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看到这里,不看了,转身走回了小楼里,心里先是恨弟弟心里没数,真是该骂该打,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骂不能打——弟弟比自己小了十岁,本来就是个孩子啊!这么点的孩子就要让他心里“有数”,那
等他到了自己这般年纪,是不是就该活成完人了?
蹙着眉头坐在房内,她一时间没了主意。既是没能想出对策来,她便按兵不动,晚上见了叶文健,她只做不知,也不多问。
如此又过了几日,叶春好发现,弟弟上午也坐不住了。
“姐。”他坐在书桌前,回头对她说话:“今天是礼拜天,放我一天假吧。”
叶春好答道:“呸!你一天要玩大半天,还想休礼拜?你再不好好的把功课补上,明年秋天怎么去考中学?”
叶文健低下了头,握着笔继续看书,看了一会儿,他又回了头:“姐,我告诉你一件事。”
叶春好向他抬了头。
他有点怯,声音低了些许:“我下午出去玩,有时候会遇到姐夫……姐夫好像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他总向我问起你,还总说你的好话呢。”
叶春好笑了一下:“他那人的好话不值钱,张口就来,说过就算。只有你这样的小孩子,才把他的话当真。”然后她正了正脸色:“小文,姐姐告诉你,你姐夫待你好,是为了笼络你。他知道只要把你笼络住了,我为了你,就不能和他离婚。”
叶文健没说话,心想纵然是这样,那也还是说明姐夫喜欢你呀!
叶春好还有话要讲,但又不知道怎样措辞,才能把这话一直讲到弟弟的心里去。否则话说三遍淡如水,他到时听得满不在乎,自己反倒要变得被动了。
于是她思索着
没再言语,而叶文健写完了一篇生字,放下钢笔转过身,正对着姐姐,小声说道:“姐,还有一件事……”
叶春好记得弟弟原来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这时瞧了他这个怯生生的样子,那语气不由自主的就柔和了:“还有什么事?说吧。”
“姐夫昨天说,今天下午要带我出去兜风。我答应了。”他抬起头看叶春好:“姐,我能去吗?”
说完这话,他重新低了头,撅了嘴小声咕哝:“我想去……可以坐汽车呢……”
叶家只是一户殷实的商家,能保证儿子衣食无忧,可决不能够让儿子有汽车坐。叶春好也明白叶文健此刻的心情,故而犹豫了一下之后,说道:“那你就去吧,可是明天不许再和他见面了。想见那个人的时候,你就在心里想想,他和姐姐,哪个更重要?姐姐不许你去见他,你肯不肯听姐姐的话?”
叶文健当即点了头,一边点头,一边抿嘴笑了,又张开双臂要去抱叶春好。叶春好让他抱了一下,随即推开了他:“这么大的个子了,还总想让大人抱你呀?”她伸手在他脸上刮了一下:“不害羞,都是小伙子了,往后不许和别人这么拉拉扯扯的,想要拉扯,等你再过个十年八年、讨了媳妇再说吧!”
叶文健怔了怔,随即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转过身继续去看书——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活得像只野猫野狗,已经无所谓成长,
灵魂就停留在了十岁那一年。
他确实是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愉快半日游
叶文健写完了三篇生字,做了十道数学题,然后起身伸懒腰,吃水果,吃午饭。吃过午饭了,他漱口擦脸,然后走到叶春好面前:“姐,我出去啦。”
叶春好答道:“去吧,早早的回来。”
他乖乖的一点头,转身出了门。出门走出了一段路,他一拐弯,自觉着已经拐出了姐姐的视野,立刻变了步态,从稳稳当当的迈步走,变成了连蹦带跳的小跑——姐姐当然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可是也总管他,总说他,让他不敢任性,现在终于又到了他自由的时候,他一想到姐夫在等着自己过去,就乐得心花怒放。
雷一鸣并没有食言,果然带着他坐上汽车,城内城外的兜了一大圈。这一圈兜完之后,他心满意足,打算跟着姐夫回家去,哪知道汽车沿着大街一路向前行驶,并没有把他载回雷府。他莫名其妙的回了头往后望,目光透过车窗玻璃,他看到了后方那长长一溜的汽车队伍——都是跟着他姐夫的,姐夫真厉害、真气派!
然后他回过了头:“姐夫,咱们不回家吗?”
雷一鸣向他笑道:“天还大亮着呢,回去没意思,姐夫带你再多玩一会儿。”
这话刚说完,汽车已经拐进一条大胡同里,缓缓停下了。外面的士兵把汽车门打了开,叶文健糊里糊涂的被雷一鸣拽了出去,又糊里糊涂的跟着他进了面前这两扇大门里。
大门内是个花红柳绿
的热闹世界,他下意识的又抓住了雷一鸣的手,紧紧的靠着他走,因为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他忽然害怕姐夫会把自己丢在这里,而姐姐等不到他回家,也找不到这里来。
“这个地方,”雷一鸣忽然开了口:“是姐夫的俱乐部,往后你可以随时过来玩。”
叶文健拉着他的手,拉得满手是汗。周围都是花木,花木掩映着东一处西一处的房子院子,景致是不错的,然而还不足以让他想要特地的过来玩。懵懵懂懂的跟着雷一鸣继续向内深入,最后他们进入了一座洋楼。楼内金碧辉煌的,让他怯生生的不敢抬头。穿着网球鞋的两只脚踏上了楼内的厚地毯,他也觉得自己是走一步陷一步,越往内走,陷得越深。
很紧张的,他上到三楼,跟着雷一鸣进了球房。
雷一鸣教他打台球,他趴在案子上,就觉得这个游戏有意思,而且自己纵是笨手笨脚打得不好了,姐夫也不会责备自己。打得累了,他放下球杆,只要扭头对着一旁的勤务兵说一声“渴了”,小勤务兵就会跑出去,给他端回冰镇汽水来。
冰镇汽水,他一次能喝十瓶,从来就没有喝够过,可原来他的姐姐父母都不许他往够里喝,仿佛汽水有毒,一次就只能喝一瓶。这回他喝了一瓶,又要了两瓶,咕咚咕咚的也全喝了,喝完之后,他偷着看了看姐夫——姐夫完全没有要批评他的意思。
如此过了片刻,雷一鸣累了,走到角落的桌椅处坐了下来。叶文健下意识的跟着他走了过去,结果刚走到了他身边,就被他一把拽到了大腿上。雷一鸣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搂着他的腰,歪着脑袋对他笑眯眯:“小东西,让你在你姐姐面前给我说好话,你说了没有?”
雷一鸣这样搂着他抱着他,对他一口一个“小东西”,让他感觉得自己是个很受宠的小孩子——这种感觉甜蜜幸福,真是太久违了。
所以他坐得老老实实,简直舍不得起身:“我说了,上午还说了呢。可是我姐不爱听。”
雷一鸣笑叹了一声,又抬手向着后方做了个手势。后方暗处站着个笔直的年轻副官,这时便像鬼魅一样一步迈了出来,变戏法一般,他先是将一支香烟送到了雷一鸣手中,然后又捧出了一朵小火苗,为他点燃了香烟。
雷一鸣吸了一口,抬头见叶文健正好奇的看着自己,便把香烟送到了他嘴边:“来一口。”
叶文健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孩儿不能抽烟。”
雷一鸣“扑哧”笑出了声:“十三了还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他向前探身凑到叶文健耳边,低语了一句。叶文健立时红了脸,当雷一鸣再次把香烟送到他嘴边时,他没再拒绝,而是试探着低下头,轻轻的吸了一口。
这一口烟雾在他口中打了个转儿,然后被他呼了出去
,他没感受到什么好滋味,但也绝不痛苦。雷一鸣向后靠回去,同时抬手又做了个手势。叶文健一抬头,就见自己面前多了一双手,手是后方那名副官的手,他给他也送来了一支香烟。
犹犹豫豫的,他把那支香烟接了过来,送到嘴里,而那副官姿态娴熟的摸出打火机,把火苗送到了香烟头上。他效仿着姐夫的样子,浅浅的吸了一口气,把香烟吸燃了。
小鱼吐泡似的,他咕咕嘟嘟的把烟吸了再吐,嘴里有点苦,但是也有点自豪和激动——他也说不准自己现在是怎么了,一方面想继续做个小孩子,另一方面又想一步长大,成个姐夫这样的男子汉。
一支香烟吸完,他转身说道:“姐夫,明天……我不能跟你出来玩了。”
雷一鸣问道:“为什么?”
“我……我得补习功课,明年秋天还得考中学呢。”
雷一鸣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当场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伸手一拍叶文健的后背:“傻小子!你想进哪家中学,告诉我就是了,还用你这么可怜巴巴的准备一年?再说,咱家的孩子还用靠着读书混饭吃吗?你就是一个大字都不识,将来姐夫也照样能给你找个好差事,包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再娶个如花似玉的好太太。”
叶文健对着雷一鸣眨巴眼睛,像是没反应过来,眨巴了几秒钟之后,他忽然说道:“我认识字,读报纸,
写信,我都能。”
雷一鸣连连的点头:“那足够了,为什么呢?”他一本正经的告诉叶文健:“真有了耍笔杆子的活儿,你让秘书去办就得了。哪个衙门的老爷,是自己去拟公文的?”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问叶文健:“对吧?”
叶文健跟着他笑,一边笑,一边又有点昏昏沉沉。姐夫向他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上学不用功也有远大前程,他也不必再那么讲文明懂礼貌,见了比自己大的勤务兵和副官,无需鞠躬叫哥哥,只当他们是猫猫狗狗一样的奴才即可。
这个世界非常的神秘,带着激动人心的诱惑力。
叶文健在球房里消磨了几个小时,后来见雷一鸣站了起来,他便想:“这回可真是要回家去了。”
然而雷一鸣带他下楼进了跳舞厅,把他送进了一个衣香鬓影的新天地。
在进入这个新天地之前,苏秉君把他带去了一间小更衣室里,让他换上了崭新的西装皮鞋,还给他梳了梳头发。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得挺高了,穿起西装来,看着也挺帅,甚至有一点像个大人了。
昂首挺胸的走回到雷一鸣面前,他说道:“姐夫,西装真合身。”
雷一鸣上下打量着他:“专门为你预备的。”然后他对着叶文健一挤眼睛:“姐夫好不好?”
叶文健纵身
一跃,撒欢似的往他身上跳:“好!”
雷一鸣被他坠得一歪身,笑着骂道:“你他妈的给我滚下来!我背不动你!”
他下来了,也笑嘻嘻的——在姐夫的这个世界里,无论年纪大小,互相都可以随便的拉扯打闹,不会算是不成体统。姐夫有时候说话带脏字,隔三差五就冒出个“他妈的”,他听着,也觉得豪迈痛快。
姐夫是巡阅使,是上将军,就得这么说话才够劲儿!
随着姐夫进了跳舞厅,他的西装革履给他添了许多的底气。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十七八岁的美人姐姐乐意教他跳舞,一边跳,一边还要往他身上贴,把胸前两团软肉往他怀里蹭。他在温暖的香气中头晕目眩,无端想起了自己的娘——他都八岁了,还总想扑到娘的怀里吃那没了奶的奶,当然,美人姐姐的奶,和娘的奶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他低头看着,确实是很想伸手摸它一下。
他想了好一阵子,想到最后,他当真伸手过去摸了一把。
美人姐姐没有揪了他的耳朵骂他打他,而是含笑瞟了他一眼:“小坏蛋。”
他红了脸,越想越臊得慌。舞曲一停,他转身就跑,一直穿过跳舞厅四周那曳地的红丝绒帷幕,跑到了帷幕后头的小房间里——他知道姐夫就在这里。
然而一头冲进来之后,他发现这里多了个陌生人。登时把脚步收住了,他低了头,想要退出去——大人会客的
时候,小孩子是不兴跑进来玩闹的。但雷一鸣叫住了他:“有事?”
他摇了摇头:“没事。”
雷一鸣又对那陌生人说道:“子枫,这就是春好的弟弟。”
陌生人——林子枫转过身,肆无忌惮的将叶文健审视了一番,然后向着他一点头:“你好。”
这完全是个对待成年人的态度,所以叶文健也庄重起来,向他一鞠躬:“叔叔好。”
话音落下,他的头上挨了一下轻击,是雷一鸣向他扔出了一块糖:“傻孩子,差辈了。我是你姐夫,他是你叔叔?”
叶文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转向林子枫,又说了一声“哥哥好”。
然而哥哥没理他,已经又转向了他姐夫:“那我就告辞了。”
雷一鸣看看叶文健,又看看林子枫,忽然有了个发现:“说起来,你是我的大舅子,他是我的小舅子。”
林子枫站了起来:“真是荣幸,没想到大帅还记得您有过胜男那么个太太。”
然后他也不道别,转身就走了。
雷一鸣不以为然的一耸肩膀,然后对着叶文健说道:“来得正好,我也饿了,咱们吃晚饭去!”
叶文健中午出门,一直玩到了晚上九点多钟,才回了来。
他吃了满满一肚子大餐,还喝了半杯啤酒。进门之后他先溜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把那一身西装脱了下来,很心虚,也很兴奋。有个十五岁的小姐姐,和他一起跳过舞的,请他到她家里玩,他回头去问
了姐夫,姐夫说他可以去,想去的时候去找酥饼,酥饼会开汽车送他去做客。
姐夫的世界让他眼花缭乱,他躺在床上,拿起了枕旁的一本外国童话书翻了翻,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长大了,姐夫给了他香烟抽,小姐姐往他身上蹭,俱乐部的侍者见了他,也称呼他为“先生”。他不能再读这种童话书了。
第二天,他上午坐在叶春好身边,挺认真的学习了半天,到了中午,他告诉叶春好:“我下午和酥饼出去玩去,好不好?”然后他看着叶春好的脸色,又补了一句:“我不见姐夫。”
叶春好这几天,肚皮的尺寸长得飞快,让她第一次尝到了辛苦的滋味。她现在动辄胸闷,饶是什么都不干,都累得发昏。听了弟弟的话,她点了点头,实在是匀不出精神管他了。
于是叶文健下午和苏秉君出了门,去赴了那小姐姐的约会。
这一天他去了,第二天他也去了,第三天,他和小姐姐在没人的地方亲了嘴。
第五天,他不去了,因为发现她还有好几个男朋友,她和别人也亲嘴。他觉得她不是好女孩子。
第六天,他见到了姐夫,对姐夫说了这件事情。姐夫笑了,告诉他:“女人嘛,好玩就玩一玩,不好玩就换一个玩,这也值得你愁眉苦脸?”
他立刻抬头注视了他:“那我姐不理你了,你怎么还不换一个呢?”
他姐夫迎着他的目光,睁大了眼睛说道:“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爱她。”
他看着他姐夫的眼睛,起初看得虎视眈眈,看着看着,他的目光慢慢恢复了软弱柔和,一颗心也落回了原位。
姐夫那话吓了他一跳,他还以为姐夫对姐姐,也只是觉得“好玩”呢!要是那么着,他往后就不和姐夫亲近了。
“你快把我姐哄好吧。”他对雷一鸣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夫,我想看着你和我姐好好的在一起。”
第一百六十二章 秋天
叶春好挣命一样,终于挣过了这个夏天。
她先前虽然瞧着苗条,其实身体很好,几乎有点寒暑不侵的意思,冷点热点都不怕。可今年的夏天,她受了罪。她也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自己热,总而言之,日夜里没有一时是清凉的,成天昏昏沉沉的就只是胸闷气短。她明知道叶文健偷偷摸摸的总往前头跑,隔三差五的还要跟雷一鸣出去玩,但她真是顾不上他了。她还在报纸上看到了张嘉田的名字——是在一家外国报馆的华文报纸上读到的,那报纸她是天天读,因为上面登载的新闻还算中立客观,对于国内当下的战况,也描述得详尽。但张嘉田在北伐军中实在不算什么有名的将领,所以她也难得能见到一次他的名字。
对于他的名字,她也是看过就算——她如今一天一天活得艰难,对于张嘉田,她也同样是顾不上了。
黄历上的夏季是过去了,但实际上的秋老虎还没有走。叶春好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得硬熬。这一天下午,她朦朦胧胧的从午觉中醒过来,就觉得脸旁有点隐约的凉风,睁了眼睛一看,才发现是叶文健坐在床边,正一手捧着本连环画看,一手为她摇着扇子。
“今天下午没出去玩去?”她问。
叶文健摇了摇头:“酥饼跟着姐夫出门去了,我也不想和别人玩。”
叶春好又道:“歇会儿手吧,怪累的。”
“不累。姐,你什么
时候生啊?生了就不难受了吧?”
叶春好心算了一下日期,然后答道:“快了,用不了一个月,也就该生了。”
叶文健笑了:“那我就当舅舅了。”
叶春好不假思索的说道:“我们小文才不稀罕给它当舅舅。”
此言一出,她见弟弟明显是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硬,便又补了一句:“它是雷家的孩子,你是叶家的孩子。将来你还是跟着姐姐过日子。”
“那……你把它生下来了,就不管它啦?”
叶春好确实是存了这个心思,可这话让弟弟一说,她听着就感到了刺耳:“姐姐自有姐姐的主意,你……小孩子家家的,别管这些家务事。”
叶文健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道:“你不喜欢姐夫,那你不搭理姐夫一个人就是了,你别不管小孩儿。小孩儿生下来就没了娘,那多可怜啊。别人要是欺负它了,你都不知道。”
叶春好怕的就是这一类话,这一类的话,旁人若是不说,她也逼迫着自己不去想,那么还可以铁石心肠的把这日子过下去;可这话一旦让人说出来了,钻进她的耳朵里去了,她的心便像被只冷手攥住了似的,一阵一阵的闷痛。抬手夺过了弟弟的扇子,她挣扎着坐了起来:“你有这个工夫,不如去温温书,别总看这小画本儿。姐姐是没机会继续上学念书了,你好好用功,将来要是学得好,姐姐送你出洋留学去。”
叶文健没说什么,站起来走出房去了。
叶文健听了姐姐的话,乖乖读了两天的书,到了第三天,他读不下去了,心里很想念姐夫,可姐夫总是不在家。据他的了解,仿佛是因为外面正在打仗,而在这场战争中,姐夫正是被讨伐的一方。叶春好读报纸,他跟着也读,磕磕绊绊的差不多都能看懂,看懂了就生气,自己拿起铅笔,遇着“国民”、“革命”、“北伐”之类的字样,就乱涂一阵再打个叉。对待报纸上印着的敌方照片,他也把那人头都抠了下来。他想有些编报纸的人,真是该杀的,姐夫这么好,他们竟然还骂他是反动军阀,是汉奸国贼。
他真是要气死了。
而在他要气死的同时,他那位姐夫也将要气死。他生了气,还能对着报纸乱涂乱画的发泄一番,他姐夫却是有苦难言,只能大怒。
承受那怒火的人,是林子枫。
雷一鸣这个夏天,虽是人在家中坐,可部下的队伍一直没下沙场,连一直镇守在北方的陈运基都带兵南下去打洪霄九了。既是要打仗,那就少不得要耗费军火粮草,而军火粮草不能从天而降,都是要花钱去买的。别的姑且不提,单是小兵举枪一扣扳机,五毛钱就被他射出去了——五毛钱一发的子弹,还是本地兵工厂自己生产的,不是什么好货。
军饷是有限的,经了层层克扣发放下去,落到了士兵手里,就更是
少得可怜。雷一鸣对于自己,是大方的,可以挥金如土;对待部下士兵,则是改换作风,恨不得只进不出,可到了如今,他不出不行了,便让林子枫从账房拿钱出来。林子枫拿了几次之后,再拿就拿不出来了——账房没钱了。
雷一鸣不理解账房怎么会没钱,所以一急之下,还拍桌踢凳的把林子枫骂了一顿。骂过之后,他面对了现实,发现账房里是没钱了——自从战事一起,他那条自南向北的烟土走私通道,便被敌军截断了。
账房没钱,别处有钱,他让林子枫马上调现款出来救急,结果林子枫出去一趟回了来,带来了两尺来高的账簿。他一看对方这个架势,心就是一凉:“什么意思?别处也没钱了?”
林子枫这回十分有理:“大帅,我这一年多来只是履行了管理的职责,并没有再做新的投资。这些钱怎么用、用到了哪里,还都是那时叶春好做的主。您若是想质问,那就质问她去吧!”
雷一鸣当然不敢去质问叶春好,所以直挺挺的坐在写字台后头,他先是瞪着林子枫发呆,呆了片刻之后,他向前一伸手:“你把账本子拿过来,我自己看!”
雷一鸣平时一见数目字就犯困,可如今急了眼了,竟也敢于直面账本子上的满篇小字。飞快的将账簿翻看了一遍,他没找到纰漏,又转身对着阳光,将账簿的封皮内页检查了一番——依然
是没破绽。
于是他把手中的账簿往林子枫身上一掷,又伸出手臂在写字台上来了个横扫千军,把一桌子的账簿全扫到了地上。林子枫在这疾风骤雨之中岿然不动:“大帅,虽然太太所做的投资,几乎全部亏损,但那家游艺场,倒的确是很盈利的,我想再过个一两年,就可以回本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猛然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我要是完了,你以为新政府还会请你继续去升官发财吗?”吼完这句,他一巴掌拍到了写字台上:“没有我,你算个狗屁!”
然后他环顾四周,末了抄起了手边的玉石镇纸,恶狠狠的又砸向了林子枫。白雪峰正好推门送了热茶进来,见此情形,慌忙放下热茶,上前先把林子枫推搡了出去,随即转身又奔了雷一鸣:“大帅息怒,子枫不对,您罚他就是了,可别气坏了身体。”
雷一鸣一脚踹上了写字台,踹出了“咣”的一声:“这个王八蛋!到了这个时候,他还看我的笑话!”
白雪峰哄孩子似的哄他:“子枫那人就是那样儿,可恨起来确实可恨,大帅别往心里去,一会儿我出去说他一顿……”
絮絮叨叨的,他总算说得雷一鸣不再尥蹶子了,而门外的林子枫抬手掸了掸肩膀上的灰尘,心中则是挺平静。玉石镇纸没有砸到他,所以他此刻周身上下完好无损
。房内,那个人的咆哮声渐渐低下去了,他静静听着,其实是有点没听够。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女仆气喘吁吁的冲上了楼。林子枫抬头望了过去,就见这女仆一点规矩都不讲,绕过自己一头撞进房内,大声的喘出了话来:“大、大帅!太太好像是要发、发动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雷一鸣一马当先的跑出门来,抬手推开挡了路的林子枫,他一溜烟的跑下楼去了。
叶春好是在两个小时之前,开始感到肚子痛的。
那时她正对着黄历计算预产期,一算之下,她发现自己先前把日子算错了,正打算一五一十的重新数数日子,哪知未等她开始动脑筋,肚子里先有了动静。她起初还不理会,没想到那动静来得异乎寻常,不出片刻的工夫,她就疼得有些不能忍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