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凰冷着面孔:“现在外头情形很不好,新进城的军队正在烧杀抢掠,不知道会不会闯到这里来。现在我们打算到地窖里躲一躲,天黑之后再出来,你也跟着我们去吧!”
“他们是只想烧杀抢掠,还是在抓我这样的……兵?”
“都有。”
“我是不是连累了你们了?”
“若是把你交出去,就能换我家的太平,我早让人把你绑了推出去了!”说到这里,她又瞪了他一眼:“你倒是很高看自己,也不想想自己何德何能,能让我们全家为你冒险!你走不走?不走我可不管你了!”
这回他没了二话,一步就迈出了门:“走。”
万家这个地窖,位于厨房之后,并非专门的避难所,原本是青菜的居处,也算一座天然的冷藏室,平时通过软梯上下——这是二顺的活儿,二顺灵巧,最会爬上爬下。
如今地窖的小门开了,乍一看上去,就是地上的一眼黑洞。万里遥颤巍巍的先下去了,然后是拿着手提箱的翠屏。万家凰站在地窖口,都懒得拿正眼看另一位,只从嘴角挤出三个字:“该你了。”
然后她转向张顺,细细的嘱咐。不能全家一起躲进地下做老鼠去,上头总得留个伶俐人儿来对付大兵,所以这回张顺担了重任,除非大兵没有登门,否则他不但得直面大兵,并且还得对大兵们扯个谎儿,说自家的主人早在前几天就偷着出城走了。
扯完这个谎儿,他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退后再退后,大兵爱怎么抢怎么闹都无妨,只要他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行。
张顺连连的答应,他和他兄弟二顺都是万家养大的,万里遥没儿子,这个时候用得上男子汉出面了,他责无旁贷,非上场迎敌不可。
嘱咐完毕了,万家凰蹬着那软梯,也下了地窖。上头的张顺盖好了地窖小门,又搬来一口臭水缸压到了小门上,且在四周扔了许多烂菜叶子,把它布置成了个脏土堆。
然后他让二顺守了后门,自己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和兼做厨子的老仆凑成一对看房子的下等仆人,静等大兵上门。另有几个粗使的男仆,都是本地人士,此时便得了命令,各自逃回家里去了。
地窖很黑。
翠屏摸索着点了一支蜡烛,万里遥不住的往上看,地窖口那里透下一丝亮光,是张顺不敢把地窖门关得太严,怕憋死了他们。万家凰抱膝坐了,鼻端萦绕着一丝肥皂气味,因为旁边就是刚刮过脸的那一位。
他盘腿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万家凰虽然对他是百般的看不上,但是挺欣赏他这一份气度和姿态。转动眼珠瞟了他一眼,她见他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说起来算是镇定的模样,但她总感觉他此刻其实是很紧张,紧张得周身肌肉紧绷,面孔也僵硬成了塑像。
“真是度日如年啊。”万里遥忽然喟叹:“也不知道这地窖里有没有虫子。”
翠屏小声接道:“老爷,您可别吓唬我们了。”
“哼。”万里遥冷笑一声:“难道我是不怕的吗?”
万家凰“嘘”了一声,地窖里立刻重归寂静。静了没有两分钟,万里遥又开了口:“大妞——”
万家凰在暗中一瞪眼睛:“嗯?”
“大姑娘,咱们是不是躲得太早了一点?那帮丘八今天未必会闹到这里来吧?难道我们还真要在这里坐到天黑?”
“那您可以上去和张顺作伴。”
万里遥哑然片刻,换了对象:“那个谁,你的伤好些了没有?”
万家凰听见耳旁响起了个低沉声音——第一次发现他的声音是低沉的,在记忆中他一直只是个破锣嗓子:“多谢万先生关心。我的伤都是皮肉伤,看着厉害,其实不重。”
“你当兵多少年了?”
“好些年了,数不清了。”
“你干没干过那些杀人放火的坏事?”
“人是杀过,鱼肉百姓的坏事,我没做过。”
万里遥又叹了一声:“谁信呢。”
“厉司令治军严厉,部下士兵向来不会骚扰地方。”
“治军严厉有个屁用,还不是被那个什么毕司令打跑了?害得我全家要钻地窖,也不知道这地窖里有没有蝎子蚰蜒臭虫。”
万家凰开了口:“爸爸,不要再讲这些无聊的话了!”
然后她的声音低了些:“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外面的情形,很不好。
都知道大兵们是从城东头开始下手的,可张顺万万没想到,城西万宅的大门,也会忽然被敲响。
他起初是打算装死不开,等那帮大兵真要撞门了再说,毕竟万宅的大门高大厚重,要是对方人少,还真是未必能撞得开。
然而在听了一阵雷鸣般的乱敲声之后,他忽然想起了弟弟二顺,要是那帮混蛋丘八走不成前门走后门,那么二顺可未必有本事对付他们。
这么一想,他鼓了勇气,上前去搬开门闩,推开了一扇大门,一边露脸一边陪笑:“老总,对不住,刚听见,让您受累久等了。”
一边说话,他一边犯了嘀咕:门外确实是站了一队士兵,然而和他预想的不同,这队士兵排着整齐队伍,并不是吊儿郎当的野蛮模样,为首一人军装笔挺,应该还是一位长官。那长官正仰头在看万宅大门上的匾额,看过之后低下头,正视了张顺:“我是毕司令的副官长,特奉司令之命,前来拜访万老先生。”
“您说我们老爷呀?”张顺继续低三下四的陪笑:“我们老爷走了啊,开仗第二天,我们老爷就走啦。”
“哦?城里开仗第二天,交通全被我军封锁,请问万老先生又是如何走的呢?”
“那我不知道,我就是在这儿看房子的。老爷那天走了之后没回来,那……可能他就是有法子呗。”
副官长负手一笑:“你的意思,我懂。可惜自从我军入城之后,就立刻派人监视了府上的前后门,这些天来,可没见有人出来过啊!”
说到这里,他迈步登上台阶,径自走进了万宅:“毕司令久闻万老先生的大名,这一次有缘同城相会,很想和万老先生交个朋友。怎么,万老先生是不愿意赏我们司令这个面子么?”
张顺早被万家凰嘱咐了一万多遍,深知无论对方是柔是刚,自己都要站稳立场,绝不能中计。至于毕司令要和自家老爷交朋友云云,一听就是谎言,万家这位老爷,做朋友是马马虎虎的,做人质倒堪称是一等一的货色。
于是,张顺开始装傻:“长官,我真不知道,不信您搜。”
说完这话,他开始往旁边退,要给他们让出道路,和他作伴的老仆见状,也要后退,哪知那副官长看了老仆一眼,扭头盯住了张顺:“真不知道?”
张顺慌忙点头:“我真——”
话没说完,因为副官长举手就是一枪,子弹崩飞了老仆的天灵盖。尸首咕咚一声倒下去,热血脑浆崩了满地。
然后枪口缓缓移动,瞄准了张顺:“真不知道?”
万家最得力的男仆、未来管家的候选人、视万里遥为父亲的张顺,迎着黑洞洞的枪口,血都冷了。
因为他知道,对方真的可以杀了他,一扳机扣下去,他这辈子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他哆嗦得发不出了声音,只能颤抖着摇摇头,摇摇头后感觉不对,又点了点头。
副官长一晃手枪:“带路。”
第七章 7生死关头
万家凰仿佛是听见了一声枪响。
万宅大,前后隔着老远的距离,她又身在地下,与世隔绝似的,所以到底是听没听见,自己也说不准,倒是察觉到旁边的那家伙一动。
她想问他是不是也听到了,可是话到嘴边,又没出口。一对话就惹气,她不乐意理他。
如此又过了片刻,她听到头上有了响动。
万里遥早就憋得难受,这时第一个站了起来,口中嘀咕道:“看来是没什么事,张顺这么早就来接咱们上去了。”
这话说完,上头的小门开了。阳光直射下来,万家凰一把抓住了父亲的衣袖。因为上方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张面孔一定看不清地窖内的情形,但是胸有成竹,开口便道:“下面的几位,尤其是万老先生和万大小姐,请移驾上来吧!”
万里遥哆嗦了一下:“你是谁?”
陌生面孔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张顺,张顺惨白着脸,涕泪横流:“老爷,他是毕司令的副官长……”他喘着哭了起来:“老王让他们打死了,我不敢……我对不起老爷……”
烂泥一样的张顺随即被搡了开,地窖口吊下了一架长梯,和长梯一起传下来的,是那副官长的声音:“请吧,诸位。”
万家凰生平第一次这么恐慌。
她恐慌,万里遥打颤,翠屏则干脆是小声抽泣了起来。上去就是个死,不死也活不好,然而若想保持住最后的一点体面,那就不能赖在下面不动、等着那帮粗鲁大兵下来把他们一个一个的抓上去。
于是,她第一个上了梯子,万里遥一点主意都没有了,哆哆嗦嗦的跟着女儿,女儿上梯子,他也上梯子。他的身后是翠屏,翠屏哭得鼻涕都出来了。
爬到地窖口,她被副官长抓住腕子拎了上去。副官长不急着去拎下一位万里遥,而是拉扯着万家凰转了个圈,将她从头到脚的端详了一番,然后笑道:“万大小姐,就知道您也在这儿。我们司令对您是久仰芳名,正好也是有缘,您在这儿,我们司令也来了。就冲这个缘分,我们司令说了,也得好好的招待招待您。”
万家凰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副官长浑不在意,转而去拽上了万里遥:“万老先生——哟,万老先生真是风采过人啊!”
万里遥瞪着他,累得气喘吁吁:“你抓我要干什么?你要钱我给你钱,不许你在我家里乱来!”
副官长笑了一声,这时候翠屏也爬上来了,上来之后直奔了万家凰,一步就躲到了她身后去。副官长看了翠屏一眼,心里很满意,因为翠屏尽管哭成了满脸花,可瞧着还是个俏丫头。万大小姐肯定是没他的份了,那么能弄个俏丫头快活快活,也不错。
就在这时,地窖里又上来了个人。
老爷小姐身边跟着一对男女下人,很正常,不稀奇,况且周围全是有枪的士兵,再上来三五个活人都无所谓,一并绑回去就是。把万里遥往旁边士兵怀里一推,他抬手一推军帽帽檐,刚要押着万大小姐先往外走,可就在这将要转身的一瞬间,他心中一动,扭头又望向了前方那名万家下人。
一愣之后,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抬手就要拔枪。万家凰望过来,却见那家伙忽然向着副官长挥手一划,划出了一道寒光。
副官长一手摁着腰间手枪,一手捂住咽喉,鲜血像泉涌一般,顺着他的指缝喷涌而出。那家伙趁势伸手抽出了副官长的配枪,同时一脚将他踹得向后仰去。副官长平地起飞,摔了个仰面朝天。捂着咽喉的血手扬起来,露出了一道横贯咽喉的割伤。
万家凰这才明白过来:那家伙手里藏了一把剃刀,他用剃刀割断了副官长的喉咙。
在她明白过来的前一刻,枪声响了。
其实早在副官长捂着咽喉起飞的那一刹那,周围的士兵就已经端起了枪。然而他们全比那家伙慢了一步,副官长还未落地,他已经向着周遭连开了四枪。
中枪的士兵应声而倒,站着的只剩了万家这几个人,这几位一声不出,站得像桩子一样,并不是无畏,是全被枪声吓傻了眼。
而那一位扔了手枪走过来,弯腰从一名垂死士兵的手里夺下了一支步枪。三下五除二的将子弹上了膛,他扭头看了万家凰一眼:“别怕。”
然后他对准地上五人,一人补了一枪。最后停在张顺面前,他问道:“都在这里了吗?”
张顺直瞪瞪的望着他,嘴唇颤抖说不出话。于是他扬手给了张顺一记雷似的耳光,再问:“他们都在这里了吗?”
这一个大嘴巴将张顺抽活了:“还还还有五个,在前头守着大门,都都都都有枪。”
他抬手指了指张顺的鼻尖:“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带他们躲到厨房里去,等我回来。”
万家凰这时也活了,急得向他迈了一步:“你还上哪儿去?趁着没人发现,咱们赶紧从后门逃吧!”
他转身面对了万家凰:“也带我一个?”
“废话!”
他一点头:“谢了。”
道谢归道谢,他可不听她的话。弯腰从地上又换了一支新步枪,他大步流星的向前院走了。
万家众人进了厨房。
众人全蹲着,枪声一响,便是集体的一颤。连着颤了几次之后,外头有人踢开了厨房门,正是那家伙回来了。
万家凰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他的裤子上染了血,不是迸溅上去的血珠子,而是湿漉漉的一小片。而他提着一个大布包袱,迈步进来的时候,分明也是有点踉跄。
把大包袱扔到地上,他开了口:“毕声威的副官长死在这里,这事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这里我们不能久留,我想办法护送你们出城。记得万先生说过想回北京,邻县有火车站,你们可以在那里上火车。”
然后他望向了张顺:“你还有个弟弟,是吧?”
“是,二顺还在后门那儿守着呢。”
万家凰这时扶着墙壁,慢慢的站了起来:“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他犹豫了一下,随后答道:“敝姓厉,厉紫廷。”
旁边的万里遥大吃一惊:“你就是原来城里的那位厉司令?”
厉紫廷扫了万里遥一眼,然后对着万家凰说道:“败军之将,让你见笑了。”
万家凰摇了摇头,冷汗已经打湿了她的贴身衣裳。从未想过“怕”会是一桩如此耗力的事情,她如今竟是只能靠墙站着,力量没了,主意也没了。
厉紫廷在她面前脱了外衣长裤,然后将那个大包袱抖开来,原来是几套血迹斑斑的军服。从贴身褂子上撕下了一条充当绷带,他先将腿上伤处草草的缠了,然后便去挑选军服——第一件前襟开着个染血的弹孔,被他丢开,又拿起第二件,第二件还好,没有弹孔,只是领口上喷了一片血点子。把这第二件扔向了万里遥,他继续去看第三件。
万家凰问道:“你的腿——”
“伤口挣开了。”
“那——”
他没看她,径自找了合适的军服套了上,又对万里遥说道:“万先生,你也把衣服换了吧。这回,要委屈你们和我一起充军几日了。”
然后他对着张顺一招手:“过来,自己挑两身能穿的,带你弟弟一份。”
第八章 8十分有缘
万家凰不知道厉紫廷到底是疼还是不疼。
她和翠屏都被双手反剪着捆了,又被旧席子卷成了两个筒子,嘴里也都塞了手帕。翠屏的辫子,她那不甚卷了的烫发,全被揉得乱七八糟,厉紫廷又用水和了煤灰,将她们劈头盖脸的涂抹了一通。她们两个并排躺在一架驴车上,看起来就是芦席筒子上露出了一把头发和半张脏脸,正是躲藏未遂的两个大姑娘被这一群大兵搜了出来,算是羊入虎口、活不成了。
大兵有四人,为首的自然就是厉紫廷,万里遥也换了军装,军装太小,他又是细皮嫩肉的白,所以厉紫廷对他也施加了些许煤灰。张顺和二顺还好些,二顺瘦小,更是可以冒充娃娃兵。
翠屏吓懵了,哽咽着总想哭,和她作伴的是万里遥,万里遥受了大惊,眼中含泪,也恨不得找个怀抱躲进去嚎啕一场。万家凰还算是富有理智,只将两只眼睛死盯了厉紫廷的左大腿,军裤遮挡了腿上的血迹,看不出他的伤势重不重,他镇定自若的走来走去,也看不出他的伤口疼不疼。
紧接着她想起来:他肚子上也有伤口。当时自己听他说话气人,不肯管他,结果他像个野人似的,拿那做活的针线,自己把伤口缝起来了。
一想到这里,她也有点想哭了——自己待他实在是太冷酷太刻薄了,做人不兴这样的。
就在这时,厉紫廷走到她跟前说道:“别怕。我保证把你们平安送上火车。”
万家凰看着他,惭愧之余,又有点尴尬,因为脏得满脸花,嘴里还塞着一团大手帕。偏他看她总是看得特别“狠”,居高临下的垂了眼,他的黑眼珠在双眼皮下直盯了她。
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向他“呜呜”的叫了两声。他当即伸手拽出了她口中的手帕,她喘了一口气,说道:“你的手枪还在我房里,你要不要带上?”
他把手帕堵回了她的口中:“不必,那本来也是我当时随手捡的,丢就丢了吧。”
说完这话,他隔着一层芦席,哄小孩子似的又拍了拍她。
万宅的后门一开,张顺赶着驴车出了来。驴车也是万家的财产,驴子平时就被拴在后门口,万家人少活少,所以它还属于闲散毛驴,不想今朝天降大任于斯驴,有了它向主人效力的机会。二顺跟着厉紫廷随车步行,万里遥怀里抱着一杆步枪,坐上了驴车一角,做丘八太爷状,车上的两卷芦席也尽职尽责的一路哭泣。
万家的几位都是连着几天没上大街了,如今这么一出门,才发现整座小城就像是历过劫了一般,远远近近狼烟四起,临街的铺子里往外窜火苗子,没有任何人管。兵痞们敞着怀,晃着膀子横着走,有人在大街上追女人,两只脏手伸出去,每个指头上都套着一个金戒指。
翠屏见状,哭得更凶了,抽搭得上气不接下气,万家凰也紧紧闭了眼睛,牙关狠咬了口中的手帕,自觉着像是在黑夜里走钢索,除了紧跟着前方的厉紫廷,再没别的选择。
忽然斜刺里伸来了一只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兄弟,哪儿弄来的娘们儿?”
她吓得睁了眼睛要躲,走在前方的厉紫廷这时回了头,单手举起步枪一顶对方的胸口:“老子弄回来的,你别他妈乱动!”
那手立刻缩了回去:“这他妈又不是你老婆!”
厉紫廷把步枪收了回去:“那你还跟我废什么话?别耽误我找地方讨老婆。”
那手遥遥的一指:“那边有空屋子,好几间呢,够你们几个玩的了。”
厉紫廷没言语,而万家凰只觉身下一震,正是驴车继续上了路。厉紫廷和那士兵的对话,在她的脑海里又回响了一遍,那两人的一问一答是如此的流畅,让她忽然犯了嘀咕:厉紫廷——如果这回打了胜仗的是他,率兵进城了的也是他——那么他会不会也像毕声威和毕声威的兵一样,满城的杀人放火、抢男霸女呢?
反正有一点是可以确认了的:他当真是杀人不眨眼。
她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但也怕了他。
驴车颠颠簸簸的前行,片刻之后就到了城门口。城门口的景象堪称凄惨,首先城墙就已经坍塌了一大片,城门内外也没了往昔的繁华车马。一队士兵拄着步枪,懒洋洋的守门,远远见了厉紫廷这一行人,因为不明就里,所以就单是呆呆的看。
等驴车走到城门口了,厉紫廷不等人问,先开了口:“两个娘们儿,给城外兄弟送的!”
守城士兵来了精神:“就送俩?”
“后头还有,我们是打头阵的。”
守城士兵笑嘻嘻的让了路,因为城外确实是还驻扎着一个营,城里抢得热火朝天,城外眼巴巴的干看着,实在是不公道。所以城里往外送酒肉送女人,乃是合情合理之行为,不值得怀疑盘查。
于是,万家的所有人,就这么像做梦一样,一步迈出那个活地狱,走到城外去了。
在一处小山坳子里,驴车停了。
车上的芦席卷子被解了开,万家凰和翠屏重获了自由。车上胡乱堆了些柴草,柴草下面还藏着一只手提箱和一包衣物。万里遥手忙脚乱的先脱了外面的军装——活到这么大,没沾过这么脏臭的衣服,以至于他这一路上是强忍着泪水和午饭,生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呕出来。
转向厉紫廷,他开了口:“厉司令——”
厉紫廷截断了他的话:“万先生,叫我紫廷就好。”
“好好好,紫廷,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还得坐驴车吗?我受不了了,这驴车硌得我尾巴骨生疼啊!”
万家凰刚用手帕蘸水擦净了脸,这时就一边用手指梳拢头发,一边瞪了父亲一眼。然后面对了厉紫廷,她说道:“谢谢你,你这回是救了我全家人的性命。”
他微微的一笑,没看她,自顾自的低头去脱那军裤:“应该的。”
万家凰盯着他的腿,发现那血迹已经渗透了军裤。他自己也看出来了,便走去那一包衣物跟前,翻出了一条黑裤子套了上。
万家凰说道:“你到车上坐着去吧,该往哪个方向走,你发话就是,让张顺和二顺赶车。”
他将两卷子芦席展开了铺在驴车上,然后对着万里遥一点头:“万先生先上来吧。”
万里遥苦了一张面孔:“还坐?屁股疼啊。”
万家凰来了脾气:“爸爸!不许挑三拣四,疼也给我忍着!”
厉紫廷这时望向了她:“你也上来。如果遇到关卡盘查,你我算是一对夫妇,万先生就是家里的老太爷。丫头还是丫头,二顺还是二顺。”
说到这里,他望向了张顺:“小子,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我替万先生原谅你。不过你得将功补过,再别闹出纰漏来。”
张顺用力的点了点头,又对着万里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老爷,我对不起您,您白养活我一场了。”
万里遥连连摆手:“快赶驴上路吧,等回到北京了,我再骂你。”
趁着天还亮,张顺赶了驴车,向着邻县的方向出了发。二顺和翠屏在车下跟着走,车上坐着万家父女和厉紫廷。车上就是那么大的一点地方,万家凰抱着膝盖,背对了厉紫廷,万里遥忍着尾骨疼痛,倒是开了话匣子:“我说紫廷老弟啊——”
“不敢,我在您面前,算是晚辈。”
“是么?请问老弟今年贵庚?”
厉紫廷答道:“我二十八,比令嫒要大上几岁吧?”
“大得不多,小女今年二十五。”
“那您看,我可不是您的晚辈吗?”
“这么一算,还真是。”
“您说您要回北京家里,那么这一回,是要长住,还是办事?”
“我是打算回去就不回来了,办事倒是没什么可办的,我家里就是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日子清静得很。”
“哦……”
扯了这么一声意味深长的“哦……”之后,厉紫廷又问了话:“令嫒还未婚配吗?”
“唉,紫廷贤侄,你是有所不知。我家这位小女,处处都随了我这个父亲,眼光志气全高得很,一般的凡夫俗子,哪里能入她的眼?结果一年复一年,就这么耽误下来了。说起来啊,这也是我万某人的一桩心病。令尊有着紫廷贤侄这样的好儿子,定然就没有我这样的烦恼了。”
说完这话,万里遥无意间和厉紫廷对视了,忽然发现厉紫廷在笑——在他的印象中,这小子要么是面无表情,要么是似笑非笑,然而这回他是真笑了:“哪里。我也还是光棍一条。”
随后,他扭头对着万家凰的后脑勺低声说道:“我和万小姐同命相怜,真是有缘。”
万家凰心里别别扭扭的,正后悔自己先前待他太冷酷,结果冷不丁的听了这么一句话,那份悔意登时烟消云散:“哼,不敢当。”
厉紫廷含笑转回了头,结果也是一怔,因为那万里遥以手托腮,微皱了眉头,正饶有兴味的盯着他看,一边看,一边嘴唇微动,挤出了两个字:“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