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上衣重新搭回了椅背上,张嘉田忽然有些后悔,心中暗想:“当初把他两条腿都砸折就好了。现在他和妞儿没影了,小文也丢了,我一个都没找到,怎么向春好交待?”
可是不能交待,也得交待。他硬着头皮回了叶家,如实的向叶春好讲了实情。叶春好一听这话,登时瘫坐在了椅子上,脸色都变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叶春好接到了一封来自承德的电报。读过电报之后,她将电文往桌上狠狠一拍:“这个孩子,气死我了!”
电报是叶文健发过来的,目的是要向她报平安。而据他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也确实是挺平安。论摩登繁华,承德自然是远不能和天津相比,可在天津,他只是个成天备考的小学生,因为考不进像样的中学校,所以还要常挨姐姐的骂,哪像如今,他可以理直气壮的躺在床上睡懒觉,睡到半醒不醒的时候,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姐姐过来叫他起床吃早饭,小姐姐
虽然只是个使唤丫头,可长得是真好看,不但给他打洗脸水,还肯掀了他的棉被,给他的光脚丫套袜子——这可真是让他怪害臊的。
穿戴洗漱完毕,他吃过早饭,就去找姐夫。目前他是跟着姐夫住在热河都统虞天佐的宅子里,这宅子大极了,简直像座迷宫。他穿过层层的墙与门,最后进了一间小跨院。跨院门口站着卫兵,卫兵已经认识了他,所以不但不阻拦,还要向他行军礼。
跨院里的房屋半开着门,弥漫出鸦片烟的气味。他没敢进屋子,只贴着玻璃窗向内瞧,房内也是烟雾缭绕的,一张暖炕上,歪着两个人,一个人是虞天佐,另一个是他姐夫雷一鸣。
只要是看见了姐夫,他便安了心。转身轻轻的走了开,他又想:“那我什么时候回家去呢?”
他料定自己回了家,必会被姐姐扒去一层皮,所以决定先等姐姐的回信,见机行事。要是能多陪着姐夫住些天,那就更好了。
——第三卷完

第四卷
第一百八十六章 承德
民国十七年冬,承德虞宅。
虞天佐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子,进来之后被迎面的热气扑面一吹,鼻子痒痒,登时打出了个大喷嚏。躺在暖炕上的雷一鸣一哆嗦,坐起来说道:“老虞,吓我一跳。”
虞天佐站在地上,由着勤务兵为自己解下了外面的大氅,然后走到炕边坐下来,一边等着勤务兵继续为自己脱马靴,一边说道:“冷,太冷,今天我就不该出门。”
勤务兵提着他那冰凉的大氅和马靴退出去了,虞天佐把两条腿往上一收,盘腿转向了雷一鸣,同时用手在背后一划拉,划拉出了个挺大的紫檀盒子。盒子精致,做成了一本厚书的模样,然而封面打开来,里面垫着红丝绒里子,摆着的却是一副烟具。连盒子带烟具一起往雷一鸣面前一推,虞天佐又打了个喷嚏:“劳驾,我得喘口气歇歇,他妈的,一宿的工夫,雪下了这么厚,风跟刀子似的!”
雷一鸣没说什么,把盒子拽到了自己面前,心里则是相当的不满。原来他和虞天佐在北京见面时,虞天佐也经常闹着让他给自己烧烟——虞天佐是闹着玩,他给虞天佐烧烟,也是闹着玩,双方平等。可自从他投奔到了虞天佐的家里,他就发现虞天佐有点得寸进尺,把一件闹着玩的事儿,弄得不像玩了。
他雷一鸣,是伺候别人抽大烟的人吗?
但他不满归不满,脸上可是一点都不露。点了
烟灯歪在炕上,他和颜悦色的挑烟膏子烧烟泡,这是个不要力气要功夫的巧活儿,而他干得相当不错——在他年轻的时候,吸鸦片烟是件挺时髦的事,他跟着凑热闹玩几口,玩着玩着就有了瘾,因为这个,玛丽冯大发雷霆,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他不想滚,就一狠心,把这口瘾给戒了。戒了之后,他也觉得这鸦片烟真不是好东西,故而长了记性,再也不碰。
烧了两个烟泡预备上了,他相当和气的招呼虞天佐:“老虞,来吧!”
虞天佐也不道谢,理直气壮的躺下去扶了烟枪,一口接一口的大吸起来。这一阵子,他心里也烦闷,所以烟瘾明显见长,一口气吸了十个烟泡,他闭着嘴坐起身,门外的勤务兵立刻送进了一小壶热茶。他仰头就着壶嘴喝了一阵,然后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转身挪回到了雷一鸣身边,他不再急吼吼的想着过瘾了,倚着个靠枕伸了双腿,他往嘴里送了一根香烟,然后探头凑到烟灯上,吸燃了烟卷。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漫不经心的摆弄着烟枪,他半晌没说话,自顾自的享受。雷一鸣当初摆了他一道,他一直记着仇,记到如今,雷一鸣总算是落到了他的手里,要是没有这点仇恨作祟,他可能还不会如此热心的伸出援手——当然,雷一鸣除了烧烟之外,还有别的价值。虞天佐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不会为了报一
份不甚紧急的私仇,而把个大麻烦引到自己家里来。
一根香烟吸到一半,他抬手一拍雷一鸣的脑袋:“前巡阅使亲自伺候我过瘾,我这福分可不小哇!”
雷一鸣差一点就要翻脸,但在最后关头忍耐住了,只一晃脑袋,还是那么的和气:“唉,老虞,别闹。”
虞天佐满不在乎,继续摸他的头发:“我说你这个脑袋,天天早上收拾一场,也得挺费事吧?”
雷一鸣终于忍无可忍,拨开了虞天佐的手:“你吃喝拉撒费不费事?”
虞天佐收回了手,笑嘻嘻的又道:“我吃喝拉撒,那是为了活着,费事也得干,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图漂亮。可你这漂亮的,离了两次婚;我这糙的,在家倒是一直挺招人爱。你看,你这是不是白漂亮了?”
然后他向着雷一鸣凑了凑,压低声音问道:“你要是有点儿别的什么毛病,我就给你介绍个好大夫。城外有个老头子,也不算大夫,其实就是个卖药的,他那个药我吃过,我天,当天晚上,我把床给弄塌了。”
说到这里,他哈哈笑了起来,笑得直拍炕:“我家小老四小老五第二天走路都扶墙,骂了那老头子一个礼拜。”说到这里,他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笑,一边伸手去拍雷一鸣:“我忘了,你现在走路也扶墙。”
雷一鸣坐了起来,对着他板了脸:“老虞,倒退十年,你要是跟我说这话,我非跟你打一架
不可。”
虞天佐受了鸦片烟的刺激,有些身不由己的兴奋,并且也有一点故意的成分:“那现在呢?”
雷一鸣看他笑得疯疯癫癫,脸上也露出了一点微笑:“现在不打了,老了,不在乎了。”
然后他把话题扯了开:“老虞,我问你,你今天出去见特使,见得怎么样?”
虞天佐这时也笑过了劲,抬袖子擦了擦笑出的眼泪,他清清喉咙,决定暂时饶了雷一鸣:“见了跟没见差不多,他光盘问我来着,自己可啥都没说。”
特使是少帅从沈阳派过来的,肩负两方联络沟通的重任。虞天佐现在唯少帅马首是瞻,可同时心里也另有一副小算盘,毕竟,现在虽说那国民党的北伐是成功在望了,可天下照旧是不太平,所以他颇想浑水摸鱼,趁机圆了自己那个巡阅使之梦——当不成巡阅使,当个和巡阅使差不多大的官也行,他无所谓。可凭着他一人的势力,他实在是没有翻江倒海抓大鱼的自信,故而就把雷一鸣弄了过来。雷一鸣毕竟也曾是一方之主,如今纵是下了台,也总还留着些许余威,兴许有用。就算他那余威没什么用,至少,虞天佐想着,有他和自己合伙干大事,自己多少总能从他那儿要几个军饷过来。
如果这人实在是又没用又没钱,那他也没有太大的损失,大不了等他出气出够了,把这人再送回天津去就是了。
这时,雷一鸣又问
道:“他们知道我在你这儿吗?”
虞天佐答道:“反正我是没说。”
雷一鸣点了点头:“对,先不要说。”
“不说外头也都知道。”
“既是都知道,那你更不用说了。”他看了虞天佐一眼:“我这回是姜太公钓鱼。”
虞天佐望向了他:“那我算是周文王呢?还是你的鱼?”
雷一鸣直视着他的眼睛,做了回答:“放心,这回肯定让你做周文王。”
“那倒也不用。”虞天佐笑眯眯的:“咱俩还是有能者居之吧。”
雷一鸣当即摇了头:“老虞,你甭拿话敲打我。实不相瞒,这些年我也累得够了,要不是在天津实在过不下去,你派了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来。”
虞天佐对于他这番话,有点信,又有点不信,故而就只是笑,不言语。
虞天佐和雷一鸣谈了一个多小时,谈过之后,他穿上烤热了的马靴和大氅,告辞离去。虞宅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他随便拨出一角院落出来,就足够雷一鸣住的。而从雷一鸣这里走回他的屋子,又要让他顶风冒雪的受一场罪。
他空手走了,留下了炕上那套烟家伙。雷一鸣低头熄了烟灯,把烟膏子烟枪一样一样的往盒子里装。这一套玩意儿,是他刚来那一天,虞天佐自己带过来的。虞天佐向来有这个嗜好,他当时也没在意,结果虞天佐竟把这套玩意儿留在了他的屋子里,自己一天过来一趟,有事说事,没
事扯淡,同时等着他给他烧烟,仿佛此地是虞天佐的小公馆,虞天佐每天就是为了享受一场才溜达过来的。
雷一鸣知道虞天佐对自己有意见,意见不算特别的大,还不至于成仇,但有了这能解恨的机会,他也定要往自己头上撒一撒气。好在他在先前已经在张嘉田和林子枫那里尝尽了苦头,相形之下,虞天佐所给他的小小侮辱,简直可以不算事。
房门又开了,叶文健走了进来,身上冷冷的,兴许是刚玩过了雪,袖扣还结着冰粒子,眉毛睫毛也上了霜,面颊红红的,眼睛黑黑的,像个上了妆的小伶人。他虽是个十几岁的小子,但是不讨人厌,是眼看着虞天佐走了,他才进来的。走到暖炕前头,他摘了帽子,说道:“姐夫,我姐又来信了。”
雷一鸣低着头,还在继续收拾烟具:“电报?”
“不是,是特别快信,让我回天津去。”
雷一鸣扣上盒子,抬头心算了一下日期——他到承德也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叶春好几乎是每隔三天就有一封信到,疯了似的催促叶文健回家。叶文健被他姐姐的发信速度吓怕了,怕回家之后被姐姐扒一层皮,所以心惊胆战的,反倒是一天拖一天的不敢回去。
这时,叶文健又说道:“我姐说她想我都想病了。”
雷一鸣扭头看着他:“把外头衣服脱了,上来暖和暖和吧。”
叶文健把皮袍子脱了,
棉鞋棉裤也脱了,另找了一条单布裤子穿了上,他上炕坐到了角落里:“姐夫,要不然……我回去?”
雷一鸣也向炕里挪了挪,靠墙坐着:“回去复习功课,明年继续考中学?”
叶文健听了这话,心里立刻涌上一阵反感——不是反感姐夫和姐姐,是反感那种生活,叶春好越逼着他读书上进,他越是一个字都读不进去,而他越是读不进去,叶春好越是看贼一样看着他,让他常有受辱之感。在外头流浪那三年,没人拿他当个人看,他也没觉得受辱,糊里糊涂的只知道活;如今回家变成少爷了,他反倒动辄闹脾气、成了个敏感易怒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我姐让我念书,是对的。”他嗫嚅着说道:“是我自己不好。可我们家原本也没出过秀才,我爹是做买卖的,我娘都不认字,就我姐爱上学……我可能就不是读书的材料……”
“你姐知道你这意思吗?”
“我跟她说过,她骂了我一顿。”
雷一鸣笑了笑,想起了叶春好是“常有理”。好的家庭里,应该有这么一位主妇,一颗心像天平那么公正,并且目光如炬、明察秋毫,能整本全套的讲道理,镇压得住全家的熊孩子和小混蛋。家里若是有了这么一位太太,那么先生可以省无数的心和力。可惜,他和她已经完了。
完不完的,他感觉得到。她对他或许还有一点牵挂,但
是没有柔情了。
抬眼再去看叶文健,他见他摆着一张做贼心虚的面孔,正在摆弄那只装着烟具的紫檀盒子。鸦片是有毒的东西,叶文健从小就知道,所以这匣子里的各种器具,在他眼中,也都是神秘的毒物。试试探探的拿起了烟枪,他把嘴唇凑近烟嘴比量了一下,就在这时,雷一鸣忽然说了话:“把烟嘴擦擦,老虞刚才用过。”
叶文健吓了一跳,讪讪的去看雷一鸣:“我就是看看。”
雷一鸣漫不经心的一笑:“偶尔玩两口也没事,别像我当年似的,天天把它当个正经事来干就好。”
叶文健睁大了眼睛:“姐夫,你也抽过这个?”
雷一鸣一点头:“后来,我当时那个太太不允许,我就把它戒了。”
“戒它是不是特别受罪?”
雷一鸣想了想,然后答道:“还行。”
叶文健抬头吸了吸这屋子里的温暖烟气,又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的呢?闻着也不香,像烧麻绳子的味儿。”
说完这话,他扭头去看雷一鸣。雷一鸣先是垂眼不理会,后来无可奈何似的一笑,抬头对着他一招手:“拿过来吧!”
一个小时之后,雷一鸣坐到桌前,在面前摊开纸笔,决定干点正事。
窗外传来了嗷嗷的呕吐声,是叶文健。叶文健在吸过了两个烟泡之后就有了反应,头晕,恶心,宛如生了急病,也像是严重的宿醉。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有毒
雷一鸣坐在桌前,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笔,歪着脑袋写信。
这封信是他写给张嘉田的。先前他对这个小子,不是极度的恨,就是极度的怕。恨怕到了那一夜,他和他在黑暗中过招似的谈了一次,他反倒是对这个人又有了一层新的认识。这层新认识让他在信笺第一行写下了“嘉田”二字。
然后他思索了片刻,写道:
“我这一次出走,并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林子枫。你我之间的话,那一夜已谈尽了。我当初视你为心腹大患,必要杀你,如今看来,真是错了,只是我如今自身难保,不能向你补偿。将来境况若好转了,我们再见面。带小文来,也是不得已,因我是秘密行动,我不带小文走,接我的人为安全起见,也不会放小文回去。他们不是我的人,不受我的指挥。如今小文不敢回家,是怕春好生气,并不是我不让他走,请你转告春好,要她谅解,不要一味只当我是坏人。”
写到这里,他停笔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便在信笺左下角写了一个“兄”字,笔尖停在最后一点顿了顿,他随即又加上了二字“宇霆”。
他把信笺折好塞进信封里,叶文健也弯腰驼背的回来了。吹着寒风呕吐了一场之后,他觉得清凉痛快了许多。站在雷一鸣身后,他问道:“姐夫,你是在给我姐写信吗?”
雷一鸣摇了摇头,背对着他答道:
“我是在给张嘉田写信。”
“他对你那么坏,你还给他写信?”
雷一鸣轻飘飘的叹了口气:“我看,他对我还是有感情的。”
“他把你腿都打折了,还有感情?”
雷一鸣笑了笑,不言语。他杀了那小子两次,而那小子只砸折了他一条腿,这还不算是有感情?这感情大了,只不过那小子年轻糊涂,不知道而已。可惜他在天津一直看不到出路,而且林子枫阴魂不散,也实在是瘆人,所以他不走不行。否则的话,他自信能把张嘉田再笼络回来——他似乎是有一种天赋,仿佛是情场上的猎犬,对待爱情,他是一嗅一个准,除了爱情之外的其它感情,他也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
相形之下,叶春好倒是更难打动,可叹她是个女人,没有在社会上大展拳脚的机会,否则凭着她那种天生的性情,很有可能会成为一名常青树式的政客。总而言之,他只在那一夜从张嘉田身上嗅到了感情的气味,叶春好则是一直无懈可击,让他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至于林子枫……
他不敢和林子枫讲感情,因为林子枫对他太有感情了。林子枫式的感情,他招架不住、讲不起。
这封信没有走邮局,雷一鸣让专人跑了趟天津,把它一直送到了张嘉田手中。而张嘉田在读过了这封短信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难受”。
非常的难受,像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犯了大
错,也像是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总之身心都未幸免。可他自我检讨了一番,实在是没找出自己的错误来,实在要找一样的话,那就是没把雷一鸣的另一条腿也砸折,导致他上个月拐带走了叶文健。
把这封信反复的又读了几遍,他难受到了极致,于是带着这封信去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在这一个月里,瘦了五六斤,嘴上起了几枚大火泡,这几天刚结痂,头发本是一个月要修剪一次的,如今也不修剪了,随它弯弯曲曲的乱长。听闻雷一鸣来了信,她双目放光,几乎是把信从张嘉田手里一把抢了过去。
可把这封信读过了一遍之后,她颓然的坐了下去:“这让我说什么好?小文怕我怕到不敢回家,反倒认他做了亲人。”
把信放到了桌子上,她又道:“小文还是个孩子,哪里是他的对手?他——他专会这一套手段。”
张嘉田思索着出主意:“那你再好好的写一封信,向小文做个保证,保证不再逼他读书,先把他哄回来再说。”
叶春好直接摇了头:“没用的。有他在小文身边,我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说到这里,她抬头望向了张嘉田:“你当他那个人只是脾气坏吗?他那个人是——是——”
她说到了这里,一时间竟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而且越是着急,越是没词。六神无主的又站了起来,她忽然对张嘉田说道:“二哥,
你记住我的话,将来你要是又见了他,无论他是得意还是落魄,你都不可和他再深交。无论他说了什么动人的话,你也全不要信——你可以帮他,也可以救他,唯独不要信他。记住了吗?”
她忽然说出这么一篇话来,神情又很严肃,倒是让张嘉田有些紧张:“春好,你看这么着行不行?我派几个得力的人,到承德去接小文一趟。咱们的人过去见了小文,就知道小文是真不敢回来,还是雷一鸣捣鬼扣住了他。要不然你天天写信,这得写到哪天算完?”
叶春好点了点头,心里觉得这个主意也不算高明,不过毕竟是行动起来了,总比自己在家坐着发愁强。
张嘉田要派几个人去热河,这消息让满山红听见了,立刻主动请缨,然而被张嘉田当场否决,张嘉田告诉她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咱俩是一起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我不能眼看着你再犯傻。你是苦孩子,比我苦得多,好容易有了今天的出息,你就给我好好的玩好好的乐,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你要真是跟他又好上了,你对得起你那些死了的兄弟吗?”
满山红一耸肩膀:“那你再给我个团长当当,我上战场去。”
“不给!别不懂好歹啊!”
满山红又一耸肩膀,不以为然的溜了——先前在战场上,她带着个名不副实的一个团,很是打过几个胜仗。可随着战事日益激烈,
张嘉田怕她愣头愣脑的送了命,所以把她调到了直属军部的特务连做副连长,尽量的不让她上前线。满山红对于自己是什么“长”,倒不太在意,反正她现在手下有人有枪,事情来了,她想干就干,不想干便推给正连长。
三言两语的撵走了满山红,张嘉田挑了几名机灵可靠的人物,让他们启程往承德去。哪知就在他们启程的当天,天气陡变,北方下起了大暴雪,北上的列车全停了,什么时候恢复通车,没人知道。
机灵人物们没有办法,只好在天津静等。如此一直等到了十二月,他们才得以登上了火车。火车行驶得也慢,一路走走停停,等他们到达承德之时,已经将要进入十二月的中旬了。
很顺利的,他们见到了雷一鸣,也见到了叶文健。按照张嘉田和叶春好的嘱咐,他们一个个都温柔得如春风一般,见了叶文健,是未语先笑,恨不得把他顶在头上一路哄回去。然而叶文健低头坐在雷一鸣身边,冷着一张脸,只是不说话。
雷一鸣告诉这些人:“我也很希望小文能够回家去,他姐姐既可以安心,我也少担一分责任。你们既是来了,正好多劝劝他。”
说完这话,他起身走了,把叶文健独自留了下来。来者们前后左右的看了个遍,确定周围再也没有监督的眼睛了,便急得说道:“叶少爷,令姐在家里日夜思念着你,你放心,这
回她后悔得了不得,再也不敢逼你读书了。”
叶文健不看他们,垂头答道:“我开了春再回去。”
来者心里着急,脸上含笑:“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为什么。”
“我的小少爷,你看,你现在跟我们回去,一路上有人照应着,舒舒服服的,一点累也不用受。等下了火车到了家,令姐见了你,那不知道得高兴成什么样子。你在家里轻轻松松的玩上一些日子,也就到了过年的时候了。在自己的家里过年,那多舒服自在?再说这儿哪有天津好玩呀?我们临走的时候,叶小姐还说呢,说这些天让你受委屈了,这回等你回来了,她要带你到上海痛痛快快的玩一趟。”
来者认为自己这一番话说出来,只要是个孩子,甭管年纪大小,听了就必要动心。哪知叶文健耷拉着脑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说:“请您告诉我姐,我很好,开了春就回去。”
然后他站了起来,对这些人一眼不看,推门就走了。
这些人不能硬把叶文健绑回天津去,所以在对着叶文健磨了三天嘴皮子之后,不得不空手回去了。
这些人走的那天,叶文健消失不见,不知道是躲到了哪里去,直到了傍晚时分,他才像个小鬼似的,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他进房时,雷一鸣正在逗妞儿玩。妞儿能东倒西歪的走几步了,话还不大会说,可已经知道雷一鸣是“爸”,偶尔也认
得叶文健是“舅”,也会发“妈”的音,但不知道妈是什么,所以除了爸和舅之外,其余人等全可以算妈,上次见了虞天佐,她都兴高采烈的喊了声“妈”。房内暖气烧得很热,雷一鸣跪在炕上,正在亲手给妞儿穿衣裳——妞儿睡得早,闹了半天,已然困了。
等到奶妈子把妞儿抱走之后,雷一鸣盘腿坐下来,问叶文健道:“跑哪儿去了?”
叶文健不说话,自己在炕边坐下了。
雷一鸣看了他一会儿,也沉了脸:“让你走,你不走。现在又过来给我脸子看,这是谁给你惯出来的脾气?不许坐,站起来!”
叶文健起了身,喃喃说道:“我这样子,怎么走啊?”
雷一鸣呵斥道:“那也是你自找的!”
叶文健抬手一抹眼睛,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以为……说戒就能戒呢……我哪知道……”
雷一鸣不理他,自顾自的点了一根香烟,等到把香烟吸到了头,他抬眼望向叶文健,感觉这孩子差不多也要悲伤绝望到极致了,这才又发了话:“你上来。”
叶文健乖乖的上炕爬到了他跟前,而他抬手在叶文健的头上胡噜了一把,声音中有了一点笑意:“傻小子,不用怕成这个样子。现在姐夫心乱,没空管你,等过完了年,姐夫帮着你,下狠心熬它十天半个月,没有戒不了的。”
然后他抬手向旁一勾手指,又道:“这玩意儿不是好东西,可也不是
毒药,老虞抽了这么多年,身体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