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着哭着,她又想起了金玉郎的好处来。他是糊涂不上进,但他也不招灾惹祸;他是显然的不爱她,可对她总是客客气气的,也从来没怠慢过她。
他对她一直不算坏啊!
傲雪哭得昏头昏脑,金效坤也顾不上她了。如此在长安县城内又过了一夜,两人上了汽车返回北平,汽车开得慢,后头又跟了一辆大骡子车,车上拉着金玉郎的棺材。
汽车上路不久,金效坤叫了停,对着傲雪说道:“我去坐果团长的汽车,你在这里凑合着躺一躺,歇一会儿吧。”
然后不等傲雪回答,他推开车门下了去,转身走向了后一辆汽车。
后一辆汽车里歪着果刚毅,见金效坤跳了上来,他懒洋洋的坐正了身体:“不陪你那个小弟媳了?”
金效坤下令开车,然后转向果刚毅说道:“多谢你这些天的帮忙,你辛苦了。”
果刚毅似笑非笑的一抿嘴:“你知道就好。”
然后他吃了一惊,因为金效坤忽然转身拥抱了他,抱住之后,还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烈火见真金。你才是我的亲兄弟。”
果刚毅愣了愣,随即一把推开了金效坤,简直有点尴尬:“行了行了,你刚发现我是你的亲兄弟?我可早就拿你当大哥了!”


第9章 新兄弟
在金宅里,唯一一个肯为金玉郎真心实意哭一场的人,是冯芝芳。
虽然她不是“长嫂如母”的老嫂子,金玉郎也不是她一手养大的小叔子,可有丈夫在那里对比着,小叔子就成了她在家中唯一的朋友,正好她是糊里糊涂,小叔子也是一样的没心眼。现在小叔子惨死了,听说棺材里只剩了个身子,连脑袋都没了,她便又是悲又是怕,也不知如何是好,只会呜呜的哭。
亲朋们闻讯也是大惊,立刻前来奔丧,家中乱哄哄的,一切准备全没有,她这当家的太太心里也没个数,由着性子嚎啕一场之后,她丢下了满堂的亲朋不管,自己闹起了心口疼。
金效坤自从回到北京家中之后,莫说休息,正经热饭都没能吃上一口,忙得滴溜乱转。太太在他跟前哼哼唉唉的叫疼,他听得心烦,恨不得掐死她。还是果刚毅睡醒一觉后过了来,连劝带哄的送了冯芝芳回内宅歇着。
如此忙到了傍晚时分,金效坤终于将这场白事安排停当。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他问身边的小刘:“太太呢?”
小刘揣测着回答:“歇着呢吧。”
“别歇了,你去传话,让太太去趟连家,把二姑娘接来坐坐,陪二姑娘说说话。玉郎虽是没了,可二姑娘还算是咱家的人,不能扔了她一个人不管。”
小刘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回了来:“大爷,春杏把我拦了,她说太太先前心口一直疼得厉害,如今刚睡下了,不许我去打扰太太。”
春杏是个聪明伶俐的大丫头,堪称是冯芝芳手下的第一干将,不会胡说。而金效坤虽然对太太不是很有情意,但也没有逼迫太太卖命的道理,所以说道:“那让小王把汽车开出来,我自己去一趟。”
天擦黑时,金效坤到了连宅。
傲雪是清晨到家的,这一路她独坐在汽车里,能流的眼泪也流尽了,故而到家之后,她反倒没了情绪,她那个老奶妈子听闻噩耗,替她大哭起来,她还嫌烦。
洗漱更衣躺了下去,她不管奶妈子怎么哭,自己闭了眼睛睡觉,睡到半路,老奶妈子得了援兵——傲霜大姐闻讯也来了。
从生理上论,傲霜属于少壮派,哭得比老奶妈子更有声色。傲雪隐约听着,有心翻身起床将姐姐撵走,可四肢百骸都是软的,她像是陷在了梦里,不能动弹。如此睡了大半天,她终于在傍晚时分清醒过来,这时老奶妈子已经哭够了,傲霜大姐也回家做晚饭去了,她坐在镜前拢了拢头发,因见自己脸色苍白,有心擦把脸再敷点胭脂,然而话未出口,她的心忽然一冷:大姑娘小媳妇才涂胭脂呢,她涂什么胭脂?
就在这个时候,金效坤来了。
她请他进了堂屋坐,也照例张罗了热茶点心招待他,因见金效坤不住的看自己,她便问道:“大哥总这么看我做什么?”
金效坤答道:“我是看你的气色。”
傲雪明白过来:“大哥不必担心我,恕我说句冷血的话,我是想得开的,就只当我和他今生无缘。你也想开些,玉郎许是天上的什么神仙,这一世到你家来做人,其实是在历劫,如今他功德圆满了,也就回天上去了。”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平了平情绪,又道:“大哥回去吧,接下来这些天,还指不定要怎样忙呢,得了闲空就自己歇一歇,不用管我,我这不是客气话,你听我一句就是了。”
金效坤的心中生了几分感慨——原来这世上还有活人知道他累,还有活人知道让他也“歇一歇”。他是操劳惯了的,不怕累,也不用歇,傲雪能说出这么句体恤话儿,管她是真同情还是假客气,他都知足了。
“我这一趟来,是想接你到我家里住几天。”他告诉傲雪:“让你嫂子陪着你说说话,把这头几天混过去。要不然你一个人闷在家里,心里不痛快,我怕要闷出病。”
“我不去。我毕竟还没有过门,不是你家的人,这个时候去了,没名没分不当不正,算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会没名没分?谁不知道你和玉郎早有婚约?”
说完这话,金效坤停了停,再开口时,声音就低了些许:“别误会,我并不是要拿这纸婚约束缚你,只不过既然我们两家有过这一层关系,那么无论到了何时,我都当你和我是一家的人。哪怕你将来再遇良人、要出嫁了,金家也算是你的一个娘家。”
傲雪垂了头,也是喃喃的回答:“大哥,你无须安慰我,我也并无再嫁之心。我的情形,你全知道,我关起门来过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贵,但吃穿总还不愁,若真能这样清清静静的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你年纪还小,别说这种清冷的话。”
“我年纪虽小,但人不糊涂。往后我怎么样,你瞧着就是了。”
堂屋的电灯光不足,暗沉沉的凉,金效坤抬头看着她,她端坐在他对面,一头乌发编成了辫子搭在肩头,因为青春正盛,气血充足,所以头发黑油油的有光泽,辫子总像是沉甸甸。她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先是怀疑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引他注目,可随即又释然——金玉郎一死,她往后关起门来守寡,和金家也就没了关系,真是哪句话得罪了金效坤,也无所谓,横竖她和他是没有日后的,今朝得罪就得罪了吧。
然而,金效坤忽然说道:“我对不起你。”
她一抬眼,却是有了嗔怪之意:“这是哪来的话?是玉郎命短,也是我自己福薄,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你别乱揽责任。”
金效坤迎着她的目光,发现她那嗔怪不是虚伪作态,而是真情流露。她仿佛对他有袒护之心,他单是用言语自责,她都不许。
他一言不发,心领了她的情。
傲雪既是死活不肯出门,那么金效坤也不肯勉强她。告辞出门回了自家,他在后门下了汽车。后门离他的书房近一些,他可以步行过去小睡片刻,可是走到半路,他又想起了冯芝芳。夜里也得有主人照应着灵堂事务,而太太一歇歇一天,现在是不是也该出面替他一阵子了?况且在这种时候,本来就该是主人夫妇一起张罗管事,冯芝芳做为当家的太太,哪有躲回房内歇个没完的道理?宾客们想必不会体谅他娶了个拙妻,只会批评他不懂礼数,笑他金家一代不如一代。
他越想越气,临时转弯穿过后花园,直奔了内宅。他们夫妇的起居之所——近两年因他常在书房过夜,已经将要变成冯芝芳独占的屋子——后窗灯光明亮,可见房内之人并没有睡,这让他的怒火又高涨了许多。隔着后窗呵斥太太显然是不雅的,他正要绕到前门进去训妻,哪知道后窗忽然一开,一条裹着半长喇叭袖的玉臂向外一挥,将个什么东西扔了出来。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然后看清楚了:那是一顶黄呢子军帽。
他又退了几步,退到了后方暗处。这时,大丫头春杏笑嘻嘻的跑了过来,在窗下捡起军帽,一边掸灰一边跑了回去。又有一条裹着衬衫长袖的粗胳膊伸出来关闭了窗扇,同时有细细的声音传出来,是冯芝芳含嗔带笑:“你就会讨人的厌。”
金效坤没有太惊讶。他转身向后原路返回,按照原计划去了书房。
在写字台后的硬木椅子上端正坐了,他目光一转,盯住了墙壁上的大号全家福,不看别人,只看金玉郎。
视野有些摇晃变形,金玉郎的笑容也随之扭曲,活了似的,眯着眼睛,眼眶里是茫茫的一片漆黑,宛如魔鬼。但是金效坤不怕他——金效坤从来就没怕过他。
眼前开始一阵阵的发黑,他知道自己是累得过分了,将要支撑不住。俯身趴向写字台,他把脸埋进了臂弯里,一闭眼睛就是一阵眩晕。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咚咚咚的由远及近,最后房门一开,他听见了果刚毅的声音:“金兄。”
他没动,于是果刚毅走到了他身旁,深深的弯下腰去,凑到他耳旁低语:“什么时候接收遗产?”
他还是不肯抬头,埋头含糊的回答:“不急在这一时三刻,先把他的后事办完,横竖没人和咱们抢。”
果刚毅深以为然的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直起身。金效坤悄悄的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若有若无的一丝香水香。
香气有点特别,源自于冯芝芳常用的一款香水,香水是她的表妹从法国带回来的,市面上有钱也买不到,不是俗香。
他早就知道不是自己多心。


第10章 三人行
金效坤忙着为弟弟操办后事,要把金玉郎这个人从世间彻底的抹掉,而与此同时,他那位不肯入土为安的弟弟,已经逃出了长安县境,进入了邻县文县。
他们一行四人,逃得不算太艰难,因为金效坤和果刚毅一走,三十四团也就班师回营,无人再来理会这座挨了炮轰的野山。而段氏兄妹扮成了一对学生兄弟,形象伪装得既好,对周遭的情形又熟悉,所以一路走得很是顺遂。对外,他们只说自己是从北京回乡的学生,因半路遭遇了大兵剿匪,所以载着他们和行李一起回乡的大骡子车被军队征用了去,他们没处说理,只能徒步行走。至于师爷,在这里扮演了赶车的车夫,金玉郎则是穿了段人龙脱下的旧衣,算是车夫的帮手。车夫因为不肯交出大骡子车,所以被大兵打了眼睛,帮手也受了连累,挨了大兵一顿好揍。
段氏兄妹坦然的进了文县,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医院。师爷跟着他们上路不久,就发起了高烧。谁都看得出他是左眼受了重伤,然而究竟伤到了何种地步,谁也说不清,反正在他们进入文县之时,师爷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左眼珠子也高高的鼓出眼眶,随时都有暴出来的危险。
段家的这一对龙凤,绝非博爱之徒,但对这师爷还有那么一丢丢的小感情,所以先把他送进了一间教会医院,又将手头钱财匀出了三分之一作为医药费,交给了那神父兼医生的老英国人。然后他们也没向师爷打声招呼,带着金玉郎就溜了。
金玉郎这几天,简直是长在了段人龙的后背上。
他的左脚踝始终是有点肿,送师爷入院之时,段人龙请老英国人也给他诊了诊。老英国人捏了捏他的脚踝,认为骨头没事,纯粹只是扭伤了筋,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回家休养几日就是了。
离开医院之后,在一处偏僻胡同里,段人龙回头对着背上的金玉郎说道:“听见了吧?老洋毛子让你回家养着去,那你的意思呢?你回不回?”
金玉郎趴在他的宽脊梁上,摇了摇头。
旁边的段人凤开了口:“你再不回去,你大哥可能都快把你的后事办完了。”
段人龙也发了议论:“办后事还是小事,反正也办不死他,我只怕后事没办完,他大哥先把他的钱接收完了。咱们忙活到如今,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钱吗?难道是为了弄个便宜儿子背着玩?”
金玉郎侧脸枕着段人龙的肩膀,一张脸脏得看不出了本来面目,没面目,也没表情,眼皮垂着,长睫毛粘着眼屎和尘土。段氏兄妹看出来了,他是受了绝大的打击,也许他这二十年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众人眼中的宝贝,万没想到亲大哥有一天会架起大炮对着他轰。还有他那个未婚妻——未婚夫生死未卜,她不哭不闹,反倒是一派镇定,还有闲心给大伯子擦汗。那一擦可是挺有看头,动作又自然又细致,擦得理直气壮,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她大伯子是一对,两口子一起给金玉郎收尸来了。
三人静默了一阵子,段人凤看着金玉郎,忽然有点不耐烦:“说话!难道你要在我哥背上趴一辈子吗?”
金玉郎慢慢的抬手,揉了揉眼睛:“我不敢回家,我怕他还要杀我。”
段人凤一听这话,便决定不理他了,直接去问段人龙:“哥,你有主意吗?”
段人龙刚要开口,哪知道金玉郎蚊子哼似的又出了声:“我还有一个舅舅。”
舅舅是母亲娘家的人,应该不会和金家串通一气来害他。段人龙扭头问他:“那,咱们找你舅舅去,让你舅舅帮忙?”
“我舅舅也帮不了什么忙,他没本事。可是……”金玉郎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是底气不足:“我们可以先过去落脚,然后……然后再想办法回家去。”
段人龙又问:“你舅舅家在哪儿?也在北京?”
“天津。”
两人交谈到这里,段人凤放下手里的小藤箱,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小卷钞票,展开了开始数钱。数到最后,她抬头对着二人说道:“够买三张火车票的,不过只能买三等票,二等票钱不够。”
这一对兄妹先前在长安县悠闲度日,也不正经上课,时常就偷偷的结伴登上火车,北京也去过,天津也去过,很有一点出远门的经验。段人龙听了妹妹的话,并不在乎:“三等就三等,自从当了大半年土匪之后,我是什么苦都能吃了,别说三等,让我扒着煤车去天津,我都肯干。你呢?”他问段人凤:“你行不行?”
段人凤一皱眉头,意思是嫌哥哥废话。她向来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别人不知道,哥哥还不知道?
段人龙把金玉郎往上托了托:“那就这么定了,走,上火车站去!”
三人走去了火车站,结果发现通过此站开往天津的列车,每天只有一列,而今天这一列已经错过,他们需得混过一夜,明天才能上路。
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三人要了一间客房。客房里摆着两张小木床,拼在一起倒也挤得下三个人。段人龙对于一切都不在乎,但是讲究“男女有别”,自己躺在中间,他将妹妹和金玉郎隔了开。结果入夜之后不久,金玉郎一翻身,“咕咚”一声滚到了地上去。
段氏兄妹立刻全醒了,段人龙探身下去,一把将金玉郎拽了上来。金玉郎没受伤,但是摔懵了,也不哭叫,单是又惊恐又沉默的看着他们,像是饱受了人间酷刑,已经被折磨傻了。
三分钟后他们重新睡下,床上格局有所改变,金玉郎被兄妹二人夹在了中间。侧卧着面朝了段人凤,他紧闭双眼,一只手撂在面前枕上,这几天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腕子尺骨高高的突出来,手指柔嫩细长,松松的蜷握着。
段人凤静静的凝视了他片刻,他生得高挑,个子不小,此刻又是脏兮兮的胡子拉碴,仅论形象,不能说他缺乏阳刚之气,但他那阳刚不是男子汉式的阳刚,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大男孩,身量长成了,可灵魂还柔弱着。
柔弱起来也真是柔弱,甚至让段人凤不知道是应该拿他当个弟弟,还是当个妹妹。虽然按照年纪来算,她还比他小一岁。
凌晨时分,金玉郎做了噩梦。
他出了一头一身的汗,人在梦中醒不过来,只从鼻子里往外嗯嗯的哼。段人凤握住他的肩膀狠摇了摇,他醒了,怔怔的和她对视,起初像是不认识了她,后来回过神,认识了,他竟蜷缩了身体,向她怀中一拱。拱了之后还不够,他又将两只泪光闪闪的眼睛贴上她的肩膀,缠绵而又坚决的来回磨蹭,蹭得她肩膀潮漉漉。从来没人这么拱过蹭过她,她抬手想要把他推开,可推了几下之后,他倒恼了,一个翻身过去,他又拱起了段人龙。
段人龙猛的睁了眼睛,在黯淡的晨光之中,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胸前的脑袋,然后抬头望向对面的妹妹。段人凤一挑眉毛:“做噩梦了。”
段人龙打了个哈欠,眼皮也重新阖了下去,同时从鼻子里哼出了回答:“妈的吓我一跳。要不是他值二十万,过会儿起床我掐死他。”
天大亮时,三人起床,段人龙早忘了凌晨时分的狠话,还出门买来刀片,给自己和金玉郎刮了刮脸——要进城见人了,他得把自己收拾得有点人样。
金玉郎睡足了一觉,精神有所恢复,并且有了志气,不用人伺候,要自己洗漱。把脸埋在水盆里,他哗啦啦的洗脸洗头,扑腾得满地是水,洗到最后,他甩着水花一扬头,出水芙蓉似的,水顺着脖子往下流,前胸后背全部湿透。
段人凤看不下去了,扔给他一条干毛巾,让他脱了衬衫好好擦擦。他挺听话,白亮亮的光了膀子,他先擦头发再擦身体,一边擦一边转向了段氏兄妹。兄妹二人正盯着他,一人手里捏着一张字纸,一人手里拈着半截铅笔。他被这二人盯得莫名其妙:“我怎么啦?”
段人龙笑了笑:“你说你事成之后,会给我们二十万酬金,没错吧?”
他一点头:“没错。”
“那你得给我们立个字据。”
他“嗯”了一声,放下毛巾,单腿跳到了二人面前。从段人凤手里接过了那张字纸,他就见上面粗粗的写了几行字,是“立借据人金玉郎今由家事向段人龙借款现大洋二十万元整承诺一年之内归还如逾期未还则以身抵债”。
他喃喃的读了一遍,显然是没读明白,但是伸手从段人龙手里拿了铅笔,他把字纸贴上墙壁,也不思索,直接就签了名字和日期。
他行事是如此的痛快,以至于段氏兄妹忽然统一的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这家伙境界甚高,把自己都衬托得吝啬猥琐了。


第11章 舅舅
段氏兄妹和金玉郎早晨上了火车,火车是辆缓缓而行的老火车,直到入夜时分,才姗姗驶入了天津火车站。
金玉郎经过了这一天的休息,左脚踝的伤势好转了许多,已经可以慢慢的走路。然而舅舅家距离火车站还有着相当的距离,于是段人凤拿出最后几毛钱,雇了一辆三轮车,她和金玉郎在车上挤着坐了,段人龙跟车小跑,如此穿大街走小巷,在天黑透了的时候,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座小四合院,院门是紧闭着的,可是院门口平整洁净,足以证明院内住着一户体面人家,起码也是个认真过日子的,因为知道天天出门扫扫地。路上段人凤和金玉郎窃窃私语,她已经问清楚了这舅舅的来历,顺带着也探得了金玉郎本人的隐私。原来金玉郎是个姨太太养的庶子,而他口中的这位舅舅,因是姨太太的兄弟,所以还没有资格去做金家的舅爷,充其量只能算是金玉郎一个人的舅舅。这还是现在文明解放了,要是倒退些年,他根本摸不上金家的门,连给金玉郎一个人当舅舅都没资格。这舅舅姓陈,因在家大排行是第七,所以外界都称他一声陈七爷。陈家穷得叮当乱响,但是满门俊俏,要不然他家的姑娘也不会被金老爷子当个宝贝娶回家去。而陈七爷文不成武不就,见姐姐凭着姿色一步登天了,他便受了启发,也想嫁个有钱的小姐,没有小姐,来个有钱的寡妇也行。然而造化弄人,他四处寻觅佳偶,却是阴差阳错、总不成功,结果不但虚掷了年华,还闹得人人皆知他想吃软饭。幸而他姐姐常年暗地里帮衬着他,让他能穿绸裹缎的做陈七爷,否则单凭他的本领,现在可能已经饿得归西了。
金玉郎是问一答十,傻子似的,一点也不给他舅舅留脸。段人凤听到最后,感觉这舅舅都不是一般的不靠谱,便问道:“那我们这次去投奔他,能行吗?”
金玉郎有了点理直气壮的意思——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理直气壮,可见他终究还是个顽强的青年,虽是灵魂受了重大的刺激,但还是能够一点一点的回春还阳。
“能。”他告诉段人凤:“前几年是妈给他钱,后来妈去世了,他又跟我要了不少钱。我后来搬回了北京家里,离他远了,才不贴补他了。我可不是无缘无故的去投奔他,我原来对他很好的。”
段人凤听了这一番幼稚言语,简直懒得反驳,直接敷衍着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这话,正好三轮车也停了,段人凤扶着金玉郎下车付账,然后和气喘吁吁的段人龙并肩站了,让金玉郎独自上前拍门。金玉郎还是有点瘸,东倒西歪的在大门前站住了,他扬手开始啪啪的拍门。院子里头立刻亮了灯光,有个半大孩子问了声“谁”,金玉郎朗声答道:“是我,舅舅在家吗?”
半大孩子又问:“谁?”
“我,金玉郎,来找舅舅。”
院子里头无人再出声,只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破鞋片子响,想必是那孩子正趿拉着鞋往屋里跑。不出片刻的工夫,门后响起了个男子声音:“你说你是谁?”
金玉郎左脚踝还是疼,一手向前支着门板,他累得一弯腰一垂头,气急败坏的不耐烦:“舅舅,我是玉郎啊!”
“啊?你不死了吗?”
金玉郎一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段人凤听到这里,怕门内的舅舅被金玉郎吓昏过去,于是清清喉咙,沉着声音说道:“先生,你不要误会,金玉郎并没有死,他确实曾经遇险,但我们兄弟当时路过,救了他一命。你若不信,可以开门看看。我们送佛送到西,等他安全了,我也好和我哥回家去。我们可不是天津人,还急着赶火车走呢。”
门内结结巴巴的又问:“玉郎……那你既然是还活着,怎么不回金家找你大哥呢?”
金玉郎气得原地转了一圈:“我又不是傻子,能回去我会不回去吗?家里出事了,你明白了没有?”
这回,院门开了一线,一只眼睛贴上来向外看了看,紧接着向后一退,大门也随之开了一扇:“玉郎?真的是你?”
金玉郎索性不理他,迈步就往里闯,且闯且道:“舅舅你好好招待人家,人家担惊受怕的护送了我一路,没有人家救命,我这回非死了不可。”
段氏兄妹看清了舅舅,发现这舅舅看起来是三四十岁的年纪,长身玉立,油头粉面,果然拥有吃软饭的资格。而陈七爷向外一望,夜色之中,就见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学生,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便不细看,侧身请了他们进门:“哦?那二位真是好心肠的小先生,快请进快请进,我先替玉郎谢谢你们。”
段人凤和段人龙将双手交握于下腹部,直直的站着,做拘谨状:“您别客气,我想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找家旅馆落脚,明天就想回家去了。”
舅舅见他们吞吞吐吐扭扭捏捏,越发认定了他们是没见过世面的青年学生:“那怎么能行?今天太晚了,二位先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我和玉郎再重谢二位。快快快,进来进来。”
段氏兄妹这才进了门,发现陈七爷虽然没有如愿吃上软饭,但是仅从这方方正正的房院上看,七爷的小日子应该算是很舒服——院子还是两进的。只是房屋虽多,人口却少,院子里唯一的听差,是个十四五岁趿拉着鞋的小子,除了正房卧室之外,其余各屋子黑洞洞,也是一点人气都没有。
十四五岁的小子引了段氏兄妹往内宅走,内宅有家具齐全的空屋子,床还是黄铜大床,铺了被褥就能睡。而在段氏兄妹喝热茶吃点心之际,金玉郎也跟着他舅舅进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