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上了汽车,吩咐汽车夫道:“开俱乐部。”
正午时分的俱乐部,是个静悄悄的所在。倒是俱乐部后头有单独隔出来的几间屋子,还颇有一点人气。人气来自东倒西歪的几名先生——说他们是先生,是因为他们都做着长袍马褂的打扮,看着多少是有一点身份的人物。先生们各自歪在椅子里,或是看报纸,或是抽水烟,懒洋洋的各忙各的,直到窗外传来了呜呜的汽车喇叭声。
有人立刻就推开窗户向外望去,旁人也站了起来:“林先生来了?”
观望之人也确定来者定是林子枫秘书,哪知车门开处,他却是并没有看到林子枫的身影。
“不对!”他有点紧张了:“不是林先生。”
其余众人凑上来一起看,就见两名手提皮包的副官和四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列了队,簇拥着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有人暗暗嘀咕道:“这位好像是大帅身边新来的叶秘书。”
说这话时,叶春好已经进了房门。
她穿着一身竹青色洋布长衫,衣裳朴素,衬得面貌既是和善、又有清冷。她本是最讲礼貌的,但进门之后面对着这几位可以做自己长辈的中年先生,她管住了自己的礼节与客气,只微微一笑:“诸位好,我姓叶,是雷大帅的秘书。今日奉了雷大帅的命令,过来检查上两个月的账目,还要请诸位帮助了。”
先生们一起愣了一下,可看着她身后的两名副官,又不敢妄动,于是一人答道:“平日这件事情,都是由林秘书负责的,有好些账目往来,林秘书看得多了,一瞧就懂。叶秘书先前没有这个经验,查看起账目来,怕是要多费些心力了。”
说完这话,他又干笑了两声。然而叶春好含笑一点头,答道:“不妨事。”
然后她侧过脸,对着斜后方的副官一点头:“劳烦你给我收拾出一处座位。”
那副官答应一声,而这屋子里的先生都是有眼色的,当然不劳副官亲自动手,自己便把靠里的一套桌椅收拾出来,又把那半人来高的账簿堆到了桌面上。
叶春好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伸手取下第一本账。雷督理放着老到的林子枫不用,偏要锻炼她这个新手,她便猜出其中必有缘故。
既然如此,她就不能敷衍了事——纵是其中没有什么缘故,她也不肯敷衍,脸面是自己挣的,林子枫办得好的事情,她自然也要办得好。否则自己都当自己是个花瓶,又怎么有脸去看轻别的女子“以色侍人”?
慢慢翻完了第一本账,她的脸上波澜不惊,只在心中寻思。第一本账,仅从账目表面上看,是没有问题的,但她这一趟来的目的不是做老好人,而是要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本来这屋子里的人能坐在这里替雷督理打理秘密生意,就已经证明他们都是人中的老滑头,自己若不提前存着挑剔的心,那还不轻轻松松的就被他们蒙混过去了?
合上账簿,她默然思索了片刻,忽然又把账簿打了开。这回一页一页的重新又看过一遍之后,她把这本账放到了一旁,伸手再去拿第二本账。
副官给她端来了一杯茶,她也不言语,也不询问,单是默默的看账,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热茶。其余众人有的站有的坐,也不好懒散谈笑。
叶春好本是凝神看账的,看着看着,忽然心中泛出一丝讶异——这些体面先生如今一起噤了声,竟然是受了自己这个小女子的震慑。
随即收拢心神,她不许自己得意忘形。
虽然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隐约尝到了一点权势的甜味。
叶春好不言不动,慢慢的看,看完一本想一想,再看下一本。看过的账簿被她兵分三路的摆成了阵法。
有人亲自端了茶壶来,给她杯中续水,又陪笑伸手:“叶秘书,我帮您把这看过了的搬开,省得这么摆着碍事。”
叶春好抬手摁住了近前的一摞账簿,淡淡一笑:“不必。”
这是个毫无遮拦的皮笑肉不笑,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于是那人拿着茶壶僵在原地,无话可说,只能干笑,笑得满脸都是皱纹。叶春好额外多看了他一眼,看他足有四十多岁,走在外面,应该也是个很体面的老爷了。
她收回目光,忽然又有一点不忍心。
太阳缓缓的走,走到了傍晚时分,叶春好刚把账簿看过了大半。两名副官笔直的站在一旁,姿态是庄严的,然而腹中叽里咕噜的叫声却是压不住。
所有人都饿了,除了叶春好。叶春好的额头上冒了一层细汗,连白雪峰走进来了,她都没发觉。还是白雪峰先开了口:“叶小姐?”
叶春好这才抬了头:“哟,白副官长。”
白雪峰笑道:“大帅过来了,说叶小姐忙完了,就到公事房去。”
叶春好笑了笑:“快了。”
白雪峰得了这话,告辞离去。叶春好垂了头继续看账,等到翻过了最后一本账的最后一页,她先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低头看着账簿的封皮,却是又沉默了半晌。
谁都看出她是在凝神思考,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末了叶春好扶着桌沿站起来,对着旁边两名副官说道:“劳驾二位帮忙,把这账簿搬走。”
说完这话,她自己搬起一摞,两名副官各搬了一摞。屋内的先生们本来已经饿得发昏,此刻见了她的举动,忙挣扎着拦道:“叶秘书,这可使不得。大帅有令,这东西是任何人都不能往外带的。”
叶春好看着说话那人:“我正是要把它送到大帅那里去。几位若是不放心,尽可以跟着我一起走。”
此话一出,立刻没人言语了。叶春好转身向外走了几步,其实也是累得心慌,然而强撑着不肯露怯,有心把手中的账簿交给卫兵拿着,可又怕他们粗手粗脚,不像副官是经过选拔的,格外精明细致些。
于是忍着疲惫,她咬牙硬挺着往俱乐部里走。她身边的副官是熟悉道路的,这时就把她引到了公事房。房内电灯通亮,她进门之后,见这屋子分明是一处温柔富贵乡,和“公事”二字没有半点关系,而雷督理一掀帘子从里屋走出来,说道:“怎么干到这么晚?”
叶春好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所以干脆和副官把账簿放到了近前的红木茶几上:“我是第一次办这事情,生疏得很,所以很花时间。”
雷督理看了茶几上的三摞账簿,莫名其妙:“你这是没看完,要带过来继续看?”
叶春好笑了,笑得心神不定:“不是的。”
雷督理看着叶春好,看了几秒钟,然后对着旁边的副官们说道:“你们下去吧。”
副官领命推出,房内就只剩了雷督理和叶春好。雷督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对着叶春好一抬下巴:“说吧,怎么回事?”
叶春好弯腰将第一摞账簿向前一推:“大帅,这些账簿,里头都有数目不等的缺页。账簿都是印刷局专门印刷的,每一页都有数字,为的是防人倒填日期、插账进去。从数字来看,是没问题的,但是——”她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把翻开的两页用力压开:“这些账簿外面看着是线订的,其实里面还用纸捻子暗订了,现在这些账簿的纸捻子全都断了,我便怀疑这些账簿都被人拆开重新装订过。既是重新装订了,那就证明其中有鬼。”说到这里,她又把这一本账簿送到雷督理面前:“您再看这几页纸,虽然看颜色纹路,没有异常,但是纸质明显新了一点,这也可以证明,这些账目都被人事后修改过。”
然后她又把右手压在了第二摞账簿上:“这些呢,账簿倒是完好的,但是其中有些步枪的价格,和您那张军火单子上的价格不一样,这是为什么,我就不懂了,所以也把它们单挑了出来。”
最后一指第三摞账簿,她说道:“这几本新账,干脆是乱的,日期和数目都不对。”
雷督理弯着腰,两个胳膊肘架在大腿上,叶春好说,他听。等到叶春好说完了,他向她一招手:“别站着了,过来坐。”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绕过茶几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和雷督理之间隔了两个蓝缎子靠枕。
雷督理向后靠过去,扭过头说道:“你这回办事办得很好,可是怎么还像怕人知道似的?”
叶春好垂下头,小声答道:“这项事务,原来不是由林秘书负责的么?”
雷督理问道:“怕得罪他?”
叶春好勉强笑了一下:“也不是怕……”
她沉吟着,思索着接下来的话,思索了片刻无所得,忽然又觉得自己真是傻,于是干脆痛快的一点头:“您说对了,是有点儿怕。”
雷督理向她微微的探了点身:“有我在,你还怕?”
叶春好慢慢的摇了摇头:“也不是那种怕,只是不想轻易的得罪他——”说到这里,她浅浅的一笑:“大帅不也是一样么?”
雷督理拿开一只靠枕,向她挪了挪:“胡说!我怕个秘书干什么?”
叶春好审视着他的脸,一点怒色都没有找到,就知道他根本就是在逗着自己说话。自己要是个真正直的,就该避远些才对,可是……
她想:可是自己太累了,身体陷在这软沙发里,哪里还避得动?
“林秘书对于账目的事情,知情不报,当然是不对;可他平时自然也有勤谨忠诚的一面,要不然,您又怎么会认他做心腹呢?”她字斟句酌的说:“有时候,一个人真心实意的对你好了,你反倒是要怕他的,怕他忽然变了心,背叛你,对你不再好。”
两人中间的蓝缎子靠枕变了形状,是雷督理得寸进尺,挤压了它。一只手落在了叶春好的手背上,叶春好低下头,就见雷督理的钻石袖扣反射了灯光,熠熠生辉、刺人眼目。
她想要把手抽出来,然而雷督理将她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攥得她猛的一痛,随即又松了开来。
“吃饭了吗?”雷督理忽然换了话题。
“没吃。”她也若无其事。
雷督理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那正好,一起吃。”
叶春好和雷督理共进晚餐。
菜肴只有简单的几样,但是因为厨子手艺好,所以每一样都别有滋味。雷督理吃得不多——他告诉叶春好,自己只有在做“大事”之前,饭量才会格外的大,因为前几年有一次在战场上被敌军围了三天,连着三天没有饭吃,饿得太狠,落下了心病,以至于后来在上战场前不吃个十分饱,就犯心慌。
叶春好听了他这怪癖,强忍着不笑,可嘴角那里还是泄露了一丝笑意。
雷督理看出来了,问她:“我受了那么大的苦,你还笑?”
叶春好低头吃了一筷子菜,被他问了个哑口无言。
雷督理继续讲他那一场死里逃生的历险记——饿了三天之后,终于突围成功。那正是严冬酷寒的时候,他带着队伍骑马过桥,哪知桥下藏了炸药,专等着他走到桥中间爆炸。他命大,只被爆炸的气浪掀下桥去,把那冰冻的河面砸了个窟窿。等到白雪峰等人把他从河里捞上来时,他已经冻得半硬。
“从那以后,身体就不行了。”他摇头感慨,带着点自怜自艾的劲儿:“受了寒,呛了水,第二天就得了肺炎,差点儿死在半路。”
说完这话,他抬头望向叶春好,见叶春好正蹙了眉头听自己说话,心里这才满意了一点。

第二十一章 小刺客
张嘉田走进书房,觉着雷督理应该是在二楼,就一路走了上来。
果不其然,雷督理确实是在二楼的屋子里,和他在一起的是林子枫。林子枫是个自视甚高的读书人,总有一种气定神闲的冷淡劲儿,然而张嘉田此刻从门口向内看,斜斜的看见他一个半侧影,就发现他今时不同往日,一张小白脸居然变成了红白不定的古怪颜色。
雷督理靠着写字台站着,见张嘉田来了,也不理会,自顾自的继续说话:“账房里的那些账,既然叶春好说她看不懂,那么我就把这差事再交还到你手里。你跟了我好几年,应该总比那个毛丫头强。”
林子枫垂着头,嘴里仿佛是咕哝了一个“是”字。
雷督理盯着他,又道:“你要是也看不明白,那没法子,我只好把叶春好打发过去给你帮忙了。我一直当你是个好的,你对我要是还不如那个毛丫头忠心,那可真是打了我的脸。”
然后他伸手一拍林子枫的肩膀:“去吧!”
林子枫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出来,见了张嘉田,也没搭理。张嘉田见他那张小白脸已经彻底胀成了茄子皮颜色,便是心中纳罕。等他走得远了,张嘉田进了门,小声问道:“大帅,林秘书办错事了?”
雷督理转过脸看着他:“谁告诉你的?叶春好?”
张嘉田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就没瞧见过春好。我是听您方才好像在拿话敲打他,就猜他大概办了什么让您不高兴的事儿。”
雷督理转身走回写字台后,坐了下来:“听出来了?”
张嘉田向前走了两步,笑道:“那怎么听不出来?对我们这些身边的人,您一贯都是没什么脾气的,所以您今天稍微动一点儿怒,我就听出来了。”
雷督理答道:“知道我今天闹脾气,你还这么多废话!”
张嘉田听了这话,心里却是不怕——他是诚心诚意的爱戴着雷督理,他相信雷督理也一定知道自己这一份爱戴。他和雷督理是互相心照的关系,所以自己就是偶尔说错了话,雷督理也不会真记恨。
“大帅,恕我多嘴,我再问一句,春好那个秘书,是不是干得还挺好?”
雷督理抬眼望向了他:“是挺好,比你好。你趁早收起你那份痴心妄想,另找个姑娘当媳妇吧!”
张嘉田知道他今天闹脾气,听了他这番话,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依旧是嬉皮笑脸:“她再好,也是个女流,做点儿小事还行,办大事,可就靠不住了。”
雷督理抬手一叩桌面,眉毛拧了起来:“你来有什么事?”
张嘉田看他真变了脸,立刻昂首挺胸,朗声说道:“报告大帅,洪师长明天就要离京回驻地去了。”
雷督理这回真的要生气了:“屁话!他钱也拿到手了,不回去还死在这里不成?况且他回不回去,和我有什么相干?难不成我还得送他一程?”
张嘉田听了这话,却是愣了一下:“您不是——不是挺恨他的吗?”
“所以他滚得越远越好!”
张嘉田疑惑的看着雷督理,像是没理解这话:“那您就这么放他走了?”
雷督理迟缓的抬眼注视了张嘉田,眼珠转得迟滞,像是很惊讶,不知道是哪里的野小子跑到了自己眼前。
“什么意思?”雷督理问。
方才雷督理听了张嘉田的话,惊讶;现在张嘉田听了雷督理的话,也惊讶:“再不动手,他可就跑了——您真打算白给他一百万?”
雷督理沉默了片刻,末了做了个深呼吸,因为觉得面前这个野小子身上,有一股子清新的亡命徒气息。
官位越高,他越怕死,尤其和他的同僚们相比,他算是少年得志,越发的要珍惜富贵人生。他怕死,他的心腹也没有活腻歪了的,也都怕死。唯有张嘉田是个异类——他还没尝过权势荣华的真味,他身上还有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鲁莽与血性。
只是,不知道他够不够狠毒,够不够残忍。
想到这里,雷督理向他招了招手,声音忽然变得和悦起来:“过来,说说你的主意。”
张嘉田在雷督理的书房里,逗留了一个多小时。
他在来时,本来有两个目的,一是想求雷督理行行好,赶紧把叶春好开除出去,万万不要让她再有追求事业的机会;二是想建议雷督理暗地里“阴”洪霄九一下子,要不然等洪霄九走了,那雷督理不是只能吃哑巴亏了?
他终究还是天真的,当雷督理是自己的大哥,大哥被人欺负了,弟弟当然要凑过来,和大哥合计合计如何报仇。然而在一个多小时之后、他离开书房时,他发现自己竟是已经惹火烧了身。
雷督理让他去把洪霄九“做掉”。
雷督理对洪霄九一直示弱,所以这洪霄九是嚣张惯了的,此次进京,戒备不会太严。但难就难在张嘉田不能带帮手——洪霄九在雷督理身边安插了不少密探,雷督理虽然已经把卫队整个的换了一遍血,可还是不肯轻易的信任旁人。
不信任旁人,就只信任张嘉田。他让张嘉田去为自己卖命杀人,反倒像是他给了张嘉田面子。
张嘉田在街头混了若许年,若说打架,他是一把好手,而且身手不赖,多来几个对手也不惧。可让他拿着手枪去杀人,他没干过,甚至也从来都不曾想过。然而事到如今,哪还有他的退路?
他不是早就赌咒发誓、把自己这条命送给雷督理了么?他不能怯,这要是怯了,雷督理纵是体谅他,他也不是好汉了,没脸做人了。
士为知己者死,雷督理对他真不赖,算得上是他的知己,他真为他死了也不算冤,只是放不下叶春好——他这么喜欢她,可她心里却是光明磊落,真只拿他当个二哥看待。
既然放不下,那就得活着出去、活着回来。
张嘉田离了雷府,也不带随从,独自一人走回了家。
他关门闭窗,找出一张纸来,用蘸水的钢笔一笔一划写遗嘱,全部的家产依旧是留给叶春好。他其实也隐约看出来了,叶春好是被她家里的人伤透了心,所以才会谁也不等谁也不靠,甚至连姻缘都不要,宁愿自做自吃、当老姑娘。
所以他想自己把家产都留给她,她手里多攥些积蓄,将来当老姑娘也能当得从容些。
他是一笔的烂字,写得满篇张牙舞爪,那字是越写越大,最后简直好像鬼画符。把这么一篇东西折好了塞进信封里,他把信封放在桌子上,用一把大茶壶压了上。
然后他展开了一张地图——说是地图,其实是雷督理用铅笔草草画出来的宅院格局。洪霄九在北京的房子,也是向雷督理硬讨过去的,所以对于洪宅的结构,雷督理算得上熟悉。把这潦草地图摊在桌子上,他低头用手指头勾画道路,一边勾画,一边想象自己若是身临其境了,应该怎样潜进去、怎样溜出来。
自己觉着大概是想明白了,他吃了顿饱饭,本来还想喝点酒——大牢里的死刑犯临到了要杀头的时候,不是都能得几口酒喝吗?他这一趟去杀洪霄九,死的不是洪霄九就是他,他提前足吃足喝一顿,也不为过。
可他终究还是没喝,怕有了醉意,会耽误事。
吃饱喝足,捱到天黑,他换了一身黑衣裳,带着一把手枪和一把匕首,出了门。
他先回了自己那个荒废许久的旧家。
推开院门走进去,那院子里破破烂烂的——他先前从来没觉出自家破烂过,如今开过了眼界,才发现这个家实在不成个家。他钻进柴房,从柴堆里往外掏东西。柴堆里藏着不少犯禁的家伙,其中有好几把生了锈的破片刀,是他带着兄弟们斗殴时的兵器。把片刀等物翻出来扔到一旁,他从柴堆伸出抻出了一条挺长的粗麻绳。
麻绳尽头拴着个十字花形的铁钩子,钩尖锋利。这东西有个名目,叫做飞天钩,乃是飞贼用来翻墙越户的工具。张嘉田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这东西还是当年侯三不学好时弄回来的,后来侯三发觉自己实在不是做贼的材料,这东西就被他扔到了张嘉田这位于柴房内的兵器库里了。
张嘉田进屋找了块四方布,把这飞天钩盘起来包成了小包袱,然后也不留恋,转身就走。
出门之后他叫了一辆洋车。等洋车夫把自己拉过三条大街了,他付账下车,低头自己又走出了二三里远。在一处胡同口停了脚步,他借着路灯光芒向深处望,就见胡同里有背着步枪的大兵来回溜达,可见那胡同里的某间宅子里,定然是住了个大军官。
这让他的情绪稍微镇定了一点,知道自己这第一步路是走对了方向。迈步向前继续走,他兜了个大圈子,兜到了一面高墙之下。
这高墙乃是红砖所砌,明显的高出左邻右舍,,一瞧就有森严壁垒的气派,所以张家田敢笃定这就是洪宅的后墙。洪霄九不常在京,宅子收拾得也就稍微马虎一些,张嘉田仰起头往上看,发现墙头并没有拦上铁丝电网,心里越发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见并没有卫兵巡逻过来,他火速打开包袱取出了飞天钩。手握一段麻绳将那钩子抡了几圈,他找准方位向上一送,那钩子脱手而出向上飞去,正好就勾住了高墙的边沿。
他扯扯绳子,见那铁钩勾得很结实,便拽着绳子向上一跃,无声无息的爬上了第一步。
他忘记了戴手套,粗糙麻绳勒着他的手,飞快的磨去了他掌中的一层皮。他咬牙切齿忍痛,两只脚交替着向上蹬墙,一鼓作气就蹬到了墙头上。骑着墙头坐住了,他不敢琢磨自己这两只手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只把那钩子换了位置重新勾住,然后把绳子往高墙内侧一甩,扯着绳子又悄悄的溜了下去。
宅子不大,后半部有些花木,还是因为没有主人久住的缘故,花木无人修剪,郁郁葱葱的长出了一副野相。张嘉田一路走得分花拂柳,没走多远便见了房屋。
房屋里头还亮着灯,依稀听见里面有男女的笑语声。张嘉田在那树丛草窠里蹲下了,抱着膝盖静静的等,心中空空荡荡的,一点想法也没有。蚊虫轰轰的叮咬着他,他没知觉——不是他坚忍,他是真的没知觉。
他不敢有知觉,因为知觉一旦苏醒,他会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天下哪有他这样稚嫩的杀手?他甚至连下一步怎么走都不知道!反正,他是带着刀与枪来了!
白雪峰上过战场,对他讲过:“上了战场就什么都不想了,光顾着冲和杀,连怕都忘了。”他当时听了,不以为然,直到今天,他也上了战场。
他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敌军的先锋队居然是一大群黑蚊子。

第二十二章 功臣
午夜时分,灯光终于灭了。
张嘉田站起来,同时将两只手拼命的在黑裤子上蹭了蹭,要把手掌蹭得干涩。
然后单手抽出匕首,他迈步向前走去。
裤脚无声的擦过野草,他走到了前方房屋的后窗下。据他所知,这屋子就应该是主人的卧室了。绕过屋子往前头走,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而在看到了前院站着的卫兵之后,他立刻就收住脚步,做了个向后转。返回到了后窗下,他伸手轻轻去推窗扇——这么一推,他才发现原来窗外罩了一层极薄的透明窗纱。
锋利刀尖点在窗纱上,他微微用力向下滑,切纸一样切开了窗纱。这回再探手进去推那窗扇,他一抿嘴,抿出了个无声的笑。
因为两扇窗子之间开着一道缝隙,没有锁。
将窗纱彻底的切割开来,他推开窗户,然后屏住呼吸跳了进去。房内黑洞洞的,隐约可见各处的家具。一侧墙上悬着门帘,门帘内传出了呼呼的鼾声。
他走去掀开门帘,一闪身溜了进去。门帘后是一间真正的卧室,有衣帽架,有沙发椅,有大铜床,大铜床上还四仰八叉的躺了个人。那人身躯长大,一条毛烘烘的粗腿从睡袍中斜伸出来,直垂到了地上去。一盘蚊子香在他脚边静静的燃着,发出一星红亮的光。
张嘉田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从这个人高马大的身材上,确定了他的身份。心思在刀与枪之间摇摆了一瞬,末了他慢慢的迈出了第一步,决定用刀。
用刀,无声无息的杀,再无声无息的走。
可就在这时,那条踏了地面的粗腿忽然动了动,仿佛是床上的人要换个舒服的睡姿。
张嘉田的呼吸颤了一下,随即,迈出了第二步。
他距离床上那人只有咫尺之遥了,在黑暗中大致确定了对方的要害方位,他把匕首举了起来。可就在他将要动手的那一刹那间,他忽然瞥见了地面那一点红光的消失。
是一只赤脚大喇喇的踩到了蚊子香的火头上,而在一刹那之后,床上的人一哆嗦:“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