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得自保。
金家现在恢复了常态,白事的痕迹已经全被抹去,上下人等受了一场虚惊,如今也都有些慵懒。冯芝芳中午起床,这时晨妆鲜艳,正坐在屋子里吃早餐。见金玉郎来了,她心里倒是有几分欢喜:“你这是刚起来?还是已经在外面跑过半天了?”又对着桌上的面包火腿咖啡一抬下巴:“吃不吃?让春杏给你拿一份餐具去。”
金玉郎拉过椅子在她面前坐下了:“我吃过了,不用管我。”说着他拱手抱拳,郑重的一拜:“嫂子昨天为了我,没少劳心费力,我是来道谢的。”
“不用你谢,我是你唯一的嫂子,家里又没别的长辈主事,你的亲事,本来就该归我操心。原来你对连二姑娘淡淡的,我看着其实也着急,就不提那些自由恋爱的话吧,只说这年轻轻的小两口儿,总应该情投意合,将来才能把日子过好。可你若就是不喜欢人家二姑娘,谁也没办法,而且还不能退亲,连家那个境况,咱们要是说了退亲的话,外人都得以为是咱家嫌贫爱富。再说你大哥第一个就不会同意,他常夸二姑娘好,说她嫁过来正好可以管束管束你。”
金玉郎笑道:“我做什么坏事了,还非得专门娶个太太来管着我?”
冯芝芳不理会他这闲话,自顾自的往下说:“如今你对二姑娘回心转意了,我心里也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回好了,双方都是知根知底的,小两口自己又都乐意,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挑个好日子,就可以把事情办起来了。”
金玉郎含笑摇头:“俗。”
冯芝芳一瞪眼睛:“我怎么俗啦?”
“还‘挑个好日子’,‘把事情办起来’,闹哄哄的多没意思啊。大嫂,我有个主意,我想旅行结婚。现在人家都这么干,又浪漫又轻松。”
冯芝芳嗤笑了一声,刚想驳回,可是转念一想,发现自己亲戚家里还真有两对年轻夫妇是这么干的,但她随即又发现了新问题:“不对,新婚夫妇现在的确是都要旅行,可人家是先在家里举行了典礼,然后才走的。”
“那不是真正的旅行结婚,那只能算是新婚度蜜月。”说到这里,他起身挪到了冯芝芳身旁,小声说道:“我们分头行事,你去运动大哥,我去运动傲雪,我有自信让傲雪听我的话,只要你能让大哥别捣乱就行。”
说这话时,他双目直视着冯芝芳,目光炯炯的,同时又有点眼巴巴,是个又胆大又心虚的大男孩子。冯芝芳被他盯得简直没了办法,又想小叔子这样信任依赖自己,眼巴巴的跑过来和自己说体己话,自己怎么忍心还摆着嫂子的身份,和他讲那些大道理?
“那我试试吧。”她一边摇头一边笑语:“但是你别指望我,你大哥十有八九不会听我的话。”


第22章 婚礼前夕
金玉郎和嫂子谈话完毕,然后便说自己要找傲雪去,匆匆的起身离了开。他平时去哪里做什么,这家里的人——起码在表面上——都是不甚关注的,因为他是个令人省心的纨绔少爷,玩归玩闹归闹,但是从来不闯祸,前些天被土匪绑票算是意外,可这其实也怪不到他头上去,他无非是倒霉而已,又不是他主动去招惹了土匪。
不惹事生非,吃喝玩乐花的也是他自己的钱,所以他猜测家里除了大哥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对自己有兴趣。此刻溜达着离了冯芝芳的屋子,他刚出院门没有几步,迎面却是遇上了金效坤。立刻在路上站住了,他向着金效坤一笑:“大哥。”
金效坤看着弟弟,心中是五味杂陈。金玉郎死而复生,一方面是洗刷去了他那谋害亲弟的罪孽,让他洗心革面,可以重新做他的高尚绅士;可另一方面,金玉郎没死归没死,可他毕竟是对这个弟弟下过了杀手,而且还有个同谋名叫果刚毅,这场未遂的谋杀若是无人发现,倒也罢了,一旦有人发现了他的所作所为,那么又将会是一场大乱。
而且,弟弟既是活下来了,那么弟弟手里的钱财,也就和他彻底没有关系了。债务像山一样的压迫着他,他身边一个帮手都没有,无论亲疏,全都是袖手旁观。
包括他的挚友兼学弟,无耻之徒果刚毅。
眼睛望着金玉郎,金效坤心中一瞬间涌出了无尽的感情和烦恼,金玉郎站在大太阳下冲着他笑,笑得双目弯弯,大黑眼珠子,黑得没了白眼仁,有点可怕,但煌煌的烈日阳光正照耀着他,足以证明他并非鬼魅,而只是个没心没肺乐呵呵的傻小子。
这个傻小子,可不是真的傻,金效坤曾经开口向他借钱度过难关,结果傻小子乐呵呵的找出了一百多个理由回敬他,他借十万,傻小子至多能拿出一千。
“找你嫂子来了?”金效坤问他。
金玉郎一点头,“嗯”了一声,然后继续微笑。金效坤被他这样笑眯眯的注视着,忍不住也皱着眉头笑了:“怎么这么高兴?”
他答非所问:“我……我找嫂子帮点忙。”
“帮什么忙?”
“你问嫂子就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像是不好意思了,忽然撒腿从金效坤身旁跑了过去,跑出几步之后他回了头,抢着又嚷道:“大哥你问问嫂子!”
金效坤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眯着眼睛望着弟弟的背影,弟弟真年轻,刚二十一岁,蹦跳着奔跑起来,姿势还带着孩子气,而他这个做大哥的,竟然曾经想要图财害命杀了他。金效坤越是思想,越是感觉不可思议。转身走进院子里,他本是有事而来,然而被金玉郎这么一打岔,他若有所思的,反倒是心不在焉,几乎忘了来意。
冯芝芳还在房内慢慢的品咖啡,万没想到他会忽然光临。金效坤进了门,东看看西看看,手脚十分忙碌,以至于无暇去看她:“玉郎和你说什么了?我刚在外面遇见了他,他让我一定要来问问你。”
冯芝芳答道:“是结婚的事,他想要不办典礼,旅行结婚,可是怕你不同意,所以就托我来做说客。”然后她支使门口的丫头春杏:“去给大爷端杯热咖啡,别加糖。”
金效坤背对着她,向着窗外说话:“我当是什么事,这也值得他神神秘秘。就算他自己不着急,我这一趟来,也是想让你帮他张罗一番,毕竟他在京华饭店摆了那么大的场面求婚,不如趁热打铁,把这件大事办完,我们身为兄嫂,也算是完成了一项责任。往后……”他顿了顿:“他自己成了家,若是想要搬出去过一夫一妻的小日子,也可以。”
冯芝芳唯唯诺诺的答应着,脸上挂着一点笑容,心里并不希望小叔子搬走,小叔子一走,家中就只剩了她和丈夫,她是心怀鬼胎之人,禁不住和丈夫独处——尽管丈夫对她是日益冷淡,两人其实很少独处。
金效坤这时转过了身,望向了她:“下午又是出门玩去?”
冯芝芳抬手摸了摸头发:“表妹找我去打牌。”说到这里,她溜了丈夫一眼,又道:“玉郎的婚事,我会替他上心,你就放心吧。”
说完这话,她发现丈夫依然紧盯着自己,那个眼神难描难写,像是挑剔着她,也像是嫌恶着她,总而言之,目光不善。她有些抵挡不住,正要硬着头皮换个话题,幸而这时春杏端着咖啡进来了,而金效坤一见咖啡,倒像如梦初醒似的,说道:“不喝了,还有事。”
然后他便迈步走了,冯芝芳起身送他到了房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她不忠于婚姻,她在外偷了情,说不怕是假话,真要是事情闹穿了,金效坤一定饶不了她。当然也有一条更体面的路可以走,那就是她提出离婚,干脆和金效坤一刀两断,反正也没有孩子牵扯着她。然而果刚毅又不允许她这样做——果刚毅和她好,不过是为了玩,让他为了她和金效坤翻脸,那他是万万不肯的。
说来说去,遇到的男人全都是靠不住的货色,冯芝芳倚着门框站了,只感觉活着没意思。将春兰拿来的那杯咖啡慢慢喝了,她振作精神,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出门去。
出门见果刚毅那个狼心狗肺的坏爷们儿去!
冯芝芳虽然心里恋着情人,但并没有因此耽误了正事,翌日下午,她去了连家,向傲雪提说了旅行结婚的话。她深恐傲雪心里不愿意,可又面子薄不敢提出异议,所以把话讲得十分柔软松动,只说:“他爱追这个摩登潮流,是他的事,你不要管他,只说你自己愿不愿意,若是不愿意,那就还是按照老礼来办,咱们不听他的。”
她没打算立刻得到回答,这毕竟是一桩人生大事,她得让人家姑娘好好斟酌,哪知傲雪垂了头答道:“昨天,他也对我说了这个话,我……我倒是没什么意见,而且我家的情形,嫂子也是知道的,家里只我一个人,也没有长辈,所以……我就全听嫂子和大哥的安排吧。”
冯芝芳“哟”了一声,没想到傲雪这么好说话。而人家小两口既然是达成共识了,旁人还啰嗦什么?随着他们的意思就是了。
笑盈盈的望着傲雪,她换了话题,开始说起了玉郎——玉郎自从历了一场大险之后,真是脱胎换骨,变得懂事多了。往后再结了婚生了子,有责任压迫着他,他必定更能上进。傲雪一言不发不好,出言附和也不像话,只能是微微的陪着一点笑容,静静听着。其实她并不赞同旅行结婚这个做法,婚姻乃是人生大事,哪有出去玩一趟就算结婚了的?可真要举办婚礼的话,那麻烦就多了,而她那点嫁妆抬到金宅去,也实在是经不起众人的检验。还有一节,便是她这些年坐吃山空,日益困窘,到了如今,竟然将要维持不下去,所以越早结婚,她越能保持住自己连二小姐的体面,真要是慢吞吞的拖到明年,自家不一定又是什么光景了。反正只会是越过越穷,绝不会往好里变。
所以,旅行结婚就旅行结婚,横竖现在流行这个,这么干不但不丢人,还格外透着一份文明解放,是桩美事。正好夫妻两个在旅途中独处,自己还能和金玉郎增进感情。昨晚金玉郎开汽车过来,载她出去吃大菜看跳舞,她暗暗观察着他,没挑出他的毛病来,可也没瞧出他哪里可爱,他像个会吃喝会谈笑的人偶,全无灵魂,这样的青年,拿来做知音伴侣是不大行,但用来当丈夫,是足够了。
冯芝芳从连家回去之后,向金玉郎报了喜。金效坤听了,也没有异议。如此又过了三天,连宅来了几个人,送来了傲雪的嫁妆。这嫁妆是十口箱子,不能算贫,但放在金宅,就还是显得寒素,幸而没有亲戚宾客过来品头论足。金玉郎托朋友到铁路局提前订下了两张去青岛的包厢票,金效坤也派人往各大报馆送去了消息。等到金玉郎和傲雪登车出发的那一天,二人的结婚启事就会出现在城内各大报章之上。
在出发前夜,傲雪那边,是有她那位大姐傲霜过来陪伴着她,金玉郎这边则是无需陪伴,他继续像野马一样的往外跑。自己开着汽车前往了八大胡同一带,他不是要往那温柔乡里钻,而是另有目的地。
他的目的地位于韩家潭,目的地的大门外挂着电灯招牌,上书“花国俱乐部”五个大字,俱乐部的本质,是家大赌场。在门口买了一百块钱的筹码,他晃晃荡荡的进了大厅,在正中央的大台子前,找到了段人凤。


第23章 临别
段人凤正在推牌九。
她新剪了头发,穿着衬衫马甲,短发上了发蜡,亮得反射灯光,看起来正是一位雌雄莫辨的小花花公子。手指搓着一张骨牌,她抬眼发现了桌旁人群里的金玉郎,而金玉郎接住了她这一眼,在人群中挤挤蹭蹭的挪到了她身旁去。
这几天他忙着筹划他那场旅行结婚,一直没有联系段氏兄妹,但这兄妹二人的所作所为,他一直留意着。这两位真是浪子中的浪子,简直浪得像是没了脑子,在得到了二十万的巨款之后,立刻就钻进赌场开始了豪赌。不过几天的工夫,他们就在北京城里有了一点名声,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头,只看他们挥金如土,于是有了传言,说他们其实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儿女,从小是放在外省养着的,长大之后才回了北京。
段人凤不理金玉郎,自顾自的推牌九,任凭他在身后干站着。如此直过了半个多小时,这一场赌局散了,她才拿着一盒子筹码,起身转向了他:“找我有事?”
金玉郎摇摇头:“没事,就是过来让你看看我。”
段人凤上下打量了他:“看你?你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连着好几天没见面了,我怕你和段人龙惦记我。段人龙呢?”
段人凤摇摇头:“不知道,这儿这么多间屋子,谁知道他钻哪儿玩去了。”然后她晃了晃手里那盒子筹码:“这里太吵,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段人凤在前头走,一边走,一边能感觉到金玉郎正紧跟着自己,亦步亦趋的,这一刻她忽然和傲雪有同感,感觉这个家伙似乎是没有灵魂——起码在此时此刻,他心无旁骛的跟着自己走,走得是如此的笃定,没有半点疑虑和思索,纵然有灵魂,那灵魂也是蛰伏昏睡着的。
他信任她,像赤子一样的信任着她。
她在赌场的柜台前将筹码换成现钞,他也跟着她交出筹码,换回了自己那一百块钱。然后两人出了俱乐部,走到胡同尽头,进了一家小番菜馆。两人在雅间里坐定了,段人凤没看菜牌子,直接让茶房上两杯咖啡。双手伸开来摁在桌面上,她仰头望了望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电灯,又向前仔细看了看金玉郎。金玉郎看了她这番举动,莫名其妙,也学着她抬头看了看电灯,随后问道:“怎么这样看我?”
雅间的门帘一动,是茶房用托盘送进来了两杯咖啡。金玉郎叫住了他,让他再给自己送一份大菜上来。等茶房答应着退出去了,段人凤端起咖啡杯,吹了吹热气:“你不是专程来请我看你的吗?正好这里灯光不错,我看得很清楚。”
随即她换了话题:“饿了?”
金玉郎一点头:“这几天忙死了,今天还没有吃饭。”
段人凤垂下眼皮:“忙着结婚?”
金玉郎再次点头:“对,旅行结婚,明天就走,去青岛住几天。旅行结婚最方便,上了火车就算夫妻。”
段人凤抿了一口热咖啡:“那恭喜你,只是你不早说,我现在预备贺礼也来不及了。”
金玉郎听出了她这语气不对劲,但是只装不知。目光落在她那端着咖啡杯的右手上,他见那手瘦秀,关节处微微泛白,冰肌玉骨的没血色。他感觉这手很美,美到像是假的,以至于他看得出了神。段人凤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望了过去。他眼中的光芒微微一跳,两人对视了,他向她一笑:“你女扮男装,也挺好看。”
段人凤似笑非笑的移开了目光:“我怎么感觉你是话里有话?”
“我没有。”
“那我往后就总打扮成这个不男不女的样儿,如何?”
金玉郎笑了:“我同意。”
“你是故意想害我嫁不出去吧?”
金玉郎还是笑,一边笑,一边向着她重重的一点头。段人凤蹙起眉毛,倒是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坏?”
“我不是坏。”他含笑回答:“日久见人心,往后你就知道了,我对你,真的不是坏。”
茶房这时送上了大菜,金玉郎拿起刀叉开始切牛肉,切下一块叉起来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又把它放回了盘子里。段人凤问道:“不合胃口?”
金玉郎摇摇头:“这牛排煎得太老,硬,夜里吃了不好消化,要闹肚子疼。我喝点热汤算了。”然后他低头开始喝汤,表情有点哀怨,哀怨了没有半分钟,他一抬头,压低声音说道:“等我回来了,我就要做点正事了。”
“什么正事?在家打老婆解恨?我想你应该不敢和你哥闹。”
金玉郎立刻变脸,把勺子往汤碗里一掷,然后冷着脸向后一靠。段人凤继续搅着杯中咖啡,不理他,眼角余光飞出去,她瞥见他向自己一瞄一瞄,心中便是暗笑起来。
双方僵持片刻,不分胜负,金玉郎不瞄她了,改为直视。段人凤又冷了他一会儿,末了感觉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抬头向他说了话:“再不喝,汤也要冷了。”
然后她感觉金玉郎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低头连着喝了几大口热汤,他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有了笑意:“你去过青岛吗?”
“没去过。”
“我也没去过,你别看我天天闲着没事做,其实我没出过什么远门,好像哪儿都没去过。这回我先过去看一看,是不是真有别人说的那么好玩。如果真是好,下次咱们三个去。”
段人凤向前探身,凑到他近前,把声音放到了极轻:“我看你还是不要逞强报仇了,趁着现在命在钱在,你远远的离了你大哥,自己过几天太平日子吧。”
“那我就白让他杀了?”
“可我实在是看不出你有报仇的本事。”
金玉郎忽然又变了脸,咬牙切齿的告诉她:“你瞎。”
段人凤向后坐了回去,她不和金玉郎一般见识,挨了骂也不恼,只是暗暗的纳罕,就感觉这人在自己面前,是玻璃一样的通体透彻,他把他的思想和情绪一股脑儿的全亮给了她,明的暗的好的坏的,和盘托出,毫无掩饰。对她信任到了这个程度,他的信任就不那么像信任了,更像是他看透了她、把她吃定了。
金玉郎低头又喝了几口汤,然后叫来茶房结账。等他和段人凤走出馆子大门了,他才低声说道:“你今天总是拿话堵我,我有点生气,也没有吃饱。”
段人凤转身面向了他:“我也没说你什么,你怎么就那么爱生气?你对别人也这样?”
“你看你还说我。我明天就要上火车出远门了,你别让我带着气走好不好?”
“明天和新婚夫人乘火车去旅行,乐还乐不过来,哪里还有气?气早散了。”
金玉郎轻轻叹了一声:“原来我和你不熟,你对我比谁都好,现在我对你无所保留了,你反而又不相信我了,还拿话损我。”说着他回头望了一眼,后方不远处亮着花国俱乐部的招牌,招牌下面停着一溜汽车,其中有一辆就是他的。
看过汽车之后,他转向了段人凤,明显是有点疲惫:“我要走了,你也告诉段人龙一声,告诉他我明天出远门,过个十天半月就回来,让他也别惦记我。”
段人凤听了他这一番自我感觉良好的诚恳话语,登时有点自惭形秽,自己方才对他甩出去的那几句酸话,想想也是分外的不上台面。这是个天真赤子,对待这样的赤子就不能玩那话里藏刀的把戏了,对着他话里藏刀,越是赢,越是显得无聊无耻。
抬手搭上他的腕子,她用力的握了一下:“我知道,你也多保重。”
金玉郎垂下头,慢慢的抬起了那只手。段人凤还没有把手收回去,依旧攥着他的腕子,于是他用另一只手覆了她的手背,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他摸清了她的节节指骨。她掌握着他,他也掌握了她。很奇异的,他感到了安心,像是个法力无边的小孩子,满世界里扒拉着挑了个遍,最后给自己挑了一户好男女做父母,从此终身有靠,胸中没有行遍千山终得落脚后的酸楚,而单只是怡然的舒服。
真的是舒服。他第一眼看清段人凤时,就感觉她长得太顺眼,眉目都清秀清冷得妙,及至第二眼瞧见了段人龙,他几乎要没心没肺的笑起来:原来段人凤变成了男人也是一样的好。想起当初的段人凤,看着眼前的段人凤,他忽然甩开她的手,上前一步抱住她,左右晃了晃。
段人凤不假思索的把他推了开,推开之后望向他,却又没从他眼中找出什么变幻波澜,他显然只是无端的高兴起来,那一抱也是他对她撒欢。如今被她推了开,他也没恼。转身向着俱乐部大门走了几步,他回头对她挥手告别,她笔直站着,不回应,而他继续走到汽车旁,一手拉开车门,他再次向她挥手。
这回,她举了手也在空中招了招。路灯下的金玉郎笑了,一边笑一边上了汽车。发动汽车驶向金宅,他一路嘘溜溜的吹口哨玩,因为心里高兴。在大部分时间里,只要他看起来高兴,那就真是高兴。


第24章 新婚旅途
金玉郎回到家中,好睡了一夜。
金效坤身为长兄,照理说,这时应该把这唯一的弟弟叫到跟前,拿那成家立业的大道理将他训导一番。然而金效坤现在没那个闲心——自从金老爷子驾鹤西归之后,他一直活得焦头烂额,总是什么闲心都没有,连太太偷人他都装聋作哑的不管,何况是同父异母的弟弟结婚?
再说他心怀鬼胎,也不愿单独的和弟弟会面。
独自坐在书房里,他想着金家的前途,想着二姑娘要来了,隐隐的又也有一点愉快,虽然二姑娘只不过是他的弟媳,但只要金玉郎结婚之后不和他分家,那么她就也将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和他是一家的人。
他并未对傲雪寄予重望,女流之辈,再高明也是有限,高明不出家宅的大门去,但是应该总比太太和弟弟强。家里多了个知道过日子的二姑娘,会让他感觉家中也有明白人,自己不全是为了一家子和他离心离德的糊涂虫操心卖命。
一夜过后,金宅全体起了个大早。
冯芝芳素日晚睡晚起,不到中午不起床,但是今天小叔子结婚,是个大日子,而她其实是个好热闹的,即便那热闹不是她的,她也愿意跟着张罗。今日她和窗外的乌鸦一起起床,梳妆完毕后便直奔了金玉郎的院子。金玉郎也醒了,睡眼惺忪的坐着发呆,被她急三火四的催促了一场,才慢慢的有了精神,算是彻底醒透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必由他张罗,他只要乖乖听话就是。到了日上三竿之时,金宅汽车载着他和金效坤夫妇出发,前去连宅接了傲雪,然后开往火车站。火车站那边也早有大队人马等待,全是金家兄弟的朋友,其中大部分都是摩登男女,为着金玉郎而来。金玉郎在金效坤眼里是一分钱不值,在傲雪眼里的价值也比一分钱多不许多,可除了这二位之外,旁人——尤其是年轻的小姐们——看金玉郎可是如同看花朵一般。
花朵一般的、而且又年轻又阔绰的金玉郎结了婚,小姐们纵然不含醋意,那也要过来瞻仰一下新娘子的容颜。瞻仰完毕之后,小姐们都没什么闲话可讲,因为新娘子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果然也是个美人。
车上车下乱哄哄的闹了一阵,及至火车开动,月台上的男女们抽出手帕,向着金玉郎所在的包厢窗口狂摇了一阵,效仿电影里的西洋人,将这一场送站进行到底。金玉郎起初伏在窗口,也向他们挥手不止,及至火车开出得远了,他缩回脑袋关了车窗,回头望向了傲雪。
傲雪穿着一身淡红旗袍,坐在小桌子前,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抬起头,怀着好意,向他微微一笑。
他回敬了她一个哈欠,然后脱了西装上衣往她怀里一扔,说道:“早上起了个大早,困了。”
说完这话,他一头倒在靠墙的卧铺上,开始睡大觉。
这一觉睡得很不好,因为他陷入了个噩梦中不能清醒。在梦里,他又回到了死里逃生的那一夜,然而梦里的他并没有现实中的好运气,他莫名其妙的和段人凤走散了,身边只剩了个段人龙。头顶上方有炮弹呼啸飞过,他在梦中只觉得自己是走到了穷途末路,而段人龙一次次甩开他的手,分明是嫌他累赘,要丢了他。他急死了也吓死了,心里想着段人凤对自己更好,段人凤在的话,一定不会不管自己,然而随他怎么东张西望的寻觅,周围就是没有段人凤。
他在梦里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场景变了,他居高临下的站在山上,看到了山下的金效坤和傲雪。傲雪穿得鲜艳,新娘子似的,和金效坤并肩站着等待,似是在等他的死讯,他一死,她就和金效坤结婚。他又恨又怕,扭头一看,却发现段人龙也消失了,心中登时一急,竟是急得胸中有了痛楚,整个人也痉挛似的猛的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