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的时候,叶春好在卫兵的护送下,坐着汽车先走了。
张嘉田随着雷督理转移阵地,换到了俱乐部内的一间日本式屋子里去。雷督理确实是有点喝多了,脱鞋进门时,竟然直晃。张嘉田和三姨太太把他搀扶了进去。张嘉田先安顿雷督理坐下了,然后举目一看周围环境,就见这屋子两侧都是木格子拉门,门外影影绰绰的站着人,是荷枪实弹的卫兵。房内因为没有家具,倒是显得宽敞,只在中央摆了一张长方形矮桌。桌上早已预备了精致酒菜,雷督理伏在桌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把头从臂弯中抬起来,问道:“娘们儿呢?”
张嘉田刚要回答,可是未等他出声,拉门一开,“娘们儿”自己进来了。
张嘉田觉得东洋音乐很古怪,东洋娘们儿的舞蹈也很古怪,不过胜在新鲜——他刚二十出头,吃不够、睡不够、看不够,对待一切都抱有好奇心。东洋娘们儿也好,西洋大菜也好,都让他觉着有意思,好玩。
一个花枝招展的娘们儿在前头跳舞,另有两个相貌平常的娘们儿坐在他们身边,专司倒酒。张家田陪着雷督理又喝了几盅清酒,然后鬼鬼祟祟的歪着脑袋看舞女的腿和脚,因为原来听人说东洋女人不穿裤子,和服里头都是光着腚的。如此看了片刻,他没看出蛛丝马迹来,便又抬头悄声去问雷督理:“大帅,她们都是真东洋吗?”
雷督理仰头将一盅清酒一饮而尽,眼角是红的,嘴唇也是红的。扭头望着那翩翩舞蹈的女人,他笑道:“是不是真的,检查检查就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一拍桌子,惊得那舞女立时望向了他。他没说话,只一招手,便把那舞女招到了自己面前。
三味线的弹奏丝毫未乱,而雷督理抬手把那舞女搂进怀里,一把就扯开了她的腰带前襟:“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舞女惊叫一声,上半身袒露了出来。张嘉田看得清清楚楚,简直吓了一跳,热血“轰”的就涌上了头脸。而雷督理俯身把脸凑向了她的胸脯,张嘉田也有了几分酒意,见状觉得不对,便四脚着地的绕过桌子爬过去,伸手在舞女与雷督理中间一隔:“大帅且慢!”
雷督理的嘴唇湿漉漉的蹭过了他的手背:“嗯?”
张嘉田把那舞女推开了一点,然后爬到雷督理身边,凑到他耳边呼哧呼哧的耳语:“大帅,人家说东洋人都坏,万一这女人在身上涂了毒药,不就把你给毒死了?”
雷督理笑着推了他一把:“胡说八道!”随即四仰八叉的往后一躺,正躺进了三姨太太的怀里。
张嘉田对着三姨太太傻笑:“大帅真醉了。”
三姨太太搂着雷督理的头,尴尬的微笑,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
张嘉田回头对着三名女子挥了挥手:“你们跳你们的,那俩倒酒的,也过去给我跳!我们不用你们伺候。”
三名女子不大懂中国话,面面相觑一番后,倒酒的二人向一旁退了退,而那舞女也不整理和服,就这么走上前去,继续舞蹈起来了。
张嘉田怕雷督理见了酒还要喝,就把他拖到了一旁,让他靠着墙壁坐着。
雷督理一手攥着三姨太太的腕子,扭头问眼前的张嘉田:“我是不是喝多了?”
张嘉田答道:“是有点儿多。”
雷督理笑了起来:“我高兴嘛!”他压低声音说道:“洪霄九死了,我应该庆祝庆祝。”
张嘉田环顾四周,觉着这话不至于让旁人听了去,这才答道:“只是还没得着他的死讯。”
雷督理向他竖起了一根手指:“一百万。”
雷督理扭了一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他临走时,带了我给他的一百万军饷。谁杀了他,谁就能得一百万,你说他还有可能活着吗?”
“哦!”张嘉田恍然大悟的一拍大腿:“对啊!他有钱!”
雷督理笑眯眯的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又道:“好小子,你肯为了我卖命,我总得给你点儿什么才对。要不然,岂不是我亏待了你?”
张嘉田在酒精与女人的双重刺激下,反倒是异样的放松,可以有一说一:“你对我好,我才对你好。就算卖命,也是我自愿,不求你谢我。”
雷督理闭上眼睛想了想,又睁开眼睛转向三姨太太,抬手摸了摸她粉*白粉红的脸蛋。
“我把燕侬给你吧!”他说。
张嘉田以为自己没听清楚:“让我送三姨太太回家?哎,我这就走。”
雷督理摆了摆手:“我是说,我把燕侬送给你吧!”
张嘉田抬头去看三姨太太,就见三姨太太面红耳赤,眼中亮晶晶的似要滴下泪来,人也抖*颤着,往日那种鲜艳活泼的模样,是一丝都没有了。
“您别闹了。”他也清醒了一点:“三姨太太都要哭了。”
雷督理一眼都不看三姨太太,若无其事的继续说话:“燕侬还好,不像老二。老二是洪霄九送我的,他妈*的,谁要他玩过的破货!”
张嘉田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见过二姨太太。
但是他没法子深问这件事,还得把话往回了拽:“大帅,您要不要喝点儿醒酒汤?”
雷督理不耐烦的一挥手:“那么个破货,不收还不行。洪霄九给了我一个卫队长,一个姨太太,白天黑夜监视我,真他妈是个王八蛋!”说完这话,他把三姨太太的手递向张嘉田:“给你,拿着,你领家去。”
张嘉田又去看三姨太太,就见她死死咬着嘴唇,面皮紫胀,是有苦难言、要憋死了的模样。
“真是醉了。”他硬着头皮说话,不看三姨太太,像是自言自语:“我送大帅到后头公事房里歇一歇,三姨太太你……你自己回家吧!”
三姨太太站起来,转身一路小跑的到了门口,穿了鞋子就走。

第二十七章 行刑人
后半夜,雷督理醒了。
他在公事房内的大床上睡了四五个小时,醒来之后只觉得渴,扭头见张嘉田正窝在床旁的沙发椅里打盹,便抬手打了他一下。
张嘉田立刻就醒了,听他说渴,就出门端了一杯温茶回来。他盘腿坐起来,把那杯茶慢慢的喝了,又问:“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张嘉田答道:“甭提了,大帅,您喝醉了。”
雷督理看着他:“怎么,我闯祸了?”
“您没闯祸,但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把三姨太太给气跑了。”
雷督理问道:“我说什么了?”
张嘉田当即绘声绘色的向他讲述了一番,哪知他从头听到了尾,最后却是把茶杯向他一递,毫不在意:“这不是醉话。姨太太而已,不过是个玩意儿,又没有生儿养女。我觉得谁好,就把她赏给谁,也没什么要紧。还是——”他抬眼去看张嘉田:“你嫌她跟过了我,不是姑娘了?”
张嘉田听了个目瞪口呆,自觉着是领教了督理大人的超凡思想。虽然古话也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可是说归说,他真是没法把三姨太太那么个活色生香的小女人当成一件衣服、或者一个玩意儿看待。
“不是。”他第一次感觉雷督理让人头痛:“三姨太太也没什么错处,我也根本不怎么认识三姨太太,您哪能无缘无故的就把她给了我?再说我的心思您也明白,我还等着春好呢!”
雷督理答道:“她不行。”
张嘉田出去倒了一杯热茶,端回来又给了雷督理:“我知道她不愿意。可是她不愿意嫁我,我也不愿意娶别人啊!许她不愿意,不许我不愿意?”
“那你要等到哪一天?”
“什么时候不想等了,就不等了。反正我不着急,我刚二十二。”
雷督理喝了半杯茶,忽然说道:“燕侬比春好漂亮吧?”
“春好那是没打扮。”
雷督理不置可否的垂下眼帘,将杯中热茶吹了又吹。
张嘉田又坐回了沙发椅里,累了,坐没坐相,两条腿软绵绵的伸出去,显得奇长。小小的打了个哈欠之后,他一扭头,忽见雷督理正盯着自己的腿发呆,便连忙坐正身体,把腿也收了回去。
他以为雷督理是怪自己没规矩,不知道雷督理其实只是单纯的在看他的腿。
一双年轻笔直的长腿,无论是舒展着还是紧绷着,都有矫健灵活的姿态。腿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衬托得旁人都成了老朽,所以雷督理有时简直恨不得找根绳子,把他勒死算了。
然而不能真的勒,因为他是他最忠诚的部将、最无畏的士兵。雷督理寻寻觅觅,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一个人,好容易找到了,哪能为了个女人,把他勒死?
可那女人,也是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的。
也是他许久以来一直在寻觅的。
雷督理决定再睡一会儿,并且给张嘉田放了假,他爱在这儿休息也好,爱回家睡觉也好,随他的便。
这地方再好,总比不过家里舒服清净。张嘉田告辞离去,夏天昼长夜短,他出门时外面还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及至到了家门口,天边已经有了微微的白光,街上的小摊贩们也把桌椅家伙都摆了出来。
他让随从把汽车开进院子后头的汽车房里,自己换便装溜达到了胡同口,喝了两碗热馄饨,同时心里乱纷纷的,就觉着这半日一夜里发生的事情太多,自己非得好好捋一捋思路才行,可思来想去的,他又发现其实也没什么真正大事发生,无非就是雷督理大醉了一场,自己小醉了一场。
说到了“醉”字,他脸上一红,想起了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雷督理正要对着那个东洋女人下嘴呢,自己可好,上去一把将雷督理的食儿给捂住了。不但捂住了,还振振有词,愣说人家奶上有毒,如今回头再想,自己简直是疯得不轻。幸好雷督理当时已经醉糊涂了,东洋娘们儿就是干这个的,也不在乎,否则自己可怎么办?
好家伙,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他想自己大概是天下独一份的缺心眼儿,但自己平时可是挺精明的,由此就可见那酒实在不是好东西,将来再想喝酒,只能关上门坐在家里自己喝,万万不能再在人前出乖露丑了。
张嘉田自己把自己教训了一顿,然后心思一转,又转到了那被自己捂过了一把的“食儿”上去。可惜得很,当时他是直奔着雷督理去的,捂得短暂仓促,如今再回忆起来,竟然完全忘了手感。
想到这里,他喝光了最后一口馄饨汤,起身走回了家。洗漱更衣上了床,他又想起了三姨太太——要放先前,像三姨太太那样浓妆艳抹香喷喷的美人儿,在他那帮穷小子眼中,就算是个仙女儿了。
如今他做了雷督理身边的卫队长,人大心大,眼界也高了许多,三姨太太在他眼中也就变得平常了,但能被雷督理选去当姨太太的女子,姿色自然是出众的,再平常,也比一般的女人强。
想到雷督理能把这么年轻貌美的姨太太送给自己,张嘉田在被窝里都要感激涕零。尽管雷督理把姨太太看得很不值钱,可再不值钱,也没见他把姨太太赏给别人啊!他定然是觉得三姨太太好,才想着要把她送给自己。单凭这一点,张嘉田觉着,自己就应该再为雷督理死一次。
张嘉田在被窝里心潮澎湃,可因为他几乎是彻夜未眠,实在疲劳,所以澎湃片刻之后,还是沉沉睡去了。
他睡得不安稳,接二连三的做梦,梦里总有个面目不清的女人对着他脱衣裳,露着两只奶往他怀里扑。他非常的想伸手过去痛摸几把,然而同时又很有理智,坚决不摸,并且还要急吼吼的撵人出去,仿佛是叶春好随时会来,让他不敢造次。
在梦中和光膀子娘们儿对着推搡了三百回合之后,他睁开眼睛,周身汗淋淋的,是被窗外的大太阳晒了醒。揉着眼睛坐起来,他唉声叹气,颇为沮丧——早知是梦,他就不客气了。
一头栽倒回去,他想再睡一会儿,然而厢房里的电话响了铃,随即仆人过来隔着门说道:“队长,帅府那边来了电话,说是有公事找您、让您快些过去呢!”
张嘉田一翻身坐起来——这觉睡得真难受,他宁愿去办公。
张嘉田下午到达雷府,夜里却是已经出了城。
不但出了城,而且一辆汽车领着一辆卡车,出城之后还开了老远,直到了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才停。张嘉田下了汽车,就发现这荒野要比城内凉快,空气也清新——似乎是过于清新了,竟隐约带了一点水腥,仿佛旁边有河。
一手摁在腰间的手枪皮套上,他昂首挺胸,面无表情,好像接下来要做的这一件事情,他先前已经演练过了无数遍一样。
他让士兵把卡车后斗上的人赶了下来。
那些人有的穿军装,有的穿便装,穿军装的都是士官,穿便装的也都是体面人物。他们统一的被五花大绑堵了嘴,在士兵的呵斥和枪托下,只能踉跄着呻吟。
那呻吟像针一样,轻轻刺着张嘉田的神经。他极力把这刺痛忽略不计,同时心中给自己鼓劲,要做心狠手辣的大丈夫。眼看士兵已在旁边的小树林里挖好了大坑,他一言不发,只一挥手。
旁边的士兵看了他这个手势,心领神会,当即把那帮人推到坑旁,对着他们的后脑勺开了枪。
人身随着枪声向前一仆,正好栽进那土坑里。等枪声密集的响过了之后,张嘉田围着土坑走了一圈,在确定坑中没有活人之后,他下了令:“填上!”
士兵抄起铁锹无声忙碌,十分钟后,树林之中多了一片暗黑的新土地,尸首和血迹都没了,只是空气中的水腥,变成了血腥。
这是张嘉田为雷督理执行的第一场秘密处决。
他没这么宰猪宰狗似的杀过人,杀的还都是他不认识的人,跟着他的士兵上过战场,反倒比他更冷静。可他想自己若是真的上了战场,兴许还不会这样心惊。战场上是双方对打,谁把谁毙了都不算欺负人,此刻他面对的却是一群待宰羔羊——其中有一只羔羊,穿着长袍马褂,瞧着得有五十来岁了,有斯文相。他若是在平常时候见到了这样一个人,是要唤一声“老先生”的。
雷督理告诉他,说这些人都是洪霄九安插进来的奸细。洪霄九在的时候,他不敢公然的铲除,也铲除不尽,现在洪霄九已经死得无影无踪了,他也该处理处理这些余孽了。
张嘉田很惊讶:“洪霄九的势力这么大?您不是他的长官吗?他再大还能大过您去?”
雷督理的回答倒是简单:“他有兵。”
“您不是也有吗?”
“没他的多。”
“那姓洪的这回死了,他的兵是不是就归您了?”
雷督理像没听见似的,低头沉默,一言不发。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同样的秘密处决,又重演了三次。
张嘉田渐渐的麻木冷酷了,并且也开始觉得敌人不算人。
叶春好见了他,问他:“你最近在干什么?”
张嘉田怕她害怕,笑着答道:“我还能干什么?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闲着呗!”
叶春好垂眼看着地面,说道:“你不要瞒我,我也是个消息灵通的,你近日的工作,我大概也知道。大帅这一回大开杀戒,说老实话,我也是吓了一跳。”
张嘉田收敛了笑容,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那些人都是奸细……不杀不行。”
叶春好抬眼望向了他:“二哥,我并不是那种受不得惊吓的弱女子。我为大帅做秘书工作,也见识了许多先前想都想象不到的事情,总不至于听见你杀了人,就大惊小怪。”
张嘉田觉得“杀人”二字十分刺耳,勉强笑道:“我是奉命杀敌,不是滥杀无辜。况且咱既然扛了雷大帅的枪,那就得雷大帅指哪儿我打哪儿,要不然,我也不算是好样儿的了。”
叶春好也抬手把鬓发往耳后掖了掖:“平时大帅对人是很温和的,看不出他厉害起来,竟会这样厉害。”
“他要是不厉害,怎么能当上督理呢?怎么能让全直隶省都归他一个人管呢?”
叶春好笑了笑:“可不是,我总忘了这一点。”
说到这里,她抬手摸了摸身边一株花木的绿叶子,又道:“既然知道大帅厉害,那二哥平时就得总加着小心才好。”
张嘉田明白了叶春好的好意,就感觉肺腑里一阵温暖,又觉着叶春好很亲,好像他们前几辈子都是亲人,以至于这辈子他一见了她就欢喜,这一辈子,就非得跟她一起过才安然。
“放心吧!”他安慰她:“大帅对我好着呢。我和白雪峰他们都不一样,大帅知道我是实心实意忠于他的,我就是犯了错,大帅也不生气。”
叶春好点了点头,作势要走,可临走前又犹豫着说了一句:“那也毕竟是上下有别,二哥还是谨慎点儿好。”
张嘉田连连点头,全盘答应。目送叶春好走远了,他忽然又有点犯疑——叶春好方才这一番话来得突兀,她说她“消息灵通”,难道是提前知道了什么,特地来向自己通风报信的?

第二十八章 女朋友
叶春好别过了张嘉田,继续走去见雷督理。半路上,她遇到了白雪峰和林子枫,这二位结伴而行,不知是要往哪里去。迎面见了叶春好,白雪峰含笑站住,招呼了一声“叶小姐”,林子枫则像是脖子僵了一般,只对着她微微一颔首。
不管他二人分别是个什么态度,她这边的反应总是如一的。把手里的一本硬壳簿子夹到腋下,她对着二人微笑唤道:“白副官长,林秘书长,下午好。”
白雪峰笑呵呵的一摆手:“你太客气,叫我老白就得了。”
叶春好对着白雪峰抿嘴一笑,没说出什么来。白雪峰和林子枫站在一起,明显是林子枫更出众,林子枫有一股子冷森森的文气和傲气,瞧着是个有真本事的模样。和他一比,白雪峰就有点像个老好人。可叶春好怎么看,都觉着白雪峰是在韬光养晦,相形之下,那位刚高升为秘书长的林子枫,就显得浅薄了。
论级别,她是在林子枫之下的,不过因为她只负责处理雷督理的私事,所以这位秘书长也管辖不到她。白雪峰侧身给她让了道路,她也就只对白雪峰一人道谢,然后姗姗而行,继续向前走去了。
如今,雷督理的“书房”,人来人往,是很有人气了。
原来她总看雷督理不像个督理,更像个赋闲在家的阔人,直到洪霄九死了,雷督理大开杀戒,她才颇有如梦初醒之感。
楼门口的卫兵见她来了,立刻一磕脚跟一昂头,紧绷着脸立正敬礼。她习惯了,视而不见的向内走。一楼的客厅垂着亮晶晶的珠帘,帘子后头是雷督理在和人高谈阔论。她等了片刻,待里面的客人告辞出来了,她才掀帘子走了进去:“大帅。”
雷督理本是歪在沙发上的,此刻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刚来?”
他这么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反倒让叶春好紧张起来:“不,来了一会儿了,听大帅在和人说话,就等在外面没有进来。”
雷督理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转身走了回去:“糟糕,我方才大吹其牛,都被你听去了。”
他方才说的那话确实是云苫雾罩的不着边际,叶春好听得真切,却是不以为意:“大帅那些大话都是专门要说给人听的,有目的在里面,所以只算是一种谈话的艺术,绝不能说是吹牛。”
雷督理坐回了沙发上:“你倒是会给我找面子。”然后他对着叶春好招了招手:“过来!”
叶春好发现他最近对自己有了点动手动脚的趋势,所以只向前走了几步。和他隔着一张茶几,她站住了,从腋下抽出那本簿子:“大帅,关于账房上个月的账目,我——”
雷督理向后一靠:“有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我只是向您做一次汇报——”
雷督理说道:“没问题就不用说了。”
叶春好捧着簿子,犹豫了一下:“大帅这样信任我,我反倒有些惶恐了。”
她这话发自真心,因为俱乐部后头那处账房专管雷督理暗地经营的走私生意,涉及的金额数目极大。先前这账房是由林子枫管理的,如今雷督理把管理权给了叶春好。林子枫失去了账房,得了个秘书长的官衔,一出一进,真是赔大发了。
雷督理听了她的话,不以为然的一笑:“我的心思,你明白,难道你的心思,我就不明白吗?你这些客套话,对付别人还可以,拿来对付我,可是显着你有点儿没良心。”
叶春好把簿子合好,拿在手里:“我这话并不是假话。我的年纪和资历摆在这里,您让我负那样大的重任,我可不是要惶恐吗?”
雷督理把笑容收敛了,瞪了她一眼:“无论这话是真是假,我不爱听,你也不许再说了!”
他这种程度的生气,叶春好是不怕的。而雷督理的冷脸果然不持久,她这边刚顺着他点头答应了,他便重新又有了笑模样:“你下午打扮一下,晚上陪我去趟东交民巷。”
“去那儿做什么?”
“英国大使夫妇今晚请客。”
叶春好听了这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大使请客,您去就是了,干嘛还要带上我这个秘书呢?”
“英国人请客,请的都是夫妻。可我现在光棍一条,哪有太太可以带?不带,又显着有点儿秃,不大好看。”
“您带三姨太太嘛!”
雷督理这回看了她一眼,又清了清喉咙,然后才答道:“我想带个懂英文、会交际的,也能给我长点儿面子。”
叶春好不假思索的摇了头:“大帅恕我不能从命,这种场合,实在不是我应该出席的。三姨太太如今也会讲好些句英文了,人也漂亮活泼,走出去绝不会给您丢脸,您还是带着她去吧!”
雷督理看了她片刻,忽然低声问道:“要我求你吗?”
他这话一出,叶春好只感觉自己是被将了一军——拒绝的话是说不出口了,可若是接受了这个要求,她又要以着何等身份去抛头露面呢?
“可是……”她轻声问道:“别人要是问起我来,大帅怎么介绍我呢?”
雷督理想了想,末了反问道:“就说你是我的朋友,如何?”
叶春好垂下了头:“大帅把话说到这种程度,我再推辞,倒显得我矫情了。只是我的英文也不好,也不曾交际过。大帅若不怕我出去了给您丢人,那我就去。”
雷督理站起来走到了她面前,先是歪着脑袋看了看她的脸,然后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道:“我真高兴,高兴得简直想要亲你一下。”
叶春好又窘又急,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的说道:“那我就不去了。”
叶春好不知道雷督理是从何时生出这个主意的,反正等她走回房时,新衣服和配套的珠宝首饰已经被勤务兵送到了。
新衣服居然还很合身。
叶春好下午梳妆,晚上出门,半夜才和雷督理坐着汽车回了来。
她打开了车窗,让夜风吹拂她滚烫的脸。今晚真算是见了世面了,她和好几国的大使夫人都搭上了话,宴会也很盛大,连国务总理都带着小姨太太来了。
令她惊讶的是,国务总理对雷督理竟然是相当的恭维。当然,当今这个世道,政客是需要军阀来往上捧的,而雷督理就正是一个手握重兵的军人,总理多尊敬他一点,也算合情合理。但是总理毕竟是总理——在此之前,叶春好只是一户殷实商家中的女儿,从未想过自己此生会和这样高级的阶层有关系。
这是老天对她的厚爱,她朦胧中觉得自己不能辜负这番厚爱,她能从一名落魄孤女变为督理的亲信秘书,自然也能摇身再变,如有为的男子一般,变成这社会中的一个人物。
这时,一只柔软温凉的手掌,覆上了她瘦削的膝盖。
她扭头望过去,看见雷督理的眼睛在黑暗中生辉。黑暗隐去了雷督理的岁数,他看起来是异常的年轻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