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眼看伊凡真要骑上驯鹿了,她又起了身:“别走!日本人无非就是发现了野兽或者毒蛇,不值得一看,你回来!”
伊凡牵着驯鹿,望着她傻笑。
赛维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既然我们没有办法逃生,索性也去找干尸吧!如果找到了,不怕日本人不和我们谈判。干尸的另一半还在家里,我们凭着干尸,回了家再说!”
马老爷的两道平淡眉毛快要打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香川带着一支小队都找不到,我们活动范围有限,更是无从寻起呀!”
话音落下,常和胜伊亲近的、额头上带着一块白毛的大驯鹿从远处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伊凡迎上去弯腰一看,发现驯鹿不知跑去了哪里,后腿被蹭掉了一块皮,鲜血星星点点的洒了一路。
驯鹿也是今年刚上山的,因为不熟悉地形,所以偶尔受伤也是难免。伊凡沿着血迹走上驯鹿的来路,想要去消除那一处伤害驯鹿的隐患。而大驯鹿站在胜伊身后,舔了舔他露出来的一圈后脖颈。胜伊转过身,抬手搂住了鹿脖子。
脑海中浮现出仙人柱内的午夜风光,胜伊忽然生出厌倦情绪,不假思索的来了一句:“姐,我不想再去谈恋爱了,我往后就和驯鹿过吧!”
赛维瞪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现在还有心情胡说八道。
伊凡在三棵老树之间,停了脚步。
雪地上陷下去一个小窝,显然是驯鹿蹄子踩出来的。小窝不是一般的土坑,伊凡蹲了,把手伸进窝里一摸,发现小窝居然是用尖角锐利的石头砌成的。
他起了好奇心,伸手去挖冰雪冻土,想要看看小窝是自然生成,还是有人故意在地下布了阵。可是只挖了一阵,他便目瞪口呆的傻了眼——在他刨出的小土坑里,他看到了一座用石头砌成的仙人柱的顶端。
开口是很小的,但是并没有被土填实,以至于驯鹿蹄子突破冰雪和土层之后,就可以陷入。从开口开始,越往下越大,像一把半合拢的雨伞。石头虽然嶙峋,但是一层搭一层,居然砌得很结实。往下不知还有多深,单凭着两只手挖,可是太费工夫了。
伊凡决定回去找无心来帮忙。赛维是女人,胜伊不是女人胜似女人,马老爷又是老人家,他数了一遍,就只有无心能用。
无心随着伊凡跑了过来,用木棍和铲子掘土深挖。其余人等也跟来了,啧啧称奇的旁观。土坑已经挖到一人来深,无心站在坑里直起腰,同时看到了坑外飘着的小健。
小健神出鬼没,时常是连着许久不见鬼影。无心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感觉他飘的方位很顺眼。四面八方的环视一圈,他发现了顺眼的秘密——三棵老树加上小健,正好组成一个正方形。
一把夺过伊凡手中的铲子,他开口说道:“余下的活我来干,你上去。”
伊凡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以为我没有力气吗?”
无心叹了口气:“伊凡,我们好像挖到了一位巫师的坟。”
伊凡不安的动了动,刚要发问,不料在他一动之下,仙人柱上忽然脱落了一块半大不小的石头,砸得伊凡金鸡独立的向旁一跳;未等站稳,他骤然爆发出了一声惊叫。
脱落之处显出孔洞,半只蜡黄的人头垂落而出,枯萎的眼珠颜色混沌,定定的凝视着前方。
不等伊凡看清,无心绕过仙人柱冲上去,弯腰抱起伊凡就往上举,一鼓作气把他掀上了地面。随即转身伸手用力扒开仙人柱,他从里面拖出了半具蜷缩着的干尸。
第117章 伊凡的爱情
伊凡从小到大,一直是把禁山地下的巫师遗骸当成传说来听的,因为从来没有人会轻易上山,上了山的也大多只是不得已的路过,连停留都不会多做,更不会破土挖掘。
所以当看到传说成真,而真相又是如此恐怖之后,他吓得像是撒了癔症,坐在地上直哆嗦。坑中的干尸蜷缩成了一只蜡黄的大虾仁,身体切面却是平整。无心让地上众人后退了,自己带着干尸爬上地面。这一半干尸,和马老爷家里的那一半相比,仿佛是分别处在了两个极端。马老爷家里的半具干尸直挺挺硬撅撅,而且是闭着眼睛;而刚刚挖出的干尸却是抱着膝盖做胎儿状,一只眼睛也是睁着的。石头仙人柱被破坏了,外表已经是粗糙,里面更是棱角尖利。根据无心的知识,怪石垒成的仙人柱也许是象征着痛苦与禁锢。巫师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安然沉睡着保护他的宝藏;另一半则是受着炼狱般的折磨,永远不见天日、不得伸展。
更深一层的道理,无心想不出了,目前仅有的一点学问,还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前尘旧事一贯被他滔滔的遗忘,然而大浪淘沙,总会有片言只语留存在头脑角落里。
“就是它了!”他不让旁人看到干尸,干尸的身体里还封着魂魄,他怕旁人会受干尸的害:“去找块布,我要把它包好。”
伊凡爬起了身,一边喃喃的祷告,一边踉跄着往回走。无心抬起了头,看到小健远远站着,对自己不住的摆手。
无心从来没有留意过他,此刻一看,忽然发现他是个挺好看的小男孩,摆手的时候,稚嫩的手指微微弯曲,正是个很可爱的模样。
于是他就真诚的笑了一下:“怎么了?”
小健血淋淋的飘在树林里,声音在无心的耳中响起:“我害怕。”
无心答道:“别怕,我一会儿就画一道符,把它镇住。”
小健一点儿也不信任他的法术,于是一个影子越来越淡,末了就自作主张的消失了。
伊凡常年穿兽皮袍子,又不是小姑娘爱做新衣裳,所以营地里根本没有布。他慌里慌张的乱转一圈,一时想要带着马家人逃命,一时又想要回部落请萨满来帮忙。没等他想出眉目,他的双脚先行一步,已经带着一只半大不小的桦皮桶赶回了无心身后。
桦皮桶轻便结实,外层还印着花纹,上面也有个盖子。无心把干尸放进桶里盖严了,又用绳子上下捆了几道。拎起桶站起身,他见伊凡还是惊魂不定,就安慰道:“别怕,我也是位法师,我不怕鬼。”
话音落下,马老爷见缝插针的向无心一挑大拇指,同时对着伊凡说道:“他——半仙之体啊!”
伊凡惶恐的问道:“你也会跳神吗?”
无心来不及多说,泛泛的一点头:“啊,会!”
伊凡当即又道:“我有一头母驯鹿,总是生畸形崽子,你能不能跳神救它?”
无心睁大了眼睛:“我……只会救人。”
伊凡很虔诚的望着他:“我们部落的索菲亚,好些年都生不出孩子,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无心拎着一桶干尸,十分为难:“我……也不懂妇科。”
伊凡失望了:“哦,那你不如我们氏族的萨满。”
无心拎着干尸独自走路,不许旁人靠近自己。而马老爷有了筹码在手,精气神立刻就不一样了。一双老眼囊括了伊凡和赛维,他想自己也该让小野人认清现实了——他的女儿,岂是伊凡可以觊觎的?不过这话什么时候说呢?如果说了,小野人会不会像打灰鼠一样一枪崩了自己呢?毕竟四个人这些天连吃带喝,已经吃空了小野人的仓库。小野人枪法如神,他想杀人的话,必定一枪一个准,自己身边别说有个半仙,就算有个全仙,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马老爷得意的开动脑筋,开始在心中掂对言辞,想要顺着小野人的性子,把话说明白了。
马老爷对于自己的智慧,素来很有自信,自认文可谈经论道,武可打爹骂娘,堪称是位文武双全的奇才,如果不是为了名利入了政界,专攻学问也能有所成就。古有孔圣孟圣,孰知他就学不成当今的马圣呢?他是见了天皇都能侃侃而谈的,不信说不老实一个小野人!
在回到营地之后,他为自己挑选了一处绝佳的说话地点——紧挨着一棵大树,如果伊凡敢动枪,他可以瞬间躲到树后,先逃一劫。
先对着赛维和胜伊交待了一番,马老爷整理了身心,鼓舞了勇气,然后把伊凡叫到树前,满面慈悲的告诉他:“我家的二姑娘,她不愿意啊!”
他抬手拍了拍伊凡的肩膀:“在北京,有个小伙子从小就很喜欢她,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几年。她心里有了人,不肯再嫁给你。伊凡,强扭的瓜不甜,有缘无分,算了吧。”
话音落下,他做出一脸怜爱神情,观察着伊凡的反应。伊凡睁着一双蓝眼睛,傻乎乎的望着马老爷,仿佛忽然听不懂了汉话。
马老爷深知压抑之后的爆发更可怕,所以随时预备着往树后跳。微微皱着眉毛,他迎着伊凡的目光,似乎快要眼含热泪。忽然伸手拥抱伊凡,他像个最博爱的老人家一样,抬手拍了拍伊凡的后背,又在伊凡的耳边长长叹息了一声:“好小伙子,可惜我没有第二个女儿了。赛维是我的独生女,我娇惯了她十几年,我不舍得逼迫她啊!”
伊凡垂下了头,喃喃说道:“你不要逼迫她。花儿在原野上,才能一年又一年的开放;如果把它们折断插到花瓶里,它们很快就会死了。赛维有了喜欢的人,就让她去喜欢吧。如果强迫她嫁给我,她也会像花一样枯萎的。”
马老爷一愣,心想这小子什么意思?是在说漂亮话吗?
几分钟后,马老爷亲亲热热的陪着伊凡坐下了。
马老爷一辈子不懂得什么叫做愧疚,可在看出伊凡的一言一行全部发于赤诚之后,他真有点愧疚了。不由自主的,他又许了大愿:“等我回到北京了,我会派人来接你。我在北京过得还不错,能让你也享享清福。”
伊凡摇了摇头:“你们都住在房子里,窗户和门还要关着。夜里黑黑的,没有星星月亮,没有风和雪,也没有火。我想一想都受不了,我会在里面活活闷死的。”
然后他站起身,从仙人柱里翻出一把草药送到嘴里嚼烂了,吐出来敷在了大驯鹿的伤腿上。大驯鹿并不把一点小伤当回事,低下头轻轻啃着雪下的草。伊凡的蓝眼睛里满是忧伤,目光注视在白皑皑的大地上。
马老爷带着一点小愧疚和满身的大轻松,拍着屁股上的雪起身走到赛维面前,一是汇报胜利消息,二是商议如何利用筹码。
赛维听了马老爷带来的喜讯,不知为何,完全喜不起来。看着伊凡在远处伺弄着大驯鹿,她心里很不好受——如果伊凡胡搅蛮缠的大闹一场,反倒更能让她心安理得。回头又看了无心一眼,她发现无心守着桦皮桶,也是坐得很远。
“得找个人去做联络员。”她对马老爷说:“而且我们人少,得格外小心。”
马老爷沉吟着点头:“没错,不见兔子不撒鹰。玩命的事,不能不慎重。可是让谁去做联络员呢?你我不行,胜伊更是屁用没有。你那个半仙还得照顾尸首……”他暗暗的向后一指,压低声音问道:“要不然,让他去吧!”
赛维立刻摇了头:“爸爸,他上山就是为了躲日本人,我们现在怎么能把他往日本人眼前推?”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两只手,手指细长,指甲也长了,分外的像爪子:“我去吧,至少我能把话说清楚。再说他们要的是干尸,又不是我。干尸不到手,他们不能杀我。”
马老爷一瞪眼睛,鬼鬼祟祟的质问:“万一把你扣下了呢?”
赛维也瞪了眼睛:“我们又不是勒索他,他们扣什么呀!我就告诉他们,说是干尸找到了,让他们带着我们下山回家。他们是为干尸来的,你说他们放着光明大道不走,非要杀了我再找你们,绕着弯的抢干尸吗?就算他们放不下坏主意,他们可以路上下手嘛!可等真上了路,兴许我们半路就跑了呢!”
马老爷张着嘴想了想,末了抬手拍了赛维一巴掌:“好姑娘,脑子够用。你要是个男孩就更好了,你要是个男孩的话,会像爸爸一样了不起的。”
赛维毫不遮掩的打了个哈欠,不爱听父亲说话。
无心听说赛维要回地堡去找日本人,当即表示不同意。
他让伊凡留在营地不动,自己则是在距离营地一里远处找了块平地,把新搭建的仙人柱拆了搬迁过去,让马家三人和伊凡既有联系,又不至于被日本人一网打尽。把桦皮桶放到马家的仙人柱外,他让赛维和胜伊盯紧了它,然后自己单枪匹马的往林外走去。
伊凡要把大驯鹿借给他骑,他没要,把驯鹿放养在了马家的仙人柱附近,因为怕自己夜里回不来,马家众人会被狼叼走。大驯鹿代替了他,就算是暂时的保镖了。
第118章 奉献
无心当初从半山腰往树林里逃时,因为是个顺风下坡,而且后有追兵,所以还不觉怎的;如今顶风冒雪的往山上走了,他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一步一顿,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快被逆风齐根刮掉了。
他累极了,自己弯腰抓了雪往嘴里塞,心想自己早在几个月前还抱怨日子了无生趣,没想到紧接着就被卷进了偌大的漩涡。事已至此,他显然是和马家有点缘分,既然有缘,就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至于将来赛维会不会要他,他倒是淡了。最好是要,不要也行。不要他,他就走。反正也是累透了,他真想找个地方歇一冬。
半路上,他把小健逮住了。
小健藏在他的后衣领里,问他:“马俊杰呢?”
无心实话实说:“死啦!”
小健气死了,当场飘到半空,张牙舞爪的撒泼:“让你给我看着,让你给我看着,结果你给我把他看死了!你赔!”
无心四脚着地的向前爬坡:“小健,你应该投胎去,孤魂野鬼做久了,苦头在后面呢!”
小健把一张鲜血淋漓的小脸凑到了他面前:“你想撵我?”
无心对着他吹出一口热气:“你看我,我就是个孤魂野鬼。孤独一天两天没关系,一辈子两辈子也没关系,可是没头没尾的一直寂寞着,就难熬了。你要是愿意,我可以让你魂飞魄散,像其他人一样。”
小健没说什么,悄悄的消失了。
无心到达半山腰时,发现除了马英豪和小柳治之外,香川武夫也在。几天不见,他们全有点小变样,因为剃刀落在了地堡,他们没法刮脸了。
忽然见他回来了,众人全都目瞪口呆的起了身。小柳治下意识的拔出了手枪,香川武夫则是探究式的向他一歪脑袋:“无心?”
无心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们找到干尸了吗?”
香川武夫的一个脑袋左摇右晃,一双眼睛却是紧盯着他:“还没有。”
无心看见地面火堆上吊着一只铁锅,锅里咕嘟咕嘟的煮着肉,便径自走过去坐下了,抄起一把长柄勺子搅动肉汤:“你们找不到了。”
香川武夫的目光始终是随着他走:“为什么?”
无心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出了冰碴,于是舀起一勺热汤喝了:“因为干尸在我手里。”
香川武夫一挑眉毛,走到他身边蹲下了:“你,还是你们?”
无心一边喝汤,一边答道:“没有区别,一个意思。”
香川武夫审视着他的面孔,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于是继续问道:“怎样才能把干尸给我们?你可以提出条件。”
无心摇了摇头:“没条件。我帮你们保存干尸,到了北京自然会给你们。”然后他抬头对着香川武夫一笑:“我要它没有用嘛,它又不好吃,对不对?”
话音落下,他捞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香川武夫一皱眉头,感觉无心的话真是令人作呕。不过两道眉毛随即舒展开来,他和颜悦色的对无心说道:“我们并不打算立即返回北京。”
无心心中一动,有了不好的预感:“为什么?”
香川武夫盯着他答道:“北京马宅的干尸,已经被我运进地堡里了。”
此言一出,马英豪和小柳治全变了脸色。无心攥着长柄勺子,恨不能在香川武夫的光头上狠敲一下。可是嘴里咀嚼着肉块,他强忍着不动声色:“我怎么不知道?”
香川武夫微微一笑:“因为我也害怕诅咒,我也认为干尸是不吉利的,所以为了保证我们队伍的安全,上面特地组建一支小队专门运送干尸。他们比我们晚了一步,也的确是一路坎坷。”
说到这里,他向无心探了头,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它的确是不祥的。还记得小队把它送入地堡的那天夜里吗?那天夜里,金子纯死了。”
然后他一摊双手,咬着牙笑:“多么可怕的巧合。”
无心不置可否的慢慢喝汤,心想马老爷和赛维的算盘全打错了,原来日本人是打算就地解决所有问题。
把一小锅汤喝到见底了,他在温暖的汗意中放下勺子,抬头望向了香川武夫:“如果巫师的灵魂当真复活,我是没有办法的。”
香川武夫对着马英豪一点头:“还有白琉璃。”
无心环顾四周:“诸位,你们都相信鬼神之说吧?”
马英豪和小柳治一起点了头,他们的启蒙老师是白琉璃。香川武夫则是沉吟——他一直暗暗的把诅咒和微生物学联系到一起,也许因为诅咒死去的人,只是感染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细菌或病毒。但无论真相到底是什么,他都很愿意做一番探索。如果诅咒是真的,那么能否将其利用在战争中呢?稻叶大将并不是没有见过古董的乡巴佬,即便古董非常之古。之所以大动干戈的派他前来大兴安岭,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无心又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白琉璃不是巫师的对手,我们会落到什么下场?”
香川武夫淡然的答道:“无非是死。帝国的军人,不怕死。”
无心转向了马英豪:“你也不怕?”
马英豪显然是别有心肠,答非所问的说道:“马浩然在哪里?”
无心莫名其妙:“马浩然是谁?”
马英豪不情不愿的答道:“老不死的。”
无心恍然大悟:“哦……”
然后他就闭了嘴,并不打算再提马老爷。马老爷心眼奇多,虽然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坏心眼,但是聊胜于无。如果想凭着一己之力返回北京,队伍里还真少不得狡猾的马老爷。
香川武夫拿起长柄勺子,轻轻磕打着铁锅锅沿:“无心,我知道你的顾虑。放心,我不会伤害马家的人。只要我们最后活着,就一定会安全的带他们回北京。”
无心望着空锅,锅沿晃动着香川武夫的大手,手背青筋毕露,活生生的带着热量。抬手搭上香川武夫的手背,他忽然满怀悲悯的长叹了一声。一条愚痴而又执着的生命,在向着夭折的方向狂奔。
无心很少恨谁,此刻抬头环顾了周遭一张张肮脏而又年轻的面孔,他虽然知道他们杀人不眨眼,是人中的恶兽,但也依然没有恨意。
无心收回目光,不再深想。再想下去,他的心就要苍老了。
香川武夫则是不大得劲的捏着勺子。无心无端的摸了他的手,让他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心中不禁暗想:“我都奔四十了,值得一摸吗?”
没等他的念头闪过,无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我拦不住你们,我也不拦了。明天早上我还来,带着半具干尸。今天晚上……你们喝点酒,吃点肉,好好过吧!”
在火堆前站起身,无心拍了拍身上的雪:“我走了,不要跟踪我。我说话算话,明早一定回来。”
无心沿着山路往下走,身后果然没有日本兵尾随。
半路上他捡了一块大树皮。人坐在树皮上,他顺着斜坡向下滑。滑雪的速度快极了,风声在他耳边呼呼的响。赶在天黑之前,他进了树林。拐弯抹角的快走一气,他找到了马家三人的仙人柱。
马老爷正在仙人柱内火塘上烧开水,赛维和胜伊则是相对而坐,猫头鹰似的守着中间的桦皮桶。忽然见他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三个人全是雀跃不已。然而听到了他的报告之后,三个人又一起蔫了。
赛维问无心:“你怎么知道人家一定是要把干尸送进地堡里呢?他们就不能把地堡里的干尸运出来吗?反正就是把两半拼在一起,在哪里拼不是拼?”
无心反问:“在哪里都能拼,可是谁去把地堡里的一半运出来呢?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敢下地堡吗?”
胜伊低声说道:“反正太悬,死瘸子扔在地堡里的什么琉璃,恐怕早被毒蛇吸成人干了,到时候他们是一伙的,就你单枪匹马,你有胜算?”
无心故意笑道:“大不了我也死在里面,你们自己想法子回家吧!”
胜伊当即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赛维则是鼻孔出气,老气横秋的扭头骂道:“说他妈的屁话!”
马老爷其实并不关心无心的死活,但是看儿女都愤慨动情了,自己不好太过冷漠,只好也跟着摇头:“无心,不要乱说。”
无心笑了:“我说着玩呢!我又没疯,当然不会去送死。我有办法,我是半仙嘛。马英豪扔在地堡里的巫师,本领也不如我。放心,一队人里顶数我最厉害,我一定能活着出来!”
四个人胡乱争论了一夜,末了在仙人柱里挤着睡成一团。
天亮之后,无心吃饱喝足了,拎起桦皮桶就要上路。临走之前赛维赶上去,扳着他的脑袋亲了一口。
无心微笑着走了,走出老远他回了头,见赛维和胜伊并肩站在仙人柱前,还在直勾勾的望着自己。抬起手用力的挥了挥,他转向前方,踏上了去路。
第119章 魂兮归来
无心走到半山腰,在地堡入口前打开了他的桦皮桶。香川武夫无所顾忌的上了前,瞧过之后点了点头,心想人真是有命也有运的,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无心得来全不费工夫。
心情无端变得沉重了,他请无心再进地堡,取出干尸,无心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
香川武夫不敢太勉强他,于是转向小桥惠,用日本话低声说道:“你留在外面吧。如果发生万一之事,你立刻返回天津,把我们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的汇报给稻叶大将。”
无心并不懂得日语,但是猜出了香川武夫的意思,所以当即说道:“所有人都要下地堡。活人越多,阳气越重,越能克制阴魂作祟。”
香川武夫没有多想,对着无心解释道:“她是个女人,用处不大。”
无心扭头看了小桥惠一眼,看她是个缩手缩脚的小女人。山下林中也有个小女人,为了那个小女人的活,他得让这个小女人死。
“不行。”他斩钉截铁的说道:“她必须下。”
香川武夫有心拔枪恐吓无心,但是一转念,又觉得没有必要。总而言之,他们来得太仓促,全怪稻叶大将催命似的催他出发。许多该做的准备都被省略了,他环视了身边二十来名士兵,旁人倒也罢了,只是金子纯的死,真是大损失。
现在后悔是来不及了,想要和外界联络,电台又在地堡里面;派人用两条腿往外走,一来是时间不足;二来大雪封山,未必能走出去。香川武夫又望向小柳治,他和小柳治一点儿都不熟,也根本不认识马英豪。稻叶大将把队伍搞得东拼西凑,像一件首尾不能呼应的残次品。如果从头开始就让他来经手,绝不会落到今天这般境地。
思及至此,香川武夫几乎有些愤慨了。手指缓缓划过缠在腰间的子弹带,他的光头反射了朝阳的光芒。
无心好整以暇的观察着所有人的表情。但凡这些人存有一丝的理智,都该马上收拾行装往山下跑。可他们已经上了无形的轨道,前途是注定的了。耳边忽然响起了小健的声音:“大哥哥,我来了,我给你做侦察兵,好不好?”
无心点了点头,心想等到这次脱身自由了,无论如何都要让小健魂飞魄散。小健是个小孩子,不懂事,趁着他还没有很痛苦,自己做主,让他解脱了吧!
这时,香川武夫已经走去打开了地堡铁门。
一名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和无心率先下了洞,领着头往地堡里走,后面的人络绎跳下,是一条长长的大尾巴。无心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回头向后望去,同时嘴唇翕动,一五一十的清点人数。点到最后他迈步走到队尾,从入口伸出头去,面无表情的望着站在地面上的小桥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