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相一转身绕到他的身后,摁着他的肩膀向他一跃一扑,“想了!”
露生下意识地背过双手拢住了他的两条腿,让他稳稳当当地趴到了自己的后背上,“我手里还拎着箱子呢,背不了你,你赶紧下来!”
龙相不下,不但不下,还抬手在露生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驾!”
然后他开始哈哈哈地傻笑,一边笑一边又撒欢似的将两条小腿乱踢。露生驮着这么个只会哈哈哈的东西进了正房,进门之后强行甩开了龙相,随即看到通往卧室的门帘一动,是丫丫走了出来。
丫丫穿着一身红底白花的鲜艳衫裤,一头乌发绾成圆髻,额前垂了一排薄薄的刘海。露生在天津想起丫丫时,脑海中的她总是个甩着辫子的少女模样,所以如今对着面前这个小媳妇,他不由得先愣了一下。
丫丫向他笑了一下,笑容还是先前那个小丫头式的笑容,带着一点孩子气,“大哥哥回来了。”
露生收回目光,也微笑了,“回来了。”
然后不知是怎么搞的,他忽然忘记了龙相的存在,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他以逗小妹妹的口吻,用温柔活泼的语气低声笑道:“给你带了个小玩意儿。”
这句话很短,可在说话的几秒钟内,他那里时光倒流,丫丫又成了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然而话音刚落,龙相便凑上来打破了露生的幻觉,“那我呢?”他不笑了,瞪着眼睛看看丫丫又看看露生,重复了一遍,“那我呢?你给我带什么了?”
露生把皮箱放到椅子上,一边开箱子一边笑道:“当然也有你的礼物。”
然后他把那一筒子黄油饼干先取了出来递给龙相,以示自己对他的重视。他们一共只有三个人,可龙相竟也能转着圈地时常吃醋。丫丫和露生多亲近了一点,他生气;露生对丫丫多关怀了一点,他也生气。露生和丫丫都知道他的心思——两个人全捧着他、哄着他、疼着他就对了,他自封了自己是宇宙中心呢!
“本来想给你买几瓶好酒回来,可是又嫌分量太重,不好携带。”他抠开了筒子上面的铁盖,让龙相直接抱了筒子拿饼干吃,“所以就给你买了点儿吃的。”
然后他才从箱子里掏出了个天鹅绒面的小方盒子,“给丫丫买了一对耳环。丫丫的礼物最好买,卖首饰的洋行多极了。”
像传递私货一样,他很随意地把小盒子递给了丫丫。丫丫和他心有灵犀,也很随意地接了过来。她并不急着打开,想要等到有时间的时候再仔细地看它。然而龙相嘬着手指头走了过来,伸手一把夺过了她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看了看,他像是不甚高兴了,咕哝着说道:“丫丫的东西比我的好。”
露生连忙哄他道:“下次再出门,我也给你挑个好的。”
龙相自顾自地取出一枚小耳环,对丫丫说道:“你别动,我给你换上。”
丫丫很听话地站直了一动不动。露生旁观,就见龙相歪着脑袋、抿着嘴,聚精会神地为丫丫取下旧耳环戴上新耳环。戴好之后站到丫丫面前端详了一番,最后龙相粲然一笑,像是又高兴了。
露生走近了一步,本意也是想看耳环,可是目光射向丫丫的侧影,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衣领中向外伸出的一道红色血痕。
他没言语,知道那血痕是怎么来的。丫丫这几天一定是给龙相剪指甲了。新剪的指甲特别锋利,而龙相像有瘾似的,专爱在那时候狠狠地挠人一把。露生已经被他挠过无数次,教训他是没有用的,讲道理他也不听。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露生全权负责他的手脚,不让他有机会对着丫丫试爪子。
丫丫被两个人围着看,显然是不好意思了,不但脸红,耳垂也透了红。搭讪着从龙相手中拿过了旧耳环,她转身且走且道:“我也照镜子瞧瞧去。”
丫丫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心里怦怦直跳,并且下了决心,要把这对耳环戴一辈子,往后再也不摘它了。
她想:自己没干别的,只是戴一副耳环,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不守妇道。昨天龙相对着她发脾气,吓得她先是往西厢房里钻,钻进去之后才想起大哥哥出远门了;而且纵是不出远门,自己身为一个小媳妇,也没有总往大哥哥身后躲的道理了,于是便仓皇地逃去了婶婶院里。
这一逃的结果,是她被黄妈教训了一顿——夫君越是生气,为妻的越应该陪在一旁劝解开导他,哪有自顾自逃了的?就是在那些小门小户的平常人家里,也没有这样不懂事的媳妇。至于说龙相打她骂她,那更不值得一提了。女子出了嫁,哪有不受气的?况且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的出身,受气忍忍也就罢了,怎么还娇贵到说不得、碰不得了?
丫丫被黄妈教训得心服口服,再一回想龙相对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她长叹一声,认命了。
她认命,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生是龙家的人死是龙家的鬼。她不敢痴心妄想,她没偷着爱别人,她只是戴了一副心爱的耳环,有生之年,不想再摘。
龙相咔嚓咔嚓地吃饼干,自己吃,还满抓了一把往露生和丫丫的嘴里填,喂得那二人下半张脸上全是饼干渣滓。露生把签好的合同拿给他看,他爱看不看地浏览了一遍。露生问他:“这么干稳不稳当”,他漫不经心地一点头,“怎么不稳当?谁敢赖我的账?”
又往嘴里塞了一大把碎饼干,他边嚼边说:“露生,明天你再去趟北京,给我存一笔钱。”
露生以为自己听错了,望着龙相一探头一扬眉,做了个疑惑的表情。
龙相用衣袖一蹭鼻子,喷着渣滓又道:“一会儿我给你拿支票,还是花旗银行的票子,你把钱全取出来存到一个折子里,用我私人的名字。”
露生问道:“我刚回来,又让我走,你这是在搞什么鬼?”
龙相很得意地一笑,“没什么,弄了点儿私房钱,自己留着。将来要用钱了,支取起来也方便。”
露生看着他,感觉他这表情有点老谋深算的意思。“你不是刚拿出了三百万买枪炮吗?你手里还有余钱?”露生追着询问。
龙相轻轻向外一挥手,“你懂个屁,让你去你就去!”
露生知道龙相是个颇有几分邪主意的人,但在看到支票之后,他还是震惊了。
龙相这一回给了他五百万。
露生追根究底地问了半天,最后隐约明白了这笔巨款的来历——仿佛是他手下十几个县这一年的税款。本来应该是充作军用的,但不知道他耍了个什么手腕,竟在徐参谋长眼皮底下,把这笔巨款据为己有了。
于是,露生在家中只睡了一夜,翌日清晨,带着那几张薄薄的支票,他启程又奔了火车站去。
在这一趟旅途上,他可再没遇到过艾琳之类的陌生佳人。及至到了北京,他探险似的直奔了东交民巷。因为一路上总怕有强盗来抢他怀里那几张票子,所以他东张西望、惶恐紧张,看着比贼更像贼。及至洋车停在银行门口时,他抬腿就要往银行里冲,几乎忘了给车钱。
半天之后,他失去了支票,得到一本存折。推门出去走到大太阳下,他仰面朝天地长出了一口气,心想:怎么事情听起来是那样的复杂,办起来却又是这样的简单?
事情办完了,龙相那催命一般的连环电报又没有打过来,他在阳光下很舒服地扭了扭脖子,想要回家看一看——不是龙家,是自己住过的那个“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房子还在不在。若是在的话,里面又住进去了什么人。
上一次去天津,他明明还记得二娘那座小公馆的地址,但硬是完全没往那附近凑。为什么不,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现在他也只是“想”回家看一看。想想而已,不会真回。因为不是所有的回首都美好,他有时候宁愿自己是个贫苦人家的小子,天生便是一无所有,也就不会再生妄想。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随即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来,轻轻地,带着一点迟疑,“密斯特白?”
露生一扭头,望向了来人。这一刻他还未从心事中走出来,所以脸上的表情并不美好。不但冷峻,而且眼中有幽森的悲愤。于是来人的动作僵了一下,方才本是用阳伞的长柄轻轻触碰了他,此刻握着阳伞的手便停在半路,仿佛是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了。
两个人一个冷一个慌,互相对视了一瞬间,随即露生微微一笑,换了面貌,“艾琳?”
这句话显然是让艾琳释了重负,她收回阳伞也露出笑容,开口说道:“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你,但是不很确定是不是真的是密斯特白,直到走近了才确定。向你打了一声招呼,你又不理我,我只好抛弃君子风格,索性动手不动口了。”
露生审视着艾琳,见她依旧是洋装打扮,披着一头乌黑卷发,上面袖口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裙摆之下则是丝袜裹着小腿,踩着两寸来高的漆皮高跟鞋。露生总觉着这帮摩登小姐们的样子大同小异,全装备着卷发、裙子、高跟鞋,一张脸也是统一地浓施脂粉。只要五官合乎规格,那么看着就都差不多。幸而这位艾琳中西合璧、与众不同,让他一见之下,便能脱口喊出她的名字。
“我方才是在想事情,大概是走神了,你的声音,我是一点儿也没听见。”他很和蔼地对艾琳解释道,“不过这真是太巧了,我没有想到上次一别,我们会这么快地再相见。”
艾琳握着小阳伞的长柄,用伞尖轻轻地敲地,“你刚才回头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是……”她沉吟着措辞,“不大愉快。”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然而露生听在耳中,却是生出了一点感慨。因为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在同他讲话时,会特地地斟酌了再讲。他觉得艾琳那短暂的一沉吟非常文明,而他喜欢这文明。
“没有。”他含着笑容辩解,“我是在那银行里忙了半天,现在走出来了,还是有点儿恍惚。”
艾琳问道:“你又是为了公务而来的?还是一直留在京津,没有回家乡?”
站在煌煌的大太阳下,露生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妖精,吸取着太阳和艾琳的热力,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精气神,重新变得活泼温柔,“实不相瞒,这一带我不大熟。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你带路,我们找家咖啡馆坐下谈一谈?”
艾琳像被太阳光刺了眼睛似的,长睫毛慌乱地扇了扇,清澈的灰眼珠随之忽明忽暗。打开小阳伞往肩膀上一搭,她在伞下的阴影中镇定下来,大大方方地一点头,“好的,我正好是在闲逛,逛到现在也累了。”
在一家白俄人经营的小西餐馆里,露生和艾琳相对落了座。这个时候不是饭点,顾客疏落,倒也清静得如同雅间一般。艾琳对于露生的身份很感兴趣,猜他是西边某地公署的公务人员,或者是大公司里的高级职员。露生略一思索,随即告诉她道:“我同那边的一位司令有些关系,这几次来都是为他办事。但我并不算是军人,所办的事情,也和军务无关。”
艾琳点了点头,仿佛是明白了一二分,并且很识相地不再追问,只把旧话重提,嘻嘻地笑道:“你方才那一回头,真的有点儿吓人。”
露生摸了摸脸,心里完全不信这话,因为丫丫没怕过他,他也从来没把龙相吓老实过。但年轻小姐总是娇嫩易惊的,这种西洋派的千金,也许格外地喜欢夸张,所以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露生开口道:“我还借了你的一本小说没有还,有借无还,实在不是绅士所为。但是说句不怕你恼的实话,我当时在天津走得匆忙,你那本书,被我落在客房里了。如果那本书对你来讲,并无特殊意义的话,那我再另买一本书还给你吧。”
艾琳摇了摇头,“我不是很喜欢读书,小说丢就丢了,不用你还。我只想知道,你将来是要在家乡和北京之间常来常往了吗?”
露生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咖啡很烫,让他忍不住轻轻舔了一下上嘴唇,“不一定。”
艾琳用小勺子轻轻搅着自己那一份咖啡,微微低着头说道:“我不知道你的家乡具体是在哪里,可我想,在北方,无论是哪里,都不会比京津更繁华有趣。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不设法搬到这里居住?留在那闭塞寂寞的地方,不是浪费年华吗?”
露生听到这里,发现这位艾琳小姐虽然装束成熟,但是头脑中着实还有几分幼稚气。也兴许是娇养至今,不知疾苦的缘故。
“我若是留在这里长住,那么差事怎么办?”他像逗丫丫似的,笑着问道,“没了差事,我岂不是要变成一只蝉,只能吸风饮露了?”
艾琳蹙起两道蛾眉。她的眉毛描画得浓淡相宜,衬着雪白的皮肤,颇有几分浓艳之色,“你是凭着薪水生活的?你家里的人不在经济上支持你?”
露生要笑不笑地反问道:“我看起来很像个大少爷吗?”
艾琳迟疑着点了头,“非常像。”
露生听到这里,心想:对方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定然要失望到底了。自己实在是没有做少爷的资本,然而若说自己是自力更生,也纯属谎言。不过对着陌生的小姐,自己偶尔撒一次谎也无伤大雅。
“我不是。”露生半真半假地告诉艾琳,“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双亲,一直寄居在亲戚家里。”
话音落下,他看了艾琳一眼,结果发现她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竟像是傻眼了一般。露生心里有点犯嘀咕,暗想:自己这话,起码从逻辑上讲,是没什么问题的,何至于她要像听了疯言疯语一般,惊得连嘴都张开了?
这时,艾琳出了声,“哦……那你可真是……可怜的命运啊!”
露生每次回首往事,一贯是悲愤交加,倒是很少自怜自艾。听了艾琳的话,他颇不以为然,但是也懒得多说,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他不知道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能出入外国银行,吃得起西餐馆子,偏偏还有一段听着怪凄惨的身世,对于艾琳之流的阔小姐来讲,会是多么地富有吸引力。尤其是他并不殷勤地恭维追求她——他不追求她,反倒是她要主动和他打招呼、找话说。这么一来,惯常的规矩就被打破了,情况就变得复杂了。艾琳几乎有些紧张,因为知道他不会立刻离开北京,可是明天他会不会主动地再来见自己,那可就一点也不确定了。若是两个人喝完咖啡便分道扬镳,他这人又是来无影去无踪,那么她可怎么办?
“明天我们学校里要开运动会,很盛大的,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她忽然问道。
露生扫了她一眼——总盯着姑娘看不大好,所以他带看不看,以示正经,“噢?你还在读书?”
艾琳笑道:“我是在比利时女中——我看起来不像学生吗?”
露生一直以为她能有个二十多岁了,听闻此言,他表面平静,心中暗惊,同时临时措辞,把话说得十分好听,“看年纪,你的确应该是在求学的年龄;看你的华丽服装,就不大像是平常的女学生了。”
艾琳抿嘴一笑,又问:“如果你肯去,我愿意为你做向导。”
露生犹豫着没有回答。艾琳心想他和自己身边那些浅薄的追求者不一样,未必自己这边略略一伸橄榄枝,他便会立刻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故而又加了一句:“看完了运动会,我们还可以去吃一杯冰激凌。”
露生对于冰激凌毫无兴趣,但是很愿意去女中看看热闹,因为自己没上过中学,时常感觉遗憾。于是对着艾琳一点头,他答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明天叨扰你一天。”
第十五章:相随
露生不是很确定,只是感觉——感觉艾琳小姐仿佛是对自己有点“意思”。
但他不是孤芳自赏的性情。理智上,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个颇体面的青年,不过因为对着龙相那张脸活了八年,他在审美一道上产生了些许偏差,几乎是不大知道“惊艳”为何物了。但他愿意和艾琳小姐交个朋友——艾琳也罢,玛丽也罢,总之她是一位年轻活泼的少女,露生把她当成了一扇窗子,跟着她走走谈谈,能够收获许多新风景。所以这日上午他衣冠楚楚地出门下楼,在饭店门口等来了艾琳的汽车。
他有用意,艾琳一边同他谈笑,一边暗暗地观察着他,也有用意。在路上,她和露生交换了关于婚姻的见解,三言两语之后,她心中一亮,确定了露生的单身汉身份。
两人在学校门口下了汽车。露生驻足一望,发现这女中是一处颇为高雅的所在。门内花木葱郁,掩映着里面错落有致的几幢小楼房,真有女儿国的意境。只是此时这学校内外幽而不静,总有穿着短衣短裤的女学生出出入入——做运动员装束的,都很坦然地露着胳膊大腿;而不穿运动衣的女学生,则全是服饰华丽。人群中有一位少女招了招手,笑着喊了一声,“艾琳!”
艾琳立刻也一招手,“珍妮!”
然后那珍妮从人群中跑到艾琳面前,两个人亲热地面对面手拉手。尽管艾琳基本就是个中国人,而那位珍妮则纯粹是个中国人,但两个人说起话来却全是用英国话。一边说,珍妮又笑着瞟了露生一眼。露生听不懂这二人说的是什么,但想那对话一定涉及自己,因为艾琳忽然打了珍妮一下,又作势要推搡珍妮,珍妮则是嘻嘻哈哈地大笑着转身跑掉了。
等到珍妮一走,艾琳扭头向露生笑道:“珍妮是跟着她父亲从南洋过来的,她讲广东话,我们听不懂,所以她干脆就只讲英文。闹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喊她假洋鬼子。”
露生左右环顾,口中答道:“这里真好,像是世外桃源。”
艾琳笑着摇了头,“非也,非也,我们也是很有烦恼的。”
露生随着她慢慢地向校园操场上走,又道:“我没有读过中学,也想象不出这中学里的学生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我看你天真烂漫,倒的确是个无忧无虑的样子。”
艾琳垂下了长睫毛,不以为然地一噘嘴。露生先前总以为她是浓妆艳抹,现在近距离地看清楚了,才知道她只是涂了胭脂和口红。这两样便足以让她显得红红白白,像是施了极厚的脂粉。
“等以后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她低声说道,“我再向你讲述我的烦恼吧。”
然后她静等露生反问自己“难道我们现在还不算是真正的朋友吗”,可是等了十秒钟之久,却只等来了露生的一颔首,“好,我或许没有为你解决问题的能力,但是至少可以做一名倾听者。”随即他抬手向前一指,“那是什么竞赛?跑步吗?”
艾琳忽然不想再往操场上走了,运动员们哪个得第一,她也不关心了。她希望露生只看自己一个人,不要被那些无聊的比赛占了心神。
“是长跑。”她停住脚步,裙角轻倩地一转身,“跑起来没完的,一点儿也不好看,那边又没个阴凉地方可以休息。我们不要去凑那个热闹,等有了好看的比赛再来瞧吧。”
露生笑了一声,掉头跟上了她。他那一笑本是很低的,然而艾琳偏偏听见了,脸上便是一红,怀疑自己的心思被他窥破了——他看着也是个年轻人,然而有时会显得老气横秋,相形之下,自己就成了孩子。艾琳总记得昨天他对自己那一转脸,那一瞬间的他几乎有了几分阴森相,但是事后想一想,那一瞬间他的面孔仿佛特别有魅力,又冷酷、又俊秀。
他怎么不问问我的事情呢?——她且走且犯嘀咕——他对我不感兴趣吗?还是未等他问我已经说过了?不对,我什么都还没有说呀!
如她昨日所设想的那样,她和露生果然是在女中附近的咖啡店里坐下了。
她被太阳晒得香汗淋漓,从小皮包里取出小折扇来回地扇。白俄伙计把菜单送到了露生面前,她便很安心地坐着,把一切都交给露生来办。
露生拿起菜单看了看,随即抬头向她问道:“冰激凌用英文怎么说?”
艾琳愣了一下,同时下意识地答道:“Ice-cream.”
露生一点头,然后转向伙计说道:“Ice-cream,两客。”
仆欧立刻记下,艾琳则是轻轻地笑出了声音,“你讲中国话,他也听得懂,不必现学现卖。”
露生把菜单递向艾琳,“学一点儿是一点儿,如果不是和你出来,我也没有机会到这里吃ice-cream。你看看,想吃什么自己点。”
艾琳摆了摆手,不要菜单,心里觉得密斯特白这举动着实是不够文雅浪漫,起码是不含情、不甜蜜。不过非得这样才是神秘的密斯特白——他总是能够这样坦然地自曝其短,连无知都无知得这样潇洒。如此境界,真不是凡夫俗子所能达到的。
两盘冰激凌摆到了二人面前,露生尝了一口,忽然理解了龙相的某些作为。外面大热的日头,晒得人又出汗又出油,而这冰激凌却是冰冰凉、甜丝丝,味道好得简直让人想长叹一声。这里热,家里自然也是热的,他真恨不得把龙相和丫丫全拎到眼前,然后一人一口,用勺子将冰激凌喂到他们的嘴里去。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吃过这东西的,可是怎么就把它的滋味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三口两口地吃了一盘子,他招手叫来伙计,给自己又要了一客。他并不是嘴大的人,然而不知怎么搞的,三口两口之后,这一盘子又干净了。
给自己要来了第三份冰激凌之后,他见艾琳那盘中的冰激凌只去了冰山一角,便微笑着解释道:“很好吃。”
艾琳含笑注视着他,认为他这个吃法真是可爱死了,“你不会是第一次吃吧?”
露生捏着小勺子,对着盘内的冰激凌叹息一声,又像是舒服又像是感慨,“是第一次。原来只是听说过,没吃过。”
艾琳一耸肩膀,真心实意地蹙了眉头,“真可怜。”紧接着她补充了一句:“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过来坐一坐谈一谈,你想吃多少冰激凌都可以。”
露生听了这话,确定对方真是对自己有“意思”了。可惜他没有攀高枝的志愿,而且像是受了龙相的传染,他发现自己对于“外人”,兴趣也总是不大。
“好。”他不冷不热又很诚恳地答道,“将来我再到北京,别的不敢保证,我们的冰激凌,我一定可以负责。”
说到这里,他放下勺子,打了个冷战。艾琳听了他的话,却是别有心思,“你这一回会在北京住多久?下次什么时候来?”
露生思索了一下,发现这个问题堪称无解,故而决定敷衍回答,“不好说,我也是随着公务走。如果来了,我会找你——我怎么找你?”
艾琳等他这句话等得心急火燎,此刻听他终于问到了正题,立刻来了精神侃侃而谈:“我家里人多眼杂,讨厌得很,我就不给你电话号码了。若是平常,你到这学校里找我就成,不是吹嘘,小小的名气我还是有一点的;等到放了暑假——”她从皮包里翻出纸笔,飞快地写了一串数字,“我会到天津的朋友家住,你打这个号码就好。”
露生把纸条接过来看了一遍,然后把它折了一折,塞进了裤兜里。
露生和艾琳在外消磨了一天的光阴,然后晚上同去一家高级馆子吃了晚饭,入夜之后,还一起看了一场电影。艾琳有自用的汽车,这时便用汽车将露生送回了饭店。而不出露生所料,他刚回房间,茶房便将一大叠电报送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