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作者:尼罗
简介
阔少金玉郎被土匪段氏兄妹绑架,他的兄长金效坤以此为契机,对他实施了一场打着剿匪旗号的谋杀。
段氏兄妹图财不成,反倒阴差阳错的和金玉郎成了同路人。
而金玉郎死里逃生离开险境,在段氏兄妹的辅助之下,开始了复仇。
楔子
民国十四年,北京,金宅
金效坤独坐在书房里,他端正的肩背倚靠着同样方正坚硬的椅背,椅子后头是曳地的白纱窗帘,帘外是金黄的暮色。夏末秋初的傍晚,还有着相当潮热的暑气,然而金效坤这间书房遗世而独立,就只是阴森森。
大写字台坐落在他身前,台面上铺着大玻璃板,玻璃板下垫着一层墨绿色天鹅绒布。写字台上除了文房四宝就没别的了,台面像镜子似的,映出了金效坤的面容。他今年三十出头,生得挺拔冷峻,人是长条条的高个子,脸也是长脸,剑眉星目,鼻梁高而直,是有气派有威风的相貌。一个人长成了这个样子,那这辈子就只适合穿西装坐汽车吃大菜了,别的平凡活法,都有点配不上他。即便他肯屈尊做个贩夫走卒,或到公司里当个小职员,旁人看着,也要感觉不对头,两个字概括之:不像。
书房没有开电灯,晚霞的光芒将金效坤烘成了赤金颜色。而在长久的端坐过后,他缓缓扭头,望向了墙壁上的大镜框。镜框里是一张大号的全家福照片,里面有他的父亲、母亲、姨娘、太太,以及弟弟。弟弟玉郎规规矩矩的站在父亲身边,抿着嘴笑,大眼睛微微的眯了,看着只有黑眼仁,魔鬼一样。
金效坤极力的想把这个姨娘养的弟弟推到魔鬼阵营里去,否则他没办法对他下狠手。于是他又想起了许多细细碎碎的旧仇,比如父亲是如何的偏心姨娘冷淡母亲,又比如自己这些年来活得兢兢业业,做父亲的左膀右臂,可最后到了分遗产时,巨额的现金和大片的田庄却是全归了弟弟,而自己所得的报馆与工厂全都负债累累、濒临破产。他这两年拆了东墙补西墙,没有任何建树,完全就只是为了这些债务奔波。而那个绣花枕头似的弟弟,却傻人有傻福,可以坐拥着金山吃喝玩乐。
他嫉妒金玉郎,这嫉妒不足与外人道,一是他比金玉郎年长了十多岁,是大哥哥和小弟弟,简直不算是一代的人;二是他自懂事起就知道要强上进,无论做人做事,都是公认的漂亮,他这样一位在社会上有地位有名誉的高尚绅士,怎么会嫉妒一个糊里糊涂的纨绔少爷?
外人看着是不会,他自己高风亮节,也认为不应该。如果不是天津的纱厂在火灾中毁灭殆尽,如果不是北京的报馆因为言辞不慎被封,如果不是债主子已经逼上了门来,那么他真可以把这嫉妒一口咽下,慢慢的消化一辈子,永远不为人知。
但是如今到了非常时期,他需要这嫉妒之火窜出火苗子来,非得有如此大火烧灼着,才能逼得他红了眼铁了心,做一次大恶人。
太阳将要落山了,晚霞却像回光返照一样的大盛起来,照得满室红光。
第1章 他的未婚妻
金效坤携着噩耗到达连宅时,连家二姑娘傲雪,正在对着她大姐发表高见。
连家人口少,主人只有一位,就是这位十八岁的连二姑娘,也有三位仆人,一位是二姑娘的奶妈子,担任管家兼女仆,一位是奶妈子的小孙子,刚满十岁,负责跑腿和淘气,还有一位老掉牙的老头子看守门户,算是司阍。仅从这三位仆人的面貌来看,就可以得知连家这日子过得只能算是凑合,但话说回来,二姑娘毕竟是个姑娘,一个姑娘能够自己顶门立户,就得说是不弱。
傲雪人如其名,长得真像一株雪中红梅,细长身量,雪白面孔,眉眼都像是用墨笔描画过的,有形有色。要说姿容,她是冷艳端庄那一派的,小脸蛋若是再板起来,就更有威了,好似一位初出茅庐的西太后,只等着将来嫁人生子发了福,便要重如泰山、镇住全宅。
现在她还待字闺中,但是成天已经是足够操心。她的大姐,傲霜,今年也奔三十了,年纪好似全活在了狗身上,一点长进也没有,嫁了个屁用没有的美郎君,常年的在婆家挨累受气,不但不能傲霜,反倒被恶婆婆和大姑子摧成了一团残菊。今天她好容易得了个回娘家的机会,家里父母都没了,她有冤只能对着妹妹诉,然而刚诉到一半,就被妹妹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你还有脸说?”傲雪站在她面前,横眉立目,两边嘴角向下撇撇着,虽然没有张牙舞爪的比比划划,但气势和声浪也已经很逼人,唾沫星子——拿文人的话讲,是“几点香唾”——都喷上了她的脸:“你长嘴长手是干什么的?关崇英他姐姐骂你,你不会还口?他姐姐打你,你不会还手?她不过是个守了寡回娘家的大姑子罢了,又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上人,你怎么就那么贱,孝敬了公婆还不够,非要连她也一起孝敬?”
大姐含着眼泪嘀咕:“我吵不过她……”
“那你回来对我哭天抹泪的,又是什么意思?你吵不过她,要请我替你出头?”
大姐一听,吓得魂飞魄散:“你可别,你要是和她闹翻了,我还怎么回关家去?”
“你就那么稀罕姓关的?回不去就回不去,我分你一口饭吃,留在娘家也饿不死你。”说到这里她一甩袖子,转身往外走:“你等着,我上关家去!今天非给你讨个说法不可!”
大姐慌忙起身追她,连家当初也曾是富贵人家,至于那富贵的程度,只看她家走了二十多年的下坡路,还能余下一座小四合院和些许闲钱让二姑娘安身,便能推想出来。也亏得现在只剩了一座小四合院,所以大姐推门只往外追了一步,就又把脚缩回房来——不用追了,隔着院门内的照壁,她听见了妹妹的声音,妹妹这是刚一出门就遇上客人了。
客人就是金效坤。
傲雪使着性子带着气,正大踏步的往外冲,万没想到金效坤下了汽车,也正要往里进,两人走了个顶头碰,她险些投怀送抱,撞上对方的胸膛。连忙向后退了一步,她微微的有点脸红:“哟,大哥?”
连家和金家是世交,傲雪刚一落草,就和金家玉郎定了娃娃亲。傲雪自小就认识金效坤,所以虽然一个是未来弟媳,一个是未来大伯子,但是他俩没法避嫌——双方隔三差五就会见面,要避也避不了那许多,况且连家就她一个主子,她若是动辄便不见人,难道派鬼出来待客?还有一点:连家行的是旗人规矩,大姑娘抛头露面不算事,别说见个男人了,今天要是这个男人不来,她还想出兵收拾她姐夫去呢!
唤了一声“大哥”之后,她上下打量了他。他这人倒是没什么可打量的,永远都是西装革履,哪怕天上热得要下火。而金效坤摘下头上的巴拿马草帽,却是没有照例和她寒暄,劈头便问:“二姑娘这是要出门去?”
傲雪连忙侧身把他往院里让:“我没什么要紧事,大哥请进来坐。”
金效坤随着她进了院子,然而并没有深入,在照壁旁停住了,他说道:“二姑娘别张罗了,我说句话就走。”
傲雪有点纳罕,并且在不知不觉间忘了自家大姐的那一套委屈。阳光刺得她微微眯了眼,她就这么笑眯眯的问道:“什么话这么急?”
金效坤答道:“你不是和玉郎定下了下个礼拜去北戴河吗?现在玉郎那边出了点事情,你们的避暑旅行,怕是要延期一段时间了。”
傲雪听了这话,不但不失望,甚至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事情,不过是个玩,去不去有什么关系。大热天的,大哥打个电话告诉我就是了,哪里还用专门跑这么一趟?”
说完这话,她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请金效坤进屋里坐——金效坤没有要走的意思,可两人一直站在太阳地里说话,未免有点傻。
这时,金效坤又开了口:“玉郎被绑架了。”
她一愣:“绑架?谁把他绑架了?”
“我家那个账房先生,老刘,上个月告老还乡,玉郎非要送他一趟。结果从老刘家里往回走时,半路就遇上了土匪。”
“土——”
“你别慌,土匪绑票,为的是要钱。我今晚就带钱出发,把他赎回来。”
傲雪城里生城里长,“土匪”二字对她来讲,都是话本和戏文上才有的词。金效坤方才那一番话,她听着简直像是天方夜谭,然而金效坤不是胡说八道的人,她相信他。既是相信他,那她心境平定,就立刻提出了现实的问题:“土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又不讲道理,你这一去,万一也被他们绑了,可怎么办?”
金效坤连连摇头:“那应该不会。土匪又不傻,绑票也没有绑人全家的,全绑了,谁给他们筹赎金去?你放心,我这一趟去,不过就是交钱领人,兴许三天五天就能回来。”
“那你带多少人去?总不能是你单枪匹马吧?”
“给我送信的人,是老刘他儿子小刘,小刘认识路,我带他一个,再带三个保镖,够了。”
“才四个人,能够?”
“当地有一个团的驻军,团长是我中学时的学弟,他的兵和县里的保安队,都会保护我。”
说到这里,他见傲雪依旧定定的盯着自己,便像哄小孩子似的,柔声说道:“二姑娘放心吧,其实我本不该把这事告诉你,白白让你心慌,只不过玉郎和你订好了周末出门旅行,忽然不能赴约,我怕你怪他失礼,要生误会。而且,虽说我们这一次花钱买命,论理不该再出岔子,可它终究是件凶险的大事,凭着你和玉郎的关系,我也不好瞒你。”
傲雪点了点头,心思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转圜,竟是转出了满腔勃勃的怒气。既是怕她担心,那么就该一个字都别向她吐露,现在他把话全说尽了,将她那一颗心也吊起来了,接下来他甩袖子一走,留下她怎么过?让她从今天起就掐着分秒熬时间,一直熬到他们兄弟两个平安归来?办事办得这样可恨,如果对面的人不是他,那她非得说出两句难听的不可。
从小到大,人人都知道她厉害,可她没向金效坤耍过脾气,他对她一直不错,她在他面前当然也只能是好。所以把那一腔怒气往下压了压,她冷着一张白脸子说道:“我也要去。”
金效坤心平气和的反问:“你也去?”
不等她回答,他继续说道:“真是胡闹,你当我是郊游去,可以带你一个?”
傲雪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貌大概不好看,一张脸也许宛如挂了霜,于是扭开头去,她避开金效坤,对着照壁释放冷气:“北戴河我都不稀罕去,我会到闹土匪的山沟里郊游?大哥真是把我说成糊涂虫了。我这一趟要跟你去,不为别的,也不是自不量力的要给你帮忙,我是要给我自己解心慌。我明知道你——你们是闯龙潭虎穴去了,自己怎么还能在家里坐得住?”
这话说完,她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金效坤的回答,于是试探着向旁横了他一眼。这一眼横得小心翼翼,因为有时候在她眼中,他是如此的风华夺目不可逼视,以至于她单是看见了他,都会受到刺激。十八九岁的人,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正到了慕少艾的年华,可她又是慕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慕金效坤。幸而她自小就知道自己必定嫁给金玉郎,太确定了,所以一路活得死心塌地,没有丝毫的旖旎妄念,对待金效坤,也单只是认为他好,除了好,没别的。
目光向着金效坤一触即收,因为她发现他正望着自己——与其说是望,不如说是审视。
“你急成这个样子,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他说了话,还是那么一团和气:“平时我见你对玉郎冷淡,还担心过你们的感情问题,如今一看,我这担心是多余的了。这还真是患难见真情。”
傲雪一听这话,又来了气,近一年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脾气一阵大似一阵,无缘无故的也会恼。一扬下颏转向了金效坤,她迎着他的目光反问:“不应该吗?”
金效坤的瞳孔之中有她的倒影,那影子像只气急败坏的斗鸡,没个闺秀的模样。然而金效坤不和她一般见识,反而是笑了:“好,那二姑娘这就准备一下吧,我现在回家安排家务事,今晚就来接你出发。”
他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她落入了他的阴影里,眼前就是他泛青的下巴。他的脸已经刮得够意思了,但下巴和嘴唇上方还是透出了青色的须根,嘴唇是端正的薄唇,有轮廓有棱角,倒是给他添了几分秀气。
傲雪再次移开了目光:“那我就等着大哥来接我了。”
第2章 他的兄长
金效坤匆匆回了家,一进门就和太太走了个顶头碰。
金太太娘家姓冯,闺名叫做芝芳,生得白皙秀丽,一派淑女风范。此刻她红着眼眶,含着泪水,看着更是令人生怜。她娘家表妹出嫁,这几天都耽搁在了娘家帮忙,今天上午刚回了来,结果甫一进门,就听闻了凶讯。如今拦住丈夫,她带着哭腔问道:“玉郎出事了?”
随即,她那泪珠顺着面颊滚了下来。她是个不管闲事的妇人,娘家有钱,夫家也阔,她活到三十岁,从来不知道算计家产金钱,和丈夫不但不成知音,甚至根本不是一路的人。家里这位小二爷天真烂漫糊里糊涂,对着她亲亲热热,满口“嫂子”的叫,她便也和他要好,当他是个可爱的大孩子。平日丈夫总是那么的威严,她也就能和这个小叔子谈笑几句,如今小叔子冷不丁的让土匪绑去了,生死未卜,她怎能不落泪?
金效坤没在意太太的眼泪,“嗯”了一声,低着头一味的往里走。冯芝芳转身追上了他,连哭带说:“小刘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信。这还了得,土匪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呀!玉郎也是的,放着好好的北戴河不去度假,非要跟着老刘回家乡,那穷乡僻壤有什么好玩的?结果现在可好,让土匪绑去了。他傻乎乎的,也没个心眼儿,土匪还不得给他苦头吃?效坤你快派人给土匪送个信,告诉他们咱家愿意拿钱赎人,让他们可千万别折磨玉郎。”
金效坤脚步不停,又“嗯”了一声。
冯芝芳穿着高跟鞋,一路小跑的撵着他走:“我听说土匪要十万大洋,咱家有没有十万现款?上回我买公债赚了两万块钱,正好还存在银行里没有动呢,你要就拿去。”
金效坤正要回答,后方跑来了个听差,高声叫道:“大爷,果团长来了。”
这果团长乃是一位重要的客人,金效坤正想转身迎接,孰料团长乃是一位健步如飞的豪迈人士,竟是轻车熟路的自己走了过来。金效坤瞟了冯芝芳一眼,就见她抽出手帕揩了揩泪水,又吸了吸鼻子。
果团长大号叫做果刚毅,生得高大魁梧,论相貌也是一条威武好汉,只可惜有着严重的少白头,板刷似的寸头黑白相间到了一定的地步,将要融合成为灰色。他和金效坤交情匪浅,如今见了这夫妇二人,他先向着冯芝芳一笑:“哟,嫂子,怎么哭了?谁惹你了?”
冯芝芳侧身偏过脸去,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相:“没谁惹我,我是急的。让效坤和你讲吧,我去洗把脸。”
说完这话,她快步走了。而果刚毅背着手转向金效坤:“金兄,我是如约来了,你考虑得如何——”
话没说完,他被金效坤一胳膊揽住了肩膀。金效坤就够高了,然而还不及他的雄壮,这一揽揽得费劲,胳膊顺着肩膀滑上了后脖颈,于是他哎呀呀的歪了肩膀猫了腰,就这么被金效坤搂着脖子,一路搂去了书房。
在书房里,这两个人关了门。
金效坤在写字台后的硬木椅子上坐了。他是个自律的人,站有站相,坐也是端坐。果刚毅紧挨着他,却是一屁股坐上了写字台,两条长腿垂下来,马靴靴筒不时磕打着金效坤的小腿。靴筒不干净,有灰尘,金效坤有点嫌恶,但因为是有求于人,落于下风,所以也就忍了。
果刚毅是他的挚友,热心肠,不讲理。上个月他名下的《万国时报》针砭时弊,没砭好,不知怎么触了直隶督理的逆鳞,不但报馆被封,经理下了大狱,他本人也受了牵连,全凭果刚毅帮他牵线,让他出钱上下打点、逃过了一劫。这是果刚毅热心肠的一面,虽然在打点之中,他也没少揩油。
而将时间再往回推,去年金效坤办轮船公司,这果刚毅听闻有利可图,弄了十万元,非要入一股子,结果公司轮船在海中触礁沉没,金效坤赔了个底朝天。果刚毅似乎不明白做生意是要有赚有赔的,只知道自己有十万元在金效坤手里没了,于是他摇身一变,成为了金效坤的众多债主之一。
金效坤拿这个人简直没办法。昨日听闻弟弟被绑架了,他连忙把这人叫了过来,因为果刚毅那一团的驻扎之地,正好离土匪窝不远。果刚毅近来是一见他就讨债,但这回听闻他那弟弟被绑架了,他先是惊讶,随后话锋一转,开始谈钱。
他问金效坤:你家老二到底有多少钱?他要是死了,他也没老婆没孩子,那钱是不是就全归你了?
金效坤起初一听,大惊失色,感觉这简直不是人话,可是转念一想,他像是受了某种邪恶的启发一般,忽然福至心灵,仿佛有光射透了他的天灵盖——可不是吗?弟弟一死,弟弟名下的钱和土地就都是他的了,而金老爷子留给他的那一大爿奄奄一息的产业,有了金钱的滋润,也可以起死回生了。
所以昨日果刚毅走后,他就独坐在书房里,开始考虑此事的可行性。从昨日考虑到了今日,此刻他抬起头看着果刚毅,轻声呵斥道:“你在外面嚷什么?怕别人不知道?”
果刚毅满不在乎:“别人听了也听不懂。”随后他晃着小腿一磕金效坤:“说说,考虑得怎么样了?”
金效坤垂下眼帘,微微的一笑。
他这一笑,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果刚毅立刻来了精神:“哎,你说你家老二能留下多少钱?庄子不算,只说现款,得有个四五十万吧?”
金效坤摇了摇头:“不好说。那些年老爷子一直和他们娘儿俩在外头小公馆里长住,老爷子宠他宠得没了边,若是背地里给了他什么好东西,我也不会知道。不过仅从遗嘱上看,三四十万应该是有的。”
“那我不管他究竟有多少钱,三四十也罢,七八十也罢,反正这事我帮你办,事成之后你分我二十就行。”
金效坤听到这里,忽然做了个深深的呼吸。考虑归考虑,心思再险恶,也只不过是不为人知的一个念头,心思一转便可将其一笔勾销;但现在考虑时间已过,到了他最后发话的关头了,他生平没有做过这样的大恶,所以不能不惶恐犹豫。
双手紧紧抓住了椅子扶手,他抬眼望向果刚毅,开口答道:“好。”
一个“好”字出口,他猛的毛骨悚然,只觉自己是要万劫不复,然而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他其实根本拿不出十万大洋去做赎金,除非去借;而他那个弟弟表面纯良,其实如同铁公鸡一般,他就算把这个混蛋赎回来了,也休想从他手中多抠出一文钱。
这么一想,他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对着果刚毅又道:“今晚和我们一起走的,还有连二姑娘。”
“什么姑娘?”
“就是玉郎的未婚妻。她听说玉郎被绑架了,心里惦记得很,一定要和我同去。我想带上她也好,可以让她做个证人。要不然我们救人不成,空手回来,只怕有人要讲闲话。”
果刚毅笑了:“谁敢讲什么闲话?又有什么可讲的?你这就是做贼心虚。不过你可以带,我没意见,我果某人生平最欢迎姑娘。有姑娘同行,我是求之不得。这姑娘怎么样?要是不赖的话,那你就给我介绍介绍,正好我没媳妇呢,要是真好,我就把她也接收了得了,还省得她在家守望门寡,是不是?”
金效坤一巴掌拍上他的膝盖,脸也沉了:“是什么是!人家是正经人,你到了人家面前,给我放尊重点!要不然人家不但要耻笑你粗鄙无礼,还要以为我背地里专交狐朋狗友,是伪君子!”
果刚毅不和他争辩,笑嘻嘻的只是点头,笑得持久。金效坤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你这是乐疯了?”
果刚毅笑道:“你总不还我钱,我这是穷疯了。”
第3章 他的亲情与爱情
这一日的傍晚时分,金效坤去连宅接了傲雪。
他到达之时,傲雪已经梳妆打扮完毕,正坐在家里等他。她虽然有着少年西太后的气派,但此刻还是不由得要发慌。人生头一遭出这么远的远门,尤其还是跟着男子一路同行,尽管她知道人家是百分之百的君子,可热浪还是一波接一波的涌上了脸。这样的等待最是熬人,所以金效坤一来,她反倒是得了救。站起身理了理头发扯了扯衣裳,她镇定心神,迎了出去:“大哥来了。”
金效坤一边抬头她,一边从老奶妈子手里接过了一只小皮箱。将皮箱掂了掂,他问傲雪:“二姑娘就只带这一只箱子?”
傲雪答道:“不敢多带。汽车的后备箱就那么大,我若放件大行李进去,别的就什么都装不成了。”
金效坤拎了皮箱,随口向连家两位老仆道了辛苦,嘱咐他们这几天好好看家。傲雪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别有一番滋味——倒不是缺他这几句话,只是这几年来,家里上下都是她操心,她当家做主惯了,忽然来了个人替她张罗,她新奇之余,又仿佛变回了个小女孩,无忧无虑,万事都有人管,她自己也有人管。
随着金效坤出门上了汽车,她和他并肩坐上了后排座位。金效坤回头盯着汽车夫往后备箱里放行李,同时说道:“你这一路怕是要吃辛苦了,首先就要在汽车里坐一夜。”
傲雪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表明一下自己那不畏辛苦的心迹,可话到嘴边,又觉一个不停的道辛苦,一个不停的不辛苦,翻来覆去的说车轱辘话,未免太无聊。而金效坤又道:“一会儿出了城,我们在城外和果团长会合。果团长的队伍就驻扎在土匪窝那一带,有他坐阵,土匪应该不敢耍花招。”
傲雪小声说道:“那我也还是想去一趟。”
金效坤一笑:“没说不让你去,我是想让你放心。”
他本是严肃冷峻的相貌,一笑起来,眼角略微下垂,倒是忽然显露了几分慈爱温柔。傲雪见了,下意识的也要微笑,但转念一想,又感觉现在不是自己笑的时候,于是强行板了面孔:“我也知道自己这回有点太热心,亏得家里是我自己做主,我说了算,不受管束,否则哪有——哪有我这样的?”
“你对玉郎热心,也是应该的。”他说:“我们迟早是一家人。”
他这句话,她不能反驳,可让她承认,她又不甘。因为她看不上金玉郎,既不贪图他的财,也不稀罕他的貌。一想到自己要和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糊涂种子共度一生,她夜里就一阵阵的发冷汗,能睁着眼睛醒到天明。
当然,她知道,金玉郎也不爱她。他们偶尔见一面,双方都像是在尽义务,而且每次见面都是话不投机,人家情侣话不投机,还能热热闹闹的吵上一架,他们连吵一架的情分都没有。谈不拢就不谈了,反正双方互相客气到底,倒是名副其实的相敬如宾。她一度想退亲,可家里一个长辈都没有了,难道让她自己给自己退亲?退亲的理由怎么说?于是她等着金玉郎退亲,金玉郎却又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他仿佛对一切都是无所谓,别说未婚妻确实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就算未婚妻是头牛,他也能闭着眼睛把她娶了。婚姻对她来讲是人生大事,对他来讲则是什么都不是,反正他是男人,结不结婚都不耽误他在外冶游。
汽车出城,和果刚毅会合,果刚毅的出身有根底,所以可以公然的不在驻地练兵,长住在北京吃喝玩乐。而金效坤的汽车到达之时,果刚毅正在拿马鞭子抽他的司机兵。这司机兵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大罪,被他抽得满地乱滚,叫声瘆人。金效坤推开车门,欠身向他吼了一声,让他住手。果刚毅扔了鞭子,笑嘻嘻的走了过来,金效坤依然瞪着他:“大黑天的你打得小兵鬼哭狼嚎,你是来保护我的?还是来吓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