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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不等马从戎回答,他自作主张的起了身,迈步走向了旅部后方的房屋。
顾承喜进门时,霍相贞正歪着脑袋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一只脚蹬着椅子下方的横梁,他双手插兜半闭了眼睛,眉目间还残留着些许戾气。听到门口有了动静,他向前撩了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出去!”
顾承喜背过手关严了房门——他先前救过霍相贞,今天又救了白摩尼,所以存有一点抗命的底气和勇气。
他不出去,霍相贞垂了眼皮,也没有再多说。
顾承喜轻轻的走向了他,知道他现在是回过味了。有些事情是越想越可怕的,比如白摩尼的伤。傍晚时候看白摩尼,白摩尼只是受了伤;到了如今再想白摩尼,想到的就不只是伤那么简单了。一个花朵似的男孩子,处在正好的年华,一生的事业还未开始,便已经残废了一条腿——到底是怎么个残废,还是悬案。最好的结果是瘸,最坏的结果,是截肢。
白摩尼虽然无知无能,但是他生得那么美。截去他的左腿,宛如玉碎。
停在霍相贞面前弯了腰,他尽量的放轻了声音:“大帅,事已至此了,您犯愁也是没有用啊。再说白少爷那腿未必就没活路了,听说洋医生都有本事,只要能把骨头接上,就有康复的希望。白少爷是个小孩儿,又不是七老八十了,骨头长得容易着呢!”
霍相贞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要放到平常,他再懒得听,也要对这救命恩人敷衍着笑一下。但是如今,他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顾承喜又道:“要不然,明天让秘书长留下来,您回北京瞧瞧白少爷去?”
霍相贞向后一仰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顾承喜绕过椅子走到了他的身后,先伸手轻轻托起了他的后脑勺,然后上前一步,做了他的椅背。霍相贞的脖子像是快要支不住脑袋,顾承喜一松手,他便顺势向后又仰了过去,正好靠在了他的胸腹之间。吸进的一口气缓缓呼出了,他喃喃的叹了一声:“小弟啊……”
顾承喜低下头,居高临下的俯视了霍相贞。霍相贞瘦了,瘦得面孔轮廓分明,因为闭了眼睛,所以睫毛尽数扑撒开了。睫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藏在内双眼皮里,如今骤然露了原形,竟是长得惊人。顾承喜早就记得他似乎是睡着比醒了更好看,如今这么一瞧,果然是。
抬起双手搭上了霍相贞的肩膀,顾承喜忽然没了话讲——来时都酝酿一路了,不该无话可说的。但是霍相贞看起来是这样的疲惫,让他不由得屏声静气,不敢动了。
房内寂静了许久,末了还是霍相贞先开了口:“马从戎怎么样了?”
顾承喜低低的一笑:“秘书长,我看,好像都要哭了。”
霍相贞又沉默了。
顾承喜凝视着他,看他乌浓的剑眉和挺拔的鼻梁。看到最后,他微微俯了身:“大帅,都快到半夜了,您也休息吧。”
霍相贞双手扶了自己的大腿,气运丹田一般想要起立。可是未等他真正发力,顾承喜已经伸手搀扶了他。摇晃着站直了身体,他不耐烦的一甩手:“不用你。”
顾承喜笑了,同时不放手:“大帅,您别防备我了。我现在是有贼心没贼胆,您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您刚才打秘书长,把外头的人都吓跑了,连元满都跑了,就我一个还敢来。我扶您到隔壁屋里对付一夜,明天天亮了,咱们还得继续过日子不是?”
霍相贞一晃肩膀,生生的甩开了顾承喜。强打精神迈了步,他低声说道:“少废话。”
顾承喜跟上了他。霍平川的宅子已经是不能住人了,所以霍相贞暂时在旅部安了身。顾承喜给他铺了床,又给他端了一盆水:“大帅洗洗脸?”
霍相贞坐在床边,一摇头。
顾承喜把大铜盆放在了地上:“大帅洗洗脚?”
霍相贞又一摇头,同时扫了他一眼,迟缓的说道:“今天,辛苦你了。”
仿佛力不能支似的,他向后仰卧到了床上:“等摩尼好了,让他当面向你道谢。”
然后歪着脑袋向下瞧了瞧,他的双腿还长长的拖在地上。实在是没有情绪和力量再说话了,他闭了眼睛,沉重的一跺脚。若是马从戎在,他满可以把自己彻底扔给对方;但是马从戎不在,除了马从戎,谁伺候他都伺候不到点子上,都差着点劲。
顾承喜是在几秒钟之后才领会了他的意思,弯腰为他脱了马靴,又抬了他的双腿往床上放。及至把霍相贞摆好了,他开口问道:“大帅,裤子也脱了吧,要不然睡着不舒服。”
回应他的,是个浅浅的小呼噜。顾承喜猛然转向床头,发现霍相贞竟然已经入睡了。
自作主张的,顾承喜给霍相贞解了腰带。
扯着裤腰慢慢的往下扒,他成了个夜入深宅的大盗,瞪着眼屏着气加着小心,生怕惊动了霍相贞。霍相贞上身只穿了一层衬衫,下身也只有一条军裤。军裤向下退到了大腿,露出了紧贴身的白裤衩。裤衩不知是什么料子,也许是丝,也许是绸,总之柔软单薄,几乎是半透明,里面那一套东西,影影绰绰的全能看见。
顾承喜红了脸,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血脉贲张。霍相贞的一切他都爱,越是不见天日的部分,越勾他的魂。但是现在,他不敢妄动。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走,一时兴起毛手毛脚,兴许会毁了他的前程。而他已经在北京城中见识了钱与权的美妙,前程已经重于了他的性命。
脱了裤子袜子搭到床头,他展开一床毛毯,细致的盖好了霍相贞。最后在床头枕畔蹲下来了,他单手托着下巴,意犹未尽的开始看。睡着了的霍相贞无情无绪,能让他联想起当初的平安。他真喜欢平安,他觉得平安真招人看。
顾承喜在房中留恋着不肯走,直到他忽然想起了外面还坐着个马从戎。
他大着胆子探了头,在霍相贞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心满意足的退出了房。向前一路走回游廊,他看到马从戎果然还坐在那里。
“秘书长。”夜色掩护了他的红脸,若无其事的蹲到马从戎面前,他做忠心耿耿的大狼狗状:“大帅好像已经过气头了,还向我问起了你。”
马从戎的眼睛和鼻尖都很红,鼻音也重:“你怎么说的?”
顾承喜答道:“我说秘书长一个人在外头坐着呢,都要哭了。”
马从戎又问:“然后呢?”
顾承喜的声音低了一点:“然后大帅就不说话了,像是累得很。”
马从戎抬手扶了廊柱,腿脚都麻木了,他攀着廊柱往上起:“打我打累的!”
顾承喜扶了他:“秘书长,你也回去休息吧。夜里还是凉,你别冻着了。”
马从戎是个苗条身量,虽然也高,但是绝不沉重,扶着倒也容易。顾承喜和他挤了一间屋子睡觉,临睡前马从戎脱光了,自己站在电灯下一五一十的数伤,全是瘀伤,青一块紫一块。顾承喜独自占据了一张行军床,裹着毯子看热闹。马从戎皮肤好,细腻得能反射灯光。顾承喜看了,都恨不能伸长手臂摸他一把——不是为了占便宜,纯粹只是好奇,想要看看这“御用”的人,到底妙在何处。
马从戎数出了个不小的两位数,然后气冲冲的关灯上了床。黑暗之中,顾承喜开了口:“秘书长,你说明天大帅会不会回北京?”
马从戎答道:“不能!”
顾承喜有些意外:“我看他挺惦记白少爷的。”
马从戎十分笃定的告诉他:“那也不能!对于大帅来讲,军务第一,摩尼第二!白摩尼要是死了,大帅还是一样的活;军队要是散了,大帅能闹自杀。现在炮兵大队刚造完反,大帅敢走?他肯定不敢走哇!”
马从戎把话放到了这里。一夜过后,霍相贞果然没提回京的话,而是雷厉风行的将炮兵大队狠狠清洗了一通,关的关杀的杀,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把炮兵大队的羽翼尽数削除了,他又将全旅之中有大烟瘾的军官尽数关了禁闭,神棍参谋长也被他狠狠的申斥了一顿。
在此期间,马从戎一直没往他跟前凑,自顾自的开始招兵。招兵是个肥差,每个壮丁都是明码标价。顾承喜终于独当一面的有了实权——第一次掌权,他干得格外精心,宁可不发财。毕竟招兵的不是他一个,众人齐头并进,将来成绩出来了,是能比出高低上下的。这个时候,谁敢在霍相贞面前显露低下?
如此直忙了一个礼拜,这天他得了闲,回到旅部去找马从戎说话。不料刚到门口,便见霍相贞在一群副官卫士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一边走,他一边往头上戴军帽;顾承喜看得清楚,吓了一跳——霍相贞真把头发给剃了,剃得凹凸不平狗啃一般,基本就是个秃瓢了。
他退到一旁让了路,然后抓住了落后的元满问话:“干什么去?”
元满喜气洋洋的答道:“大帅今天要回北京。”

第36章 后知后觉

霍相贞到了北京之后没回家,直接奔了协和医院。如今常驻医院的代表是赵副官长,赵副官长做大事是不成,干点老妈子活倒是挺在行。一天一封电报的发到保定,他很尽忠职守的向霍相贞通报着消息。如今听闻霍相贞要回来了,他又早早的等在医院门口,把霍相贞一直引进了高级病房之中。
霍相贞推门进房之时,白摩尼正在吃一小碗糖水枇杷。赵副官长并没有提前向他吐露口风,所以此刻对他来讲,霍相贞几乎就是从天而降。端着小碗欢呼了一声,他随即扯了嗓门吼道:“大哥!你怎么才来看我?”
霍相贞走到床边,先接了他的小碗小勺放到床头的小矮柜子上。然后用双手捧了他的脸,霍相贞微笑着低头看,发现他瘦了,小瓜子脸是单单薄薄的寡白,额角上还结着一块厚厚的血痂,想必本来也是一处严重的皮肉伤。
“小崽子。”他含笑说道:“算你有点儿运气,听说手术做得特别好?你的狗腿保住了?”
白摩尼立刻笑眯眯的拼命点头。他的大腿骨头是被门框砸得碎成了几块,小腿骨头也断裂了,但是断得还算齐整。为他做手术的医生是个美国人,医术是全世界有名的高超。如果美国医生都束手无策的话,那他只能认命了。
因为腿保住了,所以白摩尼很高兴,以为等到断骨慢慢愈合之后,自己就还能像先前一样跑跑跳跳。而赵副官长等人在电报中受了霍相贞的嘱咐,也只敢说动听的吉利话哄他,让他高兴一时,算一时。
打了石膏的左腿沉重的撂在床上,他闲不住,灵活的右腿不是蹬一蹬就是甩一甩:“哎,大哥,前天王春城来看我了,你上次还骂我穿花皮鞋,王春城那种书呆子,也是一样的穿啊!”
霍相贞记不清他那些朋友的名字,所以只是微笑:“行,以后让你穿,穿什么都行。”然后他摸了摸白摩尼的脑袋:“小弟,大哥让你看个好玩儿的。”
话音落下,他抬手一摘军帽。白摩尼看了他的光头,先是一愣,随即哭丧了脸:“大哥,你真剃了?难看死了!”
霍相贞俯身问他:“看不上我啦?”
白摩尼抬手搂了他的脖子:“不是的,我怕别人会笑话你。”
霍相贞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人敢笑话我,我也不怕笑话。你好好养伤,将来……好给大哥当理发匠。
白摩尼忽然向后一仰头,郑重其事的问道:“大哥,我真怕自己会变成小顾那样,小顾一到阴天就说腿疼,一腿疼,他走路就笨了。”
霍相贞笑得脸都僵了:“不会的,大哥给你找最好的医生,给你用最好的药,大哥……”他顿了一下,直起身把白摩尼搂到了怀中:“有大哥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话音落下,他咬紧牙关屏住了呼吸。不能再听也不能再说了,让小弟多吃几天糖水枇杷,多看几眼花皮鞋吧!
白摩尼抬手环抱了他的腰,心里很喜悦。在医院里躺了一个礼拜,他以为一切伤痛都在往结束的方向走。结束之后,就还是风平浪静的好日子。
“大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他把脸埋到了霍相贞的腹部,闷声闷气的发牢骚:“就是这么一间小屋,这么一张小床,什么玩意儿都没有,住得我腻歪透了。”
霍相贞感觉自己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便一转身坐到了床边:“把你送到公园里去野营?那地方好,白天有人晚上有虫子,热闹极了。“白摩尼扬了手去摸他的脑袋:“我现在宁愿去野营。大哥你低低头,让我看看你的脑袋。”
霍相贞犹豫了一下,随即深深伏身,轻轻的枕上了白摩尼的右腿。头发剃光了,发际线却还清晰得很。白摩尼从来没见他这么乖过,几乎惊讶了。手掌来回磨蹭了他的头皮,白摩尼笑道:“头发硬,扎得慌!”
霍相贞把手覆上了他的膝盖,他是纤细的骨架子,看着软弱单薄,其实抱着是有一点肉的;可是如今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肉没了。霍相贞捂着他突出的膝盖骨,像捂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鸟:“瘦了。”
白摩尼也知道自己瘦了,不必脱裤子看腿,看手腕子就能看出来:“大哥,骨头接好了也还是疼,疼得我吃不下饭。大哥,老赵总给我喝骨头汤,顿顿都有,我不爱喝,我想吃点儿清淡的。”
霍相贞直起了身:“说,要吃什么。你列个菜单子,大哥给你跑腿儿。”
白摩尼眨巴眨巴眼睛:“你一问,我反倒想不出了!”
霍相贞亲自去了一趟馆子,忖度着给白摩尼预备了一餐好饭。坐在床边端了碗,他一口一口的喂给白摩尼吃。白摩尼吃了个心满意足,最后笑微微的叹了口气:“唉,大哥,你一来,我的腿都不疼了。”
霍相贞给他擦了擦嘴:“平时疼得厉害吗?”
白摩尼拧起了两道长眉:“疼得要打针呢。医生不想给我打,说是镇痛针打多了不好。他不给我打,我就使劲的大喊大叫。哈哈,大哥,我一叫,老赵就吓得满地乱转。像大狗转圈追尾巴!”
霍相贞握住了他的手:“愿意笑就多笑笑。总之大哥在这里,你什么都不要怕。”
白摩尼抓了他的手摇来晃去:“我不怕,我就是闷得难受。”
霍相贞知道白摩尼闷得难受,可是在当天晚上,他还是乘坐汽车回了保定。
午夜时分,他在旅部门口下了汽车,正好马从戎也是晚归。两个人是连着一个礼拜没说过话了,此刻正面相遇,马从戎戎装笔挺马靴锃亮,先是对着霍相贞“喀嚓”一个立正,随即抬手行了个百分之百标准的军礼,声音极其高亢,语气极其傲慢:“大帅好!”
然后他狠狠的白了霍相贞一眼,昂首挺胸的先进了门。
霍相贞被他搞了个措手不及。站在原地想了一想,他咽了口唾沫,还是没说出什么来,有心再踹马从戎一脚,可是马从戎已经走了个无影无踪。
从此开始,霍相贞每隔几天便回一趟北京看望白摩尼——他眼看着白摩尼从满怀希望渐渐变成了焦躁不安。天气越来越热了,白摩尼带着一腿的石膏只能在床上枯坐。他那些花红柳绿的朋友们渐渐不再登门,他在医院中与世隔绝了。
他透过玻璃窗子往外看,看天是那么的蓝,树是那么的绿,尤其是到了雨后的傍晚,隔着纱帘都能嗅到外界的清新喜气。他的左腿在石膏的禁锢中作痛做痒,他的关节也仿佛正在锈蚀僵化。他终于忍无可忍的闹了脾气,哭着质问霍相贞:“怎么还不好啊?我要难受死了!小顾当初也像我这样吗?”
霍相贞呵斥了他:“躺下!现在骨头还没有长好,你就敢在床上张牙舞爪?”
白摩尼抓心挠肝的对着他嚷:“我躺不住!”
霍相贞被他闹得无可奈何,最后把心一横:“那就回家!到了家你再敢闹,当心我教训你!”
然后他让赵副官长办了出院的手续,把白摩尼运回了自己家中。
白摩尼得了意,虽然还是行动不便,但是从此至少可以见见天日,接接地气。如此又过了一个月,他在经过了美国医生的允许之后,终于得以拆除了石膏。
拆除石膏的当天,他非常高兴,特地趴在床上给霍相贞写了一封信,描述自己此刻的感觉有多痛快。
然而三天之后霍相贞从保定回了家,迎接他的却是个状如疯魔的白摩尼。
白摩尼和一副拐杖一起坐在地上,坐了个东倒西歪。涕泪横流的仰起脸,他含含混混的哭道:“大哥,我完了……”他颤抖着抽了一口气:“我的腿不听话了……它不听我的使唤了……它还天天疼,疼死了……”
他把双臂环抱到了胸前,畏寒似的开始哆嗦:“你们骗我……我成残废了……我不能见人了,我一辈子都完了……”
霍相贞席地而坐,把他拦腰抱到了腿上:“完不了。大哥还在,你哪能完?”
然后他搂紧了白摩尼:“医生说了,骨头长好了还得锻炼,你刚锻炼了三天,就坚持不住了?”
白摩尼哽咽得快要说不出话:“大哥,现在……没人找我玩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霍相贞一拍他的后背:“你那帮狐朋狗友,全断了才好。”
白摩尼含着眼泪拼命摇头——霍相贞说得太轻描淡写了,本来他是朋友中间的宠儿,他最出风头最有地位,现在一下子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他受不了。本来他比谁都强,现在他谁也不如,他们甚至都不屑于再理睬他了。
他哭得呼哧呼哧,他的左腿几乎就是没知觉,让他相信一条没知觉的腿会重新恢复灵活,重新能跑能跳,他才不信!抓起霍相贞的手堵住了自己的嘴,他咬住了,晃着脑袋呜呜哭。怎么哭都是不够劲,他最痛彻心扉,他最后知后觉。右脚踢来踢去,已经甩脱了拖鞋,左腿却是直直的垂在地上,连脚趾头都是迟钝麻木的。一个翻身滚出了霍相贞的臂弯,他趴在地上撑起身体,一头撞向了冷硬的地面!
霍相贞骤然出手,用手掌垫了他的额头。白摩尼这一下子真有劲,撞得他掌骨一阵锐痛。随即把白摩尼又扯回了怀里,他紧紧的勒住了对方:“闹什么闹!等我死了你再死也不迟!”
白摩尼在他怀里呻吟了一声,紧接着挣扎着又要起。霍相贞问道:“又要干什么?”
白摩尼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我要练走路,我不能残废……”
他三脚着地的拖了左腿,摇摇晃晃的爬向拐杖,同时喘息着低声重复:“我不怕疼,我不怕累,我不能残废……”

第37章 权力

霍相贞让人把霍平川的宅子收拾了一番,除去花园子是不可救药了之外,前头房屋修修补补,倒也还能如常居住。
大下午的,他独自坐在房内窗前,闷声不响的喝茶。茶很淡,滋味偏于清苦,他一口一口的抿着,心里空空荡荡的很宁静。难得能够享受片刻的清闲,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的忙。忙着招兵,忙着买马,忙着去北京,忙着回保定……手里捏着个蛋大的茶杯,他喝出了自己一身的茶香。
马从戎从窗外经过了,兴许是刚从军营里回来,马靴上还带着马刺,一步一响,堪称刺耳。这一次他狗胆包天,居然单方面的对霍相贞宣了战。公事,他不耽误;私话,一句没有。霍相贞向来不会哄人,尤其是不惯着他,所以冷战持久的进行了,双方表面都不在乎,内心又都有点不大得劲。
一壶茶被他喝到了淡如水的地步。手扶膝盖起了身,他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顾承喜到哪里去了?
他知道顾承喜是下乡招兵去了,但招兵也是件有时有晌的事情,不至于让他凭空的消失了一个多月。扯着嗓子把元满叫了进来,他开口问道:“这一阵子,你见没见过顾承喜?”
元满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答道:“见过,昨天您让我去营里拿枪,我见着他了。”
霍相贞又问:“他在营里干什么?”
元满笑道:“他跟那帮新兵一起训练呢!我还教了他半天的射击。他挺聪明的,一教就会,比那帮新兵强多了。”
霍相贞糊涂了:“他一个军需处的人,跟着新兵训练什么?”
元满摇了头:“不知道。”
霍相贞向外挥了挥手:“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元满立刻领命而去,往城外大营里打了电话。不出片刻的工夫,顾承喜骑着快马过来了。现在的秋老虎还很厉害,这一路跑得他热汗涔涔。摘了军帽站到霍相贞面前,他笑呵呵的喘粗气:“大帅找我?”
霍相贞又给自己沏了一壶新茶。端着茶杯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他抬头审视了顾承喜:“听说你在和新兵一起受训?”
顾承喜一立正:“是,现在兵都招满了,我挺闲的,正好跟着新兵一起学习。”然后他有些羞涩的笑了:“要不然,我什么都不懂啊。”
霍相贞喝了一口热茶:“你是不是想换差事?”
顾承喜舔了舔嘴唇,标枪似的立在阴凉的屋子里:“我……大帅要是信得过我,就拨给我几个兵吧!军需处虽然也挺好,可是小事用不着我,大事轮不到我,我这人又是个闲不住的……”
他把话说得断断续续,余音袅袅。霍相贞侧身给自己又倒了半杯茶,然后不置可否的吹了吹杯中热汽:“你认为你能管多少人?”
顾承喜飞快的思索了一瞬:“我能管……一个营!”
霍相贞点了点头:“好,我给你一个营。管好了,有赏;管坏了,有罚。”
顾承喜抑制了心中的狂喜,不动声色的向前迈出一步:“大帅,您能赏我什么?”
霍相贞抬起了头:“你想要什么?”
顾承喜傻里傻气的对他笑了:“我想要顿军棍。”
霍相贞当即把一杯热茶泼上了他的脸:“混蛋!滚出去!”
顾承喜一敬军礼:“是!”
然后他低了头,美滋滋的转身退出了房。轻轻的为霍相贞关了房门,他抬手一抹脸,抹出了满脸满手的清香。步伐轻快的踏上通往前院的游廊,他一路走得摇头晃脑,从头到脚全带了节奏。元满和他走了个顶头碰,因为老远就见他一个人在游廊里扭,此刻便好奇的歪着脑袋细瞅他:“顾兄,你美什么呢?”
不等顾承喜回答,他又看出了问题:“哎,你下巴上有根茶叶梗儿。”
顾承喜一摸下巴,同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手一拍元满的肩膀,他嬉皮笑脸的说道:“明天等我找你,我请你下个馆子!”
然后他侧身绕过元满,一路欢天喜地的扭向了远方。元满莫名其妙的回头看了他,口中自言自语道:“这是吃喜鹊蛋了?”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了霍相贞的房里:“大帅,有刚从塘沽来的大螃蟹,都是活的,晚上给您蒸了吃?”
霍相贞依然在无休无止的喝茶:“是谁这么有闲心,还知道吃螃蟹?”
元满不假思索的答道:“是秘书长。”
霍相贞喝了口茶,没言语。
当天晚上,果然有大螃蟹。大螃蟹在桌子上垒了座塔,红彤彤的蔚为壮观。霍相贞对着螃蟹塔发了一阵呆——他不会剥螃蟹。
端起酒盅喝了一口黄酒,他提高声音喊道:“元满!”
元满开门进来了:“大帅,您有什么吩咐?”
霍相贞问他:“会剥螃蟹吗?”
元满摇了摇头:“报告大帅,卑职不怎么会。卑职的老家不产螃蟹。”
霍相贞扫了元满一眼,元满是个淘气的小子,手脚总不闲着。别说他不会,他就是会,霍相贞对于他的卫生状况也很不信任。收回目光转向螃蟹,他迟疑着开了口:“叫马从戎。”
元满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良久过后,房门一开,马从戎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