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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未等他欢喜完毕,护国军所有重炮对着装甲列车一起开了火。装甲列车在炮弹的冲击中再次倾斜。连毅“哈”的笑了一声,随即猛的一挥左手:“机枪连,上!”
在重炮的持续攻击之中,装甲列车在加速的同时迅速倾斜,最后竟是顺着惯性斜飞向前,轰然翻滚着脱了轨。前后火力最猛的炮台车登时哑了,铁路线两侧只剩下了白俄机枪手还在抵抗。护国军的机枪连在炮火掩护下开始射击。而随着机枪连的推进,护国军的大部队也漫山遍野的出现了。
连毅又惊又喜,惊喜之余,手臂却是骤然一痛。扭头看时,正是顾承喜打开了自己的右手,带着卫队转身往战场跑了。
连毅绝不反对他上战场,只希望他命大一点,不要死得太早。他若是死了,他的部下必定作乱。而现在连毅忙着革命,没有时间与力量清理护国军的门户。
顾承喜十分了解装甲列车的构造,并且知道它即便经了改良,也必定是换汤不换药,大体的结构不会变。他奔着装甲列车跑,他的卫队以及他的兵也跟着他跑。白俄机枪手留给了连毅解决,他们先人一步的包围了列车。列车太大太长了,士兵们围着列车,一时手足无措。杜家双胞胎烟熏火燎的一直紧随着顾承喜,此刻杜国风手蹬脚刨的爬上了侧翻列车,低头找到了一处重机枪射击孔。
像个小孩子见了玩具似的,他歪着脑袋看了看射击孔,随即一言不发的把机关枪管伸入其中,开始转着圈的开火。有射击孔,必定有枪有人。装甲列车不透子弹,枪管一堵射击孔,杜国风把炮台车杀成了血肉罐头。正是得意之时,顾承喜一枪管子抽了他的肩膀:“操你娘的!给我滚!”
杜国风疼得一跳,愣眉愣眼的望着顾承喜发了傻。他们素来是以能杀为荣的,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团座忽然不让他们杀了。而顾承喜高高的站在了车厢上,对着下方士兵吼道:“缴枪不杀!跟我一起喊,缴枪不杀!”
士兵们不明所以的开了口,跟着他喊了口号,一边喊,一边无师自通的想往车里爬,然而爬上爬下的折腾了半天,大部分人没有找到车门,只有少数机灵角色跟着顾承喜砸开车顶的瞭望天窗,走兽一样钻进了炮台车。
天窗的钢铁盖子一开,鲜血立刻涌了满地,盖子里层居然还沾着碎肉,也许正是杜国风的成绩。士兵们虽然是身经百战的,但是见了此情此景,不禁也要打怵。顾承喜四脚着地的往里爬,四脚全在哆嗦。手掌膝盖行动之时,拖泥带水咕唧有声。车厢里哪有泥水,自然还是血肉。爬过炮管推开死尸,他翻过了一道车厢门。
下一节车厢是机枪车,里面还有活着的白俄机枪手,举了双手有蹲有坐,见了血葫芦似的顾承喜,他们睁着惊骇的蓝眼睛,因为相信缴枪不杀,所以提前摆好了投降的姿态。
顾承喜停了动作,向后一抬手。杜国胜立刻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三言两语之后,顾承喜继续往前爬。及至他直起腰越过了第二道车厢门后,身后起了一串枪响,是杜国胜等人解决了白俄俘虏们。
第三节车厢是严重变形的餐车,因为紧邻了长官座车和指挥车,所以一侧钢铁墙壁已被炮弹轰至变形。满地都是桌椅和碎玻璃,以及横七竖八的伤员。伤员全是副官服色,头破血流的没有死,但是全丢了半条命。忽然见了顾承喜,其中一人颤抖着抬起了一只血手:“顾、顾团长……”
顾承喜不理会,继续往前走。扳着门框翻过层层铁壁,他进了长官座车。座车之中一片狼藉,车厢不知承受了多少炮弹,甚至已经失了原本的方正形状。凹凸不平的墙壁在持续的轰击中升了温度,车中空气都是烫的。
顾承喜攀爬着挤过了扭曲的车厢门,前方是炼狱一般的指挥车。
指挥车中还有活人,是个西装革履的白俄。白俄抽搐着蜷缩了身体,暴露出的手脸遍布水泡。墙角还窝着个大个子,两条腿伸得很长,头上压了个铁箱子,压得不见了脸。顾承喜哆嗦了一下,狠狠的盯了大个子——盯了足有一分钟,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大个子挽了袖口,手臂生着厚厚一层金黄汗毛,不是霍相贞。
前方隐隐约约的起了喧哗,是他的士兵从尾部炮台车也钻进了车厢。而在前后两批队伍会和之前,顾承喜在尾部机枪车中终于找到了霍相贞。
第一眼,他看到的是元满。元满是个俯趴的姿势,侧着脸正面对了他。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元满的半边脑袋已经碎了。
元满死了,神情恐慌,死不瞑目。头顶朝着前方炮台车,他的胸膛是盾牌,手臂是钢筋,十分严密的护了身下霍相贞的头脸。霍相贞也是俯趴,显然两人都在往炮台车跑,因为中央车厢在密集炮火之中已经不能容身。可是跑到半路,列车忽然翻了。
重机枪在持续射击中已经升至了惊人的高温,列车一翻,机枪移位,砸也把人砸死了,烫也把人烫死了!
顾承喜和碎了脑袋的元满对视一眼,随即开始发疟疾一样的颤抖。踩着白俄机枪手的尸体向前一步,他先扯着武装带拎开了元满,随即握着肩膀扳了霍相贞的身体。下意识的,他轻轻的呼唤出了声:“平安,平安……”
霍相贞的身下是弹药箱,双目紧闭的仰面朝天了,他的头脸堪称洁净,看不出伤。顾承喜托了他的上半身往怀里抱,用手拍打他的面颊:“平安,平安……”
然而平安不醒。平安的一只手伸长了,手背皮肉粘住了重机枪的枪管,肉都要被烫熟了,他还不醒。
前后的人声越来越嘈杂了,仿佛是尾部炮台车里藏了一大批俘虏,被顾承喜的士兵瓮中捉鳖包了圆。
顾承喜忽然有了天大的力气,单手把霍相贞紧紧箍到了怀中,他向前爬进了炮台车。士兵已经把俘虏们全押出了车厢,而顾承喜紧随其后,也见了天日。
见到天日的同时,他也见到了连毅。
连毅扛着一挺轻机关枪,顾承喜没言语,他先吓了一跳:“你——”
顾承喜抬手一抹脸,不知道连毅惊的是哪一出。杜国风把领头的炮台车杀成了血洞,而率先钻洞的人,比如他,连头发都被鲜血浸透了,从头到脚几乎一色鲜红。把单手搀着的霍相贞向后交给了杜家双胞胎,他正视了连毅,无话可说。
连毅看清了他是安然无恙,当即松了一口气:“霍静恒还活着?”
顾承喜一点头:“还有一口气。”
连毅一招手:“把他带走,立刻撤退!”
顾承喜开了口:“他归我管,我另找地方安置他。”
连毅一扬眉毛:“他归你管?我的副司令,你别给我添乱行不行?”
顾承喜抬手挡住了身后的双胞胎:“不但他归我管,他的装甲列车,也一并由我接收。你以为我的脑袋是可以让你用枪白指的?总司令,刚才我已经给足了你面子!现在咱们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大不了就着现成的战场,你我继续开战!”
连毅自认为是比较了解顾承喜的。顾承喜是纯粹的白手起家,有股子光脚不怕穿鞋的混劲,仿佛随时预备着进山当土匪。顾承喜不懂什么是大局,但是连毅得懂,一军的总司令,不能不分场合的跟着个活土匪斗气。
对着顾承喜一咂嘴,连毅料想他不会把霍相贞送回第四军,所以无可奈何的点了头,决定让步。

第85章 劫难

霍相贞感觉自己一直是在倾斜的车厢里奔跑。地面越来越斜,让人险伶伶的站不住。空气火热的烫着人的气管胸腔,汗水刚刚渗出毛孔便直接蒸发,每一寸皮肤都是粘腻的。无数炮弹直接轰在了装甲列车的外层铁甲上,巨响震出了他额头蜿蜒浮凸的青筋。前方便是机枪车了,他疯狂的冲过了车厢门,空气立刻由灼热变为清凉。将要沸腾的血液瞬间平息了涌动,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痛快死了,舒服死了。
然后,他猛的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了顾承喜。
顾承喜手里托着一条湿毛巾,正在轻轻擦拭他的额头。毛巾冰凉,身下的竹席也冰凉,难怪他会痛快,会舒服。迎着他的目光,顾承喜收回毛巾攥住了,仿佛很羞涩似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微笑:“大帅。”
霍相贞一挺身坐了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了装甲列车。回头再次望向顾承喜,他沉声问道:“我成了你的俘虏?”
一句话把顾承喜问成了哑巴。他本是蹲在床边的,此刻慢慢的起了身,垂了头无话可答。
霍相贞环顾了房内情景,又问:“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是杀,是关,还是谈判?”
顾承喜的司令威风全退净了,对着霍相贞微微佝偻了腰,他面红耳赤的发着烧,感觉自己如今这幅模样,还不如当年第一次进京时体面。试试探探的又瞄了霍相贞一眼,他几乎要流下眼泪。他偷偷的把一缕魂魄系在了霍相贞身上,能读懂霍相贞每一个眼神。原来霍相贞时常踹他一脚骂他两句,还动辄让他“滚出去”,可是那打骂之中全带着一股子亲热劲,那一份亲热让他感觉出了自己的独一无二。哪怕霍相贞对他动了鞭子动了军棍,他们也依然是一家人。霍相贞对外提起他,永远都是“我的团长”。
很好的日子,很好的感情,一切都在往上坡路走,可惜被他一手摧毁了。他承认自己是个下等的坯子,从心往外的上不得台面。平安给了他三分颜色,他就当真沾沾自喜的开了染坊。一个穷小子,不知道惜福,反而自以为是的充起了花花公子。最终真相大白,他败在了那点可占可不占的小便宜上。白摩尼总说没脸回家,没脸去见大哥。他嘴上不说,心里知道自己其实比白摩尼更没脸。
膝盖忽然一软,他力不能支似的跪下了。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他轻声开了口:“大帅,我对不起您。”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你做不了主,就去问问连毅。”
顾承喜抬了头,想从霍相贞脸上寻找情绪的蛛丝马迹:“大帅,我……我会保护您。”
霍相贞盘腿坐稳了,双手扶着膝盖去看他的眼睛:“顾承喜,你这话说得未免有些无耻。当年你做我手下团长的时候,尚且可以反咬我一口;如今我们兵戎相见成了敌人,你何必还要惺惺作态?”
顾承喜从来没听霍相贞这么冷飕飕的说过话,跪在地上竟是慌了神:“大帅,您——”
霍相贞留意到了自己右手上的绷带。抬手潦草的看了几眼,他对着地上的顾承喜说道:“起来吧!我的人不会对我开炮;既然有胆子对我开炮,何必现在又做出一副奴才相来摇尾乞怜?”
顾承喜以手撑地弯了腰,心乱如麻的只是摇头。他打心眼的认定了自己是霍相贞的人。霍相贞在上坐着,他在下跪着,跪得心甘情愿心满意足,霍相贞是他的菩萨他的佛。他真盼着霍相贞能给他一顿打一顿骂,哪怕是毒打恶骂。打骂过后再给他一句“滚出去”,他会欢天喜地的往外逃。逃开一会儿,还回来。
可是霍相贞对他客客气气的,冷冷淡淡的。他先前最不想给霍相贞当奴才,然而现在连当奴才的资格都没有了。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他慌忙直起了腰:“大帅,您想不想见摩尼一面?想见的话,我带他过来。”
话音落下,他眼巴巴直勾勾的盯着霍相贞,心想我这一招你总得接了,你可以不理我,可你不会不理白摩尼。你给我一句答话,我立刻就去把他接来给你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留着他,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霍相贞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看了半晌,最后却是答道:“不必,我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走亲戚的。”
顾承喜几乎是在垂死挣扎了:“他、他一直很想您……”
霍相贞平静的看着他:“顾承喜,你是想用摩尼来要挟我吗?你这样做,很对不起摩尼。”
顾承喜苍白了脸——本来就没什么好口才,又不占理,霍相贞几句话就把他噎了个哑口无言。越发感觉出了自己的无知与无能,他只会骂街,只会犯浑,平安和他还是一天一地。分开得越久,相隔得越远。颤巍巍的抬起一只手,他向上试探着摸,一直摸到了霍相贞的小腿。手掌搭上小腿不动了,他闭了眼睛深深的吸气。他还想做平安的人,可是他手下已经有了上万的人马,有了辽阔的地盘。那些本乡本土的士兵不会跟着他去直隶,而他先反霍相贞再反连毅,名声成什么了?还有白摩尼——他本以为白摩尼会成为他和霍相贞之间的桥梁,没想到一夜之间,桥梁变成了鸿沟。带着白摩尼回直隶吗?不行!白摩尼已经是彻底的和自己离了心,即便强在一起,也没好结果。霍相贞到时看清楚了,一定还是饶不了自己!
顾承喜渐渐的把气喘匀了,伸出去的手也缓缓收了回来。握着毛巾直起了身,他拖着两条腿转身向外走。屋子里头阴凉,外面却有个明煌煌的大太阳。
仿佛时光倒流了,他在太阳底下一蹲,又成了当年那个有今天没明天的小混混。大热的天气,他却是在房内冻出了满腔的冰碴子。太难受了,平安就像他命定的劫难似的,怎么着也度不过。他是那么的喜欢平安,可一步一步的眼看着自己往偏了走,转都转不动,拽都拽不回,越走越邪,越走越远。要是不爱平安就好了,他用毛巾一蹭眼睛,想自己若是能把对平安的感情匀出一半来往外给,别说一个白摩尼,十个白摩尼也哄住了。白摩尼多好看啊,小林多懂事啊!自己不是找不着人,可是好人全让自己揉搓得没了人样,好心也全让自己伤成了仇。
他低头又看向了自己的手。手掌手指头全带了燎泡,是在车厢里烫的。烫的时候不知道,燎泡都鼓得透亮了,他才觉出了疼。光顾着给平安敷药包扎了,平安的手是手,自己的手就不是手了?
用指甲掐破了掌心最大的泡,泡里淌出了一汪水。用毛巾擦了擦,还是疼。低头张嘴吮住了痛处,顾承喜昏昏沉沉的晒着太阳,就感觉自己怎么着都不对,是彻底的走投无路。管着千军万马的一个大司令,竟然会像条野狗似的蹲在太阳底下舔水泡,真不成人了。
顾承喜蹲了许久,蹲到后来,渐渐的回过了神。想到自己大半天里不是跪就是蹲,他扶着膝盖慢慢的直了腰。手里的毛巾都晒干了,他大汗淋漓的,则是被晒湿了。和平安也有小一年没见了,这时候要是能进屋和他坐在一张床上说说聊聊,该有多美。顾承喜回了头往窗户里望。屋里暗,屋外亮,他看不清屋内详情,只从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大而无当,全靠着武装带收拢了一身松松散散的骨头。忽然又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和三骆驼去赵家偷烟土,让人打得像烂羊头似的。趴在柴房等着死时,督理大人来了。
当时他就是大而无当,丑陋的在地上摆了一大堆,没处藏没处躲,羞愧极了,悲哀极了,一如此刻。
很沉重的叹了一口气,顾承喜晃着大个子迈了步,往房后走。他给霍相贞找的这处宅子不算大,是三间北房两间厢房,中间围了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厨房水井都在后头,不碍主人的眼。虽然房屋本身谈不上款式,然而工料都好,家具也像样。院外围了卫兵,房后通往厨房的路上,也有卫兵来回巡逻。他让人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没有冰,只能用井水镇了个大长西瓜。大下午的,该给平安弄点吃的了。他进了厨房,见炊事兵甩着一脑袋汗,正光着膀子往大碗里盛热汤面。东张西望的没找到托盘,炊事兵徒手端了大碗一转身,倒是被顾承喜吓了一跳:“呀,军座!”
连毅把护国军改编成了三个军。他管两个,顾承喜管一个。所以护国军中的称呼很乱,尤其是对待顾承喜,旧人时常顺口喊他团座,新人则是称他军座,也有叫司令的,没个准规矩。顾承喜自己也糊涂,但是并不大上心,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无论叫什么,他的地位摆在那里,没人敢对着他上头上脸。
将炊事兵上下打量了一番,顾承喜最后盯住了他插进面汤中的两个大拇指:“这是给谁做的?”
炊事兵看他气色不善,不禁生出几分惶恐:“给前头那个霍——”
顾承喜吼了一嗓子:“叫大帅!”
炊事兵一哆嗦:“给、给前头大帅吃的。”
顾承喜一脚把炊事兵踹倒在了炉灶旁,滚烫的热汤面全扣在了炊事兵的肚皮上。炊事兵惨叫一声,随即紧咬牙关忍了痛,同时听到军座在上方怒骂道:“真他妈的该死!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卫生?你是苍蝇托生的?赶紧给我滚,我这儿用不着你!”
炊事兵吓傻了,一声也不敢吭,连滚带爬的靠边往外溜。而顾承喜一脚踢开地上的粗瓷大碗,硬着头皮忽略了手掌的烫伤,他端起大锅往外走,蹲到井台旁狠狠的刷净了锅。
重新把大锅摆上灶眼,顾承喜解了武装带,脱了军装上衣。高高挽起衬衫袖口,他闷不做声的开始切菜。平安那么冷淡的对他,打都不打骂都不骂,他真痛苦;可是能亲手给平安做一顿饭,他又幸福。平安曾经训斥他,说他男不男女不女。他一直不能同意这句评语,可是此刻一刀一刀的切着青菜段,他感觉自己在平安面前,是有点像个娘们儿,而且还是个贱娘们儿。上一秒刚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下一秒又跑到厨房里开始给他煎炒烹炸了。
顾承喜煮了一大碗面条,面条清清楚楚,一根是一根,用白瓷海碗装好了,上面浇了炸酱,码了青菜段,勉强算是一碗炸酱面。亲自端了炸酱面,他一直走进了前头的卧室里。卧室里也有张小桌子,正好够两个人相对而坐。
霍相贞一直坐在床上。顾承喜不敢抬头,并且在他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大帅,先吃点儿吧。”
然后他走到床边,俯身去给霍相贞找鞋。头顶忽然有了声音,是霍相贞问道:“元满呢?”
顾承喜的动作顿了一下:“元满……死了。”
然后他直起身,抬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比划了一下:“不知道是让什么东西砸的,半个脑袋……全受了重伤。我见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霍相贞望着地面,半晌没言语。当时人在车厢里跑,他只记得有人从后向前扑了自己一下。然后自己就失了知觉,再醒来时已经到了这里。顾承喜犯不着在这件事上欺骗自己,他说元满死了,想必元满就真的是死了。
霍相贞一直挺喜欢元满,凭着元满的资历,其实根本不够格当副官长。但是对于自己喜欢的人,霍相贞偶尔会偷偷的不讲原则,宠着他们,惯着他们。元满是他给自己找的小兄弟,元满虎头虎脑的,舞刀弄棒的时候,并不会因为他是大帅而故意示弱。他就爱元满这一点天真,和元满在一起,他时常会感觉自己仍是少年。
把腿伸到床下,霍相贞的脸上神情不变:“尸首还在吗?”
顾承喜低声答道:“在。”
霍相贞趿拉着床下的一双新布鞋起了身:“你把他安葬了吧。”
顾承喜乖乖的跟着他走:“大帅放心,装裹棺材都预备齐了,明天就埋。到时候再找几个和尚念念经,让他入土为安。”
霍相贞走到桌边坐下了,望着一大碗炸酱面又出了神,良久之后才一点头:“好。”

第86章 柔不克刚

顾承喜大清早出发,从宁阳县坐汽车往济宁县赶。汽车挺快,路更崎岖,一百多里的距离让他走了小半天。在济宁县的护国军司令部里,他和连毅见了面。互相交谈了不过半个小时,他开始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仿佛浑身的骨骼都要拔节。连毅用牙齿咬住了一根雪茄,盯着他上下的看:“病了?”
顾承喜一边在椅子上磨屁股,一边无精打采的反问:“病?什么病?”
连毅吸了一口雪茄,发现自己方才光顾着对顾承喜说话,居然忘记了点燃雪茄。把雪茄向上递给了身边的李子明,他把胳膊肘架上大会议桌。双手十指虚虚的交叉了,他要笑不笑的向顾承喜一探头:“痔疮?”
顾承喜登时笑了:“我没那毛病,就是坐不住——老大哥,你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事儿了?要是没有的话,我可回宁阳了。”
连毅若有所思的审视了他:“现在也没仗可打了,你急着回宁阳干什么?莫非和霍静恒又叙起旧情了?”
顾承喜抬手搓了搓脸:“唉,我把路都走绝了,还叙个屁的旧情。”
李子明咬着雪茄,划燃了一根长杆火柴。慢条斯理的点了雪茄,他自己深吸了一口,并没急着给连毅。而连毅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忽然笑了一声:“小老弟,你心里有数就好。现在革命的形势很不错,段中天在江苏已经快要完蛋。咱们只要把霍静恒一解决,那——”
没等他把话说完,顾承喜直视着他开了口:“杀人不行!”
连毅一挑眉毛:“没有杀他的意思,至多是拿他当个人质。安如山马上就会率领大军赶过来,咱们没有人质,怎么和人谈判?先谈着,等到革命军打进山东了,让革命军去收拾安如山。”
顾承喜一摊双手:“好主意,我同意。几点钟了?”
连毅摸出怀表看了看:“一点了,开午饭吧?”
顾承喜一跃而起:“不行,真得走了!”
连毅也起了立,转身从李子明口中拔出雪茄,送进了自己嘴里:“我说小顾,你急着回去干什么?”
顾承喜大步流星的绕过会议桌,一溜烟的直奔了门口,同时头也不回的答了一句:“忙!”
连毅咬着雪茄,莫名其妙的一耸肩膀。
顾承喜连走带跑的出了司令部,风风火火的钻进了汽车。路是土路,中午刚下了一场雷阵雨,浇出了一路的龙潭虎穴,汽车开不出速度,而且须得跳跃着走。下午一点钟从济宁县出发,四点多钟才进了宁阳县地界。四个轮子刹在了软禁霍相贞的小院门前,站在汽车踏板上的卫兵立刻跳下,侧身伸手打开了后排车门。
顾承喜弯腰跳下汽车,一边大踏步的往院里走,一边抬手摘了军帽向后方卫士怀中一扔;军装上衣早敞了怀,露出了里面的白色衬衫和牛皮腰带。脱了上衣依然往后一扔,他挽着袖子直奔了厨房。
微微弯腰通过了低矮门框,他看到了一灶好火和一口好锅。洗净的青菜用盘子盛了,整整齐齐的摆成一排。他也饿极了,洗净双手之后抓起一把青翠的小白菜叶子,水淋淋的直接塞进了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抄了菜刀,他开始咣咣的切菜。切了菜,再切肉。油在锅中烧热了,他抓起葱花向内一撒,撒出“滋啦”一声大响。将切好的肉片倒进锅中,他握了铲子开始翻炒,一边翻炒,一边摇头晃脑的吹口哨。平安对于一日三餐并不挑剔,但须得是干干净净的正经饭菜。而凭着他的厨艺,办宴席肯定是没门,讲卫生却是绝对做得到。铲子刮着锅底,盛出了一盘炒肉。稀里哗啦的刷了锅,他还能再做两样。
一番大动干戈之后,两名勤务兵端着大托盘出了厨房,托盘上分别摆了一盆米饭,一荤一素两样炒菜,以及一大碗汤。顾承喜紧随其后也见了天日。副官拧了一把毛巾送到他的手中,未等他满头满脸满脖子的擦完热汗,副官又变戏法似的亮出了镜子和梳子。顾承喜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感觉自己挺有人样了,才从勤务兵手中接了一杯凉开水,仰头咕咚咕咚的灌了一气。
把一双手又仔细的洗了洗,他带着勤务兵走向了前院。在正房前停了脚步,他抬手轻轻敲了房门:“大帅,我来了。”
然后他推开了房门。正中是一间客厅,东西分别有两间卧室,卧室房门垂着透明的珠帘子,只是半遮半掩。顾承喜进门之后做了个向东转,掀了帘子往里看:“大帅,吃饭了。”
霍相贞坐在床上,身上的军装换成了一套单薄的丝绸裤褂。山东比直隶热,屋子里又没有冰箱电风扇,而且还是北房,白天到了阳光最明媚的时候,他时常会热得没处藏没处躲。袜子也穿不住了,他伸腿下了床,把一双布鞋当成拖鞋,赤脚趿拉着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