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一晃脑袋,咬牙切齿的怒道:“老子降妖除魔这么多年,从来只有我欺妖,没有妖欺我,没想到今天竟会治不住一条破狗!哼!你看着吧!老子先去找点东西垫垫肚子,然后就把那条破狗捉回来生吞活剥!我不把他啃成一堆狗骨头,他就是我九姨夫!”
第八章
在大雨滂沱的天气里,九嶷走在城外的荒山野岭之中,因为无处可躲,坐到树下又怕被雷劈死,所以把心一横,干脆就蹲在了荒草丛中。四脚蛇被他打发进城当探子去了,他孤身一人候在此处,因为四脚蛇始终是不回来,所以他仿佛被困住了一般,是哪儿都没法去。
他身上只有一件旧僧袍蔽体,此刻长久的蹲在大雨之中,僧袍早被雨水浇透了,沉甸甸的贴在肩膀后背上,很不舒服。九嶷先是闭目强忍,忍了片刻之后他灵机一动,却是起身脱下僧袍,光着屁股站在了雨中。把僧袍当成毛巾揉作一团攥在手里,九嶷开始借着天降的雨水洗澡,一边洗,一边还惬意的吹起了口哨,唯一的遗憾之处是雨水太急,他略一抬头,雨水就要往他的嘴里灌。
九嶷也曾经是干净过漂亮过的,也曾经是一名虔诚的真僧。然而年轻的真僧爱上了寺后山中的一只黄鼠狼精。那黄鼠狼精外表妖娆、内心清纯,而且单是自顾自的修行,从来不肯放屁害人。九嶷爱她爱得死去活来,然而佛子与妖精又怎么能结姻缘?
于是年轻的僧人离开寺庙,心甘情愿的混迹到了妖的世界,一混就是不知多少年,黄鼠狼精都死了,他却还在。花草虫兽成了精,寿命全要比先前长出许多;九嶷已经记不清自己已经活了多少年,有时候他想自己大概也要成妖了,堪称是一名人妖。
九嶷洗得很痛快,就是肚子饿,而他之所以肚子饿,当然要全怪那只小白狗。那个东西让他在吴宅白白浪费了一只大四脚蛇,还让他不小心丢了他的大铁钵,他为了追狗,脚上的一双破鞋也跑飞了,最后还在庄稼地里踩了一脚屎,这笔旧账细细的算起来,真是要让九嶷怒发冲冠,虽然九嶷常年晃着个大光头,并没有头发。
抬起一只脚登上面前的老树干,九嶷用僧袍缠了手,一边暗恨白狗,一边吭哧吭哧的搓老泥,正是卖力气之时,他眼珠忽然一斜,发现四脚蛇不知何时,竟然是不声不响的回来了。此刻它四脚着地仰着个扁脑袋,一眼不眨的看着九嶷洗澡,同时张着大嘴,嘴里已经积了一洼雨水。
眼看九嶷发现自己了,四脚蛇立刻摇头摆尾的爬到他面前,直立起来用两只前爪扒了老树的树干,同时张着大嘴说起了人话:“九嶷,你皮肤光光的,腿长长的,胳膊粗粗的,屁股大大的,好漂亮啊!我再修炼五十年,能不能变得像你一样?”
九嶷对待妖精是一贯没有好脸色的,听了四脚蛇的赞美,他沉着脸,直接斥道:“肤浅!让你办的事,你办好了吗?”
四脚蛇立刻刺溜刺溜的爬上了树,沿着一根横斜树枝爬到了九嶷面前:“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城里最有钱的人家,是朱大帅家,可朱大帅人在北京城,这儿是他的老家,只有一座空宅子,宅子里没人住。从朱大帅往下,那还有好些家,有一位是县里保安团的团长,不过据说团长很凶恶,我们也最好不要去招惹他;我看最合适的一家,是开粮店的刘老爷,全县的粮食都归刘家卖,刘老爷有钱死了,现在,我听说啊,他正要讨第三个小老婆呢!”
九嶷收回了蹬在树上的脚,以金鸡独立之姿搓了搓脚趾缝,同时若有所思的说道:“可惜那个大的死了,否则的话,这一回正好可以让它继续出马。”
四脚蛇听闻九嶷还对那条大四脚蛇念念不忘,就酸溜溜的瞪了他一眼:“装神弄鬼,我也能呀!”
九嶷不以为然:“你的法力太弱,顶多只能吓吓小孩子——”随即他忽然转了念头:“你说刘老爷要讨小老婆?”
四脚蛇点了点扁脑袋:“是呀!我趴在刘家的房顶上听到的!”
九嶷眼珠一转,随即放下脚丫站稳了:“你下来,变个女人给我瞧瞧!”
四脚蛇傻了眼:“我是公的,只能变成小子”
九嶷不耐烦了:“小子也行,尽量给我变漂亮点儿!”
四脚蛇闭目低头,不言语了。沉默片刻之后,它的扁脑袋中隐隐透出了一团青光。而那青光越来越盛,光团缓缓膨胀,不但吞没了四脚蛇的头尾,而且继续扩大,渐渐变成了个人身的形状。人身形状越清晰,光芒越弱,最后待到光芒彻底消失之时,树枝上的四脚蛇消失了,一名瘦弱少年取代了它。九嶷定睛一看,只见此少年看年纪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淡眉毛绿豆眼塌鼻子大嘴叉,并且几乎没下巴。手足并用的抱住了树枝,他抬起头对着九嶷嘻嘻一笑:“九嶷,我美吗?”
九嶷见了他这个德行,失望之余怒火勃发,当即骂了起来:“美你娘了个脚!我还想让你男扮女装混进刘家,到时候吓他个屁滚尿流,让我大大的干它一票!你可好,这么丑!凭你这模样还想给人家当小老婆,当使唤丫头人家都不能要……”
九嶷心中烧着一团饥火,气急败坏,越骂越凶;而四脚蛇本来法力就弱,如今害了怕,越发的乱了阵脚,夹着树枝的两条腿忽然陷入了一团青光之中,青光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很快的吞没了他。及至光芒消失,四脚蛇也恢复了原形。伸出舌头舔了舔眼珠,他被九嶷骂得六神无主,忍不住想要东张西望。
一望之下,他忽然发现了情况,不等九嶷骂完,他已经一跃而起,扑到了九嶷身上。两只前爪伸开了捂住九嶷的奶头,两只后爪也伸开了,扒着九嶷的肚皮,一条蛇尾巴很灵活的垂下去打了卷,正好卷住了九嶷的命根子。平平的贴在九嶷的胸腹上,四脚蛇扯着大嗓门叫道:“不好啦!来人啦!九嶷快把袍子穿上啊!”
第九章
九嶷莫名其妙的扭头一望,果然看到远方山路上现出了个孤零零的人影,那人扛着大伞低着头,本是在风雨之中艰难的行走,完全没有意识到荒草丛中站着个九嶷。冷不防的听了四脚蛇的嚎叫,那人闻声抬头,只见前方有宽袍大袖一闪,随即一个大光头转向了他。
隔着茫茫的雨幕,来者只能依稀看出九嶷是个和尚打扮;而九嶷耳聪目明,此刻对着那人射出如炬的目光,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吴秀斋旅长!
自打上次追着小白狗离开吴宅之后,这是九嶷第一次又和吴旅长相见。在他的记忆中,吴旅长乃是个穿绸裹缎的小白脸,而如今前方这位来者也依然是穿绸裹缎,脸也还是很白,但和他记忆中的吴旅长相比,总像是少了点什么。对着吴旅长上下又打量了一番,九嶷发现他一共缺少了两样物事:一是威风,二是随从。堂堂的旅长大人,居然一个人扛着伞在荒郊野地里走,这显然是很不对劲。
正当此时,吴旅长踩着满地烂泥,一跐一滑的走到了九嶷近前。九嶷一直看着他,他莫名其妙的,也下意识的抬头紧盯了九嶷。及至双方近到一定的程度了,吴旅长收住脚步,试试探探的开了口:“你……是梦露大师吧?”
九嶷方才已经在一瞬间裹了僧袍,此刻他拢着前襟,一边别有用心的审视着吴旅长的形容,一边答道:“正是贫僧,你不是吴旅长吗?一别两个多月,你还好哇?”
吴旅长苗苗条条的站在九嶷面前,单肩扛着一把奇大的黑布大伞。对着九嶷扬起他那张白生生的小瓜子脸,他愁眉苦脸的一张嘴,露出虎牙:“唉,大师,你没有听说我的事情吗?”
九嶷一愣,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脑袋:“你?我那天追那个狗崽子出了城,就再没回去过——你怎么啦?”
吴旅长委委屈屈的一吸鼻子一扁嘴,鼻音很重的答道:“我姐夫,霍大帅,不是没了吗?我姐姐跟了他一场,结果什么遗产都没落到手,我的旅长也让人给撸了。我家那个恶婆娘看我家失了势,立刻就变了脸,让我把家里那些小的全打发出去,可是大师,你兴许也看出来了,我吴某人虽然形象俊美,性情潇洒,但是对于女流,我是最痴情的。人家都进了咱的门了,哪能说往外撵就往外撵呢?再说她们一个个都没有过二十的,要撵也至少得等她们过了三十再撵呀!大师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九嶷听了吴旅长这如泣如诉的一番话,先是面无表情的眨了眨眼睛,随即暗暗的另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尚未成形,所以他一边思考,一边点头敷衍着答道:“对对对,我看过了四十再撵也行。”
吴旅长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挺身:“对呀!当今这个世道,兵荒马乱的,粮价一天一涨,没有点儿经济头脑可怎么行?可我家那个胖娘们儿,一味的只知道吃醋!见我不允,她竟大发淫威,伙同她娘家哥哥一起造了我的反!不但把我那些姨太太逐出家门,甚至连我都被他们轰出来了!大师,你这修行人,不懂现在人心有多坏,正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我那些朋友们见了如今落魄了,一个个遇了我都躲着走。”说到这里他一跺脚:“哼!我也是有志气的!我虽然现在是没吃没住没盘缠,可我就是凭着两只脚走,一路要饭也要走到北京城去!等到了北京城,让我姐姐养我!”
九嶷听到这里,当即一挑大拇指:“好,果然有志气。”
然后他放下手,继续审视吴旅长,目光直勾勾的像箭镞一样,透过吴旅长那身连汤带水的裤褂,一直看到了吴旅长的皮肉里去。而吴旅长心中又委屈又憋屈,半路见了个肯听自己说话的人,便由着性子唠叨了一阵。及至唠叨完毕了,他心中也舒畅了,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位和尚乃是一位妖僧。而这妖僧究竟是善是恶,也还是一桩悬案,没有定论。
眼看九嶷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两只眼珠子在自己身上滴溜溜乱转,吴旅长心中开始发毛,两条细腿也有点要哆嗦。眼看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两股战战,想要扛着伞赶紧逃:“那个……大师,没别的事儿的话,我可先走了!再会!”
话音落下,他迈步欲行,哪知一只大手斜刺里伸出,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胳膊。战战兢兢的抬起头,他就见九嶷目露精光,鹰钩鼻子下的薄嘴唇笑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吴旅长……”
九嶷不怀好意的说道:“我刚发现,你这人颇有几分姿色啊!”
吴旅长生得细皮嫩肉细胳膊细腿,若论分量,大概只等于三分之二个九嶷。此刻见九嶷双眼放光的抓住了自己,僧袍前襟也微微敞开,露出了块垒分明的胸膛,他不由得双腿发软,认定自己是遇上了淫贼。把嘴一咧做了个哭相,他赖唧唧的哀求道:“大师,你要干什么啊?我如今已经是一无所有了,难道你还要趁火打劫、夺取我的贞操吗?”
九嶷听了这话,不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登时竖起了两道浓眉:“你想得美!我是要让你帮我做一件事,做成功了,少不了你的好处;做失败了,哼哼······”他抬起拢着僧袍前襟的另一只手,攥了个碗大的拳头对着吴旅长一晃。吴旅长吓得魂飞魄散,同时见他前襟大开,露出了一条趴在胸腹之间的大四脚蛇。九嶷身上全是雨水,四脚蛇抱不住他,方才一直在缓缓的往下滑,滑到此刻,四脚蛇的肚皮已经紧贴了九嶷的下腹。
松开拳头抓住四脚蛇,九嶷把四脚蛇扒下来向后一扔,然后把吴旅长也放开了,自顾自的低头系好了僧袍。吴旅长瞪着眼睛看着他,心中惶惶然的只想:“太邪恶了,连蛇都日!”
第十章
九嶷系好僧袍之后抬起头,从两道浓眉之下射出锐利目光:“吴旅长,说吧,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吴旅长扛着大伞,紧缩了自己单薄的小肩膀:“你让我干、干什么呀?”
九嶷笑了:“很简单,前头城里的刘老爷正要纳妾,我要你趁着这个机会男扮女装,带着我的阿四混入刘家。后面的事情,阿四会做,你只要能够自保就可以了!”
吴旅长想了想,随即大着胆子摇了头:“大师,不瞒你说,我真挺忙的,这好事你还是找别人吧,我实在是急着去看我姐姐,我······”
九嶷一动不动的望着他,同时低声说道:“吴旅长,你还记不记得你家那几个小娘们儿是怎么死的了?”
然后他微翘嘴角,露出了一个狞笑:“我会驱妖,更会杀人!”
吴旅长听闻此言,一张小脸立时变得煞白,握着伞柄的两只白手也很均匀的打起了冷战:“你······我······”
吴旅长对着九嶷打了长达三分钟的结巴,一句整话也没说出来,而在这三分钟内,暴雨停了,天也蓝了,远方天边甚至还出现了一道彩虹。九嶷一把夺过吴旅长的大伞,又让四脚蛇爬进了自己的怀中。然后一手拎着伞,一手领着吴旅长,他斩钉截铁的迈了步,开始往城门方向走。
吴旅长渐渐的回过了神,随即六神无主的开始嘤嘤哭泣——九嶷若是匪类倒也罢了,他总有机会能够逃脱;可九嶷是个妖僧,在吴旅长眼中,和鬼也差不许多。一个人若是被鬼缠了,怕是逃到北京城去也无用了。吴旅长越想越是绝望,末了就以着寻死的勇气,又唠叨了起来:“我可真是流年不利,先是在青云山受了一次惊吓,如今又遇到了你······”
九嶷听到这里,忽然生出了几分好奇心:“青云山不是住老道的地方吗?你在那里怎么会受惊吓?”
吴旅长哀哀的答道:“我没去青云山,我只是从那山下经过,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看见皓月了——就是我家的那个活神仙皓月,和你斗嘴的那个,记得吧?”
九嶷一点头,脚下大步不停:“原来他在那里,然后呢?”
吴旅长抬手拭泪,继续说道:“然后?然后真是吓死我了。我家那个皓月你也看到了,脑袋上是个小分头;可青云山下的那个皓月,是个长毛老道,长得和皓月倒是真挺像。我过去问他这头发怎么长得这么快,结果他说他不认识我;我又问他是不是跟他师父去过美利坚,他说去了美利坚的是他师弟。我再问他认不认识我家那个胖娘们儿,他说他刚从天津回来,从来不认识什么吴太太——梦露大师,他也说他是皓月,而且旁边的小老道也都喊他师兄,那肯定是没有错的。他没错,我家那个摩登皓月肯定就错了,我越想越是后怕······”
九嶷冷笑一声:“不要怕,等我干完这票买卖,就去把那个狗崽子捉回来,让你瞧瞧他的真面目!”
九嶷带着吴旅长进了城,在吴旅长的强烈反对之下,他把吴旅长的大伞以及绸缎上衣送进当铺,当了几个零碎小钱。然后又把吴旅长摁住搜了一遍身,他搜出小小的一卷钞票。用这些钞票到旧衣铺子里买了一身粗布女装和一条大花手帕,九嶷把吴旅长带到僻静地方,逼着他换了女装,又将大花手帕系上他的脑袋,盖住了他一脑袋的短头发——城外的乡村之中,农妇们在劳作之时,常用手帕包裹头发,所以吴旅长这个模样虽然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但还不至于让人一眼就瞧出大问题来。
旧衣服的尺寸偏小,勒得吴旅长又有腰又有屁股,看背影正是个细高挑的大姑娘,只是脚大,不过也不是大得出奇,因为放在男人堆里,吴旅长一直属于小脚一族。
把吴旅长打扮好了,九嶷从自己怀中抻出四脚蛇,开始一递一句的和四脚蛇商议阴谋诡计。吴旅长抱着脑袋坐在一旁,听四脚蛇一肚子坏主意,呱呱的说人话,真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踩空摔进了噩梦里,并且还是十分荒谬的噩梦。
一个小时之后,九嶷和四脚蛇的阴谋诡计成了形。九嶷转向吴旅长,开口说道:“现在该你上场了。走过前方大街再拐一个弯,胡同口的大宅子就是刘老爷家。刘老爷每天下午都要出一趟门,现在趁着时间还早,你赶紧过去,想办法把刘老爷迷住,让他把你带进家门!”
吴旅长听了这话,感觉这事自己死也做不出来,故而往地上一蹲,想要耍赖:“我不会勾引老头子,我干不了!”
九嶷一瞪眼睛,对着他晃了晃大拳头:“不去,我可揍你了!”
吴旅长抬手一护脑袋,又想哭了:“揍也不去!”
九嶷绕到他的身后,伸手一捏他的后脖颈:“那我就把你拎过去!”
吴旅长背过手一打他:“别碰我!再碰我我就喊人,让人过来打妖精!”
九嶷见他事到临头忽然不驯服,急得像对待小鸡仔一般,攥了他的细脖子就要往上拎。吴旅长以为他是要掐死自己,吓得拼命一挣,起身就跑。九嶷一时疏忽,竟然真让他向前窜出了好几米远。眼看这个活宝贝是真要逃,九嶷迈开大步当即要追,因为前方横着一条道路,为本县第一繁华大街。吴旅长若是钻进人群之中,可就不好捕捉了。
然而向前跑了没有十步,九嶷猛的收住了脚步,同时听得前方一阵马嘶人叫,却是吴旅长势头太猛,竟是一头撞上了前方过路的大马车!
第十一章
路上人多,故而马车走得也慢,吴旅长一头撞上了车厢,随即顺着力道向后跌坐在了地上。车夫吓了一跳,立刻吆吆喝喝的止住了马匹,而马车窗口的帘子一掀,伸出了个油光锃亮的大圆脑袋:“怎么了?”
车夫一边跳下马车,一边答道:“老爷,没大事儿,这个小娘们儿忽然从胡同里窜了出来,正好撞到咱的车上了!”
此言一出,大圆脑袋立刻转向了地上的吴旅长;而吴旅长经了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撞,如今手肘肩头全都疼痛得很。含着眼泪抬起了头,他正好和大圆脑袋打了照面。
大圆脑袋除了圆和胖之外,还有许多人所不能及的特点,比如他齐耳朵边的中分发型,每天都要耗费大量的生发油,一般人就梳不起;再比如他唇上那两撇细细的小胡须,若是闲工夫不够的话,也绝不能修剪得如此别致。两只眯缝眼向下盯着吴旅长,大圆脑袋只见对方是个细高挑的大姑娘——或者大媳妇,一张瓜子脸白白净净的挂着眼泪珠子,不但眉清目秀,而且楚楚可怜,真堪称是本县少有的佳人。大圆脸上遏制不住的露出笑容,大圆脑袋开了口:“那位女子,光天化日之下,你惊慌失措的跑什么呀?”
吴旅长这几天时常落泪,鼻子一直没痛快过,此刻就囔囔的答道:“救命啊,有个坏人追我!”
大圆脑袋听闻此言,立刻抖动胡须,做义愤填膺状:“什么?大天白日的就有登徒子敢当街骚扰妇女?反了他了!你不要怕,有我刘某人在,看哪个恶徒敢动你一手指头!”
吴旅长听了这话,有点发愣,而车夫此刻开了口,双手一起指向了车窗中的大圆脑袋:“你不认识我们刘老爷吗?”
吴旅长听了这话,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因为过于惊讶,所以也不哭了。
刘老爷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是偶然遇到了个合眼缘的女子,还是一时奋起,生出了英雄救美的雄心。命令车夫抄起鞭子直奔了胡同深处,他一边下马车,一边豪气干云的说道:“小女子,你不必怕,歹人遇了我,那就好比是炭火遇了冰,耗子见了猫,我刘某人一声令下,必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然后他迈动粗腿、摇摆肥臀,一路走到了吴旅长面前,居高临下的又将这美人重新审视了一番。吴旅长挺身欲起,可忽然意识到自己穿着一身女装,若在这大街上露了馅,不但是要闹笑话,而且还有被送到县衙里审问的可能。思及至此,他慌忙换了个扭捏姿态,两条腿夹得紧紧的,因为自知脚大,裤子太短又遮不住鞋,故而很羞涩的暗暗蜷了脚趾头,整个人像蛇上树似的,摇摇摆摆的直立了起来。刘老爷见了他这一手功夫,心中一荡,暗暗赞道:“这小娘们儿,太他娘的婀娜了!”
这个时候,马夫拎着鞭子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说道:“老爷!那贼跑得忒快,小的还没追上,他就在前头拐弯了!”
刘老爷听闻此言,也不强求,只对着吴旅长一甩分头,笑眯眯的问道:“这位姑娘,方才那一撞,撞伤你了吧?你若信得过我刘德高的名声,便请跟着我走一趟,我一是要去找个大夫过来给你瞧瞧,二是看姑娘孤零零一个人,像是落了难一般,我刘某人别的不敢说,在这三县五乡之中,乃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善人,不信的话——”他抬手一指旁边卤肉铺子门口的小伙计:“你问他!”
小伙计听闻此言,犹犹豫豫的要往铺子里退,而吴旅长的心眼在一瞬间连翻了十七八个跟头——他方才不肯与九嶷合作,无非就是觉得九嶷那要求是强人所难,自己决计没有成功的可能;可如今刘老爷自己送上了门,他想起九嶷的种种手段,心思便有有些活动——九嶷是不好惹的,这一点自己清楚得很,若是可以不与九嶷结仇、又能落一笔钱财,岂不是妙得很?
思及至此,吴旅长就效仿了自己那些姨太太的做派,低下头一扭肩膀,细着嗓子答道:“那就······去吧!”
吴旅长上了刘老爷的大马车,一路依着九嶷当初的吩咐,扯了个弥天大谎,说自己本是一家数口出门走亲戚,因为遭遇兵灾失散了,自己才孤身一人流落到了这里,说到此处,他做贼心虚的又道:“为了保全性命,我还特地剪短了头发,想要女扮男装,可是还未等扮,便在那小路上遇到了歹人。”
刘老爷喜滋滋的看着他,也不想他那话是真是假——反正大姑娘是上了他的大马车,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关系?他救大姑娘图的是睡,只要能睡,就行!
不出片刻的工夫,刘老爷把吴旅长带回了自己的家中。刘老爷作为本县的名流士绅,家中自然是豪阔的,但是据吴旅长看,比自己家还是略逊一筹,只可恨家里那个胖娘们儿心如蛇蝎,竟然真舍得把自己往外撵。那么美丽的亭台楼阁,全都留给胖娘们儿和她娘家哥哥了。
在这第一夜,刘老爷倒是对他以礼相待,而且对他十分热情友好,又给他好吃,又给他好喝,吴旅长如今比较空虚寂寞,在刘老爷家吃喝了一顿之后,他心想自己若是个女的,那么暂且在刘宅落脚也不错,起码这日子过得是真舒服。及至入夜之后,刘老爷给他安排了一间客房,吴旅长连日奔波,风餐露宿,如今他锁了门吹了灯,睡上那又软又暖的床铺,也感觉很是惬意。
舒舒服服的翻了个身,他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哈欠,又脚蹬床栏伸了个懒腰,可正在他翻身欲睡之时,他忽觉面颊一凉,立刻抬手去摸,他先是摸到了一层粗糙的硬皮,随即又摸到了趾爪的形状,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要怕,是我。”
吴旅长屏住呼吸猛一扭头,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他发现自己枕边竟然静静的趴了一条四脚蛇——就是九嶷带在身边的那一条!
第十二章
慌忙坐起身向后退到了床尾,吴旅长一边抬手拼命的搓脸,一边轻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四脚蛇长条条的趴在了大枕头上,张开四只爪子抱住枕头搂了搂:“这个枕头好软啊,真想带走去给九嶷——九嶷说啦,从现在起,你得听我的话!首先你要尽快查出刘家的钱都在哪里,你负责查,我负责偷;如果查不到,那我就要大开杀戒了!”
吴旅长看着四脚蛇的尺寸,心中十分不以为然,怀疑他大概连一只野猫都打不过。但是慑于九嶷的淫威,他还是敷衍着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