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问段人凤:“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你跟踪我了?”
段人凤点点头:“对,我跟踪你了。”
“跟踪我干什么?”
“怕你死。”
金玉郎向她一翘嘴角:“怎么跟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
段人凤,言简意赅的,讲述了自己的跟踪历程。她讲得简单,是因为她实在疲惫到了极致,仰起头向后靠去,她对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随即那千斤重的眼皮“唿”的一下子合下来,就再也抬不起了。金玉郎扭头盯着她,盯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段人凤,你睡啦?”
他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向她挪了挪,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又道:“你真凉。”
那脸确实是凉,凉,也光滑细致,手指蹭过面颊,像是蹭过了凉缎子。金玉郎侧身面对了她,心中忽然想道:她是可以为我而死的。
非得有为他而死的心意,才能在果刚毅开枪的那一瞬间合身冲上去、抱住他。
“谢谢你。”他继续低声说话:“你这么聪明,这么美丽,还这么爱我。你真好。”
然后他凑上前去,把嘴唇贴上她的面颊——先是长久的贴着,后来,他轻轻的吮了一下。
段人凤没有脂粉的芬芳,只有雪的气味,冷而洁净。他张开双臂拥抱了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段人凤好睡了一场。
所谓“好睡”也不过是三个多小时的睡眠,但她睡得是如此之沉,抵得过平常三十小时的长眠。睁开眼睛向前看,她看了满眼煌煌的阳光,心中便想:“大晴天。”
天气晴朗,被窝也温暖,她惬意之极,要不是腰间那只手臂忽然动了一下,那她极有可能闭了眼睛再睡一觉。一把抓住了搭在自己腰上的那条胳膊,她随即猛然向后一转身,正和金玉郎打了个照面。
她差一点就抽了他一个嘴巴——手都从被窝里扬起来了,可是忽然又想起金玉郎不是凡夫俗子,他比一般的大姑娘都更冰清玉洁,自己这一巴掌抽下去,非把他打委屈了不可。所以把手缩回来推开了他,她低头一看,脑子里“轰”的一声,感觉自己对他还是得打。不打不行,他把她脱得只剩了一身贴身单衣,他自己则是更不要脸一点,下身只保留了一条裤衩,几乎就是一丝不挂。
她再怎么潇洒,他再怎么纯洁,终究还是一对大男大女,没有这么脱了衣服搂着睡的道理。一挺身坐起来,她有点气急败坏:“你干什么?”
金玉郎睁着眼睛,不知道是刚醒,还是一直没睡。把下半张脸往被窝里埋了埋,他眼睛一眯,显然是在笑:“你猜。”
段人凤刚要说话,不料他又补了一句:“我亲了你一下,还摸你了。”
然后他也坐了起来:“段人凤,你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段人凤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而他见状,略一思索,作了补充:“结婚,你和我,我们两个结婚。我是愿意的,龙一定也愿意,你呢?”
段人凤一掀棉被下了床,慌里慌张的找袜子找衣裤,找得头不抬眼不睁,坚决不看金玉郎:“没空听你胡说八道,我走。”
金玉郎知道女子一旦谈婚论嫁,就要羞涩,可是没想到段人凤未能免俗,竟也王顾左右而言他的要逃。伸腿下床拦在了她面前,他正了正脸色,一把拽住了她手里的上衣袖子:“谁和你胡说八道了,这事能拿来胡说八道吗?你停下来,好好的听我说!”
段人凤抓着上衣领子:“不用说了,你早告诉过我,你的爱情不值钱。”
“我不是要和你说爱情,我要说的是你喜欢我,龙也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今早还专门和你睡了一觉,我从来不和别人一起睡的,我嫌别人脏,可我不嫌你,我愿意和你睡,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我还喜欢亲你——”
说到这里,就在段人凤羞愤得面红耳赤之际,他忽然愣住了。段人凤见他直着眼睛一动不动,又有点慌,扯过上衣之后问道:“你又怎么了?”
金玉郎回过神来,好似受了惊一般,对着她打了结巴:“段、段人凤,我是、是不是爱上你了?”
此言一出,潇洒小姐和纯洁先生互相瞪着对方,一起变成了哑巴。
段人凤先回过了神。
金玉郎之前所说的一切,她听着都是疯话,唯有这磕磕绊绊的最后一句,震动了她。她本就坚信金玉郎不会对自己花言巧语,而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连他自己都惊到了难以置信,更足以证明他的真诚。在她之前,他没爱过;在他之前,她也没爱过,所以两人如今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爱情,他们全都是疑疑惑惑,不能确定。
现在不能确定,那就慢慢来、细细看,凭着他们的两颗心四只眼,不怕看不透它。
“你自己的事情,别问我。”她对金玉郎说:“你自己去想,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金玉郎拉住了她的手:“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
“如果我想清楚了,我真是爱上你了,那你就要和我结婚,你不能让我白想一场。”
段人凤凝视着他,就见他那两只黑眼睛直瞪瞪的盯着自己,负气似的恶狠狠。可她段人凤是何等样人,他能吓得住她?她会害怕了他?
用力甩开他的手,她将上衣往肩上一搭:“结就结!”
金玉郎威胁似的指了指她的鼻尖:“说准了,要是敢反悔,金效坤就是你的下场!”
段人凤并没有感觉他说话毒辣——他的言行,有时候是会没轻没重一些,她当他是孩子脾气,她不和他一般计较。
两人谈话到此结束,分头穿衣洗漱,看着全是气哼哼的,其实心里全都完全没有气。不但没有气,甚至也没有喜,有的只是惶惑。毕竟这二位里头,男的向来认为爱情就是电影里男女主角的那一套把戏,而女的则是早决定了不要名分不要承诺,一路就这么和男的混下去。及至梳妆完毕了,两人在门口碰了面,金玉郎侧身向她一递臂膀:“喏。”
段人凤问道:“干什么?”
“你挎着我。”
“那人家看了还以为是两个男人在吊膀子。”
“那往后你别穿男装了,你把头发也留起来吧!”
“那是后话,现在你走不走?你不走就让开,我要走。”
“你上哪儿去?”
“我去找我哥。”
“那我也走,我去找陆健儿,跟他一起回北京。”
“随你的便。”
“你不跟我一起?”
“我有我的事要做,为什么非要跟着你?”
金玉郎气得提高了嗓门:“因为我们在谈恋爱呀!”
“我能为了你从天津去北京,你若想见我,自然也可以随时从北京回天津。”
此言一出,金玉郎深以为然:“也对。”
段人凤瞪了他一眼,然后和他一前一后的出了门。两人没急着分手,先在楼下的西餐厅里吃了顿午餐。段人凤吃到中途,忽然问金玉郎道:“真人不露相,你这场仇,报得漂亮。”
金玉郎正在低头喝汤,听到这里,就抬眼向她得意的一笑。
段人凤又问:“你原来是不是一直在对着我和我哥装傻?”
金玉郎咽下口中的热汤,然后拿起餐巾轻轻一拭嘴唇:“我从来就没傻过,我只是不屑于坏。”
放下餐巾,他将双手摁在桌边,向着段人凤又一点头:“我可以向你保证,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像我这样的人了。我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去做坏事,这难道还不够好吗?”
段人凤刚把一叉子鲜红的半熟牛肉送到嘴边,听了这话,她放下叉子,却是笑了一下:“你是想说,你是个好人?”
“我不好吗?”
“可我怎么会只因为你是个好人就爱你?我看起来有那么一心向善吗?”
“那你爱我什么?”
段人凤思索了片刻,末了答道:“爱你是个傻瓜废物,让我总是担心着你,怕你没了我,要受别人的欺负。”
然后她站了起来:“别问了,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你糊涂,我也一样。”


第58章 新阶段
金玉郎和段人凤大谈了一场爱情之后,在皇宫饭店门口分道扬镳,互相都没有什么留恋,甚至都走得头也不回,有了点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
他们确实是都惶恐,段人凤生平第一次遗憾段人龙不是个姐姐,也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些女儿心事,对着哥哥,可能会说不明白。但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哥哥,她有了要紧的心事,就只能对着他讲。
急匆匆的回了家,她迎头还真遇上了段人龙。段人龙独自坐在楼下的小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吸雪茄。段人凤坐到他面前,正想开口说金玉郎,可见他沉着面孔,气色不善,便改了口:“怎么了?”
段人龙望向了她:“你昨夜跑哪儿去了?”
“不用你管。”
“是和玉郎在一起吗?”
“说了不用你管。”
“玉郎呢?我有话想问他。”
“问什么?”
“金家药厂仓库的事儿,是不是他给捅出去的?”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段人龙不耐烦的喷了口烟:“昨夜连毅把我叫过去审了一顿,好悬没把我当内奸给毙了。金效坤那仓库的秘密,本来守得死紧,结果我一接手,这消息就走漏出去了,他不怪我怪谁去?正好他还知道咱们跟玉郎的关系,他还知道玉郎和那个陆什么是好朋友,那个陆什么他爹现在和霍督理站了一派,明里暗里的一直和连毅反着干。要不是我这脑子够用,临危不惧,那你现在就得给我收尸去了。”说到这里,他抬头盯住了妹妹:“你说实话,到底是不是玉郎?”
段人凤从旁边茶几上取了一支香烟,给自己也点了火:“就是他。”
“他为了什么?就为了报复金效坤?”
段人凤点点头:“对。”
段人龙冷笑一声:“报复得怎么样?有成绩了吗?”
“昨夜法租界那边开了枪战,你没听见?”
“他开的枪?”
段人凤一摇头:“不是他,他怎么会开枪,给他把枪他都拎不动。但是有陆健儿替他出头。”她浅浅的吸了一口烟,心里想象着金玉郎的模样,有点爱,也隐隐的有点怕:“死了好几个,金效坤想跑,没跑成,挨了一枪,被抓走了。那个果团长想保护他,也没保护住,还有那个二姑娘,二姑娘也在。说是原本谁也不知道金效坤是不是躲在果公馆,是玉郎哄了二姑娘出马去找金效坤,结果二姑娘成了鱼饵,把金效坤给钓了出来。”
“这都是他的主意?”
段人凤咬着香烟,向他一点头。
“他有这个脑子?是不是别人教他的?”
“不是。”
“他不是挺傻的吗?”
段人凤用手指夹了香烟,垂眼凝视了香烟的火头。段人龙的问题,她有答案,但是不想回答,因为那个答案她不喜欢,而她一旦回答,可就真把那答案坐实了。
然而段人龙望着她,分明是在等待她的答复。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如实交待:“装的。”
段氏兄妹坐在家里谈论金玉郎,结果是最后一起哑然。
与此同时,金玉郎已经和陆健儿同行,返回了北京。
金玉郎不像段人凤那样疑虑重重,他只在路上花费了几个小时自省,就彻底确定了自己对段人凤的感情——真的是爱情。
他甚至向陆健儿做了一番讨教。陆健儿知道什么是恋爱,他对他那个藏在天津小公馆里的姨太太就是一见钟情,进而花了好几万,把她讨了回来。所以根据陆健儿的理论,他对段人凤也是一见钟情,他第一眼就看她长得好看,哪怕她当时把头发剪得像狗啃一样,一身的衣裳还不如个听差体面。第一眼看她好看,第一万眼还是看她好看,和她在一起,纵然没话讲,也照样坐得安稳、睡得踏实。她刺他几句,他不往心里去,他对着她耍性子,她也不生气。两人的感情好到这般地步,难道还不算相爱吗?
他大仇得报,又收获了爱情,这一路上就一直是含着笑容。陆健儿看他像是快乐得失了神,就另起话题,想要给他打个岔,免得他乐出毛病来。
“你大哥现在应该已经到北京了。”他说。
金玉郎这才又想起了金效坤。金效坤算是重犯,在天津落网之后未做停留,陆健儿的手下直接把他押送去了北京。至于傲雪和果刚毅,名义上不是嫌疑犯,自然也就无人管。
“他伤得重不重?”他问陆健儿:“会不会失血过多、半路死了?”
“皮肉伤而已,绝不至于死。”
“到了北京之后,你们打算把他关到哪里去——先不管怎么审判,反正得先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吧?”
“先送去京师第一监狱,后面的事和我就没关系了,我是只管抓人。”说到这里,他向着金玉郎一笑:“你想干什么?让他在里头再多受点关照?”
“可以吗?”
“一句话的事。”
金玉郎想了想,末了摇了头:“不必,我怕他禁不住折磨,罪名没下来,他先咽了气。他还得再活一阵子才行,要不然,他名下的那些破产业,怕是不好处理。”
陆健儿微笑着看他,不说话,是要等他的下文。金玉郎倒是坦白得很,有一说一:“他那些财产,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无论多少,都是你的,我一个子儿都不要。他对我是谋财害命,我对他是有仇报仇,没有别的目的。我比他高尚。”
陆健儿听到这里,感觉金玉郎这话似乎不甚正确,但也挑不出毛病来。而金玉郎这时话风一变,又谈回了爱情的老路上:“陆兄,你说求婚的戒指,买什么样式的最好?”
陆健儿一路上都陪着他谈爱,谈得有点烦:“随便买个贵的就行。她要是真爱你,你给她块石头,她都喜欢。”
“我不给她石头。我把我自己给她,我给她一个最真的、最纯粹的我。”
陆健儿听了这话,有点承受不住,发现金玉郎自从报了仇之后,就有点疯疯癫癫,像个坠入爱河的诗人,呛昏了头了。
金玉郎恨不得把自己这一颗心,分成两半。
一半留给段人凤,捎带着思考一下订婚戒指的款式,另一半留给金效坤和傲雪。复仇并未结束,而是刚刚开始,新戏缓缓拉开大幕,这回坐在聚光灯下的大反派变成了他自己,站在他面前的可怜人,则是变成了傲雪。
傲雪是在第三天的下午,回到家里来的。
这时,她已经看清楚了金玉郎所耍的这一套阴谋诡计,已经知道自己是被金玉郎当了枪使,自己把金效坤害进了深牢大狱里。
那一夜的光景,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是一场噩梦。在陆健儿等人押着金效坤撤退之后,果刚毅像疯了似的,也不管她,骂骂咧咧的跳上汽车就跑了个无影无踪,留下她独自站在寒夜里,被风吹得眼泪都成了冰珠子。
然后果刚毅一去不复返,她再也联系不到这个人,又怕金效坤随时会掉脑袋,只好压下满腔的黑血,鼓起最大的勇气,回到北京家中,站在了金玉郎面前。
对着金玉郎,她原来只是嫌恶,现在则是看他如同魔鬼一般,又是恨又是怕,又是想要尖叫着发狂。活了十九年,没见过这样的人,没经过这样的事,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她一定要远远的离了他,金家不提退婚的话,她提,她退。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现在她只能垂头站到金玉郎面前,含着眼泪低声下气的问:“玉郎,或许你和大哥之间,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仇恨,我不知道,也就不敢乱劝。可你们毕竟是一家的兄弟,仇恨再深,也不至于要命啊!我嫁过来得晚,没得着机会侍奉公公,可公公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也不忍心看着你们两个互相残杀,你说是不是?”
金玉郎坐在大客厅内的长沙发上,沙发有着花团锦簇的缎子面,他难得的穿了一件宝蓝缎子团花长夹袍,看着也是花团锦簇。新剃的短发上了生发油,配着他雪白的脸,正是黑白分明。似笑非笑的望着傲雪,他眼中所见的其实不是具体的哪一个人,他所看着的,乃是一场戏。
傲雪千般的悲愤万般的惶恐,一张脸红得像要出血,然而落在他眼里,就只是戏。逼着他对一场戏动感情,那是强人所难,况且他自命为怀才不遇的电影明星,傲视群雄,傲雪就算在他面前跪下来磕头嚎啕,他看着也不算是好戏。
“你爱他吗?”他忽然问。
傲雪一愣,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的话。怔怔的直视了金玉郎,她迟疑着反问:“你、你说什么?”
“金效坤,你爱他吗?”
傲雪登时急了:“这是从哪里说起的话?你一直在这样怀疑着我和大哥?天地良心,金家上下这么多仆人丫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们,你可以把他们找来问问,看看我和大哥是不是清清白白?”
金玉郎笑了:“偷情的话,当然不能让别人看见。要不然就算我不管,嫂子也不会让。”
傲雪这回不止是脸红了,眼泪也在眼眶里打了转,嗓子都变了音调:“你若不信我,我可以发毒誓!你心里嫌我就直说,休了我我也没话讲,可你不能这么往我身上泼脏水,你这样信口雌黄,不只是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金家全家!”
金玉郎竖起食指,向她轻轻的一点:“还嘴硬。”
傲雪看着面前这个金玉郎,看他唇红齿白笑靥如花的,简直就像个白昼现身的鬼狐一般,自己和金效坤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会被这么个邪祟缠了上。他不通人情,不讲人理,自己要如何才能求得动他?他又为了什么非要置金效坤于死地?就因为怀疑他和自己有私情吗?
傲雪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可是绝望到了极致,只觉得自己无论问出了什么答案,都是枉然。而金玉郎打量着傲雪,心中也在忖度。
他在想:到底要不要把她扔进窑子里去呢?


第59章 前尘旧事
金玉郎,虽然顾惜着自己的名誉,可还是有种遏制不住的冲动,想把傲雪扔进火坑里去。但在下定决心之前,他想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于是他问她道:“金效坤要杀我的时候,你也这样为我求过情吗?”
傲雪含着眼泪,心里乱得一点头绪都没有了,只能是他问什么,她想什么:“大哥杀你?大哥怎么会杀你?”
金玉郎心平气和的微笑:“还装傻?别装了,再装就是真傻了。”
“我没装傻。你说大哥要杀你,我确实是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要杀你了?他为什么要杀你?”
金玉郎轻轻吐出了三个字:“长安县。”
傲雪恍然大悟——大悟还不如不悟,因为她接下来的话,瞬间激怒了金玉郎。
她说:“你误会大哥了,大哥和果团长并不是故意的要害你,他们也是一时失误。”
金玉郎猛地站了起来。
“一时失误。”他向傲雪步步逼近:“不错,确实是一时失误,让我活着逃了回来。若不失误,我早死了,我的遗产,也早归了金效坤了。你顶着个寡妇的名头,虽然不好听,但是很自由,也可以尽情的和金效坤勾搭成奸了。失误,真的是失误,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够如愿了,我都要替你们遗憾。”
对着傲雪那张粉白泛红的面孔,他扬手就是一巴掌,傲雪猝不及防,被他打得向旁一栽跌坐在地,而他抬腿对着她又是一脚:“贱货!婊子!我让你有眼不识泰山!我让你一时失误!”他追着傲雪踢:“到了现在还敢骗我,谁给你的胆子?”
傲雪挣扎着爬起来,一边抵挡一边后退,同时也听到了金玉郎这气喘吁吁的一顿怒骂。这话,她听着是假的,可金玉郎的怒火分明是真的,于是她也懵了,懵得一时忘了还手。而金玉郎越喘越是激烈,扶着墙壁也停了动作。傲雪现在看起来比金效坤更可恨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都已经真相大白了,她还敢对他一口一个“失误”。他简直是杀了她都不解恨。
气血上涌,让他站着颤抖。他也不能再追着她打了,没那个力气,也没那个兴趣。他从小就是个文明孩子,从来没有打架的瘾,如果不是急了眼,就绝不会对人动手。
喘了一阵子之后,他渐渐镇定下来,见傲雪还瑟缩着站在前方,便摇了摇头:“算了,我不和你吵了,你不配。你就等着给金效坤收尸,然后给他守节去吧。”他向外挥了挥手:“滚吧,赶紧滚。”
傲雪忍痛撤退,不敢和他再闹,同时心里也有了点数:金家兄弟必定是有了天大的误会,而且现在一时间还解释不开。但假的真不了,误会终究只是误会,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至于金效坤在长安县的所作所为,那都是自己亲眼看着的,而自己从小和他相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那自己也是早知道的。
傲雪回了房。
她刚挨了一顿好打,但是并不哭天抢地。现在不是她抱委屈的时候,她得分得清轻重缓急。向丫头要来热毛巾擦了擦脸,又打扫了身上的鞋印和尘土,她坐在房内喝了两杯茶,想要先把心神定下来。定神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金玉郎刚才真是对她下了毒手,她脸疼,腰和小肚子也疼,这几处疼痛总提醒着她:她挨了打。
傲雪自小要强,爹娘都不曾对她说过重话,现在让她像只猫狗似的,动辄被人骂一顿打两下,她不但是受不了,甚至还要惊愕,不明白怎么有人敢对自己这样无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独坐了好一阵子,她的面颊退了热潮,心中思绪也渐渐有了点条理。她自责,可又顾不上自责,金玉郎今日的愤怒显然全是发自真心,然而她是旁观者,她知道他愤怒得没道理,他真的是误会了金效坤。所以趁着金效坤的脑袋还和脖子连着,她得赶紧再去找金玉郎,金玉郎听不听是他的事,但是她得为他把这场误会解说分明。她说了,他若是还不信,那再想新办法。他要再趁机折辱她,她也一定要咬紧了牙关受着。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赌上气就不管不顾的要和人拼命,那不是好汉。
“要不然,我再去找一找果团长?”她转念又想。
在傲雪左思右想的时候,金玉郎在金宅里来回溜达了一圈,然后进了金效坤的书房。
这间书房对他来讲,总像是带有某种神秘性,金宅是如此的阔绰气派,可以容得下一个最兴旺的大家族,然而金效坤平时就只在这间书房里起居。书房里冷森森的,有点书房独有的纸张气味,也有一点男性的芬芳,古龙水生发油之类玩意儿留下来的。金玉郎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笑了,想自己这位大哥天天躲在书房里过日子,活得是如此孤独,又是如此的香喷喷。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气味,腥的?还是臭的?牢房里的空气一定不会好,不过他是重犯,单独关押的话,也许不会臭得太像粪坑。亏得他运气好,赶在了冬天,要是换了夏天,他会不会招来一屋子苍蝇?
想象着金效坤和苍蝇作伴的情形,他感觉很滑稽,笑得嗤嗤的。走到写字台后坐下来,他向后一靠,将双脚架上了写字台,感觉挺舒服,但也只是舒服而已。毕竟这只是一间书房,不是金銮殿——就真是金銮殿,也得看他愿不愿意坐。他不是那利欲熏心的人,胸中也没有什么大志,偶尔觉着自己将来或许也能建功立业,不过不建不立也没关系。他只要心里舒服,那就一切都能凑合,有时候无所谓到了一定的地步,自己都觉着自己像个空壳子,没有个固定的灵魂。
连个固定的灵魂都没有,其余的一切就更不存在了,所以他千变万化,脾气性格都可以随时的改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即兴发挥,游刃有余。当然,偶尔也出错乱,比如现在对着段人凤,他就时常失控,忘了自己在她眼里,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多么奇怪,他一看见她,就把自己给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