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两声,大概是耗尽了青年最后的气力。
时光滔滔流逝,转眼间雨停了,转眼间太阳出来了,转眼间,天地都安静了。
有专门人员,下进隧道清理尸体。
尸体被一具一具的抬出来,每一具都是面目青紫、五官扭曲,因为都是在窒息的痛苦中慢慢熬死的,所以身上衣衫凌乱,通体皮肤上皆是濒死痛苦时的抓痕。不过片刻的工夫,隧道口就是尸横满地了。
杜宝荫跌跌撞撞的走在死人堆里,寻找戴其乐。
他已经不知道了惊惧恐慌,单是木然的蹲下来,徒手扳过一具具尸体检视模样。天空中又飘起了小雨,不远处忽然有个小孩子哼了一声,然后慢慢坐了起来。
这是个命大的,接了地气又沾了雨水,自己缓过了一口气。小孩子像个血葫芦似的环顾四周,忽然大哭起来,口中喊爸喊妈。
杜宝荫漠然的蹲在他身边,又将一个青年男子扳了过来。青年男子双目圆睁,一嘴血沫子,是真死透了。
小孩子哭的撕心裂肺,一只小手搭在腿上,手指头却是齐根没了三个。杜宝荫起身绕过他,向更远处的尸山走去。
尸体太多了,简直无法让家人前来认领。于是有大卡车开过来,一车一车的将尸体运去了朝天门河边。杜宝荫站直身体望过去,就见尸体在卡车后斗中高高堆积,很多都是赤身露体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戴其乐。
他心里很恍惚,滚热而澎湃的液体就堵在他的心口处,让他迷迷茫茫的麻木不仁。一辆卡车发动起来,他下意识的拔腿便追,一边追一边在心里想:“它把老戴拉走了。”
想到这里时,也没有痛不欲生,只是平静的这样想,平静的这样追。脚下的尸体将他绊的一个趔趄仆倒在地,他爬起来,不觉疼痛,自顾自的低下头,又开始认认真真的翻检周遭尸体。
尸体源源不断的被人从隧道里清理出来,又一趟接一趟的被卡车运走。没人去管在尸山上游荡的杜宝荫,于是他就孤零零的四处徘徊。
一个中年汉子,从死人堆里背出了他那断了气的老婆。经过杜宝荫面前时开口劝了一句,杜宝荫抬起头,迷迷糊糊的对人家微笑。
然后他放出游移不定的目光,继续寻找戴其乐。
没有戴其乐。
杜宝荫找戴其乐,一找就是三天。
他不渴不饿、不冷不热,不眠不休,身体轻飘飘的,心也是轻飘飘的。尸体一天比一天的少了起来,他游走在恶臭熏天的尸场上,偶然发现又有一辆卡车开走了,忽然一惊,疯了似的就要去追逐,心里想:“也许老戴就在上面!”
然而跑了一段路后,他又不知不觉的把这件事忘怀了。
他无所谓了时间与空间,也不哭泣悲恸,只是寻找戴其乐。抬尸人看他可怜,故意撵他,想让他离这里远一点,免得染上疫病。然而他是个微笑沉默的游魂,他存活在被戴其乐抛向洞口的那一刻,他还要去解救戴其乐。
第四天,隧道口大致被清理出来了。
有人过来拉扯杜宝荫,嘴里还说着劝慰的话,然而杜宝荫并不肯随他离去。双方纠缠了片刻,那人悻悻离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拖着两条腿在那一片血迹斑斑的空场上来回走动。耳边隐隐约约响起了声音,依稀是有人在说话。他听不懂,也没在意,继续还要行进,忽然前方有了障碍,随即听到了两声雷。
仿佛是有人拍打了他的面颊,但是其间仿佛隔了一层棉被,感觉十分迟钝柔软,很不真实。鼻血流过他那滚热的肌肤,他怔怔站着,也只是站着。
于是杜绍章这回抡圆了手臂,一巴掌直接把他打倒了!
杜宝荫不肯走,挨打挨骂也不肯走。
杜绍章的汽车夫挽起袖子戴了手套,拎着装有消毒药水的压力喷壶走上来,对着杜宝荫从头到脚乱喷了一气。杜绍章自己用浸过消毒药水的帕子擦了擦手,然后命令汽车夫把杜宝荫拎起来塞到汽车上去。
无比肮脏的杜宝荫被杜绍章打晕了,抽搐不止的瘫在了后排座位上。而杜绍章已经得知他在死人堆里混了好几天,大概不会比腐尸干净许多,所以也不和他为伍,独自坐上了前方副驾驶座。
“戴其乐已经死了!”杜绍章站在浴缸前,对着杜宝荫沉声说道:“这种情形,他不死才怪!”
这里并不是杜绍章在城内的公馆——他那公馆屡遭炸弹,由二层变为一层,由一层变为平地。所以如今在城内活动时,他一直是借用朋友的一间空宅落脚。
杜宝荫坐在浴缸里,面无表情。
方才他又经过了一番更彻底的消毒,杜绍章亲自动手,洗的又狠又细致,几乎搓掉了他一层油皮。肥皂水浸着几处伤口,丝丝缕缕的疼痛。
不过三天的光阴而已,他已经消瘦成了一副伶伶仃仃的模样,然而也依旧是平静的,仿佛和这人间再无瓜葛。
杜绍章把他从浴缸里拽出来,擦干身体推到床上去,又端来一碗加了糖的米粥,要喂他喝。
杜宝荫听话的喝了两口米粥,忽然东张西望起来,口中轻声唤道:“老戴?”
他转身溜下床去,一丝不挂的,也不害羞了,迷迷茫茫的在房内来回走动。没走两步,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了木制地板上。
他笑了,在最绝望的时候,他往往是笑,因为已经欲哭无泪。
“唉……”他把双臂抱到胸前,因为自己始终是没能找到戴其乐,所以笑的含羞抱愧——没用啊,怎么就找不到老戴了呢?
胸口那里暖烘烘的一拱一拱,也许是方才咽下的两口米粥在作祟。忽然一个忍不住,他战栗着咳嗽了一声。
口鼻中一阵甜腥,鲜血星星点点的滴落到了他那苍白的大腿上。
随即他大咳起来,边咳边呕,一口一口的吐出紫黑血块。杜绍章慌忙起身要去搀扶他,可是他在杜绍章的怀抱中瑟缩颤抖,胸臆间没了淤血的堵塞,反倒是渐渐清凉明白起来。
喘息片刻后,他沉沉的垂下头去,终于落下了四天来的第一滴泪。

第36章 天上

杜绍章将一盘米饭放到杜宝荫前方的桌面上,言简意赅的发出命令:“吃!”
米饭上浇着牛肉罐头的汤汁,肉块旁又躺着几条翠绿蔬菜,堪称一盘又简单又丰盛的好伙食。杜宝荫拿起插在米饭上的钢勺子,舀了一口送进嘴里,机械的咀嚼着,尝不出滋味。
杜绍章没想到杜宝荫会这样难过——当然,他知道十七弟和戴其乐感情好,不过杜宝荫先前和他的姨太太们,似乎也都情深义重过,最后分开了,只见他如释重负,也并没有寻死觅活。
他不忍心再去打骂杜宝荫了。
将胳膊肘架在桌面上,他十指交叉,思忖着找出话题来,转移杜宝荫的注意力:“上个月我在香港,遇到了你那个奶哥哥——赵天栋,是不是?”
杜宝荫现在听到这个名字,感觉恍如隔世,毫无触动。
杜绍章继续说道:“我知道他先前的所作所为。一个反叛主子的家贼,人品一定卑劣之极。不过他对我万分恭维,我也就没有再提往事。他现在在香港开了一爿五金店,生活很过得去,听说你在重庆,他倒是关切的很,问东问西。”
杜绍章留意看了杜宝荫一眼,忽然停止了长篇大论:“十七弟?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杜宝荫垂着头,眼神都直了。
杜宝荫想到戴其乐被人践踏而死,当时一定痛苦之极,心脏就随之一抽一抽的疼,身体也僵在当地,一动都不能动了。
他又想到戴其乐生前总是风光,可是死后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和陌生人一起被埋在了异乡,黄泉路上可该怎么走?这时候,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简直不能忍受独处的时光,可是杜绍章忽然又聒噪的让人不可忍受起来。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他伸手往旁边摸,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摸不到。
白天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等待,等待戴其乐忽然出现,可是戴其乐从来不出现。
他绝望起来,有时候想自己才二十四岁,还有那么漫长的一生要活——怎么活啊?这么漫长!
这几天没有轰炸,杜绍章让他出去见见天日。他站在一棵树下,想树连动都动不得,却是安然无恙;戴其乐能跑能跳那样聪明,大难临头时,运气怎么会还不如一棵树?
端起饭碗吃饭的时候,他想先前总是两个人对坐在一起吃的,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他真想再见戴其乐一面,哪怕下一秒是两个人一起死呢?
戴其乐死不见尸,可处处都是戴其乐。
杜宝荫闭上眼睛,能从空气中捕捉戴其乐的呼吸。
他心如刀割,然而依旧平静。
在防空洞惨案后的第十天晚上,杜绍章忽然在餐桌上说道:“十七弟,早上我收到了赵天栋的电报。他说重庆轰炸厉害,如果我们愿意迁去香港暂避一段时间的话,他可以帮忙安排一切。”
杜宝荫抬头对他微笑。
杜绍章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们两个去香港住一阵子,也好。给你换个环境,你大概也能……”说到这里他毫无预兆的烦躁起来:“他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为他要死要活吗?”
杜宝荫微笑着回答:“九哥,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杜绍章一拍桌子:“我——”
说出一个“我”字之后,他忽然又泄了气,声音也降低了许多:“你是个糊涂人,我不和你多讲,你听我的话就是了。”
杜宝荫垂下眼帘,眼眶中含着一汪泪水。杜绍章方才那语气中蕴藏了些许温柔,这也能让他想起戴其乐。
戴其乐对他是很温柔的,也常常让他“听话”。他的确是听话的,为什么不听呢?他几乎是有些崇拜戴其乐。
杜宝荫终于是,受不了了。
在晚饭后,杜宝荫对杜绍章说道:“九哥,我累了,想要早点休息。”
杜绍章正坐在电话机前大打电话,听闻此言就向他一点头,又抬手捂住话筒,轻声嘱咐他道:“好好睡觉。”
杜宝荫规规矩矩的答应一声,转身向楼上卧室走去。
进入卧室之后,他轻手轻脚的锁上了房门。
房内一片漆黑,别有一种温馨的封闭感。杜宝荫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痛痛快快的长叹了一声。
旧日的空气一点一点的回来了,没有世界大战,没有生离死别,他还是那个二十岁的杜十七爷,躲在天津老房子的卧室里,欠了赌场四五万块,还不起,吓的要死。
怎样想都是绝望,干脆把裤腰带拴在床柱上,学父亲的姨太太,一死了之——这里是黄铜大床,床柱更结实。手指系好那个活扣,他起身理了理衣裳,也没脱鞋,直接就躺上了床。
把头伸进了腰带圈套里,他闭上眼睛仰卧下去,心里并不恐惧。
因为他知道,知道自己一个翻身滚下去,戴其乐就会破门而入,是个救命的英雄,带着一身的光明与风。
这六天难熬的有如六年、六十年。他等不及,要让这一天早些到来了!
“唉……老戴。”他轻声自语道,然后毫不留恋的向床下一翻。
“咕咚”一声响,他摔落在地,脖子上的皮带瞬间收紧了。头脑中瞬间升了温度,他并没有感到痛苦,眼前只是一片金光灿烂。
随即“咣”的一声巨响,房门的确是开了。柔和的光明与温凉的风一拥而入,杜宝荫在恍惚中深感满意,甚至迷迷糊糊的微笑起来。
然而情形很快就变得美中不足,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轰鸣中,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气吞山河的大骂——下一秒钟,大骂变成了惊呼:“十七弟?你——你要干什么?!”
杜宝荫任凭杜绍章为自己解开了脖子上的皮带,沮丧的简直无力去呼吸。杜绍章拎着那条皮带,在阴暗的房间内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恶骂不止。
杜绍章是经常骂人的,所以杜宝荫也不在乎,坐在地上静静倾听——听着听着,他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儿。
以手扶床站起来,他怯生生的问道:“九哥,你这是……在骂谁?”
杜绍章仿佛是怒不可遏的样子,独角戏一样吼了个语无伦次,听到这里才厉声怒道:“我在骂谁?我骂的是那个死不了的戴其乐!”说完他用皮带狠狠抽了床头一下:“这混蛋现在正在院子里挺尸呢!”
杜宝荫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戴……没死……来了?”
杜绍章在黯淡光线中看到了他那惊愕的模样,恨的抡起皮带就抽了他一下狠的:“你高兴了,是不是?好,好,你可以滚,你可以马上滚,滚了之后就别再来见我!你没有我这个九哥,我也没有你这个十七弟——”
杜绍章这番话还未说完,就见杜宝荫一头冲出房门,咚咚的跑到楼下去了!

第37章 再不分开

杜绍章说戴其乐是在院子里“挺尸”,这个形容还真是很确切。
杜宝荫气喘吁吁跑出楼门,就见院内的青砖地面上摆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人四仰八叉的躺着,两条腿被石膏绷带固定住,直直的伸了老长。两名衬衫短裤打扮的青年站在一旁,正是经常跟随戴其乐的伙计们。
杜宝荫梦游似的停住了脚步,心里还是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朝思暮想的太久了,所以做起了特别真切的美梦。
试探着一步一步走向前方,他看到担架上的戴其乐扭过头来,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兴高采烈的笑容:“傻子!”
声音有些嘶哑,但是清清楚楚的。他对着杜宝荫伸出一只手,用胜利者的口吻大声呼唤:“傻子!”
杜宝荫不为所动,慢慢的走到担架前,又慢慢的蹲了下来。
睁大眼睛望向戴其乐,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又摸了摸对方的头发。他想抬手狠咬自己一口,如果疼,那就表明一切真实——可是又犹豫,怕这一口咬醒了美梦,戴其乐会瞬间在自己眼前消失。
于是他屏住呼吸一言不发,单是深情凝望着戴其乐的眼睛,又把他的手紧紧握住,按到胸前。
胸前忽然疼了一下,是戴其乐用手指用力拧了他一把:“傻子!不认得我了吗?”
杜宝荫一屁股坐下去,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全是真的!戴其乐真的还活着!
戴其乐命大,当时在人潮中将要跪下的那一瞬间,前面有个失了足的倒霉蛋,先他一步摔倒在地,他跪在了人家的身上,总算是没有被后来者立刻践踏湮没。
扒扯着前方众人挣扎起身,他一眼看到杜宝荫随着一股子人流从崩坏的闸门中滚出去了,心中登时安定了许多。眼看着前方尸首越堆越高,他知道不妙,仗着自己还有些许力气,他一脚踹倒前方一人,趁对方尚未倒地时,便奋力踩着这人的肩膀向上爬去。
依他的本意,是要踩着人头跑到台阶上去。可是脚下不稳,并不能让他随心所欲。在几番惊险颠簸过后,他离出口台阶越来越远,最后竟是翻翻滚滚的移动到了一处阴暗角落里去。他见那角落洞壁上伸出木制支架,吊着一盏已然熄灭了的油灯,便拼命向上一蹦,双手抓着支架爬了上去!
在人潮最汹涌的一段时期里,他攀在支架上,勉勉强强算是逃过一劫;可是到了入夜之后,外界毫无救援,洞内的氧气又急剧减少,他在头晕脑胀之余力不能支,终于是手脚一松,掉了下来。
这时他周围已经皆是尸首,活着的也都没了人样。他那上半身被夹在两具尸体之间,双腿无处可收,结果腿骨生生被人生生踩成几截。惨叫两声后,他眼前一黑,终于是失了知觉。
他被当成尸体扔上了卡车,然后在雨中被卸到了朝天门河边。在污泥里躺了许久,他竟是起死回生了。
被抓来抬尸的农夫发现了他,丝毫不惊讶,还给他灌了两口热水。然后运尸卡车在返回时,顺路就把他送去了医院。他当时头脑昏沉,随人摆布;等在医院休养了两天,恢复了神智后,这才东拉西扯的求人去打电话,想要先和家中伙计联系上,然后好去找杜宝荫——他相信杜宝荫没有死,就凭当时那个情况,只要能出去见了天日,那傻子再傻也死不了!
医院里到处都是病号,医生护士都忙的脚不沾地,凭他求爷爷告奶奶,谁又有工夫去管他?而当初和他一起进城的那位汽车夫,因为动作缓慢,没能挤进隧道躲避空袭,逃过一劫,回到歌乐山后却又四处宣扬戴其乐和杜宝荫的死讯,不但导致戴家伙计们人心离散,甚至把刚从香港回来的杜绍章都惊动了!
如此过了一个礼拜,戴其乐终于找到伙计,得以调换医院,享受高等治疗,同时又四处派人去寻觅杜宝荫。
杜宝荫没回家,他就怀疑这傻东西是被杜九给拐走了;然而去杜绍章公馆一瞧,又是只见废墟,不见活人。好容易在这天打听到了杜绍章在城内的新居地址,戴其乐再躺不住,让人把自己抬出医院,直挺挺的亲自出了门。
戴其乐折了两条腿,元气大伤,审时度势的老实起来。杜绍章恨得对他大骂不止,他也不动怒,单是躺在地上望天。而杜绍章虽然厌恶他,可也没想要他的命,气哼哼的回了房,结果又发现杜宝荫在自杀。
杜绍章气的头疼,十分伤心,坐在沙发上呼哧呼哧喘气。而杜宝荫在院子里哭了一场,哭过也就算了。先前刻骨的哀伤了那么久,如今却是全然不提,好像一直天下太平,戴其乐也只是不慎断了腿——断了腿也没什么,养着就是了,反正伤不到性命。
杜绍章让杜宝荫和戴其乐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
杜宝荫擦净了脸上的涕泪,整理衣装站起身来,走到楼内连着给杜绍章鞠了好几个躬,真心诚意的感谢九哥照顾了自己这许多天。因为戴其乐明早就要躺在汽车里,回歌乐山进中央医院,所以他说城内危险,让九哥也跟着自己这一行共同进山。九哥听闻此言,当即一挥手:“滚蛋!”
杜宝荫嗫嚅着站在他面前,还不肯走。杜绍章怒道:“我马上就要去香港了,那地方比哪里都太平,我用不着你们两个混账来担心我!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杜宝荫喃喃的低声道:“哦……九哥,我也想去。”
杜绍章心中一动,立刻抬眼望向他。
杜宝荫又接着说道:“带着老戴去……”
杜绍章又一挥手:“去你妈的!”
杜宝荫后退一步,盯着地面轻声说道:“九哥……我知道你处处都是真心维护我……可是我和老戴……都四年了……感情……我当你是我的亲人……”
他这种表达方式,句句都是欲言又止,一切尽在不言中,亏得杜绍章还能够完全理解。
杜绍章也知道杜宝荫对自己满怀感恩、毫无怨言,而自己的心术说起来,其实倒也没有那么的端正。
他记得自己好像是从二十出头时开始喜欢上十七弟的——十七弟那时候还小呢,他大年初一到六叔家拜年,一进门就听说十七弟在六叔那里挨了打。见过六叔六婶后,他去探望十七弟;十七弟委屈死了,钻进他怀里掉眼泪,又脱裤子给他看——屁股蛋儿让六叔用戒尺狠抽了好几下。
小小的十七弟有种异样的稚嫩柔软,但是也发育了,并不小的过分,而且也还活泼,不知怎的后来会越来越呆,最后竟是呆若木鸡。六婶在十七弟的衣裳上洒了一点法国香水,所以十七弟非常的芬芳,一丝男孩气息也没有。他攥住十七弟软软的手,心想这要是个女孩子该多好。如果这是个女孩子,那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带她私奔——堂兄妹,不能光明正大成亲的。
杜绍章很少回顾往昔,回顾过后就感到一阵无力——这么愚蠢柔弱的十七弟,他都不能够制服掌握!
不过心思缓缓的转圜了一圈,他忽然又生出了希望。毕竟来日方长,再说戴其乐的的确确是个恶棍,和十七弟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这两位能够天长地久?难!
“去香港,也是可以的。”他转换了口风,用一种虚弱的语气淡淡说道:“让戴其乐自己去搞飞机票,我不能一起伺候你们两个!”
杜宝荫郑重其事的又向他鞠了一躬,毫无风情的答道:“多谢九哥。”
然后他扭头跑出去,又奔向了戴其乐。
他再也不要离开戴其乐了!

第38章 小团圆

杜宝荫站在床边,饶有兴味的为戴其乐梳理头发。梳着梳着,他忽然弯下腰去,一把抱住了对方。
戴其乐扭过头,先在他脸亲了一口,然后斜过目光,瞄着他笑道:“傻宝贝儿!”
杜宝荫和他耳鬓厮磨的亲昵磨蹭,又用手指撩起他的长发,一下接一下的吻他。戴其乐先是微笑着眼望前方,不做反应,后来忽然抓住杜宝荫的一只手,拉扯着往自己腿间按去。
杜宝荫笑着要把手抽出来:“你连床都下不得了,还有这个心思?”
戴其乐不肯放开:“你明知道我连床都下不得了,还左一口右一口亲个没完——别废话,你快给我上来!”
杜宝荫把手插进戴其乐的裤子里,攥住那铁硬的东西上下撸动。戴其乐腿上的石膏已经除掉了,然而依旧是不敢妄动。闭上眼睛享受了片刻,他忽然微微欠身,又抬手揽住了杜宝荫的脖子,用力向下搂去。
双方嘴唇相贴,舌头立刻就打了架,互相吮吸的啧啧有声。杜宝荫那手很灵活的向后方探去,又仰头低声笑问道:“我就知道,你更喜欢我这样做。”
手指抵住紧闭的入口,打着旋儿的按摩。戴其乐蹙起眉头呻吟一声,随即把嘴唇凑到了杜宝荫耳边,毫不羞惭的笑道:“还不是你把我操成这样的?”
这话就粗了,让杜宝荫隐隐红了脸。戴其乐看他害臊,很觉有趣,刚要再调笑两句,不想杜宝荫那手上的动作忽然深入激烈起来,让他骤然深吸一口气,“啊”的叫出了声。
杜宝荫把戴其乐伺候的心满意足了,自己却是欲火焚身。戴其乐很愿意为他纾解一番,可是他又不情愿这样快的解决问题,宁肯缠着对方哼哼唧唧。
戴其乐知道他年纪还小,有些孩子心性,所以哄着他,逗着他,撩拨着他,看他骚头骚脑的满床乱滚乱爬,最后还是要乖乖躺到自己的身边。
在这年的十月份,杜绍章拿到了通行证,戴其乐也弄到了飞机票。
盛国纲得知戴其乐要走,深感惋惜——惋惜的不是自己失去了这个朋友,他是替戴其乐惋惜那大好的生意形势。不过戴其乐对此事早有筹划,和盛国纲密谈一番,立刻又结成了新的联盟——从香港到重庆,多么好的生意线路呢!
“你没经过那一场。”他对盛国纲诉苦:“我是怕了,这里就是摆下一座金山,也留不住我了!”
盛国纲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的飞机?我送你!”
戴其乐一听这话,倒是很愿意——杜绍章现在是越来越有老太爷架子了,见着他就没有好话,而他看在杜宝荫的面子上,又不好全部骂回去,所以时常感到憋气窝火。去机场时自己这边的排场大一点,热闹一点,也好趁乱堵住杜绍章那张破嘴!等自己在香港安顿下来了,骂不死他!
十月中旬,启程的日子到了。
飞机是夜里的航班。而戴其乐等人为了保证时间充裕,所以在吃过午饭后便出了发。盛国纲果然找了许多场面人物,开着汽车浩浩荡荡前来为戴其乐送行,戴其乐自己打扮的油光水滑,虽然还坐着轮椅,然而洋洋自得,十分神气。
及至抵达机场,一看时间,果然是提前了许多。戴其乐在许多阔人的簇拥下谈笑风生,旁人也知道他虽然是人走了,但是生意的触角仍然留在重庆,所以依然对他很是恭维;杜绍章经常往来香港重庆之间,说走就走,并没有惊动旁人,这时就显得十分落寞。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即力挽狂澜,以训诫十七弟为由,迅速撤离了那个欢声笑语的中心。
“见到了赵天栋,也不要再提先前的事情了,没意思!”他神情严肃的教导杜宝荫:“社会上的规矩就是这样的,我告诉你……”
杜宝荫连连点头,虚心答应着,其实也没打算去和赵天栋算旧账。事实上,他心里几乎是有些感激赵天栋——如果赵天栋不偷走那四万块钱,他也不至于沦落到要自杀的地步,更不会那么快就和戴其乐相知相好起来。
杜绍章长篇大论的向他讲述社会学问,因为迟迟没有飞机的消息,所以讲的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后来两个人单独坐在等待室的长椅上,杜绍章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轻轻揉搓不肯放开。杜宝荫有些窘迫,但也不大在乎——反正他和这位九哥,是什么狎昵事情都做过的。
入夜之后,也就到了登机时间。杜绍章摒弃前嫌,和杜宝荫共同将戴其乐推进登机通道。戴其乐这时还在扭头向他的那几个大伙计喊话,又对着朋友们挥手告别。杜绍章实在是看他忙的可恨,于是一把推开十七弟,推着戴其乐向前快走,大步流星的就不见了踪影。
杜宝荫拎着随身的皮箱,跑跑跳跳的追逐而上。
一会儿登机的时候,他还要和九哥协力合作,把戴其乐搬运上去——希望九哥在飞机上可以安静一些,戴其乐已经是很忍让了,万一九哥喋喋不休的真惹急了他,两人在飞机上再对吵起来,那可是丢人现眼——戴其乐说话那么野,一旦污言秽语起来,九哥定然不是对手!
杜宝荫是个爱和平的人,在这新生活的最开端,大家当然是一团和气比较好。
如杜宝荫所愿,戴其乐和杜绍章在飞机上和平共处,并没有翻脸。短暂旅程过后,飞机在香港平稳着陆,太平无事,一切安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