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礼坐在家中叹息一番,也看不通透这世事了。忽见沈子淳在房内蹦蹦跳跳的自娱自乐,就出言说道:“小淳,我看外面街上平定下来,一会儿送你回去,好不好?”
沈子淳汗涔涔的走到他身边,支支吾吾的答道:“哦……好啊……不过我回去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学校现在也不开课了……我、我留下来陪你吧!”
沈嘉礼仰头看了他一眼,早窥破了他的心事,不禁颇为自得的微笑起来:“唉,离不得我了吗?”
沈子淳最爱听他说这种坦然又暧昧的话,这时就也低下头,抿着嘴笑了:“嗯。”
沈嘉礼点了点头,又嘱咐道:“不走可以,但是一会儿再去给家里打个电话,如果有事,你还是要回去帮忙才行。”
沈子淳十分乖巧,果然往家中打电话问了平安。那沈家二嫂接了电话,倒是希望这个大儿子能在三弟家多住几天——沈子淳吃起饭来如狼似虎的,太费粮食了。
傍晚时分,下了一场短暂的雷阵雨,天气倒是凉爽下来。厨子依旧是买不到青菜,所以晚饭只有米粥和切好装盘的牛肉罐头。沈家叔侄填饱肚皮,无所事事,又不能出去闲逛,便在床上铺好竹席,躺在上面消食。
沈嘉礼惦念着自己的房产,无心闲谈;而沈子淳没有那样多的心事,这时身上凉爽、腹中饱足,就侧过身来,试探着伸出手去抚摸沈嘉礼。
他这三叔细皮嫩肉的,手掌覆上去,触感是一种凉阴阴的光滑。沈子淳见沈嘉礼盯着天花板发呆,毫无反应,就越发大起胆子,翻身上去压住了沈嘉礼,小小心心的先把姿势摆出来了。而沈嘉礼本是麻木不仁的,这时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忽然伸手搂抱住沈子淳,手臂收的紧紧,似乎是要把这孩子勒进他的身体里去。
“如果房子全被炸光了……”他在那种男孩子所特有的清新气息中对自己说:“那我也走!有钱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活,老段这个做法不地道,靠不住!”
然后他又想:“我走了,老二怎么办?还有他那个老婆和一大堆孩子……不过真到了紧要关头,我也管不得那许多了——也许可以带上小淳?反正我自己没有儿女,这个孩子倒是实心实意的和我好,而且也是沈家的骨血……”
沈嘉礼想到这里,突然感到了沈子淳的可贵,竟是搂着这孩子不肯放。而沈子淳不明所以,还以为三叔是特别爱他,下身那里就支起了小帐篷,硬邦邦的也会一挺一挺。正是在这个热血沸腾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仆人的声音:“老爷,段大爷来了!”
沈子淳被立刻驱逐出房。
他的脸上没有露出气恼神情,心中却是一阵阵的难过。刚刚走出房门,他就见段至诚步伐轻快的从楼梯处跑了上来。段至诚神色匆匆,看到他后只笑了一下,然后就拐弯直奔了沈嘉礼的卧室。
沈子淳顿了一下,又按原路蹑手蹑脚的折了回去。
这回,房门可是被关得很严。
段至诚在见到沈嘉礼后,一把就抱住了他。
两人已经分别了二十多天,这时相拥在一起,自然是亲热的了不得。痛吻一番之后,段至诚又把沈嘉礼揽到胸前,一边把手伸进对方衣服里乱摸,一边气喘吁吁的诉说这些天的相思之情。而沈嘉礼刚要做出回应,忽觉天翻地覆,却是已经被段至诚拦腰抱起来扔到了床上。他既然是这样热情,沈嘉礼自然也就暂且放下其它问题,享受一时算一时了。
再说那个段至诚,在战时迁入父母那边居住,这些天随着父亲东跑西颠,回家后又要见太太和母亲拌嘴吵架,儿子也哭闹不休,生活中一点趣味都没有,对沈嘉礼真是思念的要死。如今总算是得空跑了出来,他全凭本能行事,一点自制力都没有了。手忙脚乱的上床干了一度,他连歇都不歇,就直接再战起来,一边动作一边气喘吁吁的说道:“这几天顾不上来看你,真怕你随着旁人一起跑了。你不要怕,甭管外边怎么乱套,我们这里一定平安无事。”
沈嘉礼被他这个连珠炮似的干法弄得十分销魂,也无心答话,单是瘫软在床上,舒服的神魂飘荡。
在二度春风之后,两人一起歇息了片刻,才缓过这一口气来。沈嘉礼那样不赞成段氏父子的政治路线,可是如今当面相对了,却是不肯提出半句批评——首先,段慕仁毕竟是政坛大佬,他自知没有批评的资格;其次,段家父子投靠了新政府,将来气焰高涨起来,他也可以跟着占点便宜,譬如说,把那些累赘人的房产出手卖掉,他届时手中攥住现金,岂不是能够想走就走、灵活行动了?第三,旁人的事业前途,和他有个鸟毛关系?他现在忠言逆耳苦口婆心,万一惹恼了段至诚,他上哪儿再去找这样一位身壮体健的有情郎?
思及至此,沈嘉礼牢牢的管住了自己的嘴,询问起段至诚的近况时,那语言也都很有分寸。段至诚倒没有那么多心思,含羞带愧的苦笑答道:“我是全听我家老爷子的,他说这么干,我就也跟着这么干。他已经把我安排进总务局了,本来我也不想掺和,可是那天看他顶着大太阳东跑西颠,两鬓的头发都花白了,累的睡不着觉,就没忍心去反对。嘉礼,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追逐名利的人,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家老爷子他……”
段至诚把一切责任全推到了父亲身上,自己则摇身一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大孝子。沈嘉礼知道他在他父亲面前向来软蛋,纯孝的高尚品格倒是未见得真有几分。不信装信的连连点头答应了,他自然是不发表评论,只是枕着双臂叹了一口气:“我之所以不走,一是舍不得你,二是舍不得房产。现在看来,房产那边陷于火海,大概是保不住了,不过至少你还安然无恙,总算我没有白白的留下来做亡国奴。”
段至诚晓得沈嘉礼这人比较看重钱财,此刻就连忙答道:“你放心,已经炸平了的,我没有办法;若是完好无损的房屋,我一定能给你保住。这点本事我总有,你全交给我来办吧!”
沈嘉礼一听这话,心花怒放,然而表面上若无其事,毫不领情。段至诚则像撒疯似的,抱着他又亲又啃,用牙齿轻轻咬他的肉。沈嘉礼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被他撩拨的起了兴,也浪了起来。两人抱做一团,肉麻的不像样子。
段至诚现在成了父亲的跟班亲信,不敢外出太久,所以半夜之时便依依不舍的告辞离去了。沈嘉礼的精神很振奋,也不肯睡,坐在书房取出一大匣子房契,开始饶有兴味的估算价值。他这人向来是自己为重,钱财次之,其余为轻的。现在他自己既是活着,钱财上又没有很受损失,那还有什么烦恼?至于国家民族等事,他虽在理智上,也懂得喟叹惋惜,不过哀而不伤,愤慨的有限。
第32章 侄少爷
段氏父子投到日本人麾下,光想着这回要升官发财、独霸一方了,忙碌的兴兴头头,丝毫没有成为汉奸的自觉。另有一些不甚知耻的人,看这治安维持会甫一成立便被段冯两位瓜分控制,就十分眼热,想方设法的要挤进去占有一席之地。
在治安维持会与日本军队的协作之下,天津市内渐渐恢复平静,尸首和废墟也被慢慢清理干净,只是这样一座大商埠,在经过了一场劫难之后,街上的气氛都起了完全的变化,虽然表面上还能维持着一点繁荣景色,可是街口皆有日军关卡,那士兵手端步枪凶神恶煞,说杀人就杀人,杀了也白杀。
在八月末的一个傍晚,段至诚又在日租界大请客,在座的少不了冯希坤公子,李泽雄先生,至于常来的盛国纲师长,众人只听说他也曾带兵出城做过抗日的举动,不过似乎是一触即溃,本人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还有一位爱打小牌的戴老板,在法租界曾是顶风光的一位流氓大佬,结果如今产业全被日本军部没收,他自己不服气,又被抓进宪兵队里挨了一顿毒打,亏得他人头熟,想方设法的越狱,如今也是不知所踪;另外那名战前的丘八新贵马天龙,更是离奇,仿佛是连战场都没有上,直接就带着他那支小小队伍逃进山里去了。倒是几位笑容可掬的日本商人,此刻纷纷露出了本来面目,不是军人便是特务,只有一位山花茂先生,倒的确是个实业家,然而和军队也有瓜葛。
段至诚往日请客,少了谁也不能少了沈嘉礼,外人虽然瞧不出端倪,但他自己心里认为两人如同伉俪一般,并肩落座,那感觉十分的好。不想今日一个电话打过去,沈嘉礼在那边却是抱病推辞,不肯前来。
段至诚也知道自己现在走的不算正道,有些心虚,还拿着电话听筒不肯放,死乞白赖的要沈嘉礼出席,沈嘉礼嘴里哼哼哈哈的敷衍着,立场倒是坚定,心想这个时候我还去和日本人喝酒吃饭——我疯了么?
放下电话后,沈嘉礼自去吃了晚饭。因沈子淳昨天回家去了,所以他现在无所事事,索性将一张藤制躺椅搬到楼下背阴的一件空屋里,脱得只剩汗衫裤衩,躺下来翘着二郎腿,一边抽烟一边在电灯光下浏览小报——读完半张报纸后觉着似乎是有个蚊子在身边萦绕,于是放下报纸坐起来,浑身撒了一遍花露水,而后重新躺好,不冷不热、不渴不饿的继续翻开了报纸。
这样的环境,是很令人感到惬意的,以至于他不知不觉的便放下报纸,睡了过去。仆人过来瞧了一趟,看他白生生的仰卧在躺椅上,睡的十分香甜,便也不敢惊动,关灯之后自去退下休息。如此到了午夜时分,段至诚却是摸着黑来了。
段至诚喝了一肚子好酒,这时进了沈家的门,问知了沈嘉礼的所在后,也不用仆人带路,自行就找了过去;而仆人知道这位先生是主人的好友,故而也不多事。
沈嘉礼睡的正酣,忽然受到惊动,睁眼看到了段至诚,十分讶异。而段至诚已经有了八九分的醉意,照例是并不大吐大闹,嘟嘟囔囔的只是缠人。因沈嘉礼图凉快,身上穿的简便,所以他看在眼里,下意识的就伸手去乱摸乱扯,又迷迷糊糊的自己脱裤子。沈嘉礼看了他那个德行,着实是不甚体面,心中就有些反感:“老段,你醉了,先睡一睡,睡醒了再说。”
段至诚哼哼唧唧的,对外界一切言语都是充耳不闻。自己脱了个一丝不挂。沈嘉礼本打算带他去楼上卧室,如今一见这情形,自然也是带不出去了,不禁又气又笑。段至诚毫无自觉,挺着个下身那根棒槌就往沈嘉礼身上压,偏又掌握不好力道,登时就把那躺椅给压的侧翻过去。沈嘉礼猝不及防的跌落在地,随即就被段至诚合身抱住,不得挣脱了。
沈嘉礼虽然酷好此事,不过也要分个时间场合。此刻他赤身趴在地上,骨头皮肉都被硌的生疼;又因事前毫无准备,所以如今骤然承受对方的大家伙,也是痛苦的咬牙切齿——偏还不敢叫出声来。段至诚那一方毫无自觉,一边呼哧呼哧的喘息大弄,一边酒气熏天的问他:“嘉礼,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你是不是要和我划清界限了?我这么实心实意的对你,你可不能变心啊。”
沈嘉礼趴在地上,这时自然是不能和他有问有答,否则他非更加来劲不可。屏住呼吸熬了许久,那段至诚总算是泄了,也不起身,压在沈嘉礼身上便打起了呼噜。沈嘉礼从他身下费力的爬出来,自己检查身体,发现手肘膝盖等处因为最着力,所以全都被磨破了皮,下身那里也火辣辣的痛。他自己草草擦拭了一番,穿上裤衩汗衫。站在地上瞪着段至诚,他越想越是生气,后来忍无可忍,照着对方那光身子便拳打脚踢了一通。段至诚这回醉大发了,雷打不动,哼哼的只是睡。
翌日上午,段至诚在日上三竿之时清醒过来,见自己是个光屁股的状态,且是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就很困惑。抓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抱在怀中,他苦思冥想的回忆了一番,才想起自己昨夜是来找沈嘉礼了。
低头对自己身上的几处淤青研究了一番,他糊里糊涂的穿上衣服推门出去,也不见外,先就近去洗手间内洗漱了一番,又用冷水打湿头发,马马虎虎的梳出形状。满楼里游荡了一遍,他最后在院子里找到了沈嘉礼。
沈嘉礼正背着手围着一株小树绕圈,这时抬头看了他一眼,沉着脸也不说话。段至诚猜想自己昨夜大概是冒犯他了,又看他那一张白脸上乌云密布,不是个好对付的模样,气焰上就矮了半截,陪着笑问道:“嘉礼,昨夜我是不是喝多了?”
沈嘉礼停住脚步,幅度很大的一点头:“多!”
“我是不是犯浑,欺负你了?”
“是!”
段至诚笑嘻嘻的说道:“那我给你赔个礼吧!”
沈嘉礼一摆手:“不必!”
段至诚以为他这是要和自己闹一场,不禁很是心惊:“怎么不必?”
沈嘉礼迈步向前走去,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已经报过仇了。”
段至诚回想起自己身上的伤痕,恍然大悟,然而丝毫不怒,还亦步亦趋的跟上去,老调重弹的追问:“你昨晚怎么不去?是不是怕惹嫌疑?”
沈嘉礼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皱着眉头答道:“知道还问!今时不同往日,你也应该为我着想才对。我坐在家里当我的寓公,也没坍了你的台,你又何必非要让我出席那种场合?”
段至诚把双手一摊,又西洋化的一耸肩膀,苦着脸答道:“大家原来都是朋友嘛……”
沈嘉礼彻底转过身来面对了他,不耐烦的斥道:“老段,你给我闭嘴!”
段至诚其实对沈嘉礼是有些忌惮的,这时就垂头丧气的问道:“那你以后也不打算再见他们了?”
沈嘉礼想了一下,倒是没有把话讲死:“以后再说。”
段至诚虽然酒醒,但是思维混乱,唠唠叨叨的纠缠许久,最后才五迷三道的离去了。沈嘉礼越是关怀留意他,越是感觉他装了一脑壳的浆糊,不怪他三十来岁的人了,还要挨他父亲的揍。
他被段至诚烦的心乱如麻,如今连饭都吃不下,只是在院中来回的走。如此走到了中午,他身体疲惫,刚刚有了一点饿意,不想仆人跑出来,说是有电话找他。他回去接了电话一听,登时大惊失色,隐隐出现的食欲立刻又消失无踪。
打电话过来的,乃是他沈家的一名老仆,如今是个自由的身份,白住着他三间房屋,平日专门替他管理空房,收取房租。老仆在那边慌里慌张的,说是来了一队中国日本混合的大兵,要接收沈家的房屋作兵站。而那领头前来的人,竟然就是侄少爷!
沈嘉礼听了“侄少爷”三个字,直接就想到了沈子淳身上,不由得莫名其妙:“什么侄少爷?哪个侄少爷?”
老仆在电话那头急的语无伦次:“是长房里的侄少爷,靖哥儿啊!靖哥儿做了日本官儿,现在要来没收咱家的房子呢!”
沈嘉礼听了这话,顿时就攥着听筒,发起怔来。
第33章 俱焚
沈嘉礼骤然听到了沈子靖的消息,那心情也说不上是愤慨还是喜悦,只是被震了一下,随即心中忽然亮堂起来,暗想原来这小子没死,活的好好的!
下一秒,他反应过来——这小子活的过于好了,竟然卷土重来要找自己算总账了!
于是他立刻又气急败坏起来。
这么大的天津城,哪里做不得兵站,非要抢这一处民宅?沈嘉礼明知道这是沈子靖如今有了势力,要来向自己报仇雪恨,可他一介平民,手无寸铁,却是毫无抵抗之力——亏得他本人是住在租界区,否则的话,他想,大概那小子直接就杀到此处,连这洋楼都给一起没收充公了!
“这条白眼狼!”沈嘉礼在家里咬了牙:“十六七岁就到我身边,我没亏待过他啊!”
念头一转,他又恢复了理智:“这个混蛋,为了个娘们儿就把我当成死敌。我就是有罪,可也罪不至此。没想到在他眼中,我竟然是十恶不赦了!”
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房产:“不能就这么眼看着他胡作非为,一旦房子被他们占住了,再想让他们往外搬,可就难上加难!”
他叹了一口气,想让汽车夫把汽车开出来,自己亲自去一趟市区——顺带着看看沈子靖。一年多不见了,不知道这小子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混蛋东西,养不熟的货,这么笼络他,还是全心全意的和别人相好,真要把他气的呕血!也许还是那个样子,毕竟是长成了的男人,还能变到哪里去?不过也难说,二十多岁的青年,也有那一年一个模样的。这混蛋!
脚步迈到楼门口,他忽然又停住了。
“不能去!”他在心中和自己商量:“不能去。子靖那种倔头倔脑的孩子,坏起来更狠毒。我这一去落在他手里,万一也像戴老板那样,被安上个反日的罪名,抓到宪兵队里去可怎么办?就凭我这个体格,兴许还没等老段找过来,我就被他们弄死了!纵算不去宪兵队,我现在也不是子靖的对手。若是他当着人让我下不来台——不用别的,他当众给我一个嘴巴,就够我下半生不用见人了!叔叔挨了侄子的揍,那成了什么话?”
思及至此,沈嘉礼硬生生的做了个向后转,苍白着脸孔又走回了楼内电话机前。抬手摘下听筒,他强迫自己心平气和下来,开始满世界的找段至诚。
段至诚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处处都没有他的踪影。沈嘉礼无可奈何,只得再往那名老仆家中打去电话——这老头子一直是个忠心耿耿的,在收房租这一事业上也算个人才,沈嘉礼很怕他和日本士兵乱犟,再送了命。然而电话打过去,却是长久的无人接听。
他挂断之后再一次要通了号码,这回等待片刻,那边终于有了回音:“喂。”
沈嘉礼沉默了一瞬——听筒中传过来的声音,带着一点沙沙的电流噪声,陌生而又熟悉,仿佛就是沈子靖。
这时,那边又“喂”了一声。
沈嘉礼捂住话筒清了清喉咙,随即强作平静的问道:“老陈吗?”
那边也安静了一刹那,然后起了低低的一声冷笑:“我是沈子靖。”
沈嘉礼淡淡的答道:“哦,子靖。”
那边继续沙哑的说道:“老陈对皇军的事业不肯合作,刚才已经被击毙了。”
沈嘉礼勃然变色:“子靖,你行,接下来是不是要来抄我的家了?”
沈子靖镇定的告诉他:“迟早的事,沈嘉礼,你等着吧!”
沈嘉礼听到这里,知道双方是没有和解的可能了,心脏刺痛之余,反而是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人生苦短,可别让我等太久。”
不等沈子靖再回应,他便立刻挂断了电话,因为知道自己已经是处在了下风,多说无益,倒显得无能无聊。如今他人在租界,想必人身安全总能得到保障的,为今之计,只有马上找到段至诚——幸亏这伙计举家全做了汉奸,否则在这天下大乱的时候,他还真是没有靠山了!
沈嘉礼是为了房产才留在天津的,如果房产就这么白白的被人占去,那他非得郁闷的大病一场不可。下午时分,他终于找到了段至诚这人,而段至诚听说沈子靖——这个拐走三婶的败类回来了,第一关心的问题乃是:“你太太还和他在一起吗?”
沈嘉礼怒气冲冲的答道:“我不知道,我还有心思去管那些事?”
段至诚听了他这个态度,心情平定,马上就摆出了义愤的姿态,大包大揽的说道:“你这侄子在你家也生活了那么多年,如今不但做出丑事,还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你放心,我这就过去收拾他,你不要急,等着我给你消息吧!”
段至诚放出大话,单枪匹马的就乘坐汽车前去了市区。在一条设施尚算完好的小街上,他果然是看到了一大队士兵——都穿着日本军装,可是听口音,其中却又夹杂着东北人与高丽人,也分不清到底都是哪国的,一个个全副武装,全不是好惹的模样。
段至诚在街口下车观望一番,见那枪上刺刀闪着雪亮的光,甚是可怕,心中就有些怯。原地犹豫了片刻,他重新上车,调头到了附近路边的一家咖啡店里,借用了电话机,打给了段慕仁的日本顾问菊山直人。这位菊山直人先生的军衔不算高,本质上应该算作特务,又是个支那通,许多年前就同段慕仁结识,已经成了段家的常客,关系十分密切。段至诚不敢直接去找父亲要主意,故而就请这位菊山叔叔设法帮忙。而菊山直人同冯冠英一党素来不睦,如今正要把段慕仁直上云霄的扶植起来,所以对于段家上下都和蔼可亲,愿意为段家大公子排忧解难。可惜段至诚虽然急切,可是对于沈子靖的状况一无所知,甚至连对方属于哪支队伍都不清楚。菊山直人问了半天,云里雾里的,索性让段至诚原地等待,他亲自进行打探。
段至诚没有办法,只好是放下电话,不时的让自己那随行的小跟班过去张看。如此过了半个多小时,小跟班回来了,气喘吁吁的告诉他:“大少爷,那帮大兵开始扒房子啦!”
段至诚听闻此言,一拍大腿,心想这沈子靖也太坏了,知道自己占不住,索性把这一趟房屋夷为平地,谁也别想落到好处——只是自己信誓旦旦的跑了来,回去之后怎么向沈嘉礼交待呢?一想到沈嘉礼那张阴沉沉的小白脸,想起他生气时那种老太爷似的做派,段至诚就不禁头痛异常,感觉自己大概是由爱生惧,如今对于沈嘉礼的敬畏,真是比怕太太还甚呢。
一条街的房子,连扒带烧,主要是烧,很快就成了一趟火海。在一片哭天抢地声中,那大队士兵开始列队向外撤退。这时菊山直人亲自乘车赶过来了,用一口带有东北口音的国语告诉段至诚道:“哎呀,段少爷,不好办呀!那个沈子靖是聂人雄的参谋,聂人雄现在又直接听命于南方大将,这个这个……我们不是一个系统的,管不了他啊!”
段至诚知道聂人雄乃是华北治安军下属集团军的司令官,而他和这菊山直人并不见外,此刻便急赤白脸的催促道:“那就去找聂人雄啊,他的兵,他总得管哪!”
“聂人雄不在天津啊!”
“那就让驻屯军的长官下令——总能有人治得住沈子靖吧?”
菊山直人向他一伸脑袋:“孩子啊,为了这点儿屁事儿让我去找驻屯军,太难为你菊山叔叔了吧?你不就是惦记那一趟房子吗?这他娘的都要烧成那个样儿了,你撵走了沈子靖,也就只能得到一块地皮;你不撵他,他也不能把地皮卷起来带走。稍安勿躁,再等一等,不行吗?”
段至诚急的不住摇头叹气:“菊山叔叔,那不是我自己的产业,是我一位至交好友的房产。他是靠着这个吃饭的,全拜托了我来保护,结果现在半天的功夫不到,就变成了废墟,我怎么有脸再去见他啊!”
菊山直人的工作对象是段慕仁,并非段至诚,所以此行无非是前来敷衍。听了这话,他连搓手带嗟叹,做出种种同情嘴脸,然后就找借口溜走了。而段至诚怕刀怕枪,眼看着那支混合大队扬长离去,也不敢上前干涉,更没有找到沈子靖的踪影。
第34章 大失所望
段至诚垂头丧气的离开市区,也没回家,直接去了他双亲那里,想要再求父亲出面,治一治那个沈子靖。
然而进门之后,他迎面就看到他父亲双手叉腰站在客厅里,正歪着脑袋生闷气。
原来今日,段慕仁所在的治安维持会统一行动,前去日本驻屯军总司令官稻叶大将的官邸去“晋谒请训”,哪晓得这帮自以为美的官僚们络绎进入官邸后,竟连进入客厅落座等候的待遇都没有,老的少的一起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如此又过了良久,那稻叶大将如同美人抛绣球一般出现在了二楼的阳台上,众人连忙排队鞠躬,满拟着能够听到一番指教,然而稻叶大将一言不发,单是对着下方挥了挥手,然后就转身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