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角若是早早死了,那这戏戛然而止,就不能算是好戏;女主角非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折腾出个一两本书的厚度,才能算是好故事。
推门走了出去,他看到了门外阴影处的曲亦直。
这曲亦直下午肥吃了一顿,回报馆后就忙他的去了,金玉郎一直没见他进来献媚,还以为他已经下班回家,所以如今猛的和他打了照面,不由得吓了一跳:“你还没走?” 曲亦直笑道:“我看二爷今天没有开汽车来,晚上想是要坐洋车回去吧?” 金玉郎一点头:“是啊,怎么了?” “这儿的工友都怠惰得很,支使他们出去叫车,那是千难万难,所以我就一直等着二爷出来,好替二爷叫车去。
还有一节,就是外头刚下起雪了,怕是路要滑,我正好可以护送二爷一程,眼看着二爷到家了,我也好放心。”
金玉郎那脸上本来就带着一点笑意,如今听了曲亦直这一番话,那笑意加深扩大,嘴里也“哟”了一声:“你倒是挺有心。”
然后,因为不大把曲亦直当人,所以他一边向外走,一边又随口发了感慨:“我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当官了,原来我不拿做官当好事,嫌它劳神,可是如今这么一看,当官也有当官的好处,起码总有人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你,也挺好玩。”
曲亦直听了这话,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跟着金玉郎走了几步路后,才附和道:“是呢,凭着二爷的身份,想要弄个官儿做,绝不是难事。
二爷若是将来在仕途上发达了,我借二爷的光,也能荣耀荣耀。”
金玉郎没理他这话。
及至走出了报馆大门,他被寒风吹得直哆嗦,曲亦直倒是满不在乎,一路小跑着去了街口,连呼唤带招手,将停在街口的一辆洋车叫了过来。
然后他请金玉郎坐上去,自己随着洋车一路小跑,又单手扶了一侧车篷,以防翻车,因为道路覆着一层薄雪,果然是滑。
车夫受了曲亦直的嘱咐,跑得很加小心,如此跑过了两条小街,眼看着再转两道弯就要到达金宅,那车夫却是慢慢停了脚步。
金玉郎一路都在车上发抖,曲亦直也是喘得发昏,两人昏头昏脑的一起向前望去,就见前方路上躺着个人,路窄,这人拦路横躺,留出的通道可以让人走过去,但是洋车若也想通过,那么一侧轮子怕是就要轧着他的脑袋。
不知道这人在路上躺了多久,反正路灯之下,就见他已经被雪蒙盖了周身。
天气一冷,这样的“路倒儿”就多了起来,那无家可归的穷苦人,一切苦楚都可以忍受,唯独抵御不过饥和寒。
车夫没了主意——硬从尸首脑袋上轧过去,那太缺德,但把尸首拽起来拖到一旁扔着,也不算很妥当,直接去报告巡警呢,又没那个时间,毕竟车上的客人还要赶路呢。
车夫犯了难,犹豫了五六秒钟,这个时间不算长,可曲亦直那边已经叫了起来,让车夫快些绕路走,不要对着个冻死鬼发呆,车夫自己不嫌晦气,车上的二爷还禁不住冻。
车夫非常同意曲亦直的观点,扶着车把就要调头,然而这时后头的金玉郎忽然说了话:“哎,你们看,那人好像动了一下。”
曲亦直指挥车夫继续调头,同时随口附和道:“那可能就是还没死。”
金玉郎问道:“那就让他这么躺着继续睡?雪要是下大了,会不会冻死他啊?” 曲亦直心想雪大不大,这人都得冻死,但是对待二爷,他不能不把话说得婉转恭敬一点:“二爷别管他了,那都是要饭花子一类的人,怎么着也活不过这个冬天的。”
他的本意是把这问题敷衍过去,哪知道金玉郎最近正对要饭花子感兴趣,一听这话,竟是跺了跺脚:“停下停下,我看看这个要饭花子去。”
“二爷,您看那个干什么?那又不好看。”
“我就是要瞧瞧他能有多不好看,心里好有个数。”
这句话又让曲亦直没法接,而车夫停了下来,金玉郎已经跳下洋车,小跑着到了那垂死之人跟前。
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他饶有兴趣的弯下腰,想要以这个人作为素材,好供自己提前想象出金效坤的死相。
偏巧他一弯腰,地上这人仿佛有所知觉一般,微微的扭头面向了上方。
灯光直照着他的面孔,金玉郎就见这人虽然胡子拉碴,但是面目还挺年轻,甚至都算不上肮脏憔悴,唯有一处恐怖:他只有一只眼睛。
完好的是右眼,半睁半闭的,左眼眼皮则是凹下一个深坑,眼皮上还浮凸着纵横纠结的红疤。
金玉郎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不说是多么的美丽,至少也全是平头正脸,所以这人的面貌既让他感觉可怕,又让他忍不住深深弯下腰去,想要把这可怕之处看个仔细。
看着看着,那人缓缓睁开了右眼,向着他呻吟了一声。
金玉郎一抬眉毛,做了个惊讶表情,因为那人的声音和面貌组合在一起,忽然让他生出了熟悉之感。
他迟疑着出了声:“你是……” 一只眼的嘴唇开合,也发出了微弱的疑问:“金……玉郎?” 金玉郎回以同样的疑问:“师爷?” 金玉郎就这样,在回家的路上,捡了个奄奄一息的故人。
其实他和这位师爷并没有什么交情,他在山上做人质的时候,师爷也正在山上筹划着寻死,他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雌雄双煞身上,根本就没留意过这位师爷,而师爷忙着寻死,则是对于一切活物都不抱兴趣。
可是虽然没交情,但毕竟他认得他是师爷,师爷也认得他是金玉郎,那再让他眼看着这人静等着冻死,他就有点不忍心了。
师爷已经冻硬了,站不起立不住,幸而车夫和曲亦直都是健康的青年人,再加上一个金玉郎以及一辆洋车,三人一车合作,总算是把他运送到了金宅门口。
金玉郎给了车夫五块钱,让他把曲亦直拉回家去,车夫欢天喜地,生怕这笔生意黄了,都不容曲亦直多说话,将他搀上车去,拉起洋车就跑上了路。
那边车夫拉着曲亦直飞奔而走,姑且不提,只说金玉郎叫了门房里值夜的仆人出来,让他把师爷直接背去了自己院里。
院内正房灯火通明的,证明他的太太还没有睡,而他走了好几天,今天夜里忽然回了来,太太分明听见了声响,但是只做不知,坚决不肯出门迎接他。
这倒是正中了他的下怀——他即便是在闲极无聊的时候,也不想寻求傲雪的陪伴,何况现在他可不闲,他刚悄悄弄了个独眼龙师爷回来,他忙死了。
师爷在一间温暖的小书房里,使出了豁命求生的力气,喝了一碗热糖水。
热糖水下肚,他火速的还了阳,金玉郎让仆人给他拧了一把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让他的神魂也归了位。
小书房里亮着电灯,铺着地毯,摆着书架书桌以及一架小沙发。
金玉郎坐在沙发上,师爷委顿在旁边的地毯上,双手捧着一只大茶杯,杯中热气腾腾,是新的糖水。
“金先生,你的救命之恩,我是不会忘记的了。”
师爷哑着嗓子说话:“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金玉郎,为了可以正视他,所以俯身用胳膊肘支着膝盖,几乎把脑袋伸到了他眼前去:“你怎么跑到北京来了?” 师爷啜饮了一口热糖水,然后答道:“为了活着。”
第48章 救主
金玉郎记得这位师爷好像原来是位教国文的先生,所以听了“为了活着”四个字,还以为这是某种隐喻,或者是某种诗意的语言。
然而师爷一边喝糖水,一边将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娓娓道来,他听到最后,发现国文先生并未隐喻或者作诗,师爷在即将冻毙于京城街头之前,所做的一切,当真只是“为了活着”。
雌雄双煞那一帮土匪里头,除了双煞之外,就只活了师爷一个。
果刚毅炮轰匪窝的那一夜,碎石片崩进了他的左眼,随后而来的发炎和高烧则是差一点就要了他的性命。
文县里那位主业传教、兼职行医的老英国人使尽了浑身解数,总算是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所付出的代价,就是那颗已经被碎石崩得不可救药的眼珠子。
他落了残疾,没了眼珠的左眼凹陷下去,他揽镜自照,自己看了都怕。
更可怕的是他上了通缉令,或许保安队并没有打算认真的抓他,可他一旦不小心落了网,他想保安队也不会介意喂他一粒枪子儿,正好杀一儆百,震一震附近的大小匪帮。
所以趁医院上下还没有人发现他的身份时,他带着仅有的一点点钱,偷偷溜了。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隐约记得段氏兄妹说是要去天津,他便也去了天津。
在天津混了些天,他糊里糊涂的又来了北京。
段氏兄妹,他当然是连影子都没找到,又因他这些时日饥寒交迫,且带着残疾,无论是卖苦力还是卖知识,都不够格,于是他这样一个最是怕死、最想活着的人,终于熬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在街上走着走着,一头栽下去,就起不来了。
“我不知道我这样不济事。”
他告诉金玉郎:“我以为我还能坚持几天。”
金玉郎睁着两只黑眼睛,因为对他的经历非常感兴趣,所以双眼烁烁放光:“那你怎么不去做乞丐?” 师爷喝了一口糖水:“我本来想着,过了今夜,明天就去要饭。”
金玉郎指了指他:“那你还得找身破衣服换上,要不然看着还不够可怜。”
“是的,这个问题,我也考虑到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金玉郎斜瞟着师爷,看他只是喝糖水,仿佛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向我打听打听他们的下落?你忘了?我们三个当时可是一起离开文县的。”
师爷垂眼望着杯中的糖水,金玉郎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师爷的回答,又等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对于他方才的那个问题,师爷是公然的、强行的、拒绝了回答。
因为师爷的出现,破解了金玉郎这一夜的无聊,所以金玉郎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师爷摇了头:“我没有任何打算,只想活着。
我死过一次,我死怕了。”
“那……那你今晚先活在这儿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你要是想去找段人龙,我也可以帮忙,他们先前一直住在北京,偏巧前几天上天津去了。
他们的日子不错,养你一个没问题。”
此言一出,师爷又哑巴了。
金玉郎站了起来,临走之前低头又看了师爷一眼,心想他瞎了一只眼,如果登台演话剧的话,正好可以戴上眼罩,扮个独眼海盗。
而自己凭着今夜的善举,足可以做这独眼海盗的救主。
金玉郎离开书房,就见上房的电灯全灭了,表明里面的人已经入睡。
他想这一定是傲雪所耍的把戏,她应该不会蠢到还要对自己耍性子,既然不是耍性子,那么就是想要极力避免和自己见面了。
这依然是正中他的下怀,他到厢房里睡去了。
一夜过后,金玉郎因为怀有心事,睡不踏实,所以早早的就醒了。
窗外倒是已经亮了天,可是看钟表,不过是早上七点多钟,这个时候,自然是不能够跑去找陆健儿的,所以他坐起来拥被发呆,呆了十多分钟,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夜往书房里藏了一位独眼海盗。
独眼海盗可是在大街上打过滚的,卫生状况一定堪忧,于是他伸手按了床头的电铃,把仆人叫了过来,问道:“书房里的客人,醒了吗?” 仆人抬手挠了挠头:“应该是醒了吧……二爷,要不我过去瞧瞧?” “你开柜子拿我的衣服,拿一套送过去,让他换上。
香皂牙刷也给他预备齐了,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如果他已经醒了,就给他开早饭。”
仆人领命而去,金玉郎继续发呆,不知又过了多久,院子里来了人,金玉郎隔着玻璃窗,依稀看清了那人是账房里的小刘。
小刘满面红光的,在院子里被个丫头拦了住,那丫头和小刘有说有笑,忽然二人一起扭头,迎来了个款款的身影,正是傲雪梳妆完毕,也走出来了。
小刘立刻换了正经样子,垂手站在傲雪面前,低声的开始长篇大论,傲雪且听且点头,金玉郎看着她——窗上凝着薄薄一层霜,看不真切,但可见她系着一件大红斗篷,嘴唇也红,应该是个艳光四射的模样。
显然,他一走,她就快活了。
金玉郎坐在被窝里没有动,她不爱见他,他也是同样的不爱见她。
而院中三人忽然停止谈话,像是一起被谁吓了一跳,而一个人低着头横穿院子快步走来,正是改头换面了的师爷。
师爷像个轻功盖世的高人,一阵风似的掠过院内三位,推门进了厢房,又一拐弯,进了金玉郎的临时卧室。
金玉郎上下打量着师爷,就见他这一早上可真没虚度,头脸全收拾干净了,一身西装也穿得笔挺利落,看着还真是有几分文人气度,在中学里做教员,简直有点辜负了他这个形象——如果略去他那左眼不提的话。
昨夜他对着金玉郎,还保持着淡然,今早吃饱穿暖了,他站在金玉郎床前,反倒拘谨起来:“我听这里的仆人说,你早已醒了,所以想要过来,向你道谢。”
说到这里,他扭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我是不是惊扰到了府上的女眷?” 金玉郎答道:“别管她!” 然后他伸腿下了床,站到师爷面前细看他的左眼,左眼皮上的疤痕还红鲜鲜的,他一手捧了对方的脸,另一只手伸过去,用指尖轻轻一触碰那疤痕。
然后收回手看了看指肚,指肚上并没有血,那鲜红的痕迹,果然只是疤,不是伤。
“还疼不疼了?”他问师爷。
师爷向后退了一步:“偶尔还疼。”
金玉郎也退回了床上,重新扯过棉被围住了自己:“我白天出去打听打听,哪家医院会做假眼睛。
听说德国的假眼睛最好,还能专门定制,做出来的玻璃眼珠子,和真眼睛一模一样,只是不会转。”
师爷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为我?” 金玉郎笑了:“不是为你,难道是为我?” “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看段人龙段人凤的面子?若是如此的话,那也不必。
他们并不关心我的死活,你对我好,他们也不会领你的情。”
金玉郎答道:“和他们没关系。”
“我想知道原因。”
金玉郎推开棉被,又下了床。
笑微微的再次站到了师爷面前,他说:“因为,我是个好人。”
话音落下,他自己笑了,仿佛是不好意思:“自己说自己是好人,是不是有点厚脸皮?不说这个了,师爷,我问你,你早上吃过饭了没有?” 这回他又等了一会儿,才等来了对方的回答:“往后别叫我师爷了。”
金玉郎依旧是笑:“好,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施新月。”
金玉郎用力的一点头:“好,记住了。
我现在起床,过会儿开早饭,你跟着我再吃一点。”
他指了指施新月的鼻尖,然后转身去按电铃,且按且道:“你肯定营养不良,需要大补。”
施新月盯着他的背影,一股热气在胸中鼓荡,让他一时发不出声音。
他整个人晃了晃,膝盖也软了一下,是下意识的想要跪下,给自己的救命恩人磕个响头。
他的爱情早已破灭了;他的友情,事实证明,也只是一种假象。
他所拥有的,只剩下了前方那个忙着换衣服的大好人。
白天,金玉郎带着施新月出门,当真跑了好几家外国医院,并且真在一家德国医院里找到了定制假眼的部门。
假眼的价格相当昂贵,超出了金玉郎的预算,不过他很大方的掏了钱,因为实在是对假眼珠子很好奇,宁愿多花点钱,把这个新玩意儿买回来研究研究。
而且这充当救主的滋味,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品尝。
两人沿着德国医院的走廊向外走时,他觉得自己像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皮鞋底子踏上走廊,一步一个莲花。
在这一幕剧里,他扮演神。
然后在一家旅馆里开了房间,他安顿了施新月,眼看着已经到了下午,他借用旅馆电话,联系上了陆健儿。
当听筒里响起了陆健儿那一声“喂”时,他不甚甘心的泄了气。
神的身份暂时消失了,他落回人间,又成了人家的小兄弟。
不过陆健儿的声音中气十足,兴致勃勃的,这又给了他新的希望。
第49章 晚睡者们
在陆府的小客厅里,金玉郎和陆健儿见了面,他们关门闭户,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密谈。
谈的时候,陆健儿说得多,金玉郎坐在他身旁,向前探着点身,专门将一只耳朵朝向了陆健儿的嘴,表明自己听得认真。
陆健儿板着面孔,长篇大论,平心而论,言语算不得有条理,金玉郎以为他是表达的能力有限,就只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后来他才明白,不是陆健儿无能,实在是这个复仇计划已经扩大化,里头的门道,不但一言难尽,而且他已经从复仇的主角退后成了一根导火索,对着他这根导火索,陆健儿还不便完全的实话实说。
“督理虽然年轻。”
他告诉金玉郎:“但足智多谋,绝不会随便的受人撺掇,若是发现了咱们想拿他当枪使唤,只怕先要对咱们开刀。
所以这第一步到底如何迈出去,我还无法决定。”
金玉郎想着这“第一步”,想了好一阵子,末了坐正身体,扯了扯西装前襟,微笑了一下:“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不知道能行不能行。”
这回,改为陆健儿侧耳倾听:“说说。”
二人由此,又进行了一轮新的密谋,直到午夜时分,金玉郎在陆府吃过了夜宵,这才悠悠的回了家去。
他想着自己回来得这样晚,必定可以避开傲雪了,哪知道一进院子,上房亮着灯开着门,傲雪也是刚进屋子。
门帘一动,小刘夹着账簿出了来,迎面瞧见金玉郎,他先停下来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腰笑道:“二爷也回来得这么晚。”
金玉郎指了指前方的窗户:“你们……最近挺忙啊。”
小刘答道:“亏得有二太太指导着,要不然我就是活活忙死,也算不过来这些账。
大爷想从账上拨些钱,把后头的花园子修修,明年开春正好就是一景。
结果这么一拨钱,才发现账太乱,二太太就说不能这么乱下去,要不然大爷再怎么能赚钱,也觉不出宽绰来,得把家里这些年的账好好理一理。”
金玉郎“哦”了一声,先是想金效坤果然是发了财了,都有闲心修花园子了,又想这花园子肯定是为了傲雪修的,嫂子成天跑出去玩,肯在家里欣赏花园子的人,不就是傲雪这么一位吗? “好。”
他的脸上浮出了笑意:“很好,我等着看那一景。”
小刘迈步要走,临走前又想起了件事:“二爷,今早这院儿里有个生人,穿着打扮都像您似的,那人原先来过咱家吗?” 金玉郎反问道:“怎么,你认识他?” 小刘摇了摇头:“不敢说认识,就是早上猛的那么一看,觉着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可想了一天,死活就是想不起来。”
金玉郎笑着摆了摆手:“你忙你的去吧,没事老盯着我的朋友研究什么。”
小刘答应一声,夹着账簿走了。
而他刚走出院子,傲雪掀帘子出了来,在门前台阶上站立了,大声说道:“以后你若带朋友回家过夜,请让你的朋友到外头屋子住去,这院子里不是我就是丫头,不宜让陌生的男子随便出入。”
金玉郎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胸膛:“你看我陌生不陌生?” 傲雪根本都不正眼瞧他,单是居高临下,笼统的对着整座院子发话:“我无意干涉你在外面的行为,但是这个院子里的内政,我还是可以说了算的。”
然后她一转身,门内的小丫头早提前为她撩起了门帘,她昂着头迈了步,绣花鞋尖踢开裙摆,她走得稳当,除了裙摆荡漾,其余部位纹丝不动,像一座苗条俊秀的小牌坊。
后方的金玉郎没有再放什么狗屁,这让她心里颇为舒服。
金玉郎现在若是忽然死了,那她也不会乱了方寸,在金家过了这几天的日子,她过得挺不错,金效坤主外,她主内,配合得很默契——又默契,又清白,两人一天或许能见上一面,或许一面都见不上,见上了,她挺高兴;见不上,她知道他太平无事,心里也很安然。
只要金玉郎别作乱,那么她真可以这样活上一生一世。
金玉郎目送傲雪进房,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要杀我的女人。
然后他就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变得不可忍受起来,这里是他的火坑,他必须远离这里。
一转身走出去,他顶着寒风一路走向了大门口,决定去找施新月。
哪知道走到半路,有人迎面走来,步伐匆匆,却是他哥。
迎着金效坤停住了,他忽然想笑,心想今夜这是怎么了,一个一个的全不睡觉? 金效坤低着头走路,都要走到金玉郎眼前了,才猛然抬头发现了这个弟弟。
惊讶的“哟”了一声,他问金玉郎:“这是刚回来,还是又要走?” 金玉郎答道:“要走。”
金效坤伸手抓住了他的一条手臂:“这个时候,外面一没吃二没玩的,还要走到哪里去?”随即他柔和了语气:“你听话,回去和太太休息,大半夜的别乱跑了。”
金玉郎对着金效坤眨巴眼睛,因为他活到这么大,第一次从大哥口中听到这么有温情的话。
这话不好,听了难受,他宁愿金效坤对他永远是公事公办、爱答不理。
而金效坤见他不回答,以为他听了自己的话,是正在犹豫,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催促道:“快去,听话。
年轻的小两口,哪能总这么赌气?你回房去,她要是埋怨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气量大些,只当听不见就是了,别和她一般见识。”
他且说且行,金玉郎不由自主的随着他做了个向后转。
金效坤的手从他的肩膀移到了他的后背,哄孩子似的拍了他两下,同时轻声的絮絮叨叨,还是劝他去和傲雪好好过日子。
金玉郎走了几步,忽然扭头问道:“大哥,你怎么这么有闲心管我?年关可要近了,你今年的债务问题怎么样?能解决吗?” 话音落下,他一阵惊悚,因为金效坤居然毫不掩饰的笑了一下,这一笑可是笑得够大,眼角都聚出了清晰的细纹。
笑过之后,他又拍了拍金玉郎的后背:“放心吧,能解决。”
金玉郎还不死心,倒要看看金效坤今夜发的是什么疯:“你今年赚到钱啦?” 金效坤转向金玉郎,给了他一张笑脸:“今年的情形好一些。”
金玉郎盯着他那张笑脸,发现金效坤居然可以笑得一脸慈爱,好像自己的亲爹转世回魂。
“大哥。”
他又试探着开了口:“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讲,就是我已经结了婚,结了婚就算是大人了,往后,我也往家里交些家用吧。
要不然,我们原本已经分了家,我还要带着太太吃你一口,有点儿……不合适。”
金效坤不假思索,直接摇了头:“你有这个心,很好,但是不必。
我身为大哥,本来就有照顾弟弟的义务,况且现在家里不缺这笔钱。”
“你没义务,父亲已经在遗嘱上给我们分了家了。”
“可我们终究是兄弟,财产可以分,血缘关系不能分,对不对?” 金玉郎打了大冷战,然后抱着肩膀说道:“哥,我不和你慢慢走了,我好冷,我要跑回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