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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喜把大包小裹放在了炉灶边,又用一根木柴捅了捅炉膛里的火:“哟,不让叫啊?不管,反正我的心意我是全说了,你也全听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宝贝儿。你不让我叫,我也得偷着叫。”
平安一皱眉头:“还扯!”
顾承喜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转身跑到了炕前。双手撑着炕沿俯下身,他在平安脸上亲了一下,动作很快,是场偷袭。偷袭过后直起腰,他美滋滋的望着平安笑。
平安抬手一抹脸,又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的吸了口气,他最终没说也没骂,正是个吃了哑巴亏的模样。
顾承喜不敢再惹他了,好饭慢慢吃,好戏慢慢看,对于他的平安,他能冷不丁的亲上一口就很知足。脱了棉袄蹲在地上,他开始收拾他的战利品。炉子一热,连带着炕也热了,烫得平安坐不住。找了个靠墙的凉快地方坐了,平安很认真的看他切肉片烫干菜。看着看着,平安作了评价:“什么都会干。”
顾承喜忙里偷闲的望着他笑:“从小没爹娘,不会也得会。”
平安向炕边挪了挪:“你看我能干什么?我帮帮你。”
顾承喜连忙摆手阻拦:“不用你动手,你乖乖的坐着就好。我真是什么都会。”
话音落下,他的声音略低了低,笑容也狡黠了:“要不然,我昨夜敢说让你跟着我?”
平安又一皱眉,该想起来的想不起来,不该想起来的倒是历历在目。又看了顾承喜一眼,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
顾承喜在小屋子里大动干戈,乌烟瘴气的煎炒烹炸。三块钱不是小数目了,起码够他的平安饱啖几顿。家里连个炕桌都没有,他用粗瓷大碗装了炒菜,一样一样的往炕上放。眼看外面天色暗了,他提前点亮了蜡烛头。一壶烧酒坐在热水盆里,蒸腾出了满屋子的酒香。
家里也没有酒杯,全用饭碗代替。顾承喜倒了两大碗酒:“平安,能不能喝点儿?”
平安接过一碗酒,送到嘴边抿了一口。烈酒顺着他的咽喉往下走,烧出了一条火辣辣的通道。不是好酒,但是真有劲,鼻孔呼出两道同样火辣辣的酒气,平安对着顾承喜一点头:“行。”
顾承喜像个马屁精似的,笑嘻嘻的瞄着平安。平安喝口酒,他也跟着喝口酒;平安吃口菜,他也跟着吃口菜。平安喝酒呛着了,咳嗽得面红耳赤。他没跟着咳嗽,放下碗筷跪起身,对平安是又拍后背又摩前胸。
平安不咳嗽了,可是依旧面红耳赤。佝偻着的背渐渐挺直了,他像一株花木还了阳似的,眼睛里生了光芒。对着面前的残羹冷炙一抬下巴,他大喇喇的问顾承喜:“这些东西都是怎么办来的?”
顾承喜看出了他的变化——一碗热酒把他喝活泛了。
“怎么办的?”他一活泛,顾承喜也跟着来了精神:“拿钱办的!”
平安吃饱了,但是拎过酒壶又给自己满了一碗。失忆了这么些天,脑子不是疼就是乱,没有一刻好受过,唯有此时是一醉解千愁。抬手搂住了顾承喜的肩膀,他单手端碗又灌了自己一大口:“承喜,你说我到底是谁?”
顾承喜看他喝得脖子都红了,便一晃肩膀钻出了他的臂弯。伸腿下地收拾了碗筷,最后他夺下了平安手里的酒碗:“你是谁?你是平安!”
平安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然后垂着头笑:“好,你说了算,我是平安。”
这话说得顾承喜心中一动。放了酒碗回到炕上,他伸手去扳平安的肩膀。让平安和自己面对面的相对坐了,他探头去看平安的眼睛:“记住你刚才的话,咱们可说准了啊!”
平安醉醺醺的对他眨眼睛:“我说什么了?”
顾承喜扶着他的肩膀跪起了身。俯身直凑到他的面前,顾承喜先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答道:“你说……”再亲一下:“你是……”又亲一下:“我的……”
最后一下子亲得狠而缠绵:“平安!”
平安笑了,一边笑一边扭头要躲。然而顾承喜一把捧住了他的脸,吻着他嗅着他,不动声色的扑倒了他;手从他的棉袄下摆往里钻,贴着他汗津津的腰腹往上走。顾承喜是个会玩的,可是一直玩到如今,他才发现兔崽子们全是清汤寡水,他的平安才是真有滋味。
低头望着平安的眼睛,他发现平安的瞳孔中跳跃着两朵烛光,烛光缭乱,如同平安的呼吸。
一抬腿压上了平安的身,顾承喜忍无可忍的抬手把平安抱了个满怀。疯狂的亲了平安的脸,他勉强告诫着自己千万别鲁莽,别着急,别让平安疼。
慢功夫做了小半夜,最后平安果然是没有疼。
身体契合了,气息呼应了,顾承喜用手掌拭去了平安鬓角的细密汗珠。闭了眼睛的平安显出了很长的睫毛,睫毛在随着顾承喜的动作颤抖。指尖描绘出了平安嘴唇的棱角,顾承喜盯着平安的脸,感觉自己可以一直盯一夜,再盯一天。
事毕之后,他还紧拥着平安不放手。平安像是死在了他身下,一声不出一动不动。他忽然怕了,对着平安耳语道:“你怪我吗?”
平安不怪他,平安只是被他卷进了一场陌生的风浪里,身不由己的快活了一场。平安很少快活,所以在经过了他无数的撩拨与花样之后,现在莫名的很虚弱,虚弱的像是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有一千字删节,详情请见定制印刷。

第6章 冒险

顾承喜花着小林的钱,讨着平安的好。花得心安理得,讨得鞠躬尽瘁。平安醉醺醺的被他干了一次,翌日清晨醒了酒,平安光着膀子坐在被窝里,直眉愣眼的瞪着顾承喜,一边瞪,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摸完之后还深深的低了头,好像他能一脑袋伸到自己屁股底下细瞧似的。
顾承喜也光溜溜的坐起了身,凑到平安眼前问道:“还疼吗?”
平安抬眼看着他,目光很直,但是没有力道,是个六神无主的样子。看了片刻,平安一点头:“疼。”
顾承喜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他。两具光身子热烘烘的贴在了一起,顾承喜咽了口唾沫,本来有一肚子甜言蜜语可以讲的,但是不想讲。甜言蜜语不值钱,他不能拿不值钱的东西欺哄平安。一双手臂越收越紧,紧得他自己都纳了闷。平安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能让他无端的烧成了一团火,摧枯拉朽的要化灰?
平安由着他抱,被他坠得微微弯了腰。屁股疼,头也疼。平安总感觉自己是落进了大漩涡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唯一真实的只有顾承喜。顾承喜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只感觉对方在自己面前总像是要撒欢。侧过脸审视了顾承喜的侧影,平安慢慢的拧起了两道眉毛,隐约感觉自己是被冒犯了。
自顾自的做了个深呼吸,平安一歪脑袋,把下巴搭上了顾承喜的肩膀。顾承喜对他好,是掏心扒肺当牛做马的好。平安知道好歹,所以对待顾承喜,他没脾气。
顾承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着平安过起了好日子。平安坐在炕上琢磨他的灵机与摩尼,顾承喜跪在后面搂着平安左右的摇。摇着摇着向下垂了长胳膊,他瞄准平安的裤裆抓了一把。平安惊得一哆嗦,不假思索的大吼了一声:“嗨!”
顾承喜随之也哆嗦了一下——平安平时不言不语的,没想到藏着个雷似的大嗓门。 紧接着重新收拢了手指,他嬉皮笑脸的说道:“平安,让我摸摸你。”
平安,因为脑子始终是不大够用,所以做不出及时有力的反击:“摸?”
问过之后,他向后杵出一胳膊肘:“摸什么摸!”
顾承喜挨了他的一下子,疼了,但是嘻嘻哈哈的死活不松手。平安开始挣扎,正中了他的下怀。两人胳膊缠胳膊腿绞腿的滚成了一团,从炕东滚到炕西。最后顾承喜压住了平安。双手捧住平安的脸,他低头亲一口,抬头看看平安,低头再亲一口,再抬头看看平安。脑袋挨了平安一巴掌,平安连笑带恼的喘了粗气:“滚下去!”
顾承喜充耳不闻的埋下头,大狗似的嗅他亲他,亲得吧嗒吧嗒。平安忽然猛的推了他一把,没轻没重的,推得他翻了个仰面朝天。然而在下一秒起身一跃,他又把平安扑回了身下:“落到我手里了,你就别想跑!”
平安没想跑。平安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心慌意乱的唤了一声:“承喜。”
顾承喜俯身趴上了平安的胸膛,听平安的心脏在怦怦的大跳。面颊蹭着白绸子面的小棉袄,他忽然怕了——谁知道平安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他爱了平安,睡了平安。他怕的不是平安,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平安恢复了记忆,他和平安,各归各位。
顾承喜爱得心虚胆战,恨不能分分秒秒都和平安厮守在一起,仿佛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狗腿子似的为平安花尽了手中的钱,他没办法了,终于再一次抛头露面的见了天日。
手表还是舍不得卖的,没有手表就没有他的平安。小林也不能再找了,上次拿着人家的三块钱跑了个无影无踪,小林回过了味,兴许正憋着要和他大闹一场。小林要是真闹上了,他还真没辙——对待那么个轻骨头嫩肉的小兔崽子,他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唯一的办法就是扒了裤子直接把小兔崽子干老实。可话说回来,虽然他的命根子不值钱,但现在还真舍不得轻易往外亮了。他的家伙是留给平安的,一共跟平安睡了三次,每一次的详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起初平安总是不情愿,所以他得哄得逗,平安还是有点傻,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不傻的一天——希望没有。
顾承喜顶着寒风,胡思乱想的在大街上走。冷不丁的刹住脚步,他眼珠一转,一扭头跑进了街边的茶馆里。
茶馆是个闲人聚集的地方,顾承喜的狐朋狗友们在没有营生的时候,向来是在茶馆里懒洋洋的混日子。三步两步的进了门,顾承喜一眼叨住了个老相识。此相识的真实姓名已不可考,江湖人称三骆驼,因为在家排行第三,而且的确是相貌出奇,很像骆驼。三骆驼独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正半闭着眼睛打哈欠。忽听面前椅子吱嘎一响,三骆驼睁开了一只骆驼眼:“哟,承喜,有日子没见了,我还以为你死家里了呢!”
顾承喜轻轻巧巧的做了回应:“放你娘的狗屁!问你句话,现在我手头又紧了,你有没有发财的路子?”
三骆驼睁开了另一只眼,很有保留的上下审视了顾承喜。三骆驼是有嗜好的,离了大烟就活不了。因为存着这么一点“活不了”的心思,所以他别旁人都更狠更绝。为了一口烟,他敢杀人放火。
顾承喜很了解三骆驼,见三骆驼半死不活的哑巴了,他心里立刻有了数:“咱们换个地方说去?你别看不起我,现在我是真缺钱。”
三骆驼是个天生的撅嘴,一开口像是走兽成了精:“你光棍一条,不至于吧?上个月你不是还赚了——”
顾承喜不耐烦的一挥手:“早他妈花干净了!我告诉你啊,我现在不但要钱,而且还得要大钱。天寒地冻的,狗熊都钻进树洞里睡大觉了,我也得弄点粮食关门过冬。难道再过一阵子到了年根底下,我还满街弄棒子面去?”
三骆驼抿了抿嘴里的大黄牙,然后从衣兜里摸出几个大子儿往桌上一扔,算是会了账。带着顾承喜出了门,两个人拐弯抹角的钻小胡同,末了进了一家黑洞洞的烟馆。三骆驼显然是这里的老熟客了,无需伙计招呼,他直接把顾承喜引进了一间闷黑骚臭的小屋子里。
“咱们就在这儿说吧,这地方安全。”三骆驼坐在一截小火炕上,眼睛里面透出了亮光:“你知不知道赵老爷前一阵子拖家带口的跑了?”
赵老爷是本县第一号的大财主,每次县里过大兵,他家都必定要遭勒索。赵老爷吃了几堑,终于长出一智,开始和大兵们打起了游击战。
“他不是总跑吗?”顾承喜也在炕头坐下了:“怎么着?你还想上赵家当保镖去?”
三骆驼一咂嘴:“当什么保镖,我是说昨天大兵往县外撤了,说是又要开战。赵老爷一时半会儿不敢回来,赵家现在乱套了。”
顾承喜张着嘴看他:“赵家乱不乱的,干我屁事?”
三骆驼一拍大腿,感觉顾承喜已经蠢得不可救药。用嘴唇包了包黄牙,没包住,他决定继续把话说完:“我打算夜里走趟赵家,弄点玩意儿出来!”
顾承喜登时做了个有气无声的口型:“偷?”
三骆驼凑到了顾承喜的身边,嘁嘁喳喳的说道:“我知道赵家后头的仓库里,藏着印度来的大土。那可是大土啊!真不知道赵家是从哪儿弄来的!”
大土是顶级的烟土,不是三骆驼之流可以享受到的。顾承喜很清楚大土的价值,所以拿眼睛盯着三骆驼,他心里犹犹豫豫的起了活动。
三骆驼问他:“你敢不敢?你要是敢,咱俩搭伴。你要是不敢,我一个人去!”
顾承喜其实是不大敢,赵老爷家大业大,自己养着保安队和十几条枪。他这样的跑到赵家去偷烟土,着实是有点太冒险。一旦失了手落了网,人家还不是说打死他就打死他?
但是,他自己思索了一瞬,还是决定要去。家里现在又是清锅冷灶的没吃没喝了,他自己可以不在乎,但是不能让平安跟着他一起忍饥挨饿。平安是吃不上饭的人吗?要是他连平安的嘴都糊不住,那以后还有什么脸往平安身上爬?还有什么脸对着平安耍嘴皮子?
顾承喜咬着牙,从鼻孔里呼出了凉气。手扶膝盖站起身,他开口说道:“三骆驼,你说个时间吧!”
三骆驼答道:“就今晚。实话告诉你,我也等不了了。”
顾承喜点了点头:“行,我现在回家一趟,晚上过来找你,你别走啊!”
话到这里,顾承喜拔腿就往外跑。出了胡同上了大街,他忽然发现街上空气不大对劲。一队一队的灰皮大兵满街乱窜,又不是要打抢,纯粹只是在撒丫子胡跑。在他家附近的粮店前站住了,顾承喜抓了个小伙计问道:“怎么满大街都是兵?不是说他们要撤了吗?”
小伙计蹭着两手的白面,因为见多识广,所以很愿意对顾承喜卖弄一下:“那是他们没撤完。等他们撤完了,又得再来一批!”
顾承喜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小伙计饶有耐性的向他解释:“撤走的队伍,是万总司令的兵;要来的队伍,是霍督理的兵。前些天万总司令的兵把霍督理的兵给打败了,现在霍督理的兵重整旗鼓,又杀回来了。万总司令的兵不是对手,所以就提前跑了。”
顾承喜听出了一脑子乱麻:“什么乱七八糟的?霍督理我听说过,万总司令又是谁?”
小伙计感觉他太无知,又忙着干活,所以不理他了。
顾承喜买了几个烧饼回了家,进门之后先把剩菜剩饭尽数热了,他自己吃剩饭,给平安吃新出炉的烧饼。平安心事重重的,还在思索他的灵机与摩尼。拿着烧饼咬了一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顾承喜待遇不同。抬头望向顾承喜,他用目光一扫烧饼:“你怎么不吃?”
顾承喜笑道:“你吃,吃饱了好睡觉。今天晚上我有点儿事,得出去一趟。你一个人乖乖的睡,别等我。”
平安拿了个烧饼递向他,暂时把灵机和摩尼放下了:“干什么去?”
顾承喜接了烧饼,又放回到了平安的身边:“朋友的事,找我帮个忙。忙完就回,你放心吧!”
平安用筷子一指烧饼:“拿走。”
顾承喜对着他笑:“你吃。”
平安夹了一筷子剩菜送进嘴里:“别废话。我不老不小的,吃白食就够可以了,还吃独食?”
顾承喜撕了半个烧饼,感觉值了。平安知道心疼他了,他怎么着都值了。眼看外面天光将要黯淡,他把一只马桶提进了房内,又预备了一壶开水,把炕也烧得滚热。单腿跪上炕沿,他拉住平安的一只手沉默良久,末了低头对着平安一笑:“走了!天亮之前肯定回来!”
平安一捻他的手掌:“去吧。”
顾承喜顺势狠狠一握他的手,同时俯身亲了他一下。
顾承喜与三骆驼会合了,趁着夜色直奔赵家。赵家是大院子,院墙足有两米多高。顾承喜和三骆驼翻了后墙跳入赵家。顾承喜是个好身手的,三骆驼吸足大烟之后也挺伶俐。三骆驼清楚地形,蹑手蹑脚的领着顾承喜往烟土仓库走。然而刚刚走到半路,远方明黄色的马灯一晃,有人大声喝问:“谁?”
三骆驼身影一抖,登时傻了眼。而马灯随即高举,吼声越发响了:“谁?来人哪!他妈的闹贼啦!”
顾承喜管不得三骆驼了,转身直冲向了后围墙。夜空之中起了枪响,赵家的保安队抄家伙全来了!

第7章 光天化日

平安夜里睡得不安稳,朦朦胧胧的总像是要做梦,然而梦境又不清晰,说梦还不是梦。远方隐约响起了一声鸡叫,让他迷迷糊糊的睁了眼。一边睁眼一边伸了手,他在身边摸了个空。扭头再往炕下看,屋子里空空荡荡的,窗纸则是清冷冷的泛着白,天要亮了。
顾承喜一夜未归。
破屋子里没有了顾承喜,立刻显出了几分凄凉相。平安披着棉被坐起了身,自己把自己围成了个大襁褓。眯着眼睛翘着头发,他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回忆。往事和他之间只隔着一层纸,薄得一捅即透;然而他茫茫然的,硬是不知道如何下手。下意识的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手表,他轻车熟路的把表戴回了左腕子。抬起左手看了又看,他断断续续的依然是想:“灵机,摩尼……摩尼……”
灵机和摩尼都是人名字,灵机远一点,摩尼近一点。抬手挠了挠做痒的头皮,薄薄的血痂正在脱落,他低头看了看指甲缝,指甲缝里有了血,是刚才挠狠了。
正当此时,院外忽然人嚷马嘶的起了喧哗,几条粗浑的喉咙吆五喝六,震出了左邻右舍的鸡飞狗跳哭爹喊娘。平安怔了怔,但是因为屋子太冷,所以偎在大襁褓里没有立刻动。仿佛是在一瞬间的工夫里,顾家东倒西歪的小院门也被人踹开了,几名大兵直接冲向了房门。及至摇摇欲坠的房门也被一枪托杵开了,平安在扑面的寒风中和大兵们打了照面。
大兵们穿着破破烂烂的黄皮,一个个冻得青头肿脸。一步跨进冷飕飕黑洞洞的屋子,他们似乎也没想到炕上会闷声不响的坐着个人。未等他们开口,一名军官小跑着来了。人在门口一伸头,军官仿佛只打算随便往里溜一眼,然而一眼叨住了炕上的平安,军官登时张了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嗷!大帅!”
然后他猛的一个向后转,疯了似的跳进院子里继续嚎:“来人哪!找着啦!大帅平安无事啊!”
军官叫得如同杀猪一般,声音狠狠的刺激了平安的神经。忽然甩开棉被跳下了炕,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门。赤脚站在雪地上,周身的鲜血开始一波一波的往他脑子里涌。
“我是……我是……”他自言自语的红了眼睛:“我是……”
没等他自问自答出一个结果,马蹄子凌乱的跺在了院门外。一个灰扑扑的影子从高头大马上腾空而下,燕雀一样轻盈的直飞进了他的怀里。他低头面对了怀中人,同时抬起手,轻轻摘下了对方头上的灰色礼帽。
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目露凶光的瞪大了眼睛:“你……摩尼?”
白摩尼气息颤抖着蹙了长眉,鼻尖耳垂全都冻成了通红。双臂环住了霍相贞的腰,他哑着嗓子直哆嗦:“大哥……好,好,你吓死我了……”
他的大哥忽然笑了一下,声音怪异的变了调子:“我是……我是……我是霍相贞!”
话音落下,霍相贞一拳打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对,我是霍相贞!”
白摩尼还搂着他,可是被他的举动吓着了:“大哥,你怎么了?”
霍相贞猛的抱起他转了个圈,随即转身面对了大敞四开的房门。通过房门往里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炕。炕上堆着个臭烘烘的暖被窝,暖被窝里睡着他……照理来讲,应该还有一个顾承喜。
回忆不分远近,骤然全清晰了。霍相贞狠瞪着前方,脑子里轰然炸了个旱天雷。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做了痛,他铁青了面孔问自己:“我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
正在此时,白摩尼又起了高调。弯腰扯着霍相贞的裤脚,他大惊失色的喊:“大哥你怎么不穿鞋?你要冻死吗?”
霍相贞慢慢的低下了头,看自己的光脚陷在土与雪中。顾家的院子太脏了,等到开春冰消雪融,小小的院子非得泥泞成一滩沼泽。
俯身拉起了白摩尼,他忽然平静了:“没有鞋。”
话音落下,他又把手里的厚呢子礼帽扣回了白摩尼的脑袋上。白摩尼穿了一身灰色的猎装,系着灰色的长披风,脸蛋也是惨白中透着苍灰;唯有一双眼睛清洌洌的黑白分明,是憔悴面孔中一点水灵的光。
仿佛是不能理解他的话,白摩尼拧着眉毛问他:“没有鞋?”
未等霍相贞回答,又一票人马闯入了小院。为首一人的眉毛睫毛全上了霜,正是马从戎。马从戎和霍相贞对视了,口中立时呼出了长长的一团白气:“大爷……”
白摩尼最看不上马从戎,但是情急之下也暂时泯了恩仇。一手扯着霍相贞的衣袖,他回头带着哭腔嚷道:“马从戎,他没有鞋!”
马从戎在一刹那间把霍相贞看了个透。一抬腿把自己的马靴扒下了一只,他光着袜底跑到了霍相贞面前:“大爷先对付着穿我的,我马上去给您找衣服!”
霍相贞犹豫了一下,马从戎的马靴,其实并不合他的脚。他满可以回屋上炕安安稳稳的等。
但是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他抬起脚,凭着马从戎单膝下跪给他穿了马靴。
顾家的小院开了锅,院里先是挤满了荷枪实弹的副官卫士,随即带兵的一名师长也闻讯赶来了——督理大人说是被炮轰了,然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生死始终还是一个悬案。当然,悬案不止生死一桩,活在北京城里的人,因为头脑过于清醒,所以反倒比失忆了的霍相贞更受煎熬。霍督理是子承父业,根基说深很深,说浅也浅。他活有活着的好处,死有死了的好处。是让他活还是让他死呢?人心隔了肚皮,开始各打各的主意了。
督理府中乱了半个多月,结果最后真肯发兵来找人的,只有一名安如山师长。安如山是个能打的,人还在路上,大名已经吓跑了万部士兵。安如山的兵,加上霍相贞留在北京的副官处全员,在午夜时分进了县城。趁着夜深人静,他们分散进了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踹门搜查。安如山从身后士兵手中接过了一沓子传单,特地呈给霍相贞看:“大帅,您瞧,我们把您的照片都提前印好了,怕找不到您,还打算满城贴呢!”
霍相贞伸手拿了一张单子,在朝阳光芒的照耀下仔细看。照片印得模糊,然而的确是他的模样。对着照片点了点头,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
把传单递还给了安如山,他开口问道:“你把万国强的兵撵跑了?”
安如山笑道:“没开战,吓跑了。”
霍相贞也笑了:“看来我这纸上谈兵是真不行,差点让人几炮轰成了灰。”
安如山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大帅的战术绝没有毛病,是万国强那帮人误打误撞而已。要是真刀真枪的对面干,姓万的绝不是您的对手。”
霍相贞站在寒风之中,一瞬间想起了一辈子的事。蜿蜒青筋横在他的额角,若隐若现的抽搐着蹦。然而嘴角噙着一点笑意,他当着众人的面,是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家里怎么样?乱没乱套?”
安如山垂了双手,字斟句酌的答道:“家里……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