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手握着金玉郎的手,她领孩子似的领着他走,他那巴掌薄而大,绵软细嫩,并且一直是热烘烘的,像是个病孩子的手。事实上他也确实是病了,一路上什么都没吃,只喝了点水,而且无论是掌心还是额头,全都在发烧。想当初他都落进土匪窝里做肉票了,还照样能吃能拉,能玩能睡;如今眼看着要到家了,他反倒病了起来,段氏兄妹嘴上不说,心里都知道他这回真是上了火、动了心。
换言之,就是这小少爷走了二十一年通达大道,如今猛的一脚踢上了铁板,好道路他是走到头了,他本人也是疼得懵了。
段人龙和段人凤夹着他走,走出了西车站后,段人龙先不急着叫洋车,只问金玉郎:“你这一路连个屁都不放,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回上了洋车可就真到你家了,你见了你大哥,是把话挑明了大闹一场?还是装孙子不出声,拿了钱就开溜?”
金玉郎停下来,扭头望向了他:“你放心,我有我的主意。原来我是傻,可我现在明白过来了,我不傻了。他会对付我,我也会对付他。”
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是个心如死灰的冷酷模样。但段人龙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只敢把他的话当成屁听,至多是个冷酷的屁。
若是换了一般有理智的人,此刻面对着金玉郎这么一位糊涂少爷,就要各寻出路以求自保了,纵然是一颗心被二十万元的巨款勾住了,也要把住心神,不会贸然行事。然而段氏兄妹实在超凡,在明知道金玉郎说话和放屁差不多、自己也没什么主意的情形下,还是坐上洋车,往金宅去了。
金宅有气派。
段氏兄妹从小没受过穷,自从少年时代进了长安县的洋学堂后,大小的世面,他们自认为也是见了些许,可如今在金宅大门外下了洋车,他们举目瞻仰,全都是半晌没说出话来。金家的二爷没了,门内门外白花花的,是金宅的人和物一起在给二爷披麻戴孝,可饶是这么白花花的,依然能瞧出宅子本身的豪华来。金宅门口是一片平坦的敞地,靠边停了三辆汽车,朱漆大门大敞四开着,门内无人,倒是门楼下方左右各有一间门房,其中一间门房开了门,有个听差许是以为来了吊唁的宾客,一路小跑着迎了出来——迎到半路,他看清了金玉郎,登时停住了,也不说话,单是圆睁二目,直勾勾的死盯。
金玉郎没理他,自顾自的往门内走,都将要走到大门跟前了,那听差才颤巍巍的开了口:“您是……二爷吗?”
金玉郎和他擦身而过,一言不发。段氏兄妹跟着他往大门走,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看了那听差一眼。他们这一眼里,并没有包含什么深意,但那听差像是被他们那目光刺着了,先是打了一个哆嗦,随后便扯着喉咙高叫起来:“二爷!二爷回来啦!”
这听差的嗓音绝似公鸡,又高亢又洪亮,不愧是个守大门做司阍的。而他在门外打鸣似的一叫,立刻惊动了门内的人。这些天金宅大办白事,全家上下都是忙得不可开交,此刻太阳晒得满世界滚热,正是听差仆役们躲在房中偷懒的时候,如今这些人被外头那一嗓子震了出来——刚出来时还昏昏然的不明所以,及至看到了金玉郎,这些人哄然一声,四散开来,有几人大呼小叫的往宅子深处跑去,而金玉郎在一片树荫下停了脚步,气冲冲的嚷道:“你们这帮王八蛋,看我没死,你们心里难受是不是?我坐着一列破火车赶了几百里地回家,你们就这么招待我?大哥呢?”说着他环顾四周:“这又是在搞什么鬼?咱家谁死了?”紧接着他脸色一变,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不会是我吧?”
就在这时,有人在几名听差的簇拥下狂奔而至,在金玉郎的面前来了个紧急刹车,他望着金玉郎气喘吁吁。段氏兄妹站在一旁,就见这人西装革履、油头锃亮,正是金家的大爷金效坤。
兄妹二人,因为始终没摸清金玉郎那复仇的路数,所以一起将心提了起来。提了足有五六秒钟,金效坤喘息着开了口:“玉郎?”
金玉郎劈胸一拳,正中了金效坤的胸膛。金效坤后退一步,就见金玉郎要哭似的把嘴一咧,又抬了袖子一抹眼睛:“大哥你气死我了!就怪你,差点害死我!”说到这里,他带了哭腔:“我先是走了一千多里的山路,又在三等车厢里挤了几天几夜,还被臭虫咬了。土匪向你要钱,你给他们钱就是了,怎么还打起了仗?幸好我命大,死里逃生,要是这回你把我炸死了,你看我不到阴间告诉爸爸,让爸爸回来把你也带走!”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乱七八糟,旁边这群闲杂人等瞠目结舌的听着,依稀听出了一点眉目,知道是大爷救弟弟没救明白,许是误以为这位二爷已经归了西,而二爷在这一趟历险之中,显然是吃了苦受了累,所以这回气大发了,见面就给了他哥哥一拳头。
金玉郎把话说尽了,闭了嘴,但依旧是气得呼呼大喘,肩膀随着呼吸大起大落,两只眼睛也通红的怒视着金效坤。金效坤怔怔的看着他,一时间竟也想哭——不是吓得要哭,是庆幸得要哭,是后怕得要哭。
其实,这一场谋杀,失败了也好。
他活了三十多年,一直是行得正走得端,放到哪里都是体面人物,让他为了一个钱字去杀弟弟,他一时冲动,做是做了,可午夜梦回,他越想越是感觉自己满手鲜血,一生一世都要洗刷不净。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敢承认自己是有了一点后悔,可此刻望着面前这连哭带闹的金玉郎,他确实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松的,五脏六腑都随之往下一沉,上前两步一把抱住了金玉郎,他收紧双臂箍住了这死而复生的弟弟,眼中也闪了泪光。这一场谋杀像噩梦一样的结束了,梦醒之后,他依然还是个身家清白的好人。金玉郎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嘴不闲着,愤愤然的又数落起了他,他心神俱乱,先是耳鸣得什么都听不清楚,后来渐渐听明白了,他松开了双臂,开始顺着金玉郎的话辩解:“那土匪一会儿要钱,一会儿又不要钱,也不许小刘见你的面,我怎么能不多想?怎么能不急着把你抢出来?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我能害你吗?”
金玉郎大叫:“那你也是笨!”
他先前对待金效坤,向来是按照弟弟对待兄长的礼节,恭敬随顺的,这样面红耳赤的吵嚷,是他生平头一遭的无礼。听差们站在一旁听着,倒是很体谅他这份无礼,因为他虽然语无伦次,但是吵嚷了一番之后,众人也渐渐听明白了他这愤怒的理由——土匪做事出尔反尔,大爷摸不清头脑,一时心急,就请果团长带兵上山强攻,想把二爷抢出来,那知道那土匪也不是吃素的,双方就真刀真枪的干了一仗。二爷是孩子脾气,管你大哥是怎么想的,反正自己因此冒了险受了罪,这就不行,他就委屈!而大爷平时尽管威严,今天对着这么委屈的弟弟,也没脾气了,随着弟弟骂他“笨”,一点也不恼。
有听差拧了一把毛巾,试试探探的送到了金玉郎面前,金玉郎接过毛巾满脸擦了一把,然后回头伸手,把段氏兄妹拽到了身旁:“大哥,这一趟多亏他们救了我的命,要不然我连路都不认识,土匪大兵不杀我,我自己都会饿死在山里。”
段氏兄妹自从进了金宅大门之后,是一言未发,金玉郎涕泪横流的演了这么一场闹剧,是意欲何为,他们也不知道。段人凤这回近距离的看清了金效坤,见他两只大眼睛,白眼珠遍布红血丝,眼角略微的有一点垂,但是不显温柔,看着只是阴鸷憔悴。
金效坤转向这两个人,第一眼也看他们是学生,如果不是大学生,就是高等中学的学生,这两个学生怎么会成为金玉郎的救命恩人,这是让他疑惑的,而他刚向这两人道了谢,金玉郎便又开了口:“不用你拿嘴谢人家,人家为了我,苦也吃了,累也受了,你单说声谢谢,也没用。现在我带他们回房休息去,再不洗个澡,我们三个都要臭了!”


第15章 死去活来
金效坤立刻让听差先跑去金玉郎的院子里,给他们放热水去,又让厨房也赶紧预备饭菜,又把汽车夫叫了来,让他赶紧开汽车去连宅,向连二姑娘报喜。而其余人等也不能闲着了,大部分是登高上远,七手八脚的将四处的黑纱白花一起取下,小部分则是守了几台电话机,给四面八方的亲朋打电话,通知外界金二爷原来没死,方才活着回来了。
最难办的是停在灵堂里的那口棺材,原定明天出殡,就要将它抬出去入土,但如今既是知道那具无头尸首和金家没关系了,那就犯不上再让他享受二爷的待遇。于是一个小时之后,灵堂拆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听差将棺材从后门抬走,趁着天还明亮,用大马车拉到城外的乱葬岗上,随便挖坑埋了。金效坤本来就穷,如今除去葬礼的花费不提,还白搭上了一口好棺材,更穷了,好在他是债多了不愁,尤其这回是他先动了坏心,结果自作自受,也只能是无话可说。
金宅上下忙乱,姑且不提,只说金玉郎带着段氏兄妹回了自己的居所。他在这个家里,独占了一座小院,这个时节,夏末秋初,正是花草繁茂的时候,只是他一个来月没回家,后来人人又都以为他是死了,所以园丁偷了懒,这一个礼拜就没有过来修建伺候这些花木,院中一座花台上,那草叶披散开来,直垂到了地面。
金玉郎进门之后,先去了浴室洗澡。浴室半开着门,他一边洗,一边和段人龙小声说话。段人龙堵着门口席地而坐,脑袋伸进浴室里环顾。这浴室的地面铺着雕花大理石的地砖,四壁也全贴着雪白的瓷砖,上头悬着一盏明亮电灯,将这浴室照成了个明黄色的琉璃罐子。金玉郎坐在同样雪白的大浴缸里,手上用毛巾撩了热水擦洗脖子,嘴上嘀嘀咕咕的低语:“你说你看不懂我的所作所为?看不懂就对了。真当我是大傻瓜吗?我才不是!我后头还有好些个计划呢,但是我不说,你们等着看就是了。”
他这样恶狠狠的故弄玄虚,段人龙听在耳中,依然感觉这是孩子话。浴室里水汽氤氲,混合着香皂的香气,段人龙做了个深呼吸,换了话题:“我们不急着看,你还是先把钱拿出来吧。”
金玉郎起身迈出浴缸,正捧着一条干毛巾要擦头发,一听这话,不擦了,扭头看他:“我刚到家,澡都没有洗完,你就跟我要钱?”
段人龙笑了:“不会赖账吧?”
“赖账又怎么样?杀了我?”
段人龙摇了摇头,态度倒是挺和悦:“不会,你这么细骨头嫩肉的,杀你没意思,顶多是在你的小脸蛋上划那么几刀,再把你的小鼻尖儿切下来,让你换个样儿活。漂亮了二十多年,是不是照镜子也腻?”
金玉郎一扬眉毛:“那我就让段人凤把你的鼻子也割掉。”
他这句话一出,段人龙挺意外:“这从哪儿说起的话?她是我的亲妹妹,凭什么听你的话?”
金玉郎开始垂了头擦头发:“段人凤对我好,你想欺负我,得先过她那一关才行。”
段人龙一听这话,又笑了:“她对你好,那你对她呢?”
“我对她当然也好。现在我没什么本事,有心无力,等再过几年我长大了,你看着吧!”
段人龙背倚门框,仰天长叹:“我他妈的是真忙,又要看你的计划,又要看着你长大。我甭干别的的,光看你就够了。”说完这话,他一回头,看到了段人凤。
段人凤方才轻手轻脚的把这一小片房屋参观了个遍,这时她一边向着段人龙走,一边说道:“哥,这屋子真好。往后我们买处房子,也按这个样子布置。”
段人龙“噗嗤”一笑,慢吞吞的站了起来:“你可能不用操这个心,将来也许有现成的屋子直接给你住。”
段人凤看他不是好笑,登时问道:“什么意思?”
段人龙正要回答,浴室门一开,是金玉郎裹着浴袍走了出来。他若是穿着短衫短裤,段人凤也不觉怎样,但他这样湿漉漉的单裹了一件浴袍,而且没系衣带,只用一只手拢了浴袍前襟,她便觉得他和赤身露体只隔了一层。
扭头看着墙上壁纸的花纹,她照例是没有表情,淡淡的问道:“我们不是为了洗澡吃饭才来的,接下来怎么办?”
金玉郎答道:“接下来呀,我们就要开始好好的过日子了。”
段氏兄妹面面相觑,没听明白他这话,而金玉郎沐浴完毕,又去更衣,把头发也梳了梳。这回他觉着自己终于是去了一身的晦气,这才带着那兄妹二人,又出了门。这回他走的是侧门,也没坐家里汽车,直接叫了三辆洋车,上了路便是走了个无影无踪。而他刚走了没有一刻钟,他那嫂子冯芝芳出门回来,后知后觉的得知小叔子死而复生了,便又惊又喜的跑来相见,结果她上一秒在金玉郎这院子里扑了个空,还没来得及腹诽,下一秒就有大丫头春杏跑了过来,对她说道:“太太,连家二小姐来了,大爷让您过去招待她呢。”
小姐之流的女客,确实是该让太太出面招待,冯芝芳听了,转身就往前头的内客厅里走,且走且皱了眉头发牢骚:“早知道连二姑娘来得这么快,方才就该让人看着玉郎,不让他走。连二姑娘是奔着玉郎来的,结果玉郎一点也不把人家往心上放,刚到家就跑了,多不像话。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患难见真情,平时我看那连二姑娘古古板板的,好像对玉郎也没有什么情意,谁能想到她敢为了玉郎,专门走一趟土匪窝呢?”
春杏追着她快走,小声笑道:“太太,连二姑娘对咱家二爷上心,是应该的呀。二爷若是没和她从小定娃娃亲,那凭她连家现在的光景,想和二爷结亲,怕是够都够不着呢。”
冯芝芳淡淡一笑,没说什么,反正她娘家阔,她嫁金效坤不算高攀。
主仆二人一路快走,在小客厅里见到了傲雪。傲雪这几天关门过日子,提前演练了寡妇生活,若将这生活同先前相比,说不同是没什么不同,可说变化也有变化,那变化发生在她的心境上,先前她一想前途,便觉得天高地阔乱纷纷,没有一样是能令她省心的,还不如关起门来做老姑娘;现在她可以尽情的关门过日子了,心中却又清寂悲苦起来,仿佛一生一世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了,往后纵然活到一百岁,也终究只是个未亡人,是这世上多余的了。
这未亡人的生活,她只过了几天,便感觉天愁地惨,所以如今猛的听闻金玉郎活着回来了,她先是不能相信,后来相信了,一张脸便是通红的,周身的血液往头上涌,仿佛自己也是死里逃生、重新还了阳。
汽车夫受了金效坤的嘱咐,要请连二小姐过去坐坐,庆祝庆祝。傲雪没有理由拒绝,于是坐上汽车来了金宅。到来之后一下汽车,她先发现金宅那悲哀的气氛是一扫而空了,几名杂役抬着个大筐从她前方经过,里面装着满筐黑字白纸,全是挽联一类。金效坤迎了出来,一见她便站住了,微微的一鞠躬。
她慌忙后退了一步:“大哥这是干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向我行了礼?”
金效坤直起腰来:“等会儿让你嫂子告诉你详情,你就知道我对你是如何的抱愧了。总而言之,全是因为我的失误和疏忽,才让玉郎死了这么一回。”
傲雪一听这话,心里登时有点急,心想别的责任你可以揽,事关人命的责任,也是可以轻易揽得的?这话真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去了,再给你扣上一口谋杀弟弟的黑锅,你的名誉还要不要了?往后你还活不活?
想到这里,她板了脸,几乎是瞪了他一眼:“大哥快别这么说,当时你去救玉郎,我也是跟着的,大哥为玉郎花了多少力气和心血,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真要说怪谁,那只能怪土匪凶恶。我对大哥,满心里只有感激。大哥要是还向我抱愧的话,那不是待我好,反倒是要折我的福了。”
她说话时,金效坤笔直的站了,垂眼静静的听着。等她说完了,他抬眼向她微微的一笑,然后侧过身向内一伸手:“二姑娘里面请吧,我还要去忙些家务事,让你嫂子陪你坐坐。”随后他问身旁听差:“玉郎呢?让玉郎赶紧出来一趟,就说二姑娘来了。”
然后他又对着傲雪一点头,匆匆走了开。傲雪扫了他那背影一眼,就感觉他今天的情绪有些怪,又像是高兴,又像是凄惶。她真想问问他为何凄惶,不问清楚了,她会惦记着。
就因为这一点小惦记,她面对冯芝芳时,略微的有点心不在焉,冯芝芳笑骂金玉郎,说“这个东西又跑了”,她陪着冯芝芳微笑,心里也不在意。跑就跑吧,别真死了就行。


第16章 挚友
冯芝芳陪着傲雪谈笑风生,金效坤趁人不备溜了出去,也火速去见了果刚毅。与此同时,金玉郎一行三人,也在一座四合院前下了洋车。
这四合院也安装了两扇红漆大门,金玉郎上前拍门,里头有个苍老喉咙答应了一声,等了片刻,大门开了一扇,露出了门内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司阍,这司阍少说也得有七十岁了,眯缝着一双老眼,看清了金玉郎:“哟,二爷来了?”
段人凤虽然不知道这是谁家,但见那老头子分明不曾听说过金玉郎的死讯,仅从这一点看,这家里的主人就不该是金玉郎的朋友。而金玉郎先是迈步进了门,随后转身向他们一招手:“来,这里没别人,是我给我自己布置的秘密机关。”
段人龙先走一步,赶在妹妹头里进了大门:“秘密机关?有多秘密?”
金玉郎背过了手,把头一昂:“除了我,谁也不知道。”
他说这话时,洋洋得意的抿着嘴笑,段人凤正好走了过来,看了他这模样,便是说道:“你应该去做电影明星。”
金玉郎当即用双手一捧脸:“我有那么漂亮吗?”
段人凤摇了摇头:“我不是夸你的相貌,我是说你今天风一阵雨一阵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演技很不错。”
金玉郎放下了手,一皱眉头:“随你怎么笑话我吧,反正我也知道,你和段人龙认定了我是傻瓜。可你们也不想想,就算我原来傻,现在都死过一次了,难道我还要继续傻下去吗?我脑子又没有问题。”说到这里他扫了那老司阍一眼,见他已经颤巍巍的关闭了大门,这才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院内砌着花台,台子上正开得花团锦簇,四面围着一圈抄手游廊,廊檐下挂着宫灯式的灯笼,只可惜实在是没有人气,空有大宅门的壳子,没有大宅门的灵魂。金玉郎领着段氏兄妹进了正房厅堂,堂内一色雕花地砖,摆着成套的紫檀木家具,靠墙的博古架上放着大小古董和玉器,倒是琳琅满目,很有一点美感。
段人龙到了这个地方,只是觉得好,段人凤却是在房内慢慢走了一圈,细细的看。老司阍这时又进来了,用托盘送进了一壶热茶。金玉郎在那大理石桌面的红木桌子旁坐下了,倒了三杯茶放好,然后用手指扣了扣桌子:“段人凤,你别看了,往后你和段人龙就住在这里,这座房子我租了三年,够你们住的了。”
段人凤转身面对了他:“我们有了钱,不怕没房子住,未必要住到你这里来。”
金玉郎起身走到了她面前,拉着她的手走到桌边,让她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了:“你们不能走,你们一走,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了,谁知道大哥哪天会不会再杀我一次?他又那么虚伪,总装成一个好人的样子,我就是告诉别人他要杀我,别人也不会相信,恐怕还要以为我是神经病。你们反正也没别的事要做,索性留下来保护我,除了那二十万之外,我每个月还给你们发薪水,好不好?”
段人凤望着桌面大理石的纹路,轻声答道:“你这是要雇我们做保镖吗?可是我们兄妹两个,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服从,我们就只能随心所欲的在外面乱跑,让我们为了钱去给别人当跟班,那我们干不了。”
说到这里,她一抬眼望向了金玉郎:“我不是拿话敷衍你,是真的干不了。”
金玉郎垂下头,沉默片刻,后来喃喃的又问:“那我不雇你们当保镖了,我只和你们交朋友,交朋友可以吗?”
“那当然可以。”
金玉郎抬起头,直视了她的眼睛:“你朋友要死了,你不管他呀?”
段人龙这时一屁股坐到了他对面,胳膊肘架上桌子,他向着金玉郎一探身,低声说道:“我们不是不管你,可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万一你大哥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了,你有对策吗?”
“我就死不承认。”
“不承认什么?不承认我们是土匪?可那个姓刘的见过我们——”
“不就是一个小刘吗?到时候我一口咬定,说小刘认错了人。小刘是一个人,咱们是三个人,咱们难道还说不过他吗?”
“说得过又怎样?你大哥肯定要相信小刘,不相信你我。”
“那就让他怀疑去,要不然我也要找他报仇的,别看我今天没有和他翻脸,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说完这话,他一跺脚:“我真的不傻,求求你们就信我一次吧!”
段人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是我不信你,是——”
段人凤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信。”
段人龙立刻扭头望向了她:“妹,他你也敢信?”
段人凤站了起来:“其实是不信,可我无所谓。大不了被他拐到沟里摔一跤,想必也摔不死我。”
段人龙转向了金玉郎:“听见没有,还不谢谢我妹?”
金玉郎却道:“我不谢她。我方才就说过,段人凤对我好。她要是和你一样也闹着要走,那她就当不起我那句话,我也白看她好了。我对她好,她不用谢我;她对我好,我也不用谢她。”
段人龙乐了:“那我呢?”
金玉郎正色答道:“我对你,也是一样。可你对我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段人龙看了妹妹一眼,妹妹总是那么不阴不阳的板着一张脸,又因为现在头发剪得太短,所以除了不阴不阳之外,还要加上一条不男不女。皮囊看着不男不女,但灵魂终究还是个二十岁大姑娘的灵魂——二十岁的大姑娘,也该怀春了。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妹妹怀春的对象,竟会是这么一个傻头傻脑的晚熟少爷,和这么个少爷谈恋爱,恐怕妹妹将来还要兼职做他的母亲。
段人龙暗暗把妹妹和金玉郎比较了一番,末了竟是无法断定这两人谁是高攀、谁是低就。
“行吧。”他最后对着金玉郎一点头:“那我们就留下来,给你当一阵子差。但你得先把那二十万给我们。”
金玉郎轻轻一拍桌子,笑了,一边笑一边站了起来:“好的,拿钱拿钱。”
段氏兄妹跟着金玉郎进了里头那进院子,在一间小卧室里,他摘下墙壁上的一副玻璃框子绣画,让画后的一扇小铁门露了出来。段氏兄妹一下子就看明白了,这是墙壁里嵌了一只铁制保险箱,这保险箱精致得很,小铁门上没有锁眼,只有一个亮晶晶的旋钮,旋钮周围刻着数字,金玉郎抓住旋钮向左扭了两圈,向右又转回了几度,然后用力一拉,将小门拽了开,门内空间用隔板分成上下两层,上层是一沓五颜六色的纸簿子,下层是个墨绿色金丝绒的扁盒子。金玉郎先从上层里抽出一本支票,又伸手摸了摸那扁盒子,回头说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首饰,她总怕我将来会闹穷,所以很爱攒这些东西,就当是给我攒家私了。”
他将盒盖掀开一线,将一只眼睛凑上去向内望了望,然后伸进两根手指,手指细长灵活,一下子就从里头勾出了一条白金项链。项链亮晶晶的,带着个心形的小坠子。他转身抓起段人凤的手,将这项链放到了她的掌心里:“太贵重的我不能给你,这是里头最不值钱的一样,你拿着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