺过来扔到一旁,只斜挎了水壶,又把刀枪插到腰间皮鞘上。
背对着小黑蹲下来,他向后伸出双臂:“上来,我背你走。”
小黑攥着瑞士军刀,听闻此言不禁一愣:“走?”
陆云端没有多做解释,只坚定的答出一个字:“走!”
小黑迟疑着俯身向前,拖着伤腿趴到了对方的后背上。陆云端双手托住了他的大腿,一挺身站起来,就这么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在陆云端面前,小黑的脑筋总是慢上一拍。两人都离开寨子进林子了,小黑才问道:“我们去哪里?”
陆云端说:“不好说——我去哪里,你就跟去哪里吧!”
小黑没听明白,或者是听明白了,但是理智上不愿接受、不肯相信。
两人这样前行了一段路途,小黑又说:“我自己走。”
陆云端一摇头:“不用,你很轻,我背的动。”
然后他像后脑勺长眼睛了似的,又嘱咐道:“玩刀的时候小心点,刀很锋利,别割了手。”
小黑说:“哦。”
陆云端从小饮食足、运动多,所以成长发育的很充分,是个伸伸展展的高个子,虽然并非武夫,但体力十分超群,能够一边背着小黑走长路,一边找出话来闲谈。
他问小黑:“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寨子里的?我前几天去过一次,可是没有见到你。”
小黑想了想,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于是就没有说话。
小黑一直在和游击队打仗,原因不重要,反正是在打;不和游击队打,也要和别的队伍打;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来打他。
游击队的力量更强大,在一个清晨,他们用迫击炮轰了寨子。那时候小黑刚刚睡醒,糊里糊涂的跑出去,一枚弹片切进了他的小腿。
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和所有士兵一起向寨子后方逃命。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受了伤,跑的像箭一样快,第一个冲进了寨子外边的茫茫密林。
因为四处都是游击队,所以他藏到一棵老树上,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偷偷潜回宅子,结果发现自己的根据地已经变成废墟,几乎就是全军覆没。
他受了伤,丢了枪,找不到东西吃,又不敢抛头露面,只能是在林子里苦熬。他知道自己的伤情在恶化,可是也很认命,死就死吧。
直到他在一棵大树上,看到了“小黑”两个字。
那两个字让小黑眩晕了一下。他记得陆云端的每一句话,可是心里并不相信。他没有奢望着陆云端会真的再来,他觉得对方上次那样善待自己,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拖着肿胀麻木的伤腿,开始往寨子里赶。他一阵一阵的发烧,吃了三天的野草,身上没什么力气,走的很慢。千辛万苦的回到寨子里,他在半截矮墙后躺下来,觉得自己有出的气没入的气,仿佛是快死了——也许还是慢了一步,死前也没能看到陆云端。
但小黑还是很知足,陆云端能来就好,他心领了。
陆云端问小黑:“你饿不饿?”
小黑趴在他的后背上,饶有兴味的摆弄那把瑞士军刀:“不饿。”
饿过三天,就觉不出饿了。
陆云端把他向上托了托:“饿也没有东西吃。我快点走,前面有个村庄。”
小黑默默的歪过脑袋,睁大眼睛去看陆云端的侧影。陆云端的相貌没有特点,但是左边眼角下面有个褐色泪痣。小黑觉得这个泪痣很好,像个记号,把陆云端和其他人区分开来。
在小黑的眼中,全世界人民可以分作三类——自己,陆云端,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