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她用手背抹眼泪,抹了眼泪又抹鼻涕,“我已经是这样了……我这辈子……”
她并没有号啕,然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角都迸起了隐隐的筋脉,是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一只大手一扯她的腕子,一把湿毛巾拍上了她的脸。露生劈头盖脸地为她擦净了涕泪。她没有躲,出于天性,她也贪恋这有限的一点温暖。龙相也有善待她的时候,但那善待不像是要暖她,更像是要烧她。
露生擦完了她的脸,又用手指理了理她潮湿的刘海。目光从她的眉眼滑到她的耳鬓,他发现丫丫还带着自己当年买给她的那一副钻石耳坠。手里攥着那条大毛巾,他忽然张开双臂,把丫丫拥进了怀里。其实他们本是一对有情人,可怎么就颠颠倒倒地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扭头把嘴唇贴上丫丫的头发,他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向窗外看,一看看出十万八千里。看得眼前卷过浩荡大风,风干他的眼泪与热血。
“丫丫,”他哑着嗓子低声开了口,“记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永远保护你。不管你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在。”
缓缓用力收紧了双臂,他仿佛是要勒断怀里这把瘦骨,“我不会再把你丢给他不管了。你现在不肯离开他,没关系,你只要知道出了龙家的门,还有个大哥哥可投奔,就行了。”
丫丫一言不发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这一刻她什么都不辩,什么都不想,身心静止在温暖的黑暗中,她在露生的气味中向下沉,沉到一个无光无声的混沌世界里。在那里,她不怕。
她不动,露生也不再言语。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丫丫的后背,他想他们其实可以这样一直站下去。先是同生共长的两棵树,再是沧海桑田后的两块石。先前的很多年里,他们不就一直是这样吗?他们之间,不是至多只隔了一道帘吗?
混沌世界的生命为半个小时,半小时后,丫丫抬头,世界湮灭。
“我走了。”她告诉露生,面颊和眼皮都是红的,“陈妈的儿子还在楼下汽车里,是他送我来找你的。”
露生松开了手臂,小声说道:“陈有庆那小子嘴不严,你别信任他。回去之后你对龙相怎么说?你没把我找回去,他会不会又对你闹脾气?”
丫丫笑了,那笑容来得很安详,安详得几乎有了岁数,“不能。”
然后她弯腰拿起了小皮包,转身向门口走了几步。临出门前却是回头又道:“大哥哥,我不要钱,有了钱我也没地方藏。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自己知道小心。他我是天天能看见的,可我没法天天看见你,你多保重。我知道你好好的,我就不惦念了。”
露生只一点头,看她这是往火坑里回。然而是守着个暴君似的丈夫好,还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好,他真没办法替丫丫拿主意。一切总要等他复仇完毕才有定论。如果满树才真死了,而他又还活着,他会替丫丫做主。不管她愿不愿意,他拐也要把她拐出来。一个没主意的小丫头片子,她懂什么好坏?
丫丫回了她在天津的家。路途太短了,她好像在汽车里还没坐稳,陈有庆就已经从外面给她拉开了车门。她并没有真去投奔露生的打算,可是方才那半个小时的静默相拥真是好。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好”过了。抬眼再看院内的景致,也能看出草绿花红,天空蓝得如大海,太阳光芒万丈。忽然停住脚步仰起了脸,她手搭凉棚往上看,一张脸红红的带着潮意,她像一株从土壤里吸饱了水分的花草,无知无觉地恢复了一点生机。
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楼内客厅,丫丫迎面看到了龙相。龙相正歪在沙发上抽香烟,忽然见她早早回来了,便连忙起身迎到她面前,“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中暑了?”
丫丫看他摸向自己的那只手还夹着香烟,因为怕他没轻没重地烫了自己,所以下意识地向后一躲,“没有,我是让太阳晒的。刚才我等到大哥哥了。”
龙相立刻来了精神,“怎么样?他撵没撵你?”
丫丫答道:“没有。”
龙相紧接着又问:“那他回不回来?”
丫丫摇了摇头,“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回。”
龙相把夹在指间的烟卷送到口中狠吸了一口,像没听明白似的,微微俯身去看丫丫的眼睛,“不肯回?你把话说明白了吗?是不是你嘴笨,没说好,他才不肯回来的?”
丫丫顶怕他拿着香烟或者利刃在自己面前比比画画地说话,所以不动声色地又退了一步,“我说明白了,可大哥哥这回铁了心。我还想再劝劝他,可说多了他就不高兴,还开了门让我走。”
话音落下,龙相猛然爆发了一声狮子吼,“笨死!”
她一闭眼,被龙相喷了满脸唾沫星子。而龙相吼完一声,意犹未尽,果然伸了手开始对丫丫指指点点,“他完全不听我说话,我没办法;可你都和他搭上话了,怎么还不能把他哄回来?”双手叉腰逼近了一步,他露出了狰狞面目,“我看你是故意的!故意给我捣乱!故意不让他回来!当初他就总护着你,当初你对他就比对我好!我知道你们都嫌弃我,让他回到我身边,你心疼了——”夹着香烟的手又挥到了丫丫面前,“你们两个串通一气,就是想活活地气死我!我死了,你们两个就得意了!”
丫丫见势不妙,扭身就逃。这回逃得挺及时,只在肩头上挨了一下子,这一下子还不重。头也不回地逃上二楼,她背靠墙壁站住了,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一口气提起来吊在胸口,直到她确定龙相不会追上来了,才被她重重地呼了出去。
丫丫一躲一天,直到晚上躲无可躲了,她才又和龙相见了面。
天气热,电扇开着也不顶用。丫丫穿着背心短裤,蹲在床上铺凉席;龙相刚洗了个澡,坐在床旁的硬木椅子上晾热汗。将一瓶洋酒拄在雪白的大腿上,他攥着酒瓶细长的脖子,隔一会儿就举瓶灌上一大口,也不要下酒菜,咕咚咕咚地干喝。
将个大枕头拍了拍放正了,丫丫开口道:“你上来睡吧,我去关电灯。纱窗和蚊香都不管用,开了灯就要招进蚊子来。”
龙相乖乖地起身爬上了床,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是丫丫正在轻手轻脚地下床关灯。把瓶底最后一口酒干了,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他摸索着把酒瓶放到了地上。
后脊梁起了凉风,是丫丫回到了床上,用蒲扇为他从头到脚地扇。他舒服了,开始喃喃地说话,声音响在静夜里,听着竟带了几分稚嫩,像个发育尚未完全的男孩子。
“哎,丫丫。”他的下巴陷在大枕头中,一双眼睛炯炯地向前看。尽管前方除了床头栏杆,再无其他。
丫丫伸手摸了摸他的脊梁,看他还有没有汗,“嗯?”
“露生有了个新女朋友。”
丫丫沉默了一瞬间,随即答道:“我今天也看见了,一个阔小姐用汽车送他回去的。”
龙相又道:“他变心了。”
丫丫缓缓地摇着扇子,心和这夜是一样地静,“这哪能叫变心呢?”
龙相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向后把头扭向了丫丫,“怎么不叫变心?他也不要我,也不要你,天天跟那个外人在一起,这还不叫变心?”
丫丫含糊地附和,不跟他犟,他说什么是什么。对着他又扇了片刻,她试探着轻声说道:“可大哥哥迟早也是要成家的呀。”
龙相再一次回了头看她,但是这一回没说出话来。
丫丫安抚似的拍了拍他,小声又道:“迟早的事,咱们长大了嘛。”
龙相像被噎着了似的,对着丫丫快速地眨巴了一气儿眼睛,然后向前趴回枕头上,他很不服气地梗了梗脖子,“不行!”
就是不行!一定不行!从小到大,他几乎就和没爹没娘差不多,仅有的知音便是露生和丫丫。黄妈只知道给他预备吃穿,絮絮叨叨怪烦人的,所以黄妈没资格进入知音的队伍里。他是什么人?他是龙!真龙转世!他这么伟大的一个人物,没人疼没人爱的,难道他们两个不应该一生一世地爱着自己、陪着自己吗?三个人,两男一女,丫丫当然应该归他,至于露生——露生就非得去和别人结婚吗?他不结婚会死吗?他为什么不为自己做出牺牲?叛徒,变了心的叛徒!自己只是没有为他报杀父之仇,他就要和自己一刀两断,何其冷酷!何其毒辣!不识大局,就只会计较他那点陈芝麻烂谷子!
龙相越想越委屈,委屈到了一定程度,他忽然坐起身,把额头抵上了丫丫的肩膀。丫丫知道他这是心里不痛快了,便很熟练地一手给他摇扇子,一手一下一下顺毛抚摸他的后背。
抚摸了十分钟,她扶着龙相躺了下去。扯过一床薄薄的毯子给他盖了上,她歪在一旁轻轻地拍他,当他是个累赘孩子。平时哄他睡觉的时候,她经常是不用感情的,纯粹只是盼他入睡,自己也好得些轻松;但是今天不同,今天她望着窗外的大月亮,就见月亮成了精,一会儿幻化成大哥哥的面孔,一会儿幻化成大哥哥的胸膛。白天两人的那一相拥,于她来讲是个美梦,够她藏在心里,回忆许多年。悄悄地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她唤出了三个字:“大!哥!哥!”
这三个字她将近一年没有喊过了,如今在龙相身旁,虽然只做了个口型,但她也有一种犯忌越轨般的喜悦与恐慌。
丫丫背对着龙相睡觉,她蜷缩了身体侧卧,龙相从后方搂住了她的腰,姿势和她一模一样。额头抵着她的后背,他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是个睡得很踏实的模样。摸了摸他环在自己腰间的光胳膊,丫丫有时候也疑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恨他——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恨过谁。不敢恨,也不会恨。
窗外渐渐亮起了暗淡的青光,是天要亮了。丫丫轻轻地想要起身,不料身后忽然响起了龙相的声音,“干什么去?”
这一声来得十分冷静,让人不知道龙相已经偷偷地清醒了多久。丫丫吓了一跳,随即小声答道:“我撒尿去。”
龙相一抬手放开了她,紧接着自己也坐了起来。将满头乱发胡挠了一气,他低着头说道:“我梦见露生了,是在战场上。他背着我跑,你在旁边跟着。”
然后他伸腿下床,满地找拖鞋,“我还得去找他,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他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小、爱记仇,像个娘们儿似的,总得要人哄。哄就哄吧,我豁出去了!”
不论他这言语的内容正确与否,就单是他这一副正经严肃的态度,便已经罕见了。丫丫跪在床尾看着他,忽然感觉他此刻像变了个人似的,竟然非常的“正常”。
丫丫在北京城里做了两年的司令太太,她再不会交际,也比在家时多见了许多人。人见多了,她才发现自家丈夫身上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奇怪劲儿,不是一句“脾气坏”可以简单概括的。
龙相开始“哄”起了露生。
和艾琳一样,他也发现露生特别擅长失踪,说没就没。但艾琳单枪匹马,只能守株待兔,他却不一样。他手里攥着千军万马,一个长途电话打去北京,他启用了他的特务机关。
然后露生就发现天津卫里到处都有龙相。他只要落了单,龙相就必定会从天而降。他午饭吃撑了,在公园里散个步,也能和龙相走个顶头碰。他不看龙相,低着头一味地只是前进,龙相面朝着他倒退,一边退一边向他做滑稽的鬼脸。做到最后见他始终不笑,龙相便又一转身去挽他的手臂,要和他并肩齐步走。露生是个大个子,并且是个衣冠楚楚的大个子,走在哪里都是要招人多看一眼的。他人模人样地在草地上走,胳膊上却挂着个抓耳挠腮的龙相,怎么看都不对劲。况且龙相的手不老实,总是试探着要往他头上脸上摸,又不时蹦跳着要往他身上窜,说话也不好生说,哼哼唧唧地叫“露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不明白这两个青年男子是在闹什么笑话。露生是个最要脸的人——不要脸的人也受不了龙相这一手,所以心里发起了急。
急归急,他强压着怒火,不肯浪费精力再和龙相起冲突。他知道龙相现在还只是对着自己使劲,没有把枪口转向艾琳。可他迟早是要盯上艾琳的,因为在龙相心中,艾琳是个外人,自己是个叛徒,被那个外人拐走了。
自己的所求,龙相清楚得很。等龙相查出艾琳的身份,那么自己这一场阴谋诡计,怕是也要随之大白了。
所以时间有限,他须得加快速度,同时……
同时,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适当地敷衍敷衍龙相,至少别让他一味地给自己添乱。可是扭头看了看龙相的面孔,他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对待这个人,他的感情太浓烈太分明了。当初同他好的时候,可以为他卖命;好的时候是那样的好,如今坏了,自然也无法坏得轻描淡写。
艾琳知道露生最近被那位龙司令重新缠上了。对待那位龙司令,说老实话,她也有点望而生畏,尽管龙相根本就不认识她,也没打过她的主意。而这生畏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分明——龙相的相貌并不狰狞可怕,也没听说他在家里吃过活人。可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艾琳就觉得这人带着邪性,他连美都不是好美。
所以思前想后的,她有了主意,告诉露生道:“我们暂时离开天津吧!”
露生反问道:“我们?”
眼看艾琳的脸红了一下,他立刻改口解释道:“想没想好去哪里?”
艾琳用一根手指摁住下嘴唇,做苦思冥想的天真状,“嗯……上海,也许?”
露生笑了一下,“你可以和我一起出远门旅行吗?”
艾琳感觉他那一笑别有深意,于是搽过胭脂的脸蛋更红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的这一番交谈,照例是发生在咖啡馆里。此刻听了艾琳的疑问,露生略一思索,随即却是抬头唤了她的名字:“艾琳。”
艾琳对着他一挑眉毛,表示自己正在恭听。
露生仿佛是有些迟疑,声音也偏于低,“送你一枚戒指,好不好?”
艾琳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心脏猛地开始大跳,擂鼓一样。随即垂下眼帘用小勺子搅动着冷咖啡,她状似无意地反问道:“为什么?”
话音落下,她向上抬眼,睫毛随之翩然一扇。前方的露生坐得腰背挺直,看起来羞涩而又端庄。阳光斜斜地照射着他,光芒模糊了他半张脸的轮廓——没了轮廓,瞳孔也成了浅淡的茶色,他成了个英俊的半面人。清晰的一半的确是他,另外不清晰的一半,面目暧昧地融化在了阳光里。
“因为……”他叹息一般地轻声沉吟了一下,随即直视着艾琳的眼睛微笑了。
这是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可是艾琳绝不肯他在这件事上只意会、不言传。捏着小银匙的手指有些颤抖,她强压着剧烈的心跳,目光坚定地回望了过去,“为什么?“露生的眼珠向下一转,含笑避开了艾琳的目光。他温柔地轻声说:“因为,我爱你。”
艾琳一直在等他说这句话,也相信他迟早都会说出来。可是事到临头,亲耳听见了,她却是意犹未尽,总感觉还不够。说不清是什么不够,他不是浪漫热情的人,她也没指望他能对自己做一场动人心魄的告白。该说的话他都说了,说得也很明白,可她就是失落。因为是第一次这样爱上一个人——第一次的爱,像是天雷勾动地火,在爆发这一刻,是应该震动世界的。
一杯冷咖啡被她慢慢地啜饮进肚,失落渐渐消失了,欢喜一点一点地浮上来。后知后觉似的抬眼去看露生,她开始忍不住地笑。
这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人,是她的了。她是逐爱,也是捕风。
在一家小小的珠宝店,艾琳挑了一只小小的钻戒。她虽然从小在家不受待见,但因她会争会夺,所以在物质上并不匮乏。珠宝首饰她是从不缺少的,她知道露生现在是个有出无进的状态,所以也不忍心让他破费。
戒指买来了,两人走在傍晚的街道上,艾琳笑着问道:“这算什么呢?定情信物吗?”
露生缓步走在她旁边,自从白天说过了“我爱你”三个字之后,他一直不大敢面对她的灰眼睛。那双灰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得没遮没掩。他看出了她满眼满心的欢喜,她越欢喜,他越觉出自己的冷酷与非人。人心终究还是人心,再冷硬也没有化为石头。所以他心虚胆怯,宁愿躲着对方的目光。
“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资格算。”轻声回答着艾琳的问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得出奇,像条蛇在暗处咝咝地吐信子,“我的心思已经坦白了,你的心思,我还没有百分百地确定。”
艾琳伸手挎着他的臂弯,在晚风中笑出了声音,“傻子,你还想怎样确定呢?”
露生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也许,结婚?”
此言一出,艾琳立时扭头望向了他。
露生慌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把脸转向了一旁。艾琳看了他这羞赧的姿态,忽然很想笑。同时心中开出花来,一层一层地绽放,瞬间绽放出了满天满地的绚烂。欢天喜地地一松手,她向前快走了几步,背对着露生说道:“我不听你说话了。”
露生停了脚步望着她的背影,有那么片刻的工夫,他忽然希望艾琳大踏步地向前走,千万别再回头。艾琳不知道的,他知道。艾琳正走在薄薄的冰上,冰下便是深潭,她自己不知道,他知道。
然而艾琳还是回头了。轻轻巧巧地做了个向后转,她照例是让裙摆旋转成一朵花。双手下垂拎着小小的皮包,她双腿绷直,昂首挺胸,做了个很有精神的亮相,“今晚请你到我的姑姑家里做客,怎么样?”
露生会意一笑——艾琳一直是住在她的姑姑家里的,这位姑姑的地位,在她心里并不比父亲低。父亲既然此刻不在天津,那么她就把他先介绍给姑姑。
艾琳的姑姑——露生没问清楚到底是不是她的亲姑姑——就住在英租界内的一座豪宅之中。豪宅从外面看是相当之豪,然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因为姑父是个没本事的,唯一的长处便是繁衍,导致家中全是孩子。姑姑生,姑父的姨太太也生,生生不息,活活吃光了姑姑带来的嫁妆。但姑姑本人也是个乐天派,横竖家里已经乱得不可收拾,她干脆来者不拒。况且艾琳并不白吃白住,她的绝技是从父亲手里要钱,一要一个准。从自己的财产中抽出些许偷偷地给姑姑做私房钱,姑姑高兴,她也住得理直气壮。
笑迎八方客的姑姑见了露生,像一切百无聊赖的妇人一样,她立刻生出了天大的兴趣,恨不能向上一直问到露生的祖宗八代。艾琳一直认为露生作为一名孤儿,是没有祖宗的,所以挡在中间不住地岔开话题,生怕姑姑戳到他的痛处。及至吃完了一顿晚饭,露生告辞离去,姑姑进了艾琳的房间,脸上的笑模样就不见了。
她问艾琳:“你是从哪里认识的这个白先生?原来并没有听你提起过嘛。”
艾琳坐在床边,撩起裙子抬起大腿,很细致地脱长筒丝袜,“认识是早就认识了,不过原来只是认识而已,这一回他来天津,我们才真正做起了朋友。”
“我看他也没有职业。”
“原来是有的,要不然他以何为生?再说这也不算问题,到时候随便让父亲说句话,找个机关让他进去就是了。”
“也没有父母?”
“没有。”
“这……”
艾琳把脱下来的长筒丝袜搭在床边,伸长了两条雪白的长腿,“虽然没有父母教导,可是你看他的谈吐多么的好。私底下他也很有风度,我看他就是个天生的绅士。”
姑姑见侄女振振有词地为露生辩护,一副女大不中留的急模样,便不再多说。等到姑母出了房间,艾琳往大床上一滚,抬了手细看中指上的小戒指。这戒指是露生亲自为她戴上的,戴得很突然。之前一句甜言蜜语都没有说,突然就打开盒子取出戒指,拉过她的手为她套到了指头上,仿佛这是他偶然想起来的一桩急事。
艾琳很喜欢他这一份鲁莽和直白。她想他一定还是个初尝爱情滋味的处子,如果没有自己用爱情去烧灼他,也许他一辈子就这么古板正经地过下去了——他看起来正像那种老派人物,可以一辈子不谈情说爱,不懂,也不想。
她认为是自己改造了他,带他进入了新天新地。他百分之百地属于她,而她是心满意足的造物主。
一夜过后,艾琳人还未起床,鼻子里已经哼起了英文的流行歌曲。踮着脚尖一路旋转着舞进了盥洗室,她也感觉自己疯头疯脑的怪好笑。手指埋在香皂泡沫中,她细细地搓洗着眼角鼻洼。今日和昨日不同了,今日她“终身有靠”,已经有了个可心合意的未婚夫。当然,说他是未婚夫,仿佛过早了点,毕竟家里虽然不干涉自己交男朋友,但涉及谈婚论嫁,旁人她可以不在乎,但父亲那一关是不能不过的。虽然父亲胸怀天下,平素不大关怀她,可不关怀她,也不关怀其他的兄弟姐妹呀!况且不关怀归不关怀,见了她也总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慈父模样。她撒个娇,他一定服软;她伸手要钱,他也是要多少给多少。这样一位父亲,无论如何不能算坏,尤其他近一年见了老,更让人瞧着有点心疼了。
用无名指一点一点抹开嘴唇上的口红,她隔着盥洗室的房门喊人,让小丫头把自己的白皮鞋擦好送进来。
粉色镂纱长衫和她面颊上的粉色互相辉映,她坐到床边穿袜穿鞋,然后提起小阳伞与小皮包,翩然地飞了出去。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清晨的太阳就这样明媚,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自用的跑车闹了毛病,连修了两天还没有开回来。她犹犹豫豫地走到大门口,心想自己是随便叫辆洋车去找露生呢?还是调动姑姑家里那辆闲着的旧汽车?那汽车被磕碰掉了许多块漆,然而一直无钱修补,看着像只花蛤蟆似的,真不是一般的难看。
思及此,她停在门口,正想让门房里的看门老仆去街口给自己叫辆洋车过来,不料门外的道路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呼唤:“嗨!”
这一声“嗨”没指名也没道姓,艾琳下意识地抬头向前望去,却见道路对面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汽车。车子的前后车窗全开着,后排车窗中伸出一张雪白的脸。那脸唇红齿白地对着她,又喊了一声,“嗨!”
艾琳吓了一跳,随即满怀厌恶地认出了他。他看着她,他前方的汽车夫直勾勾地也看着她,全像精神不正常似的。艾琳微微蹙起了眉头,有心不搭理他们,可是转念一想,又认为自己没有必要逃避。纵是为了露生,她也该出面会他们一会。
于是大大方方地对着黑汽车一点头,她做了回应,“龙先生,早上好。”
第二十二章:龙相的爱
在自己打过一声招呼之后,艾琳发现龙相显然是大大地愣了一下。
愣过之后,他从车窗中伸出一条手臂,很潦草地向她一招,意思是让她走过去。艾琳看了他这无礼的举动,登时又想给他个钉子碰。不给钉子,也不能给他好脸色。将面孔向下一沉,她款款地穿过门前街道,非常端庄也非常冷地走到了汽车门前。
车门依然没有开,龙相用一只手扒着车窗,歪着脑袋向上看她,“你认识我?”
艾琳不笑,不动,像一尊无情的菩萨,“龙先生曾到我家里做过客的,我远远地见过你一次,故而认得。”
龙相很疑惑地对着她看了又看,“我去过你家?你是谁家的人?”
艾琳轻轻一抬白瓷一般精致光滑的下巴,“我姓满。”
龙相面无表情地对着她一眨巴眼睛,“满?满树才?”
艾琳听他直呼自家父亲的名字,越发气得要变脸色。冷淡的语气藏了力度,她直通通地告诉他:“那正是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