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言情小说大全上一章:义父
  • 言情小说大全下一章:云端
虞光廷飞快的思忖了一下,立刻答道:“南边,北边到处都在打仗,他要和盛国纲一起去南边。”
冯希坤又问:“你哥怎么还和盛国纲好上了?还要一起逃难?”
虞光廷眼望着冯希坤,做出流利回答:“他们原来就认识。我哥身体不好,两个人一起走,盛国纲能照应着他。”
冯希坤瞄着他继续问:“那你呢?”
虞光廷这回低下了头:“我……本来是和他们一起走的。现在我不走啦,我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冯希坤微微一笑:“是不是很难过?心里恨我趁火打劫?”
虞光廷觉着自己好像一个戏子,描眉画眼的站在台上,一举一动都是要给人看的。舞台周围的电灯光热烘烘的照射上来,烘托出了他这么个孤零零的小角色。
依偎进了冯希坤的怀里,他半闭了眼睛轻声答道:“你救我哥,我怎么会恨你?只要他们能活着离开天津,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冯希坤低下头:“当真?”
虞光廷在他的怀里点点头:“真。”
冯希坤垂下眼帘望着虞光廷的脑袋,心里忽然百感交集——他总是在后面追着虞光廷跑,从少年时代开始追逐,直到现在。
其实虞光廷不过是个傻乎乎的纨绔子弟,除了漂亮之外,再没有什么骄人之处。这些冯希坤也都知道,可他就爱虞光廷长的漂亮!
他赞叹虞光廷所有的眼神微笑,虞光廷是他心目中的绝代佳人,嚎啕大哭的时候也是美的。
然而他手握电话听筒,依旧是迟疑。
虞光廷这时转过脸来,斜过目光望向了他:“我要眼看着盛国纲和我哥哥上船离开,他们真的走了,我就心安了。”
冯希坤迎着他的目光,就见他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被浓密睫毛勾勒出清晰轮廓,脸蛋是雨后的桃花瓣儿,仿佛漂亮的带有了芬芳。
瘦削修长的手指拂过对方的面颊,冯希坤转过身去,接通电话后开始要号码。
在冯希坤活动之时,盛国纲也在活动——他是要从牢房门口向前爬行,一直爬到虞幼棠身边。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罪名——“反日”。
这个罪名现在可是了不得,株连九族都够了。他往日那么威风霸道,结下的仇家自不会少;可要说到底是谁把他那落脚处告发出去的,那他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
他随身携带的财宝全被没收走了,换来的是每天一场重刑。那些人往死里折磨他,可又不肯干脆给他一个痛快。他知道这里面的规矩,并不惊怒愤慨——都是这样的,这是给他时间去上下打点活动。活动的成功了,那他可以脱一层皮死里逃生;如果活动失败,那他死在牢里,也不过是臭了一块地而已。
倒是还没有人对虞幼棠动手,因为都看出他像个痨病鬼,一打就死,没意思;而且盛国纲多次声明这是他弟弟,他们两个是一家人,他弟弟什么都不知道,真不知道。
盛国纲气喘吁吁的,终于爬到了虞幼棠面前。
“幼棠,幼棠!”他趴在地上轻声呼唤。
虞幼棠蜷缩在牢房角落里,并无反应。他一直是在温室中生存成长,无须风雨,只要脱离温室就足以让他慢慢的衰竭、死去。
盛国纲那手上的指甲都被生生撬下去了,鲜血粘腻的沾了满手。把手在那一身破布条子似的衣裳上蹭了蹭,他去轻轻拍打了虞幼棠的膝盖,然后好像不知道疼似的,低声笑了:“幼棠,我觉着,我大概还能熬上两天。”
极力的把头拱到虞幼棠身上,他枕着对方的大腿躺了下来——他算是政治犯,按照规矩是要住单人牢房的,不过他趁着初进牢房时身上还有点硬货,大大的行贿了这一区域的狱卒,结果得以和虞幼棠共处一室了。
当然,这是一件不能声张的事情,必须要悄悄的才行。盛国纲觉得这不是问题,因为按照那刑罚的严酷程度来看,他应该也撑不了几天。
他很庆幸自己当时的果断,因为此刻枕着虞幼棠的大腿,他觉着自己心中愉快,身上的痛苦也随之变得可以忍受了。
闭目喘息了片刻,牢门忽然开了,有人送来两碗发霉的米饭,以及一罐子冷水。
待牢门重新关闭后,盛国纲翻身爬向那两碗饭,狗似的把嘴凑上去大嚼起来。
米饭是臭的,不过这显然并没有影响到他的食欲,吃光自己那一份后,他把虞幼棠那份也狼吞虎咽的吃下去了。
然后他窸窸窣窣的继续爬,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干硬的馒头——这是昨天的饭食,他偷着留下了一个。
他忍着指尖上钻心的疼痛掰开馒头,从里面挖出一点较为柔软的部分放到空碗里,又加了半碗冷水进去。等到冷水把馒头泡透了,他用手指将那水泡馒头碾成了糊,而后端着碗和水罐子挪回了虞幼棠面前。
他那腿上背上的皮肉都被鞭子抽的豁开了,简直没法起身。跪着将虞幼棠拉过来揽到自己胸前,他先伸手试了试虞幼棠的鼻息,见还是均匀温热的,便安下心来。
“幼棠,吃饭了。”他让虞幼棠后仰着枕在自己的臂弯里,而后用手指挑起了一点不干不净的面糊,小心翼翼的往虞幼棠嘴里抹去。
虞幼棠的神智早已恍惚,他知道有东西进了嘴,可是尝不出味道,也无意去吞咽。盛国纲这时就含一口水哺进他的口中,他知道虞幼棠还是能够喝水的。
喝水,顺带着就把那面糊一起咽下去些许。其实这样迷糊着更好,盛国纲觉得无论是霉米饭还是水泡馒头,其实都是挺恶心人的。自己是无所谓,可虞幼棠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一定受不了这种食物。
他知道虞幼棠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又失去了药物的支持,一定活不了多久。他并不反对虞幼棠绝食,不过希望他可以再坚持两天,到时两人一起走,也还能做个伴儿。
盛国纲千辛万苦的,总算把那一个碗底的面糊喂给了虞幼棠。虞幼棠这时候隐约有了知觉,就闭着眼睛细细的“哼”了一声。
盛国纲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因为周遭环境实在是太恶劣了,所以他并不希望虞幼棠醒来。
“是不是要尿?”他轻声问对方。
虞幼棠仿佛梦魇一般喘息了一声,可是并没有答出话来。于是盛国纲拼命似的再次使用了自己的双手,为虞幼棠稍稍退下了裤子,又把人往旁边拖了一下。
果然,虞幼棠像个无意识的婴孩一样,略略尿了几滴。
重新为虞幼棠提好裤子后,盛国纲觉着自己快要疼哭了。双手颤抖着倒在虞幼棠刚才尿过的地方,他是想让虞幼棠那身上干爽舒服点,不要弄得邋遢难受。
虞幼棠和他一样,都活不了几天了。
盛国纲很希望能有个人来看看自己——真的,如果他还能有个化身自由在外的话,他定能尽快的把自己给解救出去!他的人脉四通八达,就算没钱,都能硬生出办法来!
可惜他就这么一个身体,陷在牢里出不去。日本人也不管他,也许是因为他实在算不得什么,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第109章 天各一方

铁门哗啷啷一声响,把半睡半醒中的盛国纲惊醒了。
他现在就怕牢门开关,因为每次开关除了送水送饭,便是拉他去受刑。他虽然皮糙肉厚,可毕竟也不是铁打的人——他疼,疼的都心悸了。
迷迷糊糊的翻身转向门口,他在昏暗光线中看到了狱卒的身影。
他惊悚起来——此刻并不是吃饭时间,可是上午已经挨过一顿折磨了,难道下午还要再来一场吗?
然而狱卒一侧身,原来后方还有一个人。
盛国纲很疑惑的揉了揉眼睛,觉着自己好像是看到了虞光廷。
虞光廷拎着一只大包袱,站在了牢房门口。
牢房里是阴暗潮湿的,空气中凝滞着成分复杂的恶臭。房中没有床褥,地上横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衣裳都零碎成了布条子。
他一开始没认出来这血人是谁,故而一眼就望向了蜷在角落里的虞幼棠。然而未等他喊出一声“哥”,地上那血人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哟,小二爷?”
虞光廷吓了一跳,这才看清了盛国纲的面目。
盛国纲心里有数,知道这时候能够进来探监的人,必定是有些门路。虞光廷既然出现了,那绝对不会白来一趟就是。热切的望向虞光廷,他怀疑这小子就是自己的救命星。
然而救命星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直奔虞幼棠去了。
“哥!”虞光廷轻轻摇晃着虞幼棠,想要唤醒对方;但虞幼棠并不是沉睡,他是长久的昏迷。
盛国纲这时也爬了过去:“小二爷,你哥刚进来半宿就开始发烧,可是没有药——别说药了,连他能吃的饭都没有;捱到现在,他是什么都不知道了。”然后他苦笑了:“小二爷,能不能想法子把我们救出去?要不然只把你哥救出去也行,知道你们两个都恨我,我不让你为难。”
虞光廷这回才转向了盛国纲。
“我救我哥。”他轻声说道:“也救你。”
盛国纲眼睛一亮:“小二爷——”
虞光廷继续说道:“我找了冯希坤。”
盛国纲立刻就明白了一切,然而心中并无触动,只是极度的喜悦——因为他可以带着虞幼棠死里逃生了!
“小、小二爷。”他兴奋的简直要结巴起来:“那委屈你了。”
虞光廷把虞幼棠抱进怀里,低下头继续平静说道:“明天凌晨的船,能把你们送到烟台。以后的路,那就由你们自己走了。”
盛国纲听到这里,都乐疯了。跪起来给虞光廷磕了一个响头,他十分激动的连连道谢:“小二爷,这回你是我们两个的大恩人了,将来咱们再相见,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虞光廷用手摸了哥哥的面颊,只觉出了一片火烫:“我哥身体不好,路上一定会拖累你,你不许嫌他,更不许骂他打他。”说到这里他那眼睛湿润了:“他身边再没有亲人了,脸皮又薄,你要是嫌弃他,他一定会难过死的。我知道你们这回没有那么多钱了,可是你别因为这个就舍不得给他买药吃,他不是喜欢吃药,他是不吃药就真的要生病。”
说到这里,他抬手抹了一下眼泪。盛国纲做虚心领教状,不住的点头称是。
“还有……”他带着哭腔低下头,把鼻尖蹭到了虞幼棠的短头发里:“你有本事,要多赚些钱来养活我哥……”
话说到这里,他怀中的虞幼棠忽然动了一下。
虞光廷立刻抬了头:“哥?”
虞幼棠缓缓睁开了眼睛,怔怔的望向了虞光廷。
虞光廷以为他这是清醒了,就紧紧的搂了他,又探头过去和他贴脸:“哥,我来了。”
然而虞幼棠毫无反应,只是直着目光紧盯弟弟。
盛国纲这时就低声说道:“小二爷,他烧糊涂了,睁着眼睛也不认识人。”
虞光廷一听这话,立刻伸手把带来的那只大包袱拽了过来,又吸了吸鼻子,告诉盛国纲道:“这里面有干净衣服,也有药,一会儿你喂给我哥吃。”
盛国纲一听对方带来了药品,越发心花怒放,恨不能现在就请虞光廷开路,直接带自己离开此处。
虞光廷很想和哥哥说上两句话,然而虞幼棠眼睁睁的看着他,面无表情。
他见了哥哥这副模样,真担心这是烧坏了脑子——如果当真如此了,那盛国纲大概不会对一个傻子抱有多久耐心的!
于是他再一次哀哀的叮嘱盛国纲:“你要好好照顾我哥,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都不要丢下他,好不好?”
盛国纲非常痛快的一点头:“小二爷,你放心,有我一口粥喝,就绝对有你哥一口饭吃。这大半年你也看见了,我在你哥面前根本没有脾气。”
虞光廷低头又轻轻摇撼了虞幼棠两下,然而对方只是木然的望着他,仿佛神魂早已出窍了一般。
这时狱卒走了进来,低声通知道:“虞先生,外面冯先生催您出去呢。”
虞光廷叹了口气。把虞幼棠放回墙角处委顿着坐了,他拉起哥哥一只手,又将衣袖向上撸了起来。
他轻轻咬住了虞幼棠的一条手臂。
牙关渐渐加了力气,他那眼泪珠子同时就噼里啪啦的滚落了下来。口中隐隐弥漫起了血腥味道,他哽咽着和虞幼棠一起疼!
虞幼棠漠然的闭上了眼睛,依旧是毫无反应。
虞光廷再没有什么可以付出了,所以他只好在哥哥身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渗血牙印。兄弟一场二十几年,他们之间刚刚生出了感情,刚刚学会了互相去爱,可是今日一别、天各一方,也许永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狱卒把虞光廷带了出去。
盛国纲眼看着铁门关上了,便连忙把那个大包袱拉过来打开,然后很快乐的发现里面有两套洁净衣服,两大包糖果点心,一袋代乳粉,几样常用药物,以及一小瓶掺了鸦片酊的白兰地。
现在他那双手不疼了,浑身上下都是狂喜而生的力气。挑出退烧药来掰碎,他按照喂面糊的那个法子,让虞幼棠吃下了这一点碎药片。
从纸包里掏出两块点心丢进嘴里,他一边咀嚼一边继续翻检包袱,结果在那衣服里面又找到了一叠钞票,约摸着也能有个千八百块的。在点心甜美的味道中俯下身去,他张大嘴巴跪伏在地,无声的哈哈大笑。
午夜时分,盛国纲为自己穿上了干净衣裳。
他不困,兴致勃勃的将包袱打了个利利索索。在黑暗中摸索着坐到了虞幼棠身边,他刚要闭目养神休息一会儿,不想虞幼棠呻吟了一声,却是醒了。
盛国纲抬手把他搂到怀中,又剥开一块硬糖送到他嘴边:“幼棠,宝贝儿,咱们有活路了!”
虞幼棠依旧是发着烧的,只是身上不再那么滚烫。嘴唇碰触着那块硬糖,他依稀听到盛国纲说了话,然而那话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
气若游丝的开了口,他对着黑暗自言自语道:“我梦见了老二。”
盛国纲听到这话,知道他还是有些糊涂,不过并不戳破,只是保持沉默。
虞幼棠又奄奄一息的说道:“老二哭了……老二怎么哭了呢?”
盛国纲不打算说出真相,所以缄口不言。
不必说,不必告诉他虞光廷为了救这两人的命,把自己又送回了冯希坤那里。盛国纲希望虞幼棠尽快忘记虞光廷,将来好死心塌地的把自己当做唯一亲人。
当然,他也承认虞光廷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承认而已,仅此而已。
盛国纲清清醒醒的等到凌晨时分,牢房铁门果然开了。
和来人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他把那个包袱绑在胸前,然后背起了半死不活的虞幼棠。虞幼棠现在那神智仿佛是更清明一些了,伏在他的背上轻声发问:“这是……要去哪里啊?”
盛国纲并不回答,只是跟着来人疾走,一鼓作气的就离开监狱,上了一辆汽车。
夏日的凌晨,还是很美好的。
虞光廷站在一处青石台阶上,远远的望向前方码头。一艘小货轮停在那里,朝阳的光辉镀在水波上,轻风过处,就起伏了一片片的碎金。
有汽车停在了岸边,随即车门一开,他看到盛国纲拖拽着把虞幼棠背了出来。
然后盛国纲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走上栈桥,一路向那货轮前行而去。
阳光明亮亮的披洒下来,他那背影看起来身姿矫健,强壮而又充满活力;而虞幼棠软绵绵的伏在他那背上,一只手垂下去,随着他那步伐轻轻的摆动。
虞光廷痴痴的远眺,心里说:“哥,再见。”
待到小货轮吐着黑烟开动起来后,虞光廷才转身上了身边汽车。
冯希坤仰靠在后排座位上,未曾开言,先以手掩口打了个大哈欠:“这回眼看着他们走了,你该放心了吧?”
虞光廷在脸上调动出笑容,关上车门向他靠去:“冯兄,多谢你啦!”
冯希坤抬手揽住他的肩膀,半闭了眼睛说道:“回家睡觉去,养精蓄锐,今晚儿我再邀个大局面,咱们通宵达旦的乐一乐!”
虞光廷立刻凑趣儿的笑道:“那你得多找些人,咱们打梭哈!昨晚儿我在李王八蛋那儿连输了八千,我不服气,今晚儿非要赢回来不可!”
——正文完

番外

第110章 苦中作乐

一九三八年,重庆。
下午时分,盛国纲拎着个旅行袋跳下长途汽车,然后随着人流兴冲冲的走上山路,直奔前方的新村而去。
新村,顾名思义,乃是个新建立起来的村落。如今国土沦丧,难民大批涌入西南后方,有人就要有房子,而房子多了,自然也就成了规模。
正所谓人以群分,这新村同新村也不一样。盛国纲所在之处坐落着一所中学校,加之邻近长途汽车站,交通便利,所以村中聚集了许多文化人物——文化人物们往日可以乘车进城,到大学去授自己那份内的课程;而闲暇时期无所事事,又可以在附近中学教学,挣一点散碎零钱贴补家用;况且这里毕竟算是郊区,值此大轰炸之际,反倒是比市区更为安全许多。
盛国纲并没打算从此受到什么文化的熏陶,他只是觉着这一带斯文空气很浓,而且那茅草房里居住的又都是些穷酸文人,想必恶霸蟊贼不会多,居家生活总能更安心一些。
提着手中的旅行袋,他步伐矫健的走过了两里山路,又一个助跑飞跃过了一条淙淙小溪,最后就遥遥的看到了一排齐整草房。新村的家庭中都有主妇终日劳作,所以那房门也大多未关,由着孩子进出玩闹。
盛国纲快步走到自家门口,半路遇到几位邻居,互相都是含笑问候。邻居们虽然都是饱学之士,对盛国纲这位东跑西颠的游击商人心存轻蔑,然而盛国纲总是摆出一副热情诚恳的面孔,性情又是十分的爽朗,所以饱学之士们不由自主的对他倒还都有些好感。
欢欢喜喜的打开自家房门后,他见房内无人,一扭头就转身走出去,在紧挨着的邻家门口探进头去,正好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半老妇人在打扫房屋,便笑呵呵的问道:“婶子,我弟弟是在您这儿吗?”
那妇人抬头看到了盛国纲那张喜气洋洋的面孔,就一手扶着笤帚,一手一指里屋,口中笑答道:“他和鸿儿在里面读书呢,盛先生进去唤他一声吧。”
盛国纲笑着对那妇人又一弯腰:“什么盛先生,您叫我国纲就好。”
那妇人是位温柔女性,斯文惯了的,到重庆后第一次遇到盛国纲这种热情洋溢的人士,总有点招架不住,故而只好是笑。
国难期间,一切从简,各家那住宅也随之简化到了极致。盛国纲进门之后向左一拐,掀开帘子就直接进了书房。
这书房放到战前,基本就是个茅厕的水平;可是如今讲不得那许多,能够存放书籍的房间,也就可以叫做书房了。盛国纲站在门口,就见房中四壁层层叠叠皆是书本,而靠窗摆了一张木桌子,两人守着一个桌角各自读书,正是虞幼棠和这家的大少爷李竞鸿。
这回盛国纲倒是又讲起礼节了,仿佛很尊敬似的招呼道:“李先生,你好啊。”
李竞鸿今年二十多岁,因为战事耽误了出洋留学,目前只好在附近中学里教书谋生。他和盛国纲是熟识的,此刻就放下书本起身笑道:“盛兄,你今天可是回来的早!”
盛国纲走上前去,伸手轻轻一拍虞幼棠的肩膀:“他昨晚上有点咳嗽,我心里惦念着,今天进城买了药就赶忙回来了。”
李竞鸿听了这话,很感慨的叹了一声:“长兄如父,诚然如此啊!”
虞幼棠这时偏过脸去,微微的斜睨了盛国纲一眼,随即合上书本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转身出门走掉了。
盛国纲当着外人,只是苦笑,又低头拉开旅行袋的拉链,从中掏出一瓶药送到李竞鸿面前道:“李先生,劳驾帮我看看,缅甸来的英国药,说明上一个中国字都没有,我简直不知道怎么给他吃。”
李竞鸿是个有学问的青年,这时就低头从那报纸上撕下一条,一边看那药瓶上的标签说明,一边将其翻译成中文写在纸条上。盛国纲把旅行袋放到桌边,饶有耐性的等待。而李竞鸿翻译完毕后,把药瓶和纸条一起送到他手中,一眼看到那袋口大张,里面还放着些许鸡蛋,一瓶牛奶,一只鼓鼓囊囊的小米袋,另有几只大玻璃瓶;便不由得笑道:“盛兄,你倒是有本事,这个时候还能买到鱼肝油丸。”
盛国纲听闻此言,依旧是苦笑,压低声音说道:“甭提了,这鱼肝油丸比人肉还贵,可是他不大吃饭,非得用这些东西补养才行。”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唉,只要他别闹病,就是真要吃人肉了,我也得从自己身上往下割啊!”
李竞鸿听了这话,大为感动:“盛兄,你这哥哥可真是——”
他顿在这里,一时不知该如何赞美对方那兄长之爱才好。而盛国纲领会精神,便露出疲惫笑容,做无可奈何状:“就这么一个亲人了,身体又不好,宁可我饿着,也不能委屈了他。”
原来他自从在此处定居后,对外便一直说虞幼棠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只因家庭有了变故,所以才不能同姓。虞幼棠见他如见仇人,那是由于大家族中的误会;而他对虞幼棠百般爱护,自然是因为他顾念兄弟之情。
他是巧舌如簧、越说越有道理;而虞幼棠懒得在这上面和他争论是非,随他出去装好人,从不多提此事。李竞鸿等邻居们冷眼旁观了这许久,便都深信了盛国纲,并且暗暗认为虞幼棠这人太小心眼儿,简直有些不识好歹。
盛国纲在李家慨叹一番,拎着旅行袋出门回了自家。同李家一样,他这房屋也是同样简陋,里外只有两间。外间放了桌椅炉灶,算是起居室和厨房;里间摆放了一张大床,则是充当卧室。
盛国纲进门时,虞幼棠正坐在桌边喝水,见他回来了,就又起身进了卧室。盛国纲并没有追逐骚扰他,自顾自的生火点炉子,先从旅行袋里掏出那只小小的米袋,从中抓出一把上好的白米放到一只小铁盆里,慢慢的淘洗。等把米下了锅后,他把旅行袋内的几只药瓶尽数拿出来,一次送到了卧室床旁的木箱子上。
木箱子大概和床等高,如今就充当了桌子使唤,上面摆满了药瓶和些许糖果零食。盛国纲放下药瓶后也没说话,只是把那箱子上的杂物收拾干净了,然后才小声说道:“幼棠,你换个地方坐。我今天买了新蚊帐,现在就换上。”
虞幼棠听了这话,果然从床边站起,自行走到窗前停住了。
盛国纲从外间的旅行袋中找出雪白的新蚊帐,回来脱鞋上床,用其替换了先前那千疮百孔的旧蚊帐。扶着虞幼棠坐回原位,他把那瓶英国药挑出来给虞幼棠看,又低声嘱咐道:“吃完饭后再吃它,一次吃一片,吃完就不咳嗽了。”
随即他转身走出去,去守着那一小锅米粥。
虞幼棠独自坐在床边,低头望着地面,心情倒也还算平静。
死去活来的逃了大半个中国,最终总算是找到了一处安宁地方落脚。他承认这一路上若是没有盛国纲,自己大概早就死上不知多少次了。
盛国纲是个坏蛋、恶棍,可是对他真的好。如果换了旁人,他早就要为之感恩不尽;可这人是盛国纲——他的仇人,盛国纲。
他想活着,要活着就离不得盛国纲。
盛国纲像头牛马似的,就是一味的对他好——他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
盛国纲熬了一点点稀烂的米粥,用个粗瓷碗盛了,放到一旁晾着——这是虞幼棠的饭。
然后他炒了两个鸡蛋,作为下饭的菜。
最后是平价糙米进了锅——这才是他的饭。
端着炒鸡蛋和米粥进了卧房,他搬了个椅子坐在虞幼棠面前,照例是一口一口的喂对方吃。炒鸡蛋被他用筷子杵碎了,每次夹一点放在勺中的米粥上,以便虞幼棠吃的顺畅。
虞幼棠是没有本事亲自下厨的,所以盛国纲不在家时,他总是要饥一顿饱一顿。如今他也饿了,一鼓作气就吃了大半碗米粥,另加半盘炒鸡蛋。盛国纲很高兴,放下碗筷后站起来,用手给他轻轻摩挲心口,嘴里笑道:“今天吃的不错,要是每顿都能吃这么多,那就好啦!”随即他又低头询问:“胃里胀不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