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天津城内的几家大报上,都刊登了金效坤的声明。
仅从文字上看,金效坤是摆足了立正挨打的姿态,自认是对报馆管理不严,导致督理大人清名受染,自己犯下了如此大罪,真是万死不足以弥补其一。
与此同时,果刚毅也给陆军部的次长舅舅打去了电话,让他帮忙去向霍静恒求情。
次长不乐意去,支使这位外甥去找连毅,外甥答曰:“您我要找,他我也要找,您二位双管齐下,不怕静帅不给面子。”
平心而论,金效坤和果刚毅的对策,全合乎道理,然而北京城里的霍督理看了他们这一手,再次气得犯了头痛:你金效坤躲到租界里不回北京,通过中国外国的报纸发声是什么意思?什么致歉声明,话里藏刀,分明是怕大众不知道你受了什么委屈,要给我霍某人扣上暴政的帽子!你是求我原谅吗?我看你是要逼我原谅! 金效坤可恨,更可恨的是金效坤背后的连毅,以及连毅的好友、陆军部的谭次长。
谁让他们串通起来一起传话给自己的?难道自己是个傀儡,可以任凭他们摆布? 霍督理和连毅之间的新仇旧怨,已是数不胜数,他早就预备着要和连毅一战,只是时机始终未到。
如今这金效坤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他忍无可忍,于是他决定在宰了连毅之前,就先拿这个靠着连毅耀武扬威的金效坤开刀。
刀子具体怎么开出去,是不劳督理费心的。
督理只要签下一纸军令,就自然有忠心耿耿的部下,奉命开始行动了。
行动由陆健儿之父、陆永明师长负责。
因为在给督理大人煽风点火的过程中,陆大公子实在是出力不少,马秘书长本来无意得罪连毅一派,全是因为从陆大公子那里收取到了足够的好处,才勉为其难的帮了陆家一把。
陆永明师长也很乐意接下这桩差事,一是他对连毅也有意见,二是想要向督理大人示好——督理大人年少有为,近来越发的奋进,有了点要大鹏展翅的苗头,所以陆师长决定对督理好一点,万一督理将来成了大总统,那么自己也好弄个三省巡阅使什么的当一当。
自从曲亦直下了大狱起,金玉郎就一直很兴奋。
他觉得自己成了好莱坞惊险电影里的男主角,兴奋得甚至忘记了仇恨,单只是心慌慌。
这是一场连环计似的借刀杀人,他拿陆健儿做刀,目的是要杀金效坤;陆氏父子要拿霍督理做刀,目的是打压连毅、顺带着向督理大人表一表忠心;霍督理则是要拿金效坤做刀,给连毅和陆军部一点颜色看看。
金玉郎并不了解全局,也没有兴趣了解,这些天他几乎是住在了陆家,兴高采烈的观察着所有风吹草动。
他想象自己是一颗小石子,“咚”的一声落入静潭之中,砸出一朵浪花,和一圈圈的涟漪。
涟漪越扩越大,整片湖面都被扰动、不能幸免。
而他这颗小石子,已经无声无息的沉到了潭底,不留痕迹,不负责任。
躲在潭底一样寂静深沉的陆府里,他问陆健儿:“他要是一直躲在租界里不出头,你们怎么抓他?” 陆健儿来回溜达,且踱且答:“他犯了大罪,租界当局有义务把他交出来。”
“名下的报馆乱登文章而已,罪过有那么大吗?还能惊动租界当局?” “他的罪名可不是这个。”
陆健儿,相当罕见的,向他微微一笑:“他的罪名,是走私烟土。
这个罪可不小,杀头都够了。”
金玉郎恍然大悟:“这个罪名可以用?不怕得罪连毅?” “我们奉命行事就是,怕也轮不到你我来怕。”
金玉郎笑了起来,笑得有气无声,肩膀直颤,等到笑过劲儿了,他才说道:“这里头没我,只有你们。
不信你查去,看看里头有没有我的事?” “那篇文章,不就是你动的手脚?” 金玉郎一摊双手:“文章是曲亦直写的,稿子是排字房小徒弟拿去印厂的,和我还是没关系。”
“既然一切都和你没关系,那你这些天留在我家里做什么?你回家去吧。”
“陆兄,你真没意思,我这么说,是想让你夸我聪明,结果你可好,不但不夸我,还想撵我走。”
“你若是不把这话说透,我还可以算你聪明;可你肤浅至此,我还没问你,你就把心里话全讲出来了。
这么一点点的城府,你怎么还好意思自夸自赞?” 金玉郎笑道:“我当然是比不了你,可我有一点好,就是傻人有傻福。”
然后他换了话题:“你说,曲亦直会死吗?” “你希望他是死还是活?” “当然是希望他活着了,我和他又没仇。”
陆健儿踱到了金玉郎面前,停了下来:“错了,他应该死。
他一死,死无对证,你和这件事情,才算是彻底的没了关系。”
金玉郎垂眼盯着地面,微微蹙了眉头,做了个思索的姿态。
后来他拧着眉毛一歪脑袋,自己笑了,仿佛是没想明白。
“我听你的。”
他说:“反正,你比我懂得多,听你的不会错。”
然后他对陆健儿一笑,笑得非常天真甜蜜,因为忽然心虚,怕陆健儿把自己也杀了,虽然好像自己算不得什么“证”,对方完全没理由杀自己。
况且自己若是死了,他上哪儿接收金效坤的遗产去? 陆健儿这时又问:“你真不用回家看看去?” 金玉郎连连摇头,表示自己绝不回家——他怕自己一见傲雪,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等金效坤当真进了大牢,他再回去对着傲雪大笑吧。
况且,现在他也舍不得离开陆健儿,陆健儿真是个宝贝,几年不露面,一露面就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
就因为这一点,他现在是发自内心的喜爱这位老朋友——不是虚情假意,是真的喜爱。
他愿意留下来,陆健儿也没意见,正好他这个家庭气氛沉闷,偶然来个活泼的朋友小住几日,他也能够得些陪伴和消遣。
两人达成共识,正要继续笑谈,哪知陆家的丫头进了来,说道:“大少爷,金先生家里打来了电话,要找金先生说话呢。”
金玉郎摆摆手:“就说我不在,出去了。”
陆健儿推了他一下:“这样不好,现在都知道你哥哥那里出了事,你对家里太过冷淡,看着不像话,反倒容易招人怀疑。
电话你该接就接,一个女人,你还应付不了吗?” 金玉郎倒是肯听他的话,依言出门,到外间屋子的电话机旁抄起了话筒:“喂?我是金玉郎。”
随即他听见了傲雪的声音:“你若要出门冶游,那也请先对你的朋友们交代清楚,不要让他们跑到家里来向我要人。
况且就算是你打算把我这里当成你的一处联络站,那你也应该把你的行踪告知给我,免得我照着电话簿子打了一圈电话,才打听到了你的下落。”
金玉郎听了傲雪那老气横秋的语气,登时就想翻脸:“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天津来的段小姐,要见你。”
“段——哪个段小姐?” “就是那天,我们在公园散步时,遇到的那位段小姐。”
说完这话,她挂了电话。
而金玉郎握着听筒愣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的,万没想到段人凤会忽然跑了回来。
金玉郎决定回家去见段人凤。
而在他穿衣戴帽预备出门之时,金宅内的大客厅里,傲雪和段人凤相对而坐,段人凤一眼一眼的看她,目光锋利得像刀子,傲雪则是面无表情的昂了头,认定面前这位乃是自家丈夫在外的姘头。
她不吃醋,但对待肯做姘头的女子,当然也无需抱有敬意。
段人凤目光不善,于是她也心里有气,暗想像你这种不男不女不正经的东西,若是放在过去,都没资格进我家的门!
第53章 金风玉露相逢
段人凤在天津听闻金家“出了事”,立刻就动身回了北京。北京这样大,她一时间也不知道上哪里找金玉郎去,只好硬着头皮,去了金宅。然而镇守金宅的二太太傲雪告诉她:他已经连着好些天没回来了,我也不清楚他去了哪里。
傲雪眼中的金玉郎如鬼似魅,段人凤对金玉郎却是怎看怎好,因着二人之间这一份说不出口的分歧,所以傲雪对段人凤没有好脸色,段人凤看傲雪也是个铁石心肠的恶毒娘们儿。她不信恶毒娘们儿会完全不知道金玉郎的下落,所以坐着不走;而傲雪一来是没心思待客,二来,她看这位客也不是正经东西,所以不得不振作精神打了一圈电话,最后误打误撞的找到了金玉郎。
放下电话回到段人凤面前,她默然片刻,末了想出了一句话来:“我看段小姐也算是玉郎的好朋友了,还请段小姐劝一劝玉郎,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作为二爷,也该负起责任来,旁的不会,去天津看看哥哥还不会么?”
段人凤一笑:“天津这么近,他不肯去,你可以去。”
傲雪心里一别扭——她顶恨自己这时不时的“一别扭”,就像她和金效坤真有什么不清楚似的,就像她做贼心虚似的。
“我倒是真愿意为这个家奔走奔走。”她告诉段人凤:“只是玉郎一点也不济事,我若一走,这个家又没人管了。”
段人凤听她满口都是假仁假义的大道理,提起金玉郎,是一句好话都没有,心里就来了气,恨不得将她一把捏死。幸而外头仆人小跑进来,报告道:“二太太,二爷回来了。”
金玉郎和段人凤一见面,都有“久别重逢”之感,别得太久了,以至于冷不丁的再相见,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段人凤看他衣服穿得齐整利落,气色也好,一颗心就先放下了一大半,而金玉郎这些天原本是将段人凤忘怀了的,如今一看她的模样,他忽然发现她长得真俊秀,自己好像有阵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了。对着段人凤直直的看了片刻,他走上前去,伸手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看看她化没化妆——没化妆,没蹭下脂粉来,她就是天生的这么白净。
段人凤被他看得忍不住笑了:“干什么?不认识我了?”
金玉郎放下手,也笑了:“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家里出了事,我来看看你。”
“根本不用来看,出事也是大哥的事,和我没关系。”
旁边的傲雪一听这话,气得转身就走。金玉郎瞟了她一眼,然后望向段人凤,继续说道:“我这些天一直住在陆健儿家里,你放心,他会保护我,我安全得很。”
“怪不得不用我来看,原来你是有了新朋友了。”
金玉郎从来没听段人凤这么酸溜溜的说过话,心里竟是欢喜起来,仿佛她做了什么坏事,被他当场捉了住。食指一指她的鼻尖,他笑得嗤嗤的:“哎,你知道陆健儿是个男的吧?”
他一笑,段人凤忍不住也笑了,抬手攥住他的手往下一拉:“这和男女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要是没关系,你就白惦记我了,我也白高兴了。”
这话说完,段人凤没怎的,他自己却是一愣——错了,在段人凤面前,他不该是这么个甜言蜜语的形象,他应该是天真的,柔弱的,年少无知的,甚至是没有性别的。可他方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那不是爱情电影里的台词吗?
错了错了,他想,这一定是太久不见段人凤的缘故,才让他犯了糊涂。这犯糊涂的感觉有点像迷路,以至于他望着段人凤,有那么一阵子,什么都没想,心头只是一片茫然。而段人凤迎着他的目光,也在暗暗咂摸着他方才那句话,乍一听见那句话,她还没觉怎的,可越是回味,她越要心跳加速,她也感觉金玉郎这话来得不寻常,不是他平时的口吻。
她记得他平时就是个实心眼的傻小子,说出十句话,有八句要冒傻气,所以她才会一听金家出事,就立刻启程赶回了北京。
不知道是谁先回过了神,一个扭头望向了别处,另一个也立刻清了清喉咙。金玉郎拉了拉段人凤的手:“别在这儿呆着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听了,就知道我为什么住在陆家了。”
段人凤随他走了出去,两人回了那处空置的段宅,宅子里有老仆人看管着,并不肮脏荒凉。金玉郎让仆人烧了炉子,然后和段人凤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屋子里除了他们再无旁人,段人凤想起了自家哥哥——段人龙要是也在就好了,三个人,或许大家都能更自然些。
不过,不在也好。
金玉郎的腿挨着她的腿,隔着裤子,有触感,没温度。她转动眼珠,瞥了他一眼,他正目光炯炯的望着她,两只大黑眼睛,深不见底,黑得令人心悸。
“有洋炉子烘着,屋子过会儿就暖和了。”她没话找话。
金玉郎掀起衣角给她看:“我不冷,这衣服厚。”
她捻了捻衣角:“是厚。”
金玉郎忽然说道:“我自己报了仇。”
她抬了头:“什么?”
金玉郎向着她做了个深呼吸,像是极力要自我镇定下来:“我通过陆健儿,给我自己报了仇。金效坤这回逃不过去了,他完了。”
段人凤将整个上半身都转向了他:“说说。”
金玉郎望着她抿嘴笑,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声音是暴怒的,告诉他阴谋诡计不可泄露,让他火速闭嘴;另一个声音则是欢天喜地,催他快讲,因为这一手实在是干得挺漂亮,怎么忍得住不向段人凤炫耀炫耀?她又不是外人,她不是对他最好了吗?
两个声音吵作一团,而他忽然又茫然起来,忘了自己在她面前,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差一点点,他就要问出了声:“我是谁?”
幸而,脑海中的战役及时结束了,两个声音胜负已分,他舔了舔嘴唇,向她笑出了一口白牙:“你知道金效坤名下的那家报馆,得罪过霍督理吧?我略施小计,捣了个乱,让《万国时报》又犯了一次同样的错误,这回差点把霍督理气死。可是霍督理要是因为这点事,就去给金效坤定罪,又显得气量太小,也怕新闻界抗议,所以就给他换了个更严重的死罪。你猜是什么死罪?”
段人凤紧盯住了他:“不会是……走私烟土吧?”
金玉郎深深的一点头:“对了,你真聪明,就是走私烟土。所以金效坤这回逃不掉了,租界也保护不了他了。”
然后他眼巴巴的看着段人凤,等着她的夸奖。段人凤怔了一下子,心里是想到了段人龙——段人龙当然是和金效坤没关系,但段人龙和连毅有直接关系,而金效坤拐着弯的,也和连毅有关系。金效坤若是因为走私烟土被治了罪,那么连毅的烟土生意会不会因此受创?连毅受创倒也罢了,要紧的是千万别连累了自家哥哥。段人龙现在干的可是卖命的生意,卖命的生意,可是出不得半点差池。
想到这里,段人凤有点心神不定:“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商量?”
金玉郎没有等来她的夸奖,有些失望。抬手一叩太阳穴,他随口答道:“这是我回北京之后,灵机一动,忽然想出来的主意,也不知道行不行,所以就没告诉你们。”
他也看出了段人凤的恍惚,所以将她的两只手一起抓了住:“金效坤一完蛋,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我就可以好好的过日子了。”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我心里也舒服了。要不然,平白无故的被人杀了一次,总是咽不下这口气。”
段人凤看出了他的兴奋,就不忍心扫他的兴,也陪着他笑了:“我和我哥还当你是个小孩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金玉郎谦虚道:“是我运气好,陆健儿也帮了我大忙。”
“怪不得你这些天,和他这么好。”
“你来了,我就不和他好了。我一会儿让他派人把我的衣服送过来,我们一起在这里住。”
然后他跳起来就直奔了电话机,一个电话打去了陆府。陆健儿倒是很赞成他和女朋友同居,要不然纳个妾也不错,但在此时此刻,他有更要紧的消息告诉金玉郎:“金效坤失踪了,果刚毅一问三不知,摆明了是要装傻。现在车站码头都贴了他的通缉令,只怕他已经逃出了天津。”
金玉郎握着话筒,几乎是僵在了原地——他真把整桩事件当成一部大戏来看了,他的剧本里,没有金效坤逃之夭夭这一情节。他没想到金效坤会不肯遵从他的安排,不肯老老实实做他的戏中人。电话另一头的陆健儿“喂”了几声,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成了哑巴:“玉郎,我劝你还是到我这里再住几天吧,万一金效坤知道了内情,走投无路,来报复你,那可是危险得很。”
金玉郎忽然一跺脚一抬头:“有了!”
然后他压低声音,急急的说道:“我有主意了,还有一个人能找到金效坤!”
“谁?”
“我太太!”
第54章 急行军
因为金效坤这个大反派,不肯按照金玉郎的剧本束手就擒,所以金玉郎不得不再次忙碌起来。
他这回是真急了,急得忘了身后还坐着个段人凤。往自家打去电话,他找到了傲雪,开口便道:“大哥上通缉令了!”
傲雪的声音微微有点颤,也似乎是带着一点哭腔:“我已经知道了,大嫂刚才打电话告诉了我,说是他卖鸦片烟,犯了死罪。”
“大嫂也知道了?”
“她也是刚知道,她娘家的兄弟从天津给她打了长途电话,说是通缉令已经贴到大街上了。”
“那她今天回不回来?能不能让冯家帮帮忙?”
“她不回来。”傲雪的哭腔明显起来:“她也是急,可是她家里——”
冯家不许女儿回金家,怕警察把她也抓了去。傲雪早看出他们两口子没感情,所以这时除了“唉”上一声,也无法批评冯芝芳一家冷酷。金玉郎随着她叹了口气,又问:“家里有没有钱?有的话就全拿出来,想办法给大哥送去,让他赶紧往南边跑吧,先躲个一年半载再说。”
“钱有,可是上哪儿找他去呢?”傲雪彻底哽咽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金玉郎匆匆说道:“你等等,我去问问。”
然后他挂断电话,手摁着电话机,他直愣愣的站着不动,如此过了五六分钟,他抄起话筒,重新要通了金宅的号码。傲雪一直守在电话机旁,铃声一响,就立刻拿起了话筒,只听金玉郎匆匆说道:“你准备一下,我这就回家,咱们去天津。”
不等傲雪回答,他再次挂断电话,然后把电话打去了陆府,对陆健儿长篇大论了一番。那长篇大论的内容,段人凤听了个清清楚楚,听到最后,她几乎惊愕起来,怀疑金玉郎是被什么妖魔鬼怪上了身。
金玉郎打完了这个电话,迈步向门口走了两步,忽然一回头:“我去趟天津,过两天就回来,你等着我吧。”
段人凤站了起来:“我跟你去。”
金玉郎的表情很漠然:“不用,等我干完这件事,你再跟我。”
然后他快步走了出去,段人凤追到门口,就见他已经出了前方大门。他对她的天真和柔情仿佛一瞬间全死灭了,现在的他,单只是个陌生男人。
在金玉郎的眼中,这一场好戏峰回路转,即将掀起一个新的高潮。而且没想到他这个已经置身事外了的人物,又被卷回了剧中。现在他是什么角色?哦,他想起来了,自己乃是将要手刃仇敌的男主角,他愿意做男主角,但是不愿意手刃仇敌。动刀动枪多么可怕,他又不是嗜血的段人龙。
段人龙——他又想起了段人龙,想起了段人龙个子高力气大,而且敢满不在乎的杀人放火。可不可以给段人龙一点戏份呢?不知道,再说吧!
金玉郎就感觉那些“灵感”,好似火流星一样,在自己的脑子里乱窜。这样的时候可不多,记得上一次乱窜,还是随着段氏兄妹逃出文县到达天津。他想如果现在打开自己的脑壳,一定可以看到眼花缭乱的火光,全是灵感飞过的痕迹。大部分灵感也和流星一样,都是转瞬即逝无用的,但也有小部分灵感,临危而生,真能扭转乾坤、救他的命。
全部精力都在脑海中内耗了,所以他看起来反而是特别的镇定,镇定得面无表情,几乎显出了几分沮丧和萎靡。到家见了傲雪,他劈头便道:“我没本事救大哥,我的朋友都帮不上这个忙。现在我怀疑他是躲在果刚毅那里,可是我刚才打了长途电话过去,始终是不通。我不能再浪费时间打电话了,你带上钱,咱们今天就去天津,把钱给大哥,让他自己想办法快跑。”
傲雪要是有半点办法,都不会听从金玉郎的调遣。金玉郎这种货色,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可如今听了他这番话,她倒是没挑出什么错处来——高明是谈不上了,他们这么冒冒失失的跑去天津,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扑个空?可这个家里总得有人为金效坤奔波奔波,要不然平时一大家子全指着他做顶梁柱,如今他落了难,就没人管了?
别人爱管不管,反正她得管。而患难见真情,原来金玉郎这个小畜生也不是完全的不可救药,总算金效坤当初没有白白的跑去土匪窝里救他。
“那,现在就走?”她问金玉郎。
金玉郎答道:“现在就走。”
傲雪从账房里找出了八千块钱,以及几卷子用红纸包好的现大洋。她找了个小皮箱出来,把钞票和大洋放进去,又往里头塞了毛巾牙刷和木梳剃刀,以及一件金玉郎的衬衫,一双袜子。小皮箱这就满满登登了,她锁好皮箱拎起来,嘱咐了小刘看家,然后跟着金玉郎走后门出了去。两人也不开汽车,叫了两辆洋车就上了路。
傲雪这一路担惊受怕,等到坐上火车了,她摘下帽子,发现自己是满头的冷汗——就怕半路会被警察拦下来。
车内开着暖气,她那一头冷汗渐渐消了,眼角余光瞟着一旁的金玉郎,她心有所感,低声说道:“没想到,你这次竟然这样有勇气。我以为你会像大嫂一样,也远远的躲开。”
金玉郎一路走得太急,累得直到现在,还在微微的喘:“要不是他曾为我去过长安县,我如今也不会这样报答他。”
傲雪点点头:“这还算你讲良心。”
他握拳堵嘴,低下头用力的咳嗽了一声,然后面向前方答道:“我向来是如此,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两人至此无话,一起正襟危坐目视前方,等着火车到站,谁也没留意后方车厢门口有人探进头来,盯住他们看了又看。
那人是段人凤,段人凤在确定了前方两个背影确实是傲雪和金玉郎之后,就缩回脑袋,不声不响的退回到了二等车厢里去。
她跟踪金玉郎,绝不是因为她嫉妒人家两口子一起出远门,是金玉郎今天有股子奇异的疯劲儿,她不放心他。
火车轰隆隆的行进,从白昼驶进了黑夜里去。
傲雪和金玉郎没有再说话,她半闭着眼睛,想着金效坤这回要走了,一走就是亡命天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一走,自己也得走,没了他,自己还留在金家做什么?想到这里,她昏昏沉沉的想要苦笑,有些话,从来是想都不敢想的,今天她在心里把那话说了出来:“我肯嫁到金家,一半是不愿意小小的年纪就守寡,另一半,是为了他。”
横竖都是要走的,与其分头走,不如一起走,可纵是她愿意跟着他逃亡,他一定还不愿意。他是讲体面的正经人,她知道。
晚上九点多钟,火车到了天津。
金玉郎和傲雪在一间平常旅馆里开了房间,进门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金玉郎从茶房那里要来了电话簿子,一页一页的翻看,终于找到了法租界果公馆的电话号码。把傲雪叫到了电话机前,他——因为确实不知道金效坤在不在果公馆——所以紧张得心脏狂跳,嘴唇都有点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