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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津拍摄了整整五天,霍相贞等人回了北京。拍摄还未完成,因为督理大人除了处理公务之外,也有丰富多彩的私生活。摄影场转移到了他起居所在的院子里,机器架到了大开着的书房窗外。霍相贞穿着一身浅色长袍,做文人雅士状,站在书桌前挥毫泼墨。镜头对着他推近又拉远,而他如临大敌的垂着眼帘,专心致志的连写带画。仿佛和镜头有仇似的,他是坚决的既不微笑也不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有人喊了一声“卡”。霍相贞如释重负停了笔,抬眼一瞧,他发现机器还停在近前。手扶窗台向外探身,他很好奇的仔细端详了镜头,同时终于不由自主的笑了。
拍摄暂时告一段落,霍相贞没出书房,直接坐到了桌边休息。马从戎端着一壶龙井进了来,正要给他倒一杯茶。不料门帘一掀,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摩登女郎不请自入。摩登女郎,据说,也算一名小小的电影明星,可惜北京比不得上海摩登,所以明星到了此处,竟是无人识货。女郎生得明眸皓齿,满脑袋烫着鸡蛋大的发卷,服装更是解放,几乎只是衬裙外面罩了一层纱,肩膀大腿全是若隐若现。手里托着扁扁的一小盒胭脂膏子,她大大方方的走到霍相贞面前,活泼的笑道:“霍将军,您不要动,我给您涂一点颜色。”
说着话时,她用涂了鲜红蔻丹的无名指在盒子里一蹭,随即向霍相贞伸了手。霍相贞晃着脑袋一躲:“什么东西?”
女郎莺声呖呖的笑了:“胭脂啦!只涂一点点,否则嘴唇没颜色。”
霍相贞知道她西洋化到了极致,不避男人,所以闭了眼睛仰起脸,任她用指肚轻轻涂抹了自己的嘴唇。及至女郎收了手,他睁开眼睛,先是严肃的对着女郎一点头:“多谢。”然后又对马从戎说道:“带莫小姐去客厅休息。”
马从戎含着一点笑意,带着女郎走了。片刻之后回了来,他低声笑道:“大爷,您也真是的。人家莫小姐主动凑到了您面前,您怎么还把眼睛给闭上了?”
霍相贞喝着冰镇过的龙井,理直气壮的反问:“她都穿成那样儿了,我能看吗?”
马从戎似笑非笑的说道:“大爷,人家穿成那样儿,就是为了让您看的。”
霍相贞把茶杯往手边一放:“你啊,专在这些事儿上精明!”
马从戎拎起茶壶,给他续了一杯:“其实您和她交个朋友玩玩,也不是不可以。玩腻了,花两个钱打发她回上海,一点儿麻烦也没有。”
霍相贞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大口:“行了,我不扯那个淡!”
马从戎走到霍相贞身边,一手按着桌面,一手扶着椅背,俯身侧脸去看他:“大爷。”
霍相贞抬头看他:“嗯?”
马从戎微微的一笑,声音极轻极低:“您谁也看不上,就看上我一个人了?”
霍相贞望着他,没言语。
马从戎笑吟吟的不再追问,转而伸手用拇指一抹他的嘴唇:“大爷这点儿胭脂啊,全就着茶水吃了。”
霍相贞吸了一口气:“你——”
马从戎先他一步的笑了:“我跟大爷闹着玩儿呢!”
霍相贞直视了他的眼睛:“混账东西,你是不是又皮痒了?”
马从戎捻着拇指上的胭脂,迎着他的目光笑而不语。指间的胭脂膏子略有一点黏,像大爷微微出汗的身体。
三天之后,电影拍摄完毕。而到了中秋节这天,马从戎把电影胶片和放映机器全搬运进了霍府。将园子里的一座花厅改造成了放映厅,他恭请大爷先睹为快。
霍相贞从来不看电影,然而今天早早的吃了晚饭,他比马从戎还要先到一步。马从戎进入花厅之时,他正站在半面墙大的银幕前,伸手摸那粗糙幕布。
马从戎关严了房门,又指挥放映员拉拢了几扇大窗的窗帘,花厅之中立刻暗成了黑夜。伸手轻轻一扶霍相贞的手臂,他开口说道:“大爷,这有什么可摸的?请往后坐!”
霍相贞跟着他走了,一边走一边答道:“没摸过。”
马从戎不说话了,只是暗暗的笑。花厅中央摆了一排椅子,效仿了电影院的格局。马从戎先请他坐了,然后自己站到了椅子后头。在外头都是秘书长了,回家还是霍相贞的奴才。霍相贞坐着,他站着。将一只手搭上了霍相贞的椅背,他想,站着就站着!
电影开始放映了,因为胶片还未经过剪辑,所以有点没头没尾的意思。花厅之中骤然回荡起了《德皇威廉练兵曲》,而在乐曲声中,银幕上出现了安如山的面孔。平时见惯了的人,忽然出现在了电影里,不禁要让人惊奇发笑。霍相贞把两边胳膊肘架上了椅子扶手,微微向前探了身。马从戎歪着脑袋去看他的侧影,只见他把眼睛睁得很大,盯着银屏一眨不眨。
阅兵式在安如山的指挥下开始了,镜头不时的照向阅兵台,霍相贞忽然抬手一指:“我!”
马从戎不动声色的把手挪上了他的肩膀:“可不就是大爷?”
霍相贞又问:“元满这么矮吗?”
马从戎轻轻的拍了拍他:“副官长是被您比的。他要是矮,那我成矬子了。”
霍相贞一拍椅子扶手:“看我这帮小兵,走得多整齐!”
马从戎一递一句的陪着他说话:“是,好看。”
霍相贞不说话了,兴致勃勃的望着银屏。冗长的阅兵式结束之后,画面转为他在军官的簇拥下骑马射击。马从戎一只眼睛盯着银幕,一只眼睛盯着他。他显然是看高兴了,不时的会笑出声。他高兴,马从戎也高兴,因为主意是他想的,公司是他请的。他想让大爷高兴,大爷就真的能高兴,而且高兴成了这个样子。
几十分钟过去了,场景转到了督理公署。霍相贞看着银幕上礼服繁琐的自己,忍不住又开了口:“那天特别热。”
马从戎弯下了腰,心平气和的笑道:“大爷,让我到您身边儿坐着行吗?片子长着呢,总站着也怪累的。”
霍相贞心不在焉的一点头,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银幕。于是马从戎悄无声息的绕过一排椅子,静静的坐到了他身边。身体偏向了霍相贞的肩膀,马从戎自作主张的不看电影,只看他。霍相贞对他总像是无话可说,可从电影开始到现在,这位大爷对他几乎连着说完了一个礼拜的话,句句都冒傻气。忽然又出了声,霍相贞不看人,可一定是在对他讲:“演到咱家了!”
马从戎咂摸着“咱家”二字,咂摸出了一丝微苦的笑意。大爷对他没个准脾气,说耍活驴就耍活驴,然而又把整个的家业全扔给了他,也不怕他一时气急,卷包逃了。
银幕上演着霍相贞的日常生活。最后是霍相贞站在书房里写写画画。霍相贞看到这里,长舒了一口气,知道电影将要放映完毕。可就在他要向后仰靠休息的一瞬间,银幕上的霍相贞忽然放下毛笔,从窗台中探出了身。一张面孔忽然放大到充斥了整个屏幕,一只眼睛几乎贴上了镜头。随即脑袋缩回到了半路,银幕上的他对着镜头一笑,整齐的牙齿几乎反射了阳光。
这一幕实在是出乎了霍相贞的意料。握着椅子扶手扭了头,他惊诧的对着马从戎笑了,是和银幕上一模一样的笑容:“怎么回事儿?当时机器没关?”
马从戎随着他笑:“应该是没关。”
霍相贞抬手一拍大腿,几乎带了一点兴高采烈的劲儿:“这太滑稽了。告诉电影公司的人,这一段不要剪掉!”
马从戎立刻答道:“是。”
放映彻底结束了,花厅之中亮了电灯。霍相贞起了身,意犹未尽的望着银幕上的淡影子:“好,有点儿意思。”
马从戎也站了起来:“英国人要把片子带回上海去剪。我们先留一份拷贝,余下的事情,让他们慢慢去做!”
霍相贞一点头,然后转身要往外走。马从戎跟上一步,却是又道:“大爷,还有件事儿。”
霍相贞回头看他:“什么事儿?”
马从戎笑道:“莫小姐临走前,托我送您一张照片。”
霍相贞仰头想了想,然后面无表情的转回了前方:“我不要,你留着。”
马从戎追上了他:“人家又不是给我的,我留着也不像话啊!”
霍相贞不回头,只一摆手:“交际花,我不招惹。”
马从戎听到这里,心里痒了一下,想笑,而且不是好笑:“大爷,交际花不比秘书长强?”
霍相贞给他一个侧影:“胡说八道,疯啦?”
往前又走了几步,霍相贞忽然停下脚步,背着手做了个向后转:“你是不是想跟我要什么?想要就说,别拿话敲打我!”
马从戎眨巴眨巴眼睛,也有点儿要发怔:“我没想要什么。”
霍相贞转身继续往前走了:“那就闭嘴。”
马从戎默然无语的跟着他走了几步,却是又开了口:“大爷,我心里头有点儿糊涂。”
霍相贞低头望着脚下道路:“糊涂什么?”
马从戎问道:“大爷,您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霍相贞抬了头,看远近的景色都被晚霞镀了红光:“你啊,还行。”
马从戎点头笑了,心中恍恍惚惚的。霍相贞答得没毛病,他可不就是“还行”?不算好,不算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并肩和霍相贞一起走了,马从戎决定真的闭嘴。他糊涂,大爷也糊涂,糊涂着来,有些道理,和大爷讲不清楚。

第77章 中秋节

霍相贞回了他的小院,心满意足的泡了个澡。出浴之后,又让马从戎给他拿酒。马从戎,为了惩罚他的糊涂,只给他拿了一瓶酒,连一粒花生米都没给他预备。而霍相贞似乎认为马从戎乃是饮食界的上帝,上帝只给了他酒,他也就只喝酒,全然没想过世界上还存在着下酒菜一类。
看到霍相贞孤伶伶的一口一口抿着酒,马从戎的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脱了外面的长袍,他换了一身短打扮。悄悄的在客厅中徘徊着,他像只豹子似的,身体柔软结实,能把步伐调动得无声无息。霍相贞坐在沙发上喝酒,他在沙发后头转悠,双方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一瓶酒快见了底,霍相贞忽然问道:“元满呢?”
马从戎停了脚步:“他和他那些小兄弟们过节去了。”
然后他笑了一下:“今年我疏忽了,没能让大爷也好好的过个节。”
霍相贞抄起酒瓶,往高脚杯里控净了最后一滴酒:“过了,晚上吃了两块月饼。”
马从戎走到了他的身后:“过节图的是个热闹嘛,单吃月饼哪够?”
霍相贞抬头想了想,随即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还看电影了。”
马从戎低头看着他,发现他已经醉红了耳朵:“外面月亮很好,大爷不出去瞧瞧?”
霍相贞将杯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兴致勃勃的一起身:“走,看月亮去!”
霍相贞喝酒喝急了,喝的时候光顾着高兴,如今起了身,才觉出了天旋地转。抬手揽住了马从戎的肩膀,他借了力往外走。及至进了院子一吹凉风,他晃了一下,仰头再往天上看,一轮满月也带了重影。忽然笑了一下,他轻声说道:“咱们在家过节,摩尼在哪儿过节呢?”
马从戎横了他一眼,语气却是很温柔:“大爷,要不然,我想法子和顾承喜联系联系,把白少爷再弄回来?”
霍相贞腾云驾雾的闭了闭眼睛,脚下有些发飘,声音也是越来越轻:“不用,不管他。”
马从戎侧身抱了他的腰:“大爷,您这分量压着我,我可撑不住。趁着还能走,我扶您回屋睡觉!”
霍相贞缓缓的一点头。合身依靠了马从戎,他一边拖着腿往卧室走,一边喃喃的说话:“我就是这个脾气……你不跟我,我绝不求你……我好马不吃回头草……”
马从戎费了天大的力气架住了他:“真是好马吗?”
霍相贞面红耳赤的转向了他,舌头都硬了:“怎么不是?”
马从戎笑了,咬牙切齿的把他往屋子里搬运:“好,好,您是。”
霍相贞穿过了一层帘子,一屁股坐上了大床。马从戎给他脱了鞋袜衣裤,又拉过一床薄薄的毯子盖了他。转身出了门,他进了浴室,开始心旷神怡的洗刷自己。末了裹着睡袍穿着拖鞋,他重新回了霍相贞的卧室。
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已经睡了。马从戎将小手巾卷放到了枕边,然后脱了睡袍上了床。倚着床头歪在了霍相贞身边,他开口唤了一声:“大爷?”
霍相贞睡得正酣,自然是毫无反应。
于是马从戎俯身低头,缠绵的亲吻了他的嘴唇。舌尖反复描绘了他的唇形,马从戎几乎被他灼热的呼吸烫伤了脸。
然后抬手用力捏开了他的嘴,马从戎把舌头强行顶进了他的口中。无章无法的胡乱撩拨吮吸了一阵,他抬了头垂了眼,直勾勾的凝视了霍相贞。看得越久,他的气息越乱,乱到最后,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摇晃了霍相贞:“大爷,醒醒!”
霍相贞先是坚决不醒,后来朦朦胧胧的有了知觉,还是睁不开眼睛。恍惚中感觉怀里多了个光滑温暖的修长肉体,他下意识的一翻身,把对方压到了身下。
压迫与揉搓如期而至,马从戎如愿以偿的痛苦又痛快了。醉了的霍相贞越发没轻没重,几乎是在对着他冲锋陷阵。骨头断了,关节碎了,翻江倒海,肠穿肚烂。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喉咙口,正在律动着往外拱。下一秒就是死,他走投无路,死而后已。
午夜时分,马从戎回了自己的房。他的生活过于四平八稳了,偶尔死一次,他自己感觉,也很好。
翌日上午,他睡了个懒觉。起床之时,已是天光大亮。披着小褂出了门,他没看见霍相贞。慢条斯理的洗漱更衣了,他懒洋洋的往前头走。骨头疼,肉也疼,足足的睡到了日上三竿,可精气神还是虚的。梦游似的走到半路,他迎面遇到了元满。抬手作势一拦,他开口问道:“副官长,看见大帅没有?”
元满颇严肃的答道:“大帅在前头呢,生气了。”
马从戎立刻清醒了许多:“生气了?谁惹他了?”
元满压低声音说道:“就是巡阅使的那件事儿,早上有了准消息,真没成功!”
马从戎当即追问:“大帅是什么态度?”
元满抬手向前一指:“大帅让我去书房里取军装,说是这就出门去总理府,让总理下台。”
马从戎若有所思的点了头:“还有别的事儿吗?”
元满含着一点金光答道:“还有……就是今天送到了几份南边的报纸,上面骂咱们大帅是军阀,说要打倒大帅。大帅看了,也挺不高兴的。”
马从戎开动脑筋思索了一番,末了做了个向后转,一路分花拂柳的走侧门溜了。军务他是真不懂,自然这时也就犯不着往霍相贞跟前凑。南边过来的印度大土不知道到没到天津,一本万利的买卖,还真让他赚着了。没想到会和陆氏父子合作愉快,这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当然,陆氏父子大概也是出乎意料,因为他居然能够指挥千里之外的叛将。
马从戎浮想联翩的回了自家。几个电话打出去,他得知新一批烟土已经进了天津地界。和烟土一起过来的,还有顾承喜的几句话——顾承喜告诉他,一个月内不要再派商队往山东走,因为他和万国强开了仗。等他把万国强打趴下了,他会给秘书长开辟一条最安全的烟土通道。
秘书长听了他的话,也领了他的情。
霍相贞真把总理赶下了台,北京城中登时乱了套。新闻上了报纸,报纸又落到了顾承喜的手中。顾承喜坐在一辆崭新的福特汽车里,将报上新闻翻来覆去的读了无数遍。说是读新闻,其实他对北京城内的情形并不关心,眼睛盯着“霍帅静恒”四个字,他一阵一阵的要出神。好在道路不平,汽车颠簸,总不让他彻底的魂游天外。
汽车是他从万国强手里抢来的。本是万国强先对他开的火,然而刚开火就闹了家务事,和他弟弟万国盛起了内讧。顾承喜趁机猛攻十日,一口气打下了两座城,顺手得了无数枪支弹药以及棉花布匹。形势是很好的,可惜再往前打就有了困难。万国强也不是吃素的,一边收拾自家弟弟,他一边向顾团做出了反击。
顾团退是不肯退,但也无力继续前进。两军呈了胶着之态,而连毅,像个鬼似的冒了出来,跃跃欲试的想要乘虚而入了。
顾承喜并未见到连毅本人,双方一直通过电报联系。他知道连毅和万国强结了仇,唯一的合作伙伴只有自己。双方联手,也许能够把万国强连锅端了;但是连毅本身便具有危险性,和这种人联手,还不如自己单打独斗。
到了这个时候,顾承喜就感觉自己脑子里空空荡荡,知识和经验都远远的不够用。他想换了平安过来,一定比自己强。人家那是家传的本事,自己哪能比?比不了就比不了,好在可以慢慢的学。自从出了那档子事,自己在平安眼里一定是狗屁不如了。想让平安正眼再看自己,自己只能是继续要强、上进、有出息。万一哪天自己也混成了督理将军,那无论他有多么的痛恨自己,自己也能有机会走到他面前,至少,可以和他搭一句话。
汽车停在了家门口,踏板上的卫兵跳下来,为他打开了车门。弯腰钻出了汽车,他迈步往院子里走。小林正在院子里晒衣服,一天三顿不少吃不少喝的,然而硬是不肯长,还是半大孩子的模样和身量。
抬腿踢了小林一脚,顾承喜说道:“我要去前线一趟,你在家好好的带着他,别不给他饭吃,听见没有?”
小林被他踢脏了裤子,一边弯腰拍灰一边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顾承喜大喇喇的答道:“不知道。”
小林直起身,扯平了绳子上的湿褂子:“行,去!放心,我也就是痛快痛快嘴,还不至于一刀真剁了他。”
顾承喜不置可否的转身进了厨房,在切菜墩上找到了半个甜萝卜。啃着萝卜回了汽车,他大嚼着走了。
他前脚一走,小林在上房桌上留了几十块钱,随即也逛出了院门。他真希望自己过会儿回了家,可以看到白摩尼携款逃跑。然而野狗似的在外面溜达了好几个小时,他回了家,发现厢房里不但没少了白摩尼,反倒多了一对杜家双胞胎。
双胞胎像来上供一般,拎了几包漂亮的点心。点心是从县城里最大的铺子中买来的,不但包得整齐严实,外面还用细绳勒了十字花,在双胞胎的眼中,着实是很高级了。可献宝似的放到白摩尼面前,白摩尼却是并不十分领情。侧身躺在炕上,他闭着眼睛不肯理人。双胞胎中的一个坐到炕边俯了身,歪着脑袋去看他的脸:“哎,你病啦?”
白摩尼摇了摇头,不知道说话人是杜国胜还是杜国风。
对方继续发问:“那你怎么不吃啊?”
在发问的同时,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扑向了白摩尼。可是不过一瞬间的工夫,他又惊叫着向后退了:“哥,他挠人!”
白摩尼终于睁了眼睛:“滚远点儿,我不舒服,别闹我。”
挨了挠的杜国风怒道:“你不是说小林不给你饭吃吗?我们给你送了点心,你又不要,还他妈挠我!你是猫崽子啊?”
没挨挠的杜国胜镇定一些,心平气和的问他:“你是不是真病了?你要是病了,我俩再给你抓副药去!”
白摩尼慢慢的坐起了身,脸上没有血色,嘴唇却是粉红:“我没病,只是夜里没睡好。”
杜国风捂着半边脸,脸上已经肿起了淡淡的抓痕:“没睡好?你是不是白天睡多了?”
白摩尼低下头,伸手去解点心包裹上的细绳:“问顾承喜去!”
此言一出,双胞胎立刻相视了一眼,知道他昨夜是被顾承喜“睡”了。两双眼睛从他的脸蛋往下走,直奔了他的下三路去。看得见,吃不着,双胞胎在他面前,统一的是自惭形秽兼垂涎三尺。像一对年轻的小赌徒一样,他们颇想把自己的财产往白摩尼面前一堆,然后像团座一样,也睡他一次。但是白摩尼能不能看得上他们的财产呢?他们没有胜算。
“我俩给你——”杜国胜试试探探的张开了巴掌:“给你五百大洋!你跟我俩出去一趟,行不行?”
白摩尼拈起一块酥掉渣的点心,怕脏了衣裳,所以仰着脑袋往嘴里送。雪白的牙齿咬下了一小口,他的脸上没笑容:“一人二百五?”
杜国风开了口:“哥你真傻×,你不好给他四百或者六百吗?”
杜国胜立刻骂了回去:“你才是傻×!”随即又对白摩尼改了口:“那我俩再加一百,凑六百,好不好?”
白摩尼把余下的大半块点心塞进了嘴里,然后鼓着腮帮子低了头,拍了拍衣襟上的点心渣滓。慢悠悠的把点心咽了,他抬起头,半真半假的笑了一下:“行,拿钱!”

第78章 是个谜

挑了个顾承喜不在家的时候,杜家双胞胎拎着个青布包袱登了门。目标明确的溜进了厢房,杜国胜把包袱放到了炕上,杜国风则是搓着手笑:“摩尼,你点点数目,准保一块也不缺你的!”然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扁扁的手绢包:“这是我个人另外给你的,到时候你和我多亲热亲热就行。”
白摩尼正是拥着一条棉被坐在炕上发呆,忽然见了他们这一手,却是有了点啼笑皆非的意思。抬手接过手绢包打开了,他看到了一只很粗很笨的大金镯子。
杜国胜这时补了一句:“那什么,你别光领他的情,上回的戒指算我的份啊!”
白摩尼抬眼望着双胞胎,只见他们全是红光满面,并且汗涔涔的,眼睛里面关不住光。这不是个陌生的表情,他记得自己当初在赌桌上玩疯了的时候,也是这个德行。虽然他永远不会闹饥荒,但是一次推出去成千上万的筹码,他的鼻尖渗出细密汗珠,也是真紧张。
那时候他还能跑能跳,还非常的活泼漂亮,最大的危机是欠赌债,最坏的敌人是陈潇山。现在,看着双胞胎奉上的青布包袱和大金镯子,他想自己应该也还是漂亮的,腿瘸了,但是丑不到脸上来。年轻,漂亮,刚二十岁,然而一辈子好像已经完了。
把手绢包塞进了青布包袱里,他对着地下一抬下巴:“给我锁进柜子里,炕上也没处放它。”
双胞胎之一动了手,把青布包袱捧进了屋角的橱柜里。柜门带着个小锁头,仔仔细细的锁严实了,他把钥匙递给了白摩尼。见白摩尼只将钥匙随手往口袋里一扔,他忍不住提醒道:“你小心点儿,别弄丢了。”
白摩尼没理他,自顾自的扭头往窗外看。他知道钱的好处,可是对于钱,又总像是心里没数。无论是当初穷还是后来富,他总是伸着手等人给钱花,从来没理过财。现在他一无所有了,然而还是不把六百大洋往眼里放。有就有,没就没,无所谓,只是不肯让双胞胎轻松愉快的占了便宜。
不是闹脾气,是他失去了他的好世界,以及他在好世界中所有过的好心肠。将来会怎么样,他心里一点谱也没有。他只想混下去,冒险似的,堕落似的,一天天的混下去。东拉西扯的抓了人,他像先前一样,还是喜欢伴儿。抓一个算一个,多一个是一个,大家一起混,一起活成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否则,凭什么只挑他一个人欺负?他委屈!
一只手试探着牵扯了他的衣袖,是杜国胜开了口:“摩尼,走啊?”
白摩尼仰脸看了他:“往哪儿去?”
杜国胜咬了咬嘴唇,发现白摩尼的眼睛水盈盈的,瞳孔中闪着波光:“我俩想了想,县里没有大旅馆,要想找个好地方,还真不容易。”
白摩尼拍了拍身边的炕面:“那就在这儿!”
杜国风很认真的摇了头:“不行啊。团座这家里像大车店似的,谁都能进谁都能出。这万一让人瞧见了,不得出事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