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人凤笑得一歪身靠了车门:“对,让伙计拿花纸盒子装好,上面再用彩带系个蝴蝶结。”
金玉郎陪着他们笑了几声,忽然把笑容一收,向后仰靠了过去,又将双臂环抱到胸前:“我知道我的做法挺可笑,但我就只有这点脑子,只想出了这个办法。
你们厉害,你们帮我想个好主意?金效坤现在打的是什么算盘,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他对我又动了杀心,那不用他自己雇凶,果刚毅,就是差点把你们轰成渣子的那个团长,就能派人要了我的小命。”
说到这里,他向前探身,轻轻一拍段人龙的肩膀:“龙,你这么会交朋友,能不能花点钱,也买个团长当当?正好你原来做过土匪,兵匪一家,你都不算改行。”
这一段话让他说得咬牙切齿,段人凤立刻察觉出了异样,立刻凑过去细看了他,一看之下,她后了悔——自己方才光顾着哈哈哈,没想到金玉郎气得眼中都闪了泪光。
她不习惯低声下气的哄谁,看清之后坐正了身体,她清了清喉咙,向着前方哥哥说了话:“那个……一个团长,要多少钱?” 通过后视镜,段人龙瞟了她一眼:“不是钱的问题。”
随即他补充了一句:“不只是钱的问题。”
段人凤说道:“也得有关系。”
段人龙点点头:“对,也得有关系。”
兄妹二人一问一答,金玉郎定了定神,插了一句:“我有关系,我和连毅有亲戚关系。
我看出那人不正经了,可我不怕。
他要是敢拿我当个兔崽子对待,我就把金效坤搬出来对付他。
我毕竟还是金家的二爷,金效坤那么要面子,如果我在外面受了侮辱,他身为金家的家长,愿不愿意都得出面。
明晚,或者后晚,我以我和傲雪两人的名义,请连毅的客,先把我和他的叔侄关系敲定了再说。”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你们两个也真是神经过敏,我又不是大姑娘,在外面交个朋友有什么可紧张的?怕我被人占了便宜去?” 段人龙刚要反驳,不料段人凤忽然发了话:“停车。”
他和这妹妹心意相通,段人凤一发话,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手脚已经操纵汽车靠了路边。
及至汽车停稳当了,段人凤转向金玉郎:“你下车。”
金玉郎一怔:“干什么?我下午想和你们——” 段人凤冷眼盯住了他:“下车,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今天下午我们有事,没工夫陪你玩。”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是清凌凌的冷,目光说不上是寒光还是凶光。
金玉郎疑惑的看着她,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变了一副面孔。
犹犹豫豫的推开车门,他有点怕她,也有点信她,信她不是无缘无故的翻脸,必定是有个不为人知的原由。
及至独自站到路边了,他疑疑惑惑的目送汽车远去,心中像那汽水冒泡似的,忽然又咕嘟咕嘟的生出无数细微模糊的希冀——他无法确定段人凤接下来是要干什么去,但是他对她有期望。
攀任何人的高枝,都不是桩易事。
他并没有特意的想要利用段人凤,但他认为她和她的哥哥,既然是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了,就有义务为自己分忧。
秋风中的寒意越来越浓了,他紧了紧身上外套,沿着大街向前走,打了一个冷颤过后,他像是被冻出了个灵感,突然感觉自己或许真是没有必要去高攀连毅——段氏兄妹若能为他代劳,他又何必亲自出马呢? 他打了个喷嚏,感觉自己是个千手观音,就算没有一千只手,至少也是个六手观音,除了自己先天所带的这两只外,还有段氏兄妹那四只。
将来若有机会,若是还能遇上段人龙段人凤这样的有缘人,那么他不介意再给自己增添几双手。
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多手多脚的人形,他感觉自己像是从观音变成了爬虫,非常有趣,就忍不住迎着寒风微笑了。
一边笑,他一边又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来得响亮,饶是他用手捂了嘴,还是把自己震了一下子,甚至一辆过路的汽车都在他身旁来了个急刹车。
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有点心虚的望向汽车,他心想难道我这一喷嚏把人家汽车夫也给吓着了? 这个时候,汽车的后排车门开了,有人弯腰跳了下来,扶着车门仔细看他:“你是不是金玉郎?” 金玉郎瑟缩着将双手插进衣兜里,也歪着脑袋认真看他。
二人对视了片刻,金玉郎轻声问道:“陆健儿?” “是我。”
金玉郎登时来了精神:“你从德国留学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然后不等陆健儿回答,他张开双臂扑了上去,先和对方行了个拥抱礼。
原来那陆健儿和他曾做过若干年的同学,论年纪,陆健儿本应该做他的学长,可因这位陆君幼年一直跟着个老夫子读古书,读得头脑僵化落后了时代,所以十几岁时才第一次进了洋学堂的门。
在学校里,这位陆健儿同学活得不算快乐,因为所有科目的成绩——包括他学了好些年的国文——均是一塌糊涂,仿佛他整个人由榆木雕刻而成,外界的知识丝毫不能渗透。
除了他那尊人身宛如木质之外,他似乎也不大有灵魂,至少是不大有表情,永远冷漠,看着倒是标准的少年老成、城府深沉。
金玉郎当年和他交朋友,既不是看上了他雕像般的外在,也不是看上了他死灰般的灵魂,完全只是图他个子高拳头硬,而且老子是个手握实权的大军官。
他们所读的洋学堂乃是一间男校,里头的男孩子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淘气少爷,在学堂里以惹是生非为正务。
金玉郎天生不是那舞刀弄枪的种子,为了免受顽劣同学的欺侮,正是亟需一位保镖,于是鹰叨兔子似的,他一嘴叨住了这位木头木脑的陆健儿。
两人做了两年多的好朋友,后来因这陆健儿实在是念书不成,年纪也有十八九岁了,所以陆家索性把他送去了德国学习军事,说起来也算是一位留学生。
两人临别之时,陆健儿竟然也显露出了几分人性的光辉,对着金玉郎洒了几点惜别之泪。
金玉郎则是慷慨得多,直接向着他嚎啕了一场。
嚎啕过后,两人分别,金玉郎认为自己和陆健儿已然缘尽,故而立刻将其抛去了脑后。
两人一别五年多,如今再相见,虽然陆健儿并没有如何变样,但金玉郎还是很费了一点力气,才又认出了他。
陆健儿见了老朋友金玉郎,是发自内心的挺高兴。
金玉郎看他是块榆木疙瘩,他看金玉郎也是个糊涂种子。
和糊涂种子交朋友是最安全的,因为双方就单只是交朋友,谈不上互利,更谈不上互害。
放开金玉郎后退一步,陆健儿上下端详了他:“我早就在汽车里看见了你,但是你长得这么高了,我有点不敢认。”
金玉郎笑道:“我当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呢,没想到还有见面的一天。”
陆健儿的嘴角略微动了一下,这就算是他的微笑了:“我迟早是要回来的嘛。”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再说回来了也没见你找我。
要不是今天在大街上遇见你了,我还是不知道你在哪儿。”
说着他又打了个喷嚏。
陆健儿见状,便将车门大大的推开:“你上哪儿去?坐我的汽车吧。”
金玉郎没客气,瑟缩着钻进了汽车:“我哪儿也不去,我回家——”他忽然想到家里有个碍眼的太太,于是又改了口:“不,不回家,我去万国时报的报馆。”
陆健儿也坐了上来,关了车门:“你现在长住北京了?” 金玉郎扭过头望着他,依旧是笑:“家父家母前两年都去世了,我去年搬到了这边的家里过日子,这边家里人也不多,就是一个大哥,一个大嫂。”
陆健儿知道金家的情况,听了这话,吃了一惊:“我记得伯母的年纪并不算高,怎么——” 金玉郎摇摇头:“家母比家父走得还早,大概人的寿数是定了的,也不在年高不年高。”
然后他转向前方,让汽车夫在路口拐弯。
陆健儿沉默片刻,又问:“你到报馆去干什么?去玩?还是有事?” “万国时报的东家是我大哥,从我上个月结了婚后,我大哥就让我到报馆学着管事,成家立业嘛。
不过我不行的。”
他含羞带愧的对着陆健儿笑:“你知道我,你去德国没几个月,我就退学不读了,我的水平也就是写写信,哪能办报纸?不过今天太冷了,我不去报馆不行,再不去躲一躲,我就要冻出病来了。”
陆健儿虽然貌似木雕泥塑,其实暗藏灵魂与智慧,并非真的榆木疙瘩。
所以听着金玉郎这一席话,他感觉疑点重重,几乎就是没听懂。
第38章 无中生有
汽车停在了报馆门口,金玉郎相当的热情好客,一定要请陆健儿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坐。
陆健儿正好也是闲着无事,就跟着他进了报馆大门。
报馆这种地方,自然不会富丽堂皇,而金玉郎御用的马屁精曲亦直还未回来,所以在把陆健儿让进办公室后,金玉郎亲自出马,泼泼洒洒的用托盘端了热茶进来。
陆健儿,在做十七八岁大少年时,看着是块榆木疙瘩,可如今他长了年纪,有了身份和派头,那个榆木疙瘩的劲儿就起了变化,从木雕泥塑进化为了喜怒不形于色。
在办公室里原地转了一圈,他见这里算是名副其实的“斗室”,便说道:“这屋子可不怎么样,亏你坐得住。”
金玉郎搬了一把椅子给陆健儿,然后自己找地方先坐下了:“比在大街上冻着强。
现在这么早,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去玩。”
“回家嘛,你不是说你上个月刚结了婚?新婚燕尔,不陪太太?” 金玉郎摇摇头:“我们感情不好,她不喜欢我,不用我陪。
当然,我也不喜欢她。”
“不喜欢结什么婚?” “大哥定的。”
他抬头对着陆健儿,茫茫然的笑了一下:“大哥喜欢。”
随即他换了话题:“哎,你是不是也长住在北京了?” 陆健儿一点头:“是的,我现在是跟着家父做事。”
金玉郎刚想问他所做的都是何事,然而及时管住了嘴——现在不是问这话的时候,问得太急,只怕会显得自己庸俗,专关心老朋友的功名利禄。
陆健儿这时又问:“伯父在的时候,你们都是在京津两地各住各的,怎么如今反倒凑成了一家?是因为经济的原因?还是你大哥又对你讲起兄弟感情了?” “我不知道。”
金玉郎答得不假思索:“大哥让我搬回北京家里住,我就搬了。
但是和经济没关系,爸爸在遗嘱上给我留了好多钱。”
说着他笑了:“我现在可能比大哥还阔呢,大哥继承的那些实业,这个工厂那个工厂的,说是不但不赚钱,有的还要往里赔钱。
反正我们家是一代不如一代,大哥的本事不如爸爸,我更别提,是个废物。”
陆健儿登时就听出了金家大哥有问题——穷大哥把在遗嘱上占了便宜的异母弟弟召回家里,无所图才叫怪了。
金玉郎伸手拽了他一把:“别站着啊,你坐。
晚上你有没有空?你一定要有空。
今晚我请客,庆祝我们久别重逢。
就定仙宫饭店吧,那里清静些。”
陆健儿刚要同意,然而金玉郎又变了主意:“不对,应该是你请我。
你回了国不告诉我,当初我白和你好了,你欠了我一份情。”
陆健儿最不缺少的就是钱,最不怕的就是请客,向着金玉郎一点头,他答道:“没问题。
下午我还有事要办,晚上六点钟,我派汽车过来接你。”
金玉郎站了起来:“不用你接。
你有事就去忙你的,反正这回我知道你回来了,我们又都是住在北京,将来见面日子多着呢。”
他拍了拍陆健儿的肩膀,陪着他往门口走。
及至把这陆少爷恭送走了,他灵机一动,也出了报馆大门。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金玉郎和陆健儿在仙宫饭店的雅座里又见了面。
这回金玉郎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陆健儿的消息了——陆健儿已经和他不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原来这陆健儿现在出行是要带护兵的,而他下午所见到的陆健儿,还算是轻车简从、微服出行。
金玉郎不信这块榆木疙瘩能凭着他自身的本领,获得这般身份和地位,就算他是老树成精也没用,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父亲又升官了。
他立刻就想重拾自己和陆健儿的友谊,可转念一想,又意识到陆健儿现在肯定不缺朋友。
物以稀为贵,朋友也是如此,自己如今在陆健儿眼中,大概算不得什么可贵的人物,所以这事还急不得,一旦露出了趋炎附势的丑态,岂不是更要掉价? 心里噼里啪啦的拨了一通算盘,最后这金玉郎进入雅座,对待陆健儿是半句客气话都没说,只笑眯眯的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瓶洋酒,然后将酒瓶郑重的送到了陆健儿面前。
陆健儿接过酒瓶,去看上面的标签,看过之后笑了:“三十年的白兰地,很好。”
金玉郎这才走去角落,将大衣帽子脱下来挂上了衣帽架:“下午买的。
这里的菜不错,但是一直没有好酒。”
然后他转身走到陆健儿旁边,坐了下来:“可惜我只能喝一点点。”
陆健儿问道:“你当年不是海量吗?我第一次醉酒,还是在你家里呢。”
他做了个冥想的姿态:“记得那是夏天,到你家里本来是想喝冰镇果子露,但是没找到果子露,你就拿来了一瓶葡萄酒,是吧? “就因为当年海量,闹到了胃出血,差点丢了命,所以如今再怎么高兴,也只能喝一点点了。”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点声音:“怎么外面还有大兵站岗?进门的时候瞧见那两个兵,吓了我一跳。
你当年说你去德国是学习军事,现在毕业回来了,是不是也当军官了?” “没有没有。”
陆健儿连连摇头:“我在德国也不过是混日子,没有什么成绩。
现在回了中国,也无非是给家父做做助手,处理一些杂事。”
“那,德国话你总学会了吧?” “也是马马虎虎。”
金玉郎听了这话,认为陆健儿并非谦虚,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位陆大少爷本身就是个马马虎虎的存在,若真能精通点什么,才叫奇了怪。
右眼眼皮忽然跳了一下,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结果放下手后,眼皮又是一跳。
他心里纳罕,心想自己这眼皮跳得奇怪,就算右眼跳灾吧,可这灾又会落到谁身上呢?自己身上?自己近来本本分分的,难不成金效坤又惦记上了自己的小命?不是自己,就是别人,可自己唯一的至亲——名义上的——就是太太傲雪。
太太遭灾倒是没关系,甚至还算是个乐子,可以让他看着解解闷。
猛然间的,他想起了那两个姓段的,一颗心登时扑腾腾的大跳起来。
真的,怎么把那二位忘了呢?那二位不正是一对惹事精的化身吗?可现在是急也白急,谁知道他们又玩到了哪里去?况且陆健儿还等着和他继续叙旧呢。
金玉郎这眼皮,跳得当真有缘故。
在他和陆健儿分享那瓶三十年的白兰地时,几条大街外的小翠芳家中,灯火通明,室内温度已经升到让段人凤汗流浃背。
她的短发湿漉漉的向后梳过去,紫缎子马甲箍着她薄薄的腰身,马甲也透出了似有似无的汗意。
她站着,段人龙在一旁坐着,胳膊肘架上赌桌边沿,他和妹妹各走一个极端,段人凤越是热,他青白着一张面孔,越是冷。
两人对面,是一贯和蔼可亲笑眯眯的连毅师长。
连毅上身只穿了一件月白绸子的单褂,领口解开了,袖口挽上了,他的额头上也见了汗,并且是罕见的没了笑模样。
赌桌桌面平平的紧绷着一层暗绿呢子,电灯光亮到了夺目的程度,将桌上的几行骨牌照耀得生了辉。
四周静静地站了一圈观众,全都屏住了呼吸。
有好心眼的厚道人,壮起胆子伸手扯了段人龙的胳膊一把,意思是劝他见好就收,结果是被段人龙不耐烦的一把甩了开。
这是已经持续了三小时的一场豪赌,豪赌的双方是连毅和段氏兄妹。
在前三个小时里,他们各有胜负,连毅先是输了十八万,后又扳回了十六万,这样的拉锯战让这三个赌徒兴奋而又烦躁,甚至赢十万输十万这种程度的大起大伏,都开始变得乏味起来。
尤其是段人凤——段人凤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其实根本不是奔着钱来的,前三个小时的豪赌不过是一种铺垫,她是要以此把连毅的热血煽到脑子里去,要让他红了眼睛和自己来个最后一搏。
赌品见人品,凭着她对连毅其人的了解,她相信他再怎么疯狂,也绝不会将全部身家押到一场赌局上,他目前能够调动的现款,也就只有那么二十来万,一旦二十来万输光,他要么收手,要么以物抵钱,譬如说,拿房契地契充当钞票。
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她会拿话激他几句,既不能让他一无所有的临阵脱逃,也不能让他硬着头皮真派人回家拿房契地契去。
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物,只要他发一句话,给自家哥哥一个团长当。
现在这个天下大乱的年头,当官是不需要资格的,上头有人就行;如果上头没人,那么手里有枪也行。
金玉郎不是总眼馋金效坤有个团长朋友吗?好孩子,别眼馋,段人凤在心中告诉他:人家有的,咱们也会有。
一时没有也没关系,我会给你无中生有。
第39章 赌局
段氏兄妹是天生的赌徒,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段人龙更狠一点,而段人凤更“灵”一点。
在得知了金玉郎那要攀高枝的企图之后,她让整桩事件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眼前有电光一闪:主意出来了。
于是她立刻将金玉郎撵下了汽车。
避开了金玉郎的耳目,她向哥哥讲述了自己的计划。
段人龙仔细听了,没挑出毛病,也没斟酌过后果,直接就表示了同意——他们兄妹在大部分的人生里,都是靠着直觉和运气生存,欲望是他们的人生方向,而他们的理智和他们的灵感一样,永远短暂得如电亦如露,说不准什么时候一闪而过,救他们一命。
金玉郎是他们柔弱的挚友,是他们愚妄的弟弟,当初没有他们相救他早死了,如今没有他们相助,他也一样不会有好下场。
他的妻子要背叛他,他的兄长要谋杀他,他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想要寻找靠山与救兵,但是除了他们兄妹之外,世间又有谁能以真心待他? 他显然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么的像个小玩物。
幸亏有他老子给他留下了百万遗产,金钱为他增添了身份与声势,否则他还有什么是真属于他自己的?以他那点心术,他连做小白脸混饭吃,怕是都难。
段人凤一度怀疑金玉郎是深藏不露的厉害人物,后来这怀疑日渐消散,她越是观察他,越感觉他还是傻。
这样的傻小子让她没法高看他,也让她没法扔了他不管。
一切都在按照段人凤的计划进行——或者说,是基本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唯一的变数是运气,对着连毅,他们兄妹不敢耍花招,全是凭着经验和感觉下注。
连毅做为一名资深赌徒,眼睛太毒了,一旦发现他们出老千,很有可能会当场拔枪毙了他们。
段氏兄妹向来赌运亨通,然而连毅的运气也相当不赖。
筹码在赌桌上堆成了山,倒过来又倒过去,如此直到了将近午夜的时候,连毅才终于如了段人凤的愿,红了眼睛了。
他面前只余下了几枚筹码,头发原本是一丝不苟梳过去的,如今乱了几绺,一张原本保养良好的白脸,如今也变成了红里透出苍青。
双方赌到了这般时候,已经到了不肯吃也不肯喝的境地。
小翠芳早就预备好了宵夜,可是连着鼓了几次勇气,还是没敢出声劝他们歇歇再战。
观众们也是全哑然——如果输家是段氏兄妹,那他们会出言劝他们赶紧收手,二人都是无根无基的青年,他们敢劝。
可现在输家是连毅,连毅是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兼不偿命,谁知道他现在输得还能不能听懂人话?谁敢劝他? 方才和连毅对阵的人是段人龙,这时他故意探头看了看对面散落的那几枚筹码,然后笑了,把自己面前的筹码山向前一推。
连毅刚叼上了一支香烟,这时扭头让小翠芳给自己点了火,然后深吸了一口,喷云吐雾的转向了段人龙,对着筹码山一抬下巴:“这是什么意思?” 段人龙笑道:“之前的账全不算。
咱们现在把它分了,一人一半,重新再来它一场。”
连毅在缭绕烟雾之中,向着段人龙一笑:“桌上的筹码值五十万,你说不算就不算了?” 段人龙和妹妹对视了一眼,随即转向连毅:“不算了。
今天玩得痛快,在赌场上,锋老算是我们的一个知音。
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所以今晚钱是小事,玩是大事。”
连毅回头向着后方暗处做了个手势,那暗处先前一直坐着个年轻军官,这时见了他的手势,便站起来迈步向外走去。
连毅目送了那军官出门,然后重新转向了段人龙。
把手里的小半截香烟摁熄在了烟灰缸里,他微微的向前探了身:“如果我是赢家,我可不会跟你算了。”
段人凤这时忽然开了口:“我们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大方。
我们当您是知音,知音难求,比钱贵重。”
连毅又给自己续上了一支香烟,同时用目光扫射了前方二人:“你们两个,谁说了算?” 段人龙端起手边茶杯,喝了一口热茶,然后答道:“我们两个一条心,谁说了都算。”
连毅的目光力道十足,同时又仿佛带有黏性,舌头一样的横舔过段人龙,盯住了段人凤。
段人凤的手指也夹了香烟,香烟雪白纤细,手指也是雪白纤细,她差一点就是个风流荏弱的清秀佳人,然而不知道是人生中哪一步出了岔子,让她和佳人拉开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迎着连毅的目光,她一口一口的吸烟,怕连毅的人太多了,但是她不怕,因为她是人生如梦,不把活当真,也不把死当真。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小翠芳这时审时度势,嘤嘤的说了话,还是想让他们歇一歇,把夜宵吃了。
兴许肚子里一有了热食儿,这三个人就会恢复理智、及早结束这一夜的赌局。
然而他那话刚开了个头,连毅忽然问段人凤:“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段人凤答道:“我爹是个赌徒,后来死了。”
连毅点了点头,又问:“你多大了?” “二十一。”
连毅略一心算,随即说道:“可惜我儿子命短,要不然,我们可以结个亲家。”
段人凤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小翠芳贼心不死,见这牌桌上又静下来了,连忙再次开了口:“师长——” 结果他那一厨房的夜宵还是没能推销出去,因为有人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段氏兄妹抬头一看,就见他正是方才出门的那名军官。
年轻军官这一路显然是走得相当急,走到连毅跟前时,还呼呼的喘着粗气。
将腋下夹着的一只紫檀木匣双手放到连毅面前,他没说什么,直接后退几步,藏回了暗处。
连毅打开匣盖,从里面拈出一沓子字纸,往面前桌上一放:“叔叔不占你们小孩子的便宜,来,看看,这些够不够咱们玩到天亮的?” 段人龙胳膊长,伸手抓起了那沓子字纸,段人凤凑过去,看清了那一张张全是房契,房子有北京的,也有天津的,天津的房子全位于英法两租界,租界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想必那房屋也全是昂贵的小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