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一道道的端了上来,川菜素来味道浓烈一些,那香气扑到荣祥的脸上,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荣府的厨子手艺一般,所以他在家里,一般的都没有什么食欲。见傅靖远拿起筷子了,他也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
荣祥骤然爆发的咳嗽把傅靖远吓了一跳。他猜想荣祥准是把辣椒末呛到了气管里,可是应该怎么缓解,他也不晓得。眼看着荣祥用手捂了口鼻,大弯着腰咳的一声不递一声,只得连忙叫了伙计,喂水拍背,好生忙乱一番,荣祥才直起腰来。用湿毛巾擦了擦脸,荣祥显然是很有些不好意思,那脸上的红一层层的晕出来,从面颊延伸到颈项。
“真是我不好了,也没有事先问你能不能吃辣,就把你领到这儿来。”
“哪里。”荣祥只说了这一句,他还是满嘴火烧似的辣。
傅靖远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觉得他仿佛羞答答似的,倒突然觉得有趣,索性想逗逗他:“那我们不吃这个了,我请你去吃冰淇淋如何?”
荣祥听了这话,正中下怀,恨不能起身便走:“那好。”
傅靖远笑嘻嘻的同他出去,幸好他不靠薪水过活,所以放弃那一大桌未动的菜肴,也并不觉得心疼。
冰淇淋店就在旁边,平时这里都是女学生们常来的地方,现在天晚了,老板已经准备打烊。偏又来了两个男人,各点了一盘冰淇淋,煞有介事的对坐吃起来。
荣祥飞快的吃了一盘,嘴里降了温,舒服得让他几乎想哭出来。推开盘子,他很客气的对傅靖远笑笑:“我还想吃。”
傅靖远回身向老板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一下,老板立刻又摇了一盘送过来。
荣祥吃完这盘,舌头都冻木了。擦了擦嘴,他又想起一件事来:“傅先生-------”
傅靖远一摆手:“叫我靖远就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靖远,可否再麻烦你一趟,送我回家?”
傅靖远摘下眼镜:“当然可以。”
荣祥却多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原来这傅靖远摘下眼睛后,倒是一副五官挺拔深邃的面孔,而且浓眉大眼的,相貌颇为体面。
傅靖远却不晓得荣祥的心思,他擦了擦镜片,又重新戴上,立刻又变回斯文人士。

第6章

他们还是坐黄包车回的荣府。荣祥邀请傅靖远进去坐坐,傅靖远婉言谢绝了,因为他对眼前这种巍峨的灰色建筑物向来没有好感。不过他要来了荣府的电话号码,二人相约有空再叙。
傅靖远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独自住一幢大公寓。说起来这还是报社对他特别的福利--------因为他工作能力突出,而且并不是情愿来到满洲分社的。平日他的工作是搜集本埠的报纸,选择有价值的新闻,加油添醋的改编一下邮去北平总社,因为笔上功夫厉害,所以工作的很轻松。分社的上司知道他受总社遥控,也从不管他。
傅家追溯上去,其实是土匪的出身。到了傅靖远的父辈,便早已漂白了身家,做了一方的土皇帝。他是傅家的一个异类,不知怎的读书天分这样好,以至于不出洋留学就对不起他的成绩。结果果然就受了些民主思想的毒,回来后不肯与他大哥同流合污去混政界,而是自作主张,到报馆谋了份职业。事实上他并没有表面上那样清高,比如每隔一阵子,他大哥总要给他寄一笔钱,因为报馆的薪水根本不够他那种阔少式的花销。
做了一年记者,他有了点职业性的敏感。比如今晚上的奇遇,他颇想把它以一种调侃的笔调记录下来登到报纸上---------题目还没有想好,不过就荣氏继承人在父兄嫂过世不久便能怡然入影院观看喜剧影片这个内容,就很可以做些文章了。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因为犯不上得罪荣祥这样的人。说起这个名字,傅靖远不禁一笑,那样秀逸的一个男子,名字却像个暴发户。荣-----祥-------很吉利,可是没有任何诗意可言。
呵……最有趣的是他的那双眼睛,雾蒙蒙的带着点水汽,多情的看着自己,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傅靖远见多识广,知道有的人是这样的------眉目传情的勾引了人,却是全然不自知。
这个晚上,傅靖远自觉着做梦似的,飘飘忽忽洗了澡,然后胡思乱想的上了床。
第二天早上,他接到了荣祥的电话。这更像是做梦。
“喂,是靖远吧。”隔了电话,荣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其实本来也是陌生的,因为只见过一次而已。
“是我。哦……荣先生早啊。”
“早啊。今天,你可有什么事情吗?”
傅靖远的大脑立时飞速运转:“没什么事,怎么了?”
那边荣祥轻轻笑了两声,这是傅靖远第一次听到他笑:“昨天多谢你送我回来。今天你若有空,我想见见你。”
“不用谢不用谢。那个……什么时候见呢?”
荣祥说了一个地名,原来是本埠最大的戏园子。傅靖远对京戏兴趣一般,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立刻就答应了。
放下电话,他快乐的想,这几乎好像约会一样呢。
约会时间是晚上六点,傅靖远在穿衣镜前留连了许久,直到确定自己浑身上下万无一失,才出了门。他精于计算,到戏园子门口时,刚好六点整。他抬步想往里面走,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咳了一声。说来奇怪,傍晚的戏园子门口人来人往,最是吵闹,偏就能听见那一声轻咳。他心里一动,回头看时,只见荣祥正站在三步远的地方,一身灰色西装,很大众化的公子哥儿打扮。头上却歪戴了顶呢子礼帽,显出几分俏皮来。
傅靖远不自觉的就要微笑:“真巧,我们都是踩着点儿来的。不早不晚。”
“也不是。”荣祥走过来,表情是一种有克制的高兴:“我早来了七分钟,一直在等你。”
“为什么不先进去?站着怪累的。”傅靖远心花怒放的埋怨道,感觉好像两人已是老朋友了。谁知定睛一看,发现荣祥身后有个大男孩亦步亦趋的跟着。那男孩-------也可以算是个男人------生的同荣祥差不多高,一身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低着头,似乎在试图与背景融为一体一般。
荣祥自然不会将小孟介绍给傅靖远。他一路只同傅靖远有说有笑,以至于傅靖远有些困惑,不知这个黑衣男孩到底是不是荣祥的人。直到二人落座,那男孩远远的站到一边,他才确定下来。
现在世道不太平,这些人出门,身边总离不了人的。这是看见的,没看到的不知埋伏在哪里呢。傅靖远想到这里,突然感觉有些败坏情绪。
“今天来的人特别多,都是来看柳凤卿的,听说他在关内很有名,是么?”荣祥一边看戏单一边问道。
“柳凤卿资历还差,是个新兴的角儿。听说是吴大帅力捧的。”傅靖远随口答道,扭头看了荣祥一眼,见他伸长了胳膊,从桌子角处的糖碟子里拈起一大块米花糖塞进嘴里,咀嚼时他把嘴闭的很紧,只有腮帮鼓起来,像小孩子抢零食,一次往嘴里填了太多,结果舌头牙齿都动弹不得的样子。傅靖远看得忍俊不禁,下意识将糖碟子拿过来,把里面的米花糖都掰成了两半,发觉荣祥惊异的看了过来,他把碟子放到荣祥面前:“这样吃起来是不是就方便多了?看你嘴巴不大,竟然能一下子吞下那么大块糖。”
荣祥睁大眼睛看着傅靖远,他嘴里的糖已经咽了下去,可也没说什么,眼睁睁的看了一会儿,他把头转向前方:“你倒是很细心。”
傅靖远换了个话题:“你喜欢看戏?”
荣祥摇摇头:“一般。你呢?”
傅靖远有些奇怪:“那你约我到戏园子来?”
荣祥蹙着眉头瞟了他一眼:“那么去哪儿呢?我又不是女学生,总不好同你去逛公园吧?”
傅靖远听了这话,半晌没回答。荣祥刚才显然不自觉的说了实话: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见自己,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心底的花一层层的绽放开来,傅靖远盯着戏台,骤然而起的情感是一场汹涌澎湃的暗涌。他曾以为荣祥会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可是现在他身边这个人,不过是个最单纯不过的青年。
起码此刻,他清澈的有如一泓浅泉。
台上响起了锣鼓声,大戏要开幕了。
两个完全不懂戏的人占据了这戏园子里的黄金位置。柳凤卿开腔时,满园的叫好声轰然响起,却吓了荣祥一跳。傅靖远则不动声色的,拉住他垂下来的右手。
荣祥的手很软,皮肤细腻。握起来有些不辨男女。他慢慢的揉捏摩挲着,却突然发现,这只手的食指第一关节和虎口上竟有一层薄茧。
这只手,是惯于用枪的。
傅靖远悄悄的向他望过去。他正微微低着头,凝神看着那盘米花糖。嘴角翘起,显然是带着笑意的。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他鼻梁挺秀、面颊丰润,那睫毛长长的垂下来,像个西洋的男孩子。
这样美好的人,应该生活在糖果和鲜花的世界里,人人都爱他,他住在西班牙式的别墅里,门前有大片的草坪,门房那里卧着瞌睡的大狗,假期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开了汽车来,招呼他一同去游玩。他生活的富裕、闲适、快乐……永远无忧无虑……傅靖远敲了敲自己的额角,晓得自己又犯了罗曼蒂克的妄想症。
戏园子散场之后,荣祥起身,顺便抽出了自己的手。
“今天我送你回家。”
傅靖远也站起来:“天还早,要不我们先去吃饭,然后你到我家坐坐--------反正我一个人回家也无聊的很。”
荣祥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第7章

把荣祥领进家中时,傅靖远忽然觉得头嗡的一声------刚才一直都太得意忘形了,竟忘记单身汉的家是没法让人参观的。
幸好脏衣服前天刚送去洗衣店了,沙发上堆着的是早上送回来的干净衬衣。不过卧室里满地的脏袜子就实在让人没法解释了。地板是一个月前擦的,现在已经看不出了本来的油漆颜色。至于那个厨房--------傅靖远站在屋子中央,困窘的简直说不出话来。
荣祥也表现出了足够的惊异,不过他很快自动的把沙发上的衬衫捡到一边,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你这个家,倒是让人觉着很自在。”
傅靖远拉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满脸发烧道:“实在太乱了。”
荣祥不理他,自顾把腿长长的伸到他的椅子下面,小小的抻了个懒腰,然后就着那个姿势,窝在阔大柔软的沙发里。
傅靖远窘了一会儿,见荣祥并没有露出讥笑或厌恶的态度,便起身坐到了荣祥身边。荣祥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是算准了我是对他好的。傅靖远想,所以他一点也不防备我。
荣祥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傅靖远的公寓里睡了一觉。
当时坐在那个衬衫堆里,只不过是想歇一会儿,戏院里的椅子毕竟硬的不舒服。谁知头靠过去,朦朦胧胧的就睡了过去。醒来时,他很迷糊的看着身边的傅靖远,好半天才弄清楚状况。
“我……”
傅靖远把手伸过去搂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想睡就多睡会儿。冷不冷?”
荣祥把脸贴在傅靖远的肩上,很舒服温暖的姿势,他却心中突然一紧。
他想起了冯惠珍。
冯惠珍最喜欢这样靠在他肩上,脸蛋上的脂粉常常的就蹭到了他的衣服上。
她是爱我的。荣祥想。虽然是易仲铭派人杀了她,可是自己也算得上是见死不救。
同她最后一次出去幽会是什么时候?哦对了,是带她去买戒指,在一家白俄人的地下珠宝店里。后来那只戒指还是买回来了,给她做了陪葬。
荣祥慢慢的转过头,斜睨着傅靖远。眼神是种绝杀的凌厉,他心里问:你爱我吗?你会忠于我吗?
万幸,傅靖远这时正在捏弄荣祥的西装料子,没有注意到荣祥的表情。
“你的衣服太薄了。”傅靖远喃喃自语道:“应该穿厚实一点,像我一样。满洲的秋天是多么的冷啊。”
荣祥想自己是在谈恋爱了。
易仲铭的母亲刚刚病逝,他匆忙的赶回西安奔丧。所以现在没有人干涉他,没有人烦扰他。他终于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辛苦都是值得的-------他要的不就是这种生活吗。
或许一个人被压抑久了,一旦得以放松,就极容易行为失控。荣祥现在与傅靖远是天天要见面。他晓得这不过是玩玩,没有什么将来的,所以表现的分外情深意笃,有一种任性的决绝在里面。好比老房子着火,简直不可收拾。
他这厢爱着,见了面就欢喜之极。可是扭过脸来,他又觉得分外的悲凉。这所谓的爱是不持久的,而且不能预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的一刀两断,连再见的机会都不能有。可是……有人爱着是多么好啊,如果一直不懂这个好,倒也罢了。既然懂得了,体会了,以后重是一个人时,可该有多么的难过?
为了这个,他甚至开始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娶个太太,多少是个伴儿。他这样对自己说。他本来是最孤独寡言的人,现在却有些不能忍受寂寞了。
同荣祥相比,傅靖远这边的快乐就单纯的多。
毕竟是经历不一样。傅靖远虽然是走南闯北过的,可是看到的无非是校园和都市,大多都是欣欣向荣、阳光明媚的所在。所以他的心思还是单纯明快的。虽然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个男人,可是既然爱上了,就顺其自然好了。何况荣祥实在也是招人爱的。他如是想。
他文笔向来不错,如今每天情感汹涌,无从发泄,于是开始写诗。他写了许多,还在本市的杂志上发表了若干篇。因为语言晦涩,所以从未有人发现,这些诗,其实是写给一个男人的。
他和荣祥的感情还是秘密的-------不让别人知道。这让他们的爱情有了一种禁忌隐秘的色彩,这其实只有让人更激动,更兴奋。
爱情在这乱世显得弥足珍贵,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
中岛秀雄再次出现,已经是初冬时节了。
荣祥这次健步如飞的接待了他。中岛秀雄穿着件黄呢军大衣,肩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花。看见荣祥,他摘下头上的皮帽子,微微一躬:“荣将军,好久不见,您还好吗?”小半年不见,他中文大有进步。
荣祥向他笑着点点头:“托您的福,我很好。您还好吗?”
“托您的福,我也很好。”
门口刮进来一阵寒风,卷了几片雪花进来。荣祥身上不过是衬衫外面套了件绒线背心,让风吹的一抖:“里面请,中岛先生。”
中岛又一躬身,然后大踏步走入客厅。
同上次一样,他依然是直接挑明了来意,很明白的表明了关东军对荣祥的器重和期望。唯一不同的是这回他使用了一些书面语言,显得文雅了许多。然后他看到荣祥嘴角一勾,笑微微的似乎又要同他打太极,便不顾失礼,索性抬手制止了荣祥的话:“荣将军,我知道您是个很识时务的、年轻有为的将才。我不明白,难道您真的这样效忠于蒋介石吗?”
荣祥低下头,慢悠悠的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又放下:“这和关东军有什么关系呢。”
“荣将军,和您坦白的说,在现在这个时候,以中立来保存实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您总要选择自己的阵营。否则,在未来席卷亚洲的战争之中,您会连立足之地也失去。”说到这里,中岛秀雄似乎有些困惑似的探了探身子:“我不明白,荣将军您是满洲人,为什么要去帮助中国政府呢?”
荣祥抬头盯着中岛秀雄,似乎是颇感兴味的一笑:“哦?那中岛中佐觉得我作为满洲人,站在关东军这一方就合适了?”
中岛秀雄见荣祥终于触及到实质性内容,心中一喜,却将声音更压低了一些:“荣将军,我们日本的天皇陛下对于宣统皇帝陛下的遭遇,一直是颇为同情的。宣统皇帝陛下到天津后,也一直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保护之下。现在,皇帝陛下马上就会秘密回到满洲,重建国家。到时我们关东军定会鼎力支持。关东军同满洲皇帝陛下是永远同心同德的,所以请荣将军放心,我们合作,既是为了我们双方的利益,也是为了满洲所有百姓的福祉!满洲,是亚洲最富饶的地方。煤、石油、铁路、工业、应有尽有,每年有上百万的中国穷人逃来满洲,在我们日满两国人民的共同建设下,满洲一定会重振大清时期的辉煌!”
荣祥专心致志的听着,心想这个中岛说起话来,还真是有些煽动性。日满合作,重振大清,听起来多么振奋人心,可惜扒开这金碧辉煌的外皮,本质上还是剥夺。他右手抓着沙发垫子,不动声色的暗暗使劲:我这么辛苦才得到的东西,新鲜劲还没过呢,你们就等不及的要抢了?
中岛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热血沸腾,看着荣祥也听得若有所思,以为自己上面这些话产生了效力。便加紧一步逼问道:“荣将军,您的意思怎么样?关东军没有必要害您,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振兴满洲。”
荣祥垂下眼帘,不知为何有点脸红,仿佛不好意思了似的:“中岛中佐,您再让我想想。这是件大事,而且本军的参谋长前些日子回老家奔丧去,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得同他商量商量才能定夺。”
中岛秀雄做赞同状大力点头:“是。荣将军的心情我完全理解。请您仔细考虑,然后给我答复吧。关东军是诚心诚意的欢迎荣将军的加入。”
“是,是。我知道。”荣祥连连点头,抬眼望着中岛秀雄,又很好看的笑了笑。
好容易敷衍走了长篇大论的中岛。荣祥独自站在门口,怔怔的发起呆来。看来日本人那方面是来势汹汹,想像老头子时代那样一味的回避,看来是不成了。
不能跟着日本人走。犯不着去败坏自己的名声,让人骂卖国贼。况且日本人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而自己哪里抗衡得过关东军?
可是日本人既然派了个中佐到自己这里反复游说,就说明自己已经上了他们的名单。现在这个世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想独善其身?不可能!
荣祥突然很想念易仲铭了,这个老狐狸,定然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第8章

易仲铭没想到,自己回到奉天时会受到荣祥如此的热烈欢迎。
他有些茫然的感动,虽然明知道事情决不会是表面上这样的美好。可是对于荣祥,他总是有点迷迷糊糊的,一辈子鲜明决绝的是非观,到这里不知怎的,似乎都可能不算数了,可变通了。
他倒不晓得,自己还有这么多情的一面。坐在荣家客厅的阔大沙发中,他叼着一颗半燃的雪茄,做若有所思状。
荣祥做完了欢迎功夫,便准备开门见山,反正他们两个已经是同流合污、狼狈为奸了-------都不是好词,然而用来形容两人的关系,却是非常的贴切。
“日本关东军的一个中佐,名字叫做中岛秀雄的,易先生知道吗?”他边问边坐到易仲铭身边。照例还是保留了一厘米象征性的距离。他习惯了,似乎不这样,就不可能换来易仲铭的推心置腹。
易仲铭把手放在荣祥的背上,隔着薄薄的绒线背心和衬衫,他能感受到荣祥的体温:“知道。他是黑龙会的出身。”
荣祥有点意外,扭头看了易仲铭一眼:“你认识他?”
易仲铭似笑非笑的摇摇头:“不,只是略有耳闻。”
“他前几天来了,还是那一套话。你怎么想?”
易仲铭的手慢慢的向下滑:“三爷有什么打算?”
荣祥忽然就笑了:“我不懂呢。”
易仲铭顶受不了的就是他的笑,那让人想起四个字:人面桃花。但这个词并不适合荣祥,换一个吧:人面兽心?-------不像话,简直玷污了他。
苦笑一声,易仲铭收回手:“我回去叫人调查看看。”
去了西安一趟,易仲铭似乎是又瘦了一些,皮肤青白的几乎透明。荣祥暗暗的怀疑他有病,可是看他的精神头,倒是一点也不比自己差。认识易仲铭有多久了?简直记不起来,仿佛生下来就认识他似的。小时候叫他易叔叔,后来发现易叔叔似乎对自己有着超乎寻常的好感,就改口叫易先生,反正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虽然自己总是受他辖制,可是他也的确帮了自己许多忙。
不知道该感谢他还是该怨恨他。荣祥笑眯眯的想。
“这次去西安,我顺便去拜会了傅仰山。他刚刚做了省主席,不过现在上下都不大听他的话,也是他自己的实力还差一些。”
“傅仰山?就是那个当年在国会闹笑话的土匪将军吗?”
易仲铭翘起嘴角:“正是。他现在也能算上半个西北王了------当然地位很不稳。现在那个地方很乱,回人和汉人还是不停的打仗,马仲英在回疆的号召力那么大,谁肯听他傅仰山的。西安的市长是李大帅的部下,也自有一套人马-------真是乱成一锅粥。”
荣祥对西安的情形是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只看眼前-------日本人已经找上家门了,看样子,若不给出明确答复,中岛那边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至于中岛所说的那些所谓满洲复兴之类的话-------当然是不能当真的--------可是听起来,的确美妙的很。
荣祥忽然心思一动:若是日本人不用自己让出地盘的话,或许也可以假以辞色的先敷衍上一阵,只是怕同日本人走的太近,以后想脱身就难了。
他毕竟还是年轻,锐气有余,经验不足,所以脑子里闪了几个来回,终于还是又转向易仲铭,离得太近了,他发现易仲铭似乎开始有些谢顶的趋势。
易仲铭取下口中咬着的雪茄,淡淡的扫了荣祥一眼,荣祥看起来气色很不错,一张脸白里透红的,愈发衬的一头短发乌黑。他人在西安,可是这边荣祥的举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线。听说荣祥最近和一个年轻记者打的火热,他心里有些暗暗的不舒服,可终究没有当做一回大事--------自己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要去吃飞醋吗?何况荣祥这个人一直就是这样子的,一旦同谁要好了,就会摆出一副准备苦恋的架式来。那时他同冯惠珍不也是这样子吗?可是到了真正的紧要关头,他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想到这里,易仲铭自己都觉着有些寒心。荣祥肯委身与他,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以后荣祥硬了翅膀,怕是要把他赶尽杀绝的。
“那个……”易仲铭思索着慢慢开了口:“以后,让那个日本人直接去找我。还有,千万不要得罪他。”
荣祥点点头,先是松了口气,可随即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这易仲铭会不会同日本人串通了架空自己------或者干脆带了队伍投降关东军,到时自己成了光杆司令,还会被日本人视为眼中钉。而且军中的参谋长投日,自己也难逃汉奸的罪名……他笑着向易仲铭身上靠了靠,伸手拿起手帕擦了额上的汗。疑虑一桩连一桩的浮上来,简直让人窒息。
沙发上二人正贴近的恨不能粘在一起,小孟像个幽灵似的忽然走了过来:“三爷,有您电话。”
荣祥的手还在易仲铭的腿上,且又是满腹的心事,所以听了这话,心里明知肯定是傅靖远打来的,还是有些不耐烦的回道:“说我有事,问他是谁,晚上再打回去。”
见那小孟快步走了,易仲铭方盯着自己腿上的那只手低声笑道:“你怎么,又不避人了?”
荣祥只是笑,仿佛有点傻气。其实心里恨不能立时陪着易仲铭睡一觉,来换他一个赤胆忠心。否则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易仲铭是个老狐狸,防不胜防!
当晚,易仲铭留宿在荣家。
荣祥是在关灯之后,才骤然停止微笑的。他已经笑得够久了,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发酸。
易仲铭正在床边悉悉簌簌的脱衣服,他是个慢性子,脱了许久才钻进被窝。再次触到荣祥赤裸的身体,他似乎是很有些激动,不过依然还是做了个手忙脚乱。荣祥痛得身子发颤,而且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痛苦,因为想让易仲铭知道,自己是做了牺牲的,所以应该得到相应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