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健儿摆摆手:“我不管,但是我告诉你,往后不许你和这个白小英有来往。”
“我知道。”
陆健儿的心里舒服了些许:“谈谈你和淑媛的婚事吧,总这么拖着也不像话。”
金玉郎立刻点头:“好!”
二人就此开谈,谈得其乐融融。而今晚这一场会谈的结果,就是在整整两个月的忙碌过后,金玉郎与陆淑媛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婚礼过后,二人到北戴河度蜜月,半个月后二人回到北京,全都晒得黧黑,像是被火烤过。陆健儿在家里给他们收拾出了一处房屋,也不说金玉郎算不算入赘,单是这么含糊着让他们继续留在陆家。而二人刚到家不久,这对新夫妻就被拆了开——北方风云变幻、战事又起,金玉郎非常积极的跟住了陆健儿,随着大军南下去了。
第118章 绝地
陆健儿这一次带兵南下,其实原本没打算带金玉郎,因为金玉郎让他太不省心了,动辄就要气出他的表情来。然而金玉郎死活非要跟着他走,说是在北京住腻了,想跟着他再出去见见大世面。
陆健儿怀疑他腻歪的不是北京城,是自己的五妹妹陆淑媛。对待这第三任妻子,金玉郎显然是没什么感情,而他冷淡,陆淑媛也犯不上去巴结他,于是二人相敬如冰,幸而也只是如冰而已,还没有开始拌嘴吵架。
陆健儿没把五妹的痛苦当回事,和五妹相比,显然是金玉郎更重要些,因为五妹是老天爷分配给他的,而金玉郎是他自己挑选的。金玉郎这条惹是生非的小鱼在他周围游来游去,扰动一池春水,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生机。
他爱这些生机,所以既然是金玉郎非要跟着他走,那就走吧!
陆健儿九月出兵,本以为又会像上次一样,先和北伐的革命军对着乱轰一阵,再势均力敌的僵持一阵,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把这个局面保持下去。没想到这一回,万事全都出乎了他的预料。这一回,竟然是场生死大战。
在战场上打了一个多月,他看出了形势不妙,然而已经没了退步抽身的余地——他差一点就是兵败如山倒,本来如果狠狠心,他还可以乔装改扮临阵脱逃,趁乱藏进天津租界里避祸,就算霍督理要拿军法治他,他也有法子在西洋朋友们的保护下蛰伏起来,不受他那个法。可他不能逃,因为他父亲陆永明军长陷入了敌人的包围圈里。
陆健儿对于全家老小,都不大有感情,单是以准家长自居,凶而冷的管束他们,唯独爱父亲,甚至说“爱”都说轻了,他简直是崇拜。他这父亲是个低调的豪杰,平时不声不响,然而无所不能,可以一边读经念佛,一边杀人发财。对待陆健儿这个长子,他又总是那么的和蔼慈爱,仿佛陆家其余的人都是街上捡的,唯独陆健儿一人是他的亲人。
这么好的父亲,陆健儿不能丢了他老人家不管。所以他带兵一路东奔西突,想要将父亲营救出来,结果就在距离父亲百里之遥的一座镇子上,他也被革命军包围住了。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十月下旬,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他的军队没有冬衣,没有粮食,弹药更是紧缺,枪口对外龟缩在镇子里,陆健儿发疯似的往大本营发求救的急电,然而没有用,霍督理自己都是火烧眉毛了,连陆永明都顾不上了,哪里还有心思去管陆永明的儿子?
陆健儿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没想到“败”的后头,会连接着一个“死”字。
两个月前,他还是北京城里威风八面的陆大少爷,陆大少爷带兵出征,既是锻炼,也是玩票,横竖他身后站着父亲,他父亲法力无边,他永远输得起。
他没想到自己的气运和父亲是相连着的,父亲在得意的时候,他从来不输,如今父亲自身难保了,他也落入了绝境。独自坐在临时师部的会议室里,他扭头望着窗外,长久的沉默。
师部的所在地,是一座二层楼的小教堂,陆健儿这样坐在二层楼上,便算是占据了整座镇子的最高点。可是居高临下眺望出去,也并没有什么好景色。镇子上的老百姓最怕大兵过境,能逃的全逃了,没逃的也都躲藏了起来,所以整座镇子几乎变成了一座灰冷的死镇,只有一些饥寒交迫的士兵还在活动着。
逃兵也越来越多了。
陆健儿也想逃。
但是他和逃兵们又不一样,逃兵们烂命一条,走到哪里算哪里,半路挨了枪子那就半路死。他不行,他若要逃,就必须提前规划出一条安全路线来,否则还不如坐在这二楼的会议室里,起码在这里,他依旧是师长,暂时是安全的。
楼下有人进了教堂大门,他垂眼看着,认出那人是金玉郎。轻轻的脚步声音由远及近的传过来,最后会议室的房门一开,正是金玉郎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走到他身旁,金玉郎把手伸进军装下摆里向内掏,掏了一个胶皮热水袋出来。把热水袋送到陆健儿怀里,他唤了一声“哥”,然后自己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陆健儿捧着那只热水袋,僵冷的手指被烫得重新有了知觉。
金玉郎也并非总是惹他生气,在一些生活小事上,他是知道关怀他的。
“我刚在下面听人说,昨夜逃了一个班。”
陆健儿“嗯”了一声。
金玉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手掌薄薄的,手指细长,皮肤冻得泛了青紫。出来这么久了,这双手还没摸过枪,不是没机会,是他自己不肯摸。
虽然心里已经将陆健儿杀了一千遍一万遍,但刀枪都属于凶器一流,他不愿触碰。对于他来讲,动刀动枪乃是自降身份的行为,他这双手不是用来干这种粗活的,他这双手——他想——应和他的灵魂一样,又柔弱又纯净。
将这两只手揣进衣兜里取暖,他抬头向着陆健儿一笑:“你有什么新办法了吗?”
陆健儿瞟了他一眼,重新望向了窗外:“哪有什么新办法,要么抵抗,要么投降。”
“那……”
后头的话,金玉郎没法明说,毕竟陆健儿的父亲还在包围圈里吉凶未卜,可他确实是在急切的盼望着陆健儿投降。他没想到这一次出行,会随着陆健儿走到了这冷飕飕的鬼门关里,如果早知道的话,那他死也不会来。陆淑媛固然讨厌,但还没有讨厌到不堪的地步,敷衍陆淑媛,总好过在饥寒之中受煎熬。
况且,他心里还思念着更重要的一个人:他的金宝儿。
临行之前,他去看望过金宝儿,金宝儿长得很好,而且分明是认识他,一见了他就欢天喜地的笑。金宝儿的“认识”让他受宠若惊,因为胖奶妈子说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娃娃,又隔了好些天没见他的面,照理来讲,是不该还认识他的。胖奶妈子说他们“到底是亲爷儿俩”。
这句话触动了他心底深处的一点软肉,让他一直不能忘怀,也让他现在心急如焚的想回去,他怕自己走得太久太久,金宝儿会把自己忘掉。况且胖奶妈子虽然算是个负责的,但她终究不是金宝儿的亲妈,谁知道她对金宝儿会不会总那么好呢?
种种的思念和惦记,让他恨不得插翅飞回北京。可陆健儿成天就是这么要死似的等待着,就是不肯干脆利落的做个决定出来。
因此,金玉郎越发的恨他了。
两人沉默着坐了片刻,金玉郎忍不住,喃喃的又说了话:“哥,我想回家。”
陆健儿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实话:“早知如此,就不带你出来了。”
金玉郎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是在责怪自己唠叨。
陆健儿随即又开了口:“不是我骨头硬,不肯投降,是我一旦投降,父亲那里怎么办?父亲的政治生命就完了。”
“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算霍督理倒台了,有了新政府,那么凭着父亲的资格,照样可以占上一席之地。”
陆健儿摇了摇头:“你不懂,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现在已经太晚了,父亲即便投降,也只是能保住性命而已,其它的,想都不要想。而且父亲一旦投降,霍督理能立刻抄了我们在北京的家。”
金玉郎一听这话,陆健儿如今竟是走投无路,心中便是长叹了一声。
他想自己还是太高看陆健儿了,其实陆健儿之前就已经是昏招频出,他连个段人龙都没杀死,导致段人凤和自己反目,让自己家庭破裂,又因为五十万元放了金效坤,给自己留了个新的隐患,现在他索性打仗也打不赢了,害得自己和他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挨饿受冻。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混蛋,对自己不是连累,就是控制,夏天的时候,竟然还想摔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金玉郎不打算给陆健儿陪葬,他想真到了生死关头,大不了自己也去当一次逃兵。
站起身来,他轻轻的走了出去。
如此又过了三天,陆师因为实在是已经吃光了镇上一切可吃的食物,于是闹起了饥荒。
逃兵越来越多了,陆健儿知道自己再不行动起来,那么这些饿红了眼睛的士兵虽然打不过外面的革命军,但是可以拿自己这个最高长官开刀泄愤。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了,他虽没亲眼见过,但听说过。
他不想死,他要活着,为了这一个“活”字,他管不得百里之外的父亲了。
陆健儿决定投降。
然而就在他下定决心的同时,包围圈外的革命军换了一批队伍,先前包围他们的人马拔营而走,新来的队伍人多势众,将陆师围得越发严密,一丝活路也不肯留。
这支队伍的长官,是段人龙。
段人龙接到了陆健儿的投降书,把这封投降书悄悄的扣了下,他没有向他的连司令报告。
因为他根本就不打算接受陆健儿的投降,他就是要亲手围死他。
第119章 居心
十一月,天气越来越冷了。
金玉郎蜷缩在小床上睡觉,梦里他长了千里眼和顺风耳,一望能望到北京城里去。北京城里有他的儿子,他在梦里看见自己的儿子被那个胖奶妈抱走卖了,胖奶妈数着一摞大洋,欢天喜地的回她自己家里去,没人管得了她,她把金宝儿卖给了一个要饭花子,金宝儿在那要饭花子的怀里呀呀的叫,而那要饭花子存心不轨,是要买了金宝儿,随着他一起要饭去。
他在梦里急得心如刀割,他想自己即便是现在立刻回北京去,怕是也晚了,自己再也找不到金宝儿了,金宝儿的一辈子也完了。
急到了一定的程度,他一挺身坐了起来。
喘息着睁了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个噩梦。可是,他又想: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只是个噩梦呢?
他总不回去,已经欠了奶妈子一个月的工钱了。
他也已经知道了包围他们的敌人,是段人龙。
段人龙不接受陆健儿的投降,甚至根本不给陆健儿一个示好的机会。很显然的,他就是要让陆健儿死。然而杀过他的人不止一个陆健儿,其中也有他金玉郎一个——甚至,金玉郎想,段人龙可能更痛恨自己。
因为他和陆健儿不一样,陆健儿和段人龙一直是一对敌人,他们无论谁杀谁都是合情合理,可他和段氏兄妹的关系就复杂了,虽然他杀段人龙也是迫不得已,但他想,段人龙未必这样认为。
投降这条路已经是走不通了,留下来是等死,向外冲是找死,唯一的法子,就是悄悄的逃走,这些天来,逃兵是越来越多了,虽然逃兵也是谁见了都抓,但他有个特别的优势: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个兵,他的头上没有军帽勒出的印子,他的手指没有开枪磨出的老茧,只要把身上的军装一脱,那么任谁也看不出他会和“逃兵”二字有关系。一旦离开了这一片是非之地,他就满可以买张火车票,安安然然的回北京去。
至于陆健儿,就让他见鬼去吧!金玉郎和他做朋友也真是做够了,和陆健儿同行的这一段人生,比噩梦也强不了多少,所以他亟需摆脱这个人,开始一段新生活。
金玉郎决定做逃兵,而且不会再等,说逃就逃。毕竟战场上风云莫测,谁知道陆师的士兵饿极了,会不会哗变?别说那些士兵,就连他这个胃口和鸟差不多的人,这些天都一直没吃饱过。扭头望向窗外那一小片铁灰色的天空,他想这是什么时候了?上午?还是傍晚?
掏出怀表看了看,原来现在是傍晚,傍晚好,再等一等天就黑了,逃兵都是天黑行动,他也一样。
房门一开,他抬头望去,看见了陆健儿。陆健儿端着个搪瓷杯子,杯子里头不是水,而是一个冷馒头。进门把这杯子递向了金玉郎,他没说话。
金玉郎从杯子里掏出了那个冷馒头:“你吃了吗?”
陆健儿端着杯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点了点头。金玉郎看着他,就见他脏而瘦,一张脸灰扑扑的胡子拉碴,眼珠子似乎都不大转。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等死之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永生永世都会是风光无限的陆大少爷,没想到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就要做个饿死鬼。
一个冷馒头,是扭转不了他这饿死鬼的命运的,所以他把它给了金玉郎。金玉郎咬了一口,三嚼两嚼之后便皱着眉头往下硬咽,陆健儿知道他吃不惯这东西,望着他想了想,陆健儿忽然起身出了去,片刻之后回了来,他递给了金玉郎一杯热水。
金玉郎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然后向他一笑:“别对我这么好,我害怕。”
“你怕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孽,我怕你。”
陆健儿也笑了一下,然后他唤道:“玉郎。”
金玉郎抬了头:“嗯?”
“你恨不恨我?”
“我恨你做什么?”
“别装傻,老实回答。”
金玉郎摇了摇头:“不恨,这事又不怪你。父亲打了那么多年仗,这回不也是败了?”
陆健儿沉默片刻,又道:“若是最后突围不成,恐怕,你就要和我……”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的停了停,声音随着脸色一起黯然下来:“你甘心吗?”
金玉郎一手端着搪瓷水杯,一手捏着大半个馒头,眼睛盯着陆健儿腰间的手枪皮套,手枪皮套没系严密,露出里面银色雕花的手枪柄。那是一把在比利时定制出来的好枪,陆健儿专用。
枪很好,可惜陆健儿的枪法一般,不过凭着此刻他们之间的咫尺距离,陆健儿就算闭着眼睛开枪,都能将他一击毙命。所以他含糊着只是苦笑:“你别问我这话,我本来就怕,你这么一问,我更怕了。”
陆健儿直视着他:“回答我,你甘心吗?”
金玉郎像是被他问住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做了个深呼吸,他抬眼正视了陆健儿:“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和你一起死,我甘心。”
陆健儿看着他,看了良久,末了向他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好,有你这句话,我就也放心了。”
他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下来回了头,又道:“我说句自私的话,现在我开始庆幸这一趟带了你来,起码到了最后关头,我身边还能有你这个兄弟陪着,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金玉郎笑了:“你又说这种话来吓我。”
“别怕。”陆健儿将他上下打量了:“我们还没有走到绝路,希望我们最后都能跑出去,如果实在是跑不出去,我也一定会先给你个痛快,不会把你丢给段人龙。”
话音落下,他这一回是真的走了。金玉郎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随即低下头,继续咬那个冷馒头。这冷馒头实在是难以下咽,但他夜里是要做逃兵的,一个好逃兵,至少得有逃的力气。一边用力的咀嚼,他一边回想着陆健儿方才那一番话,有些恐慌,也有点想冷笑。陆健儿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自信,竟认为他会愿意陪着他同生共死?
真是神经病!
咽下最后一口冷馒头,他咕咚咕咚的喝了杯中热水,然后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他所在的地点,乃是师部的一楼,天已经黑起来了,最近的几个夜晚,陆健儿会在阵地上长时间的来回的巡视,今天也不例外。金玉郎站在窗后,目送着外面的陆健儿飞身上马,带着一队卫士离去。
等陆健儿走远了,他转身回到床边,弯腰从床下拖出一只皮箱,箱子里是他来时带的行李,都是衣物用品之类。他火速的脱了军装换了便装,然后再把军装穿到最外面。手枪他始终是不大会用,于是他提前给自己预备了一把军用匕首。匕首就掖在腰带上,照理说也是用不上,只不过是带着壮胆。一旦出了这个包围圈,到了安全地带,他就会把它立刻扔掉。要不然当真遇上了歹人,他拿着匕首也不会是任何人的对手,倒是很容易被人把匕首抢去,反宰了他。
将周身上下收拾停当,趁着肚子里那个冷馒头还没消化干净,他推开了房门。
刚迈出一步,他就听见了隆隆的炮声,他听不出那炮声是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段人龙向着这座小镇,发起了毫无预兆的总攻。
脚步略一停顿,他继续向外走去,而就在他从后门走出师部之时,陆健儿快马加鞭的冲进了教堂前院。方才追随他的卫士们全不见了,其余的士兵也开始在漆黑的镇子上胡乱逃窜,陆健儿气喘吁吁的冲进师部,一边冲一边大声喊道:“玉郎!”
第120章 凶杀
充当师部的小教堂一共只有上下两层楼,每层不过几间小屋,陆健儿火速的上楼下楼寻觅了一遍,然后顺着后门冲了出去。
刚一出后门,他就看到了前方的金玉郎。金玉郎正要跑上一条小路,而小路两头都有熊熊火光,子弹已在空中穿梭出了尖啸声。整座镇子都乱套了,到处都是兵,兵们不分敌我;到处都开枪,子弹也是不分敌我。于是陆健儿猛冲几步一把抓住了金玉郎的后衣领,不由分说的拽了他就往教堂里走。金玉郎吓得一哆嗦,随即反应过来了,踉跄着转了身去打陆健儿的胳膊:“你放开我!我们各走各路——”
他完全不是陆健儿的对手,而陆健儿对他的反抗视而不见,一路几乎就是把他拎进了师部后门。
把他往黑洞洞的师部里一扔,陆健儿先把后门锁了,然后后背靠了墙壁,他抬头望着金玉郎,呼呼的喘粗气:“你跑什么?你想被那些溃兵们乱枪打死吗?”
金玉郎不懂军事,但是凭着本能,他不怕乱,越是乱,他越有机会趁乱逃亡。所以恶狠狠的瞪着陆健儿,他没别的话讲,只有两个字:“让开!”
陆健儿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他的左臂:“让什么让!你跟着我!”
然后他拽了金玉郎又要走,可是刚迈出一步去,他的动作忽然停了。
慢慢的低下头,他看到了一只惨白的手。那手柔弱纤细,所以紧握刀柄的手指需要用力到关节泛白,才能将一柄匕首直插进他的胸膛。
顺着这只手,他的目光向上走,最后看到了金玉郎的面孔。黑暗之中,金玉郎的面孔也是惨白,双眼是深深的黑洞,深不见底,单只是黑。在这样惨而冷的一张脸上,陆健儿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了金玉郎的疯狂。
金玉郎告诉他:“别挡我的路。”
然后他使出浑身力气拔出匕首,见陆健儿怔怔的望着自己,没有要让路的意思,他便不假思索的又给了他一刀。
刀尖刺破军装扎入血肉,第二刀之后,是第三刀第四刀。鲜血滔滔的涌出来,陆健儿终于开了口:“我是回来接你……一起走……”
鲜血顺着他的口鼻喷出了一股子,截断了他后面的话。他当然也不甘心坐以待毙,他当然也想活着回北京城去。除非段人龙的子弹当真打到他身上去了,否则他怎么可能不再最后一搏?他要死也得死在路上啊!
早在防线崩溃之前,他就已经筹划出了逃跑的路线,不确定是否走得通,但是可以一试。而在那一试之前,他顶着枪林弹雨飞马而归,就是为了要带上金玉郎。
到了这生死关头,他是谁都可以不管,唯独不能不管金玉郎,因为金玉郎是他的好兄弟,金玉郎愿意陪着他一起死。他对谁都是利用,唯独对着金玉郎这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废物小子,他不利用,他讲感情。
手指滑过金玉郎的左臂,他向后倒了下去,在教堂那古旧的地板上,他砸出了一片血与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见金玉郎迟疑的声音:“你说什么?”
他闭了眼睛,心想自己只不过是先走一步,不会把金玉郎落得太远,金玉郎这个问题,就等到双方都上了黄泉路,自己再回答吧。
金玉郎呆呆的看着陆健儿,看了好一阵子。
后来,“嘡啷”一声,他右手的匕首落了地。
忽然间的,他回过了神,想自己还是得跑,于是撒腿冲向了后门,然而刚一推开后门,一粒子弹就击中了门旁的砖墙,碎屑险些崩了他的眼睛。他慌忙向后一撤,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爆发出了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气浪将他直接掀回了门内。他慌忙关门后退,而巨响接二连三的响起,隔着教堂的玻璃窗,他就见外面火光连着火光,整个世界似乎都落进了大火里。
他没法子再出去了,只能是接连的后退,退到最后,脚下一绊,他一屁股跌坐下去,身下起伏不平,正是他坐到了陆健儿的尸体上。伸手摸上了陆健儿的脸,他拍了拍,带着哭腔呼唤:“陆兄,哥哥,你别死,你起来。”
他拍了满手黏腻的鲜血,心中悔得作痛。不该杀陆健儿的,如果陆健儿还活在他身边,那他现在至少不会这么怕。外面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到处都是大火?陆健儿毕竟是见多识广,也许自己跟着他一起走,真能逃过这一劫。抬手抓了自己的头发,他忽然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深深的低下头大吼了一声。
下一秒,一颗炮弹落在了教堂窗外,金玉郎后方的一整扇玻璃窗随之炸了开来,吓得他抱着脑袋紧闭了双眼。玻璃碴子像疾雨一样打向了他,他咬牙硬顶了住,随即站了起来,迈步跑向了楼梯。
他想二楼也许会更安全些,然而当真上了二楼了,他环顾四周,还是心慌得很。转身咚咚咚的又跑了下去,他弯腰拖了陆健儿,拼了命的把他也拖上了二楼。拖上这么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有什么用处,他自己也不知道,把陆健儿拖到墙角扶起上身,他给这具尸体摆了个坐姿,然后自己也在一旁靠墙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他瑟瑟的发抖,同时盼着奇迹降临,比如陆健儿突然复活。
震人心魄的爆炸持续了整夜,整座教堂都在颤动。天光微亮的时候,外面渐渐寂静下来,然而依旧还是有枪声。
奇迹并没有发生,陆健儿的尸体已经僵冷了。
金玉郎紧挨着陆健儿,头脑已经被彻夜的大爆炸震得昏沉迟钝。他知道自己这回真是无路可逃了,接下来要等待的,就是看自己会不会死,或者说,是会怎么死。
楼下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是不止一双马靴踏上了地板。金玉郎依稀听见了,然而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什么,他一直在耳鸣。
直到楼梯口那里有人走了上来。
他觅声望去,认出了来人就是段人龙。
段人龙穿着灰呢子军大衣,周身整洁得很,几乎就是一尘不染,可见在昨夜的战斗中,他一直都是纯粹的指挥者,并没有亲自上阵。
右手握着一根指挥鞭,他抬起戴着皮手套的左手,一边在卫兵的簇拥下走向金玉郎,一边把军帽帽檐向上抬了抬。目光从金玉郎身上划过,他认出了窝在墙角里的陆健儿,随即一挑眉毛,做了个惊讶表情。
停在这二人面前,他微微的弯了腰,伸出指挥鞭挑了挑陆健儿的衣襟。在已经硬结了的大片黑血之中,军装前襟上依稀可见几处匕首扎出的孔洞。
用指挥鞭敲了敲陆健儿的脸,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的转向了金玉郎:“死了?”
金玉郎满身满头都是尘灰,右手和右袖子血迹斑斑,看着也已经不大像活人。抬头望向了段人龙,他“嗯”了一声。
段人龙歪着脑袋,斜睨了他:“你干的?”
他点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