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想要让日本人主动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而报纸上的枪击案给了他灵感。他跑到日本俱乐部内,开始有计划的故弄玄虚。
到目前为止,这计划只进行了一个开端,他没想到八十川少将会这么早便出场。
抵达奉天后,八十川少将先把顾云章软禁在旅馆内,随即飞回新京,向南方大将报告顾云章的近况,并且着重描述了他那种绵软漠然的不合作态度,以及自己对其异常举动的种种担心猜测。
大将不愧是大将,听了这话后脑筋一转,立刻就做出了指示——马上把顾云章送去本溪湖,给他在煤铁公司里找个位置!
顾云章放在哪里都是个危险分子;现在莫说他不愿带兵,就算他肯,南方大将还要掂量掂量呢!万一他领着部下士兵在满洲国的地界上又造起反来,那怎么办?再拨出几万人马去追着他转大山?
北平的形势太复杂,顾云章本人又表示不愿在奉天白吃白喝;所以南方大将灵机一动,决定把他安排进矿区里去。矿区乃是个半封闭的世界,铁丝电网和日本宪兵一样都不缺少,料想里面绝混不进军统特务和赤党分子。届时让他在那儿当个把头,有吃有喝有钱,时间一久,纵算他是个英雄,也要渐渐懈怠下去了。

第53章 自投罗网

在这一年的农历春节过后,沈天理收到了一封信。
因为自从满洲建国起,关外的地方都被日本人划分的乱七八糟,所以他看着信封上那“奉天省”三个字,足反应了好半天,才猜测出那大概就是先前的辽宁。
撕开封口倒出信笺,他打开一看,就见上面竖写着两行秀丽小楷,然而细读起来,却是让他大皱眉头——他毕生还没有读过这样简短直白的信件,其内容如下:“沈天理,我现在有钱了,你过来吧!”
落款之处笔迹骤变,成为三个无锋无角的方块字:“顾云章”。
沈天理哭笑不得的将这封信折好揣进口袋里,先是觉着那贼王八口气忒大,居然上来就让自己过去,连个商量都不打;随即又感到好笑,心想不知这穷鬼到底是发了什么财,居然还真想着自己——若是有机会的话,去瞧他一眼也不错,反正自己是个大闲人。
思及至此,他将信封掏出来,又仔细看了一遍那发信的地址,记下了“本溪湖市西塘煤矿”这几个字。
沈天理去找了他父亲:“爸爸,那个姓顾的来信了,你猜他跑哪儿去了?”
沈傲城赋闲在家,日益发福,此刻正抱着小杰在房内来回散步,听闻此言就转头看了儿子:“哪儿去了?”
沈天理笑道:“他跑到关外煤矿里发财去了!”
沈傲城思索片刻,随即叹气:“这个人啊,当初一声不吭的就走了,现在才有了消息,让我白白担心好久,真是个不懂事的。”
沈天理一直没觉着顾云章好,不过此刻听他父亲发出批评,就立刻倒戈道:“他又不是你养的,凭什么出门还非得告诉你啊!”
沈傲城先前在外也是个体面人物,可自从回家之后,真是被这长子熊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沈天理如此说话堵他,他也只是默然无语,不去与其争执。
这时沈天理又问:“他还请我过去玩儿呢,我去不去啊?”
沈傲城无精打采的答道:“别去了,何必要给人家添麻烦?何况顾云章他……他也不是个一般人,你年纪还小,不要和他在一起混。”
“怎么?他不是好人?”
“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
沈天理扭头向外迈步便走:“你越不让我去,我越一定要去!瞧你那个吞吞吐吐的样子,他请我那也是看我的面子,又不是看你老爷子的面子,你跟着掺和什么?”
值此乱世,沈傲城真是不愿让沈天理这样草率出门;但沈天理这些年来草率任性惯了,根本不听他那套。这样大的儿子,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沈傲城还有什么办法?也只好由他去了。
于是沈天理就拎着个大皮箱踏上北上的列车,直奔本溪湖市而去。
经过了长久的旅途,他一下火车站,见周遭乱纷纷的十分陌生,心里就有些后悔了。不过他实在是很想看看发了财的顾云章是副什么模样,所以还能打起精神,找来一辆黄包车前往西塘煤矿——起初车夫嫌路远,还不想去;那沈天理一身阔少习气,懒得同他交涉,直接掏出一张钞票递到对方面前:“你到底走不走?”
车夫见钱眼开,又见沈天理气派不凡,就笑着借过钱来:“走,您出这个价儿,那跑断腿也是要走的;不过丑话说在头里,我不能把您送去西塘大门口,那附近有宪兵乱抓人,您到时就在附近下吧!”
沈天理抬腿坐上车去,莫名其妙的问道:“为什么要乱抓人?”
车夫扶着车把跑将起来,头也不回的答道:“唉,抓人进矿挖煤去呗。”
那车夫腿脚利落,一路顺顺利利的就把沈天理送去了目的地。沈天理独自走到了煤矿大门口,见两旁有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站岗,心里就有点发怯,迟疑着不敢上前。
以他这样的面貌服饰,出现在矿区是很突兀的。他来回踱了不久,便有警察模样的人走过来喝问道:“哎!干什么的?!”
沈天理听他说话粗鲁,心里十分不满:“你们这儿有没有个叫顾云章的?我找他!”
这时门内又陆续走出几人,听闻此言后倒是缓和了脸上颜色,语气也温柔了些许:“你找顾爷啊?你是他什么人啊?从哪儿来的?”
沈天理蹙起眉头答道:“我是他朋友。北平来的!”
那几个警察相视一眼,而后似乎是一起犯了难:“顾爷今天没来啊……要不您去他府上瞧瞧?”
沈天理一听穷鬼的狗窝居然还能称得上一个“府”字了,就心中又是嗤笑又是好奇:“我也不知道他的住址,上哪儿瞧去?”
对方一听,立刻张罗人赶大马车过来,亲自送他前往顾宅,且有个伶伶俐俐的日本人跳上车去做向导,顺便把沈天理好生盘问了一番;沈天理被他试探的很不耐烦,后来干脆就不作理会了。
沈天理发现这本溪湖市内的格局十分有趣,倒像是被一条线分成了两半,一边脏乱喧闹,一边素雅整齐。那陪客很得意的向他介绍,说这洁净地区叫做“洋街”,是专供日本人居住的。
沈天理就纳了闷:“顾云章成日本人了?”
陪客沉吟了一下:“呃……那倒不是,他只是……住在这里。”
沈天理继续疑惑:“他怎么和你们日本人勾搭上了?他不就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货吗?”
陪客摸着下巴:“这个……顾先生一直都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好朋友,我们当然不会让他继续穷困潦倒下去!”
沈天理瞪大眼睛,心中的问号源源不断的拱将上来,喉咙口中就堵了一句话:“姓顾的原来是个大汉奸?可是他先前为什么会住在破房子里糊火柴盒呢?家里的老东西又怎么会认识这种人呢?”
沈天理有点慌张,觉着自己来的的确是过于冒昧;想要跳车逃跑,可惜为时已晚——马车停在了一处崭新院落门前,却是顾宅到了。
顾宅是座二层的洋灰小楼,四周围着砖墙,看起来不算美观,很有些堡垒的意思。守门的听差过来开了大门,先是对那日本陪客鞠了一躬,且用日语交谈了两句,然后才转身向楼内走去。
沈天理看了顾宅这般架势,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片刻之后,那听差把顾云章引了出来。沈天理遥遥的望过去,就见他上穿蓝缎子面薄夹袄,下配着黑色长裤皮鞋,虽是打扮的土不土洋不洋,但因细腰长腿,所以倒也别有一番风采;除此之外,他那头发剪短了,脸面也收拾的十分白净,加之步伐矫健,乍一看上去,竟是个十全的公子哥模样。
沈天理没想到顾云章还有这么一面,便很觉诧异,不由自主的盯着他凝视;而顾云章皮笑肉不笑的走到他近前,开口只问出两个字:“来了?”

第54章 本来面目

沈天理一边上下打量着顾云章,一边顺手递过了皮箱:“哟,人模狗样的!”
顾云章接过皮箱,似笑非笑的回望过去,同时微微的向楼内一摆头,口中轻声说道:“请进。”
沈天理迈步刚要走,忽听后方的日本陪客恭恭敬敬的出言说道:“顾先生,请问明天您去矿上吗?贝经理昨晚从天津过来了,想要和您商量一下输入新工人的事情。”
顾云章思忖了一下,而后答道:“我明天上午去一趟。”
那陪客答应一声,告辞而去。
沈天理随顾云章走入楼内,因见四周装潢美丽,便出言笑道:“嗬!你这真是叫花子坐了金銮殿,一步登天啊!怎么回事?莫非你是真人不露相?”
顾云章把箱子放在地上,然后站在门口审视着沈天理的背影——结结实实的胖小子,可爱!
沈天理没等到他的回答,也未在意,回身一指那皮箱道:“里面有你一件貂皮褂子,是老东西让我给你带过来的!你这个混账不声不响的就溜了,衣服都是按你身量做的,留下来谁也穿不了,老东西那天还念叨,说可惜了一块好皮子!你说你可有多么讨厌!”
顾云章没想到沈傲城还惦记着自己,心里登时就是一别扭,十分的不舒服。
这时沈天理走到顾云章面前,洋洋得意的笑着看他:“我可是投奔你来了,你要怎么招待我啊?”
顾云章抬起双手,捧住沈天理那张圆脸:“来了,就别走了。”
沈天理觉着自己这脑袋成了对方手中的一个大苹果,就后退一步挣开来,半笑半恼的斥道:“你那手像砂纸似的,别摸我的脸!”
在这天下午,顾云章带沈天理乘汽车外出,在市内的“洋街”地界四处逛了逛,又请他在日本馆子里吃了晚饭。沈天理所走的都是繁华整洁地方,所以感觉良好,认为这地方颇可住得。吃饱喝足之后,他笑问顾云章道:“喂!王八,你这人还算够意思,发了财真能想着我!”
顾云章在沈天理面前,一贯是温和的八风不动:“我怎么成王八了?”
沈天理坐在那雅间里的榻榻米上,因为看准他在自己面前是个老实头,所以就把脚从矮桌下伸过去,用力蹬了他一下:“怎么着?要装人吗?你个混蛋贼王八!”
一脚蹬出未等收回,他忽然觉着脚踝处一紧,却是已被顾云章用手握住了。
顾云章缓缓用力,把他往自己这方带去,而沈天理被他拽的坐不住,只好以手撑地向后仰过头:“放开!别跟我上头上脸的胡闹!”
顾云章见他那丰润面颊反射了电灯光线,白皙细腻如瓷,真有当年沈天生的意思;便心中一荡,心怀叵测的松手笑道:“吃饱了就走吧,回家!”
虽然顾云章发了财,但沈天理并未因此高看了他。一路上他不住的拿顾云章取笑,自己把自己逗的前仰后合;那开车的司机坐在前方,也紧咬了嘴唇忍笑,不敢让主人察觉。
及至到了家,顾云章和沈天理进了院门。两人并排走在院子里,顾云章想要拉住沈天理的手,但沈天理用力甩开他,且大声说道:“少像个娘们儿似的和我拉拉扯扯,骚王八!”
他骂人骂的这样出奇,顾云章也不生气。
沈天理今天下火车后四处奔波,感觉疲劳得很,所以进楼后便张罗着要睡觉:“姓顾的,我住哪儿啊?”
顾云章将他带到二楼一间卧室内,沈天理进房之后,就自行去脱外衣解领带——忽然发现顾云章正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就皱着眉头转向他道:“看个屁呀!老子要上床啦,你出去!”
顾云章回手关上了房门,亲切和蔼的说道:“我陪你睡。”
沈天理打了个饱嗝儿:“哎哟,你这待客待的太周到了,不但陪吃,还他妈陪睡。”
顾云章见他生着一张沈天生的面孔,偶尔很熟悉,偶尔又很陌生。
此刻这人已经落在了他的手中,这事实真是让他有些激动——就好像沈天生死而复生了。
时光如水,大浪淘沙,他在淤积的泥泞中寻找到一块带有往日美好的卵石。
慢慢踱到沈天理面前,他抬起一只手,几乎痴迷的抚在了对方的面颊上:“我脾气不好,可是只要你听话,我就一定好好对你。真的,如果再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自己死,让你活。”
沈天理愣住了。
他愣了足有半天,不是因为别的,是他发现顾云章的眼神又悲伤又刻毒。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他莫名其妙的向旁边跳了一步:“别摸我的脸,恶不恶心啊?”
顾云章追上去死死的拥抱住他,低头吻向了他的嘴唇。
沈天理在大惊之中张开嘴,就觉着对方的舌头伸入口中搅动——怔了片刻,他骤然大叫起来,随即伸手胡乱打向对方的面孔肩膀,扭头大骂道:“混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狗胆包天的东西,你马上给我松手!”
顾云章见他不从,就也露出本来面目,连推带搡的将其按在了大床上。沈天理从未遇过这种危机,一边大喊一边拼命挣扎,奋力踢打着顾云章。
顾云章没想到这小子很有一把子好力气,一时不容易制住,便一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手薅住他的头发,把他那上身拎起来扯向到床头;沈天理头皮生疼,几乎落下泪来,狂怒之下扬手一抓,竟是在顾云章脸上挠出了三道血痕。
顾云章没在乎,一步做二不休的托起沈天理的脑袋,狠狠的往黄铜床柱上撞去。
脑壳和金属撞击在一起,发出了哐哐的大响。顾云章本来下手就重,此刻又恼恨沈天理不听话,所以毫不容情,仿佛是想要一举撞碎对方的脑袋。而沈天理先还张牙舞爪的要抬手抱头,可是挨了几下重击之后,也就渐渐没了声息。
顾云章停了手,气喘吁吁的直起身来。
他居高临下的站在窗前,一粒一粒的解开纽扣,嘴角含着一丝狞笑。
他是不懂得善待旁人的,当初沈天生在他手里时都没有落过什么好处,何况床上躺着的这位只不过是个赝品。
他慢条斯理的扒光了沈天理——他一直都想这样做一次,可是在北平,他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所以避世隐居的行为根本就是愚蠢之极,他决定从今往后永远向前看,再也不要回首往昔了。
沈天理人事不省的趴在床上,肌肤是雪白中透出一丝粉色,摸上去温软光滑,带着一点暖融融的肉体芬芳。
顾云章赤身跪在一旁,先是伸手将他从头到脚的爱抚了,然后就俯下身去,像要吃人似的狠咬了对方一口。
沈天理处在昏迷中,并没有反应。
顾云章在他身上留下了几处渗着血的深刻牙印,随后把两个枕头叠起来垫入他的下腹,让他将屁股高高的撅了起来。
大大分开沈天理的两条腿,他挺身而上,也谈不上性欲澎湃,只像要报仇杀人一般,恶狠狠的就硬捅了进去。如此进出了不过三五下,身下那白枕头上便点点滴滴落了血迹。顾云章看沈天理像个死人一样伏在那里,不言不动的,性致就愈发低落,纯粹是为“做”而做了。
事毕之后,他无精打采的坐在床边,身后那床单上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他觉得这实在是无聊透了,同时就愈发怀念起沈天生。那小子好像只长了两个心思——第一是吃,第二就是床上这桩事。顾云章记得那个傻东西一旦坐在自己身上了,就必然会快活的哼哼唧唧,既不遮掩,也不要脸。
扭头望向满身狼藉的沈天理,顾云章毫无感情的想道:“应该让他死,去换天生回来!”
顾云章的性情是阴沉而喜怒无常的。早在下午时他还对沈天理想入非非,可是到了深夜时分,他在心愿得偿之后,却又对床上这猎物感到了厌倦与厌恶。他那脑子里生不出缠绵思绪来,可也隐隐有了一点“佳人再难得”的感伤与愤慨。
他用枕巾把自己擦干净了,然后穿上裤子下了床,赤膊出门。
他身体好,不怕冷,光着膀子在楼下找到了听差,让对方到楼后的狗窝里找根带锁的铁链子回来。那听差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好像是见了鬼,扭头赶紧跑了。
不久后听差将链子送到他面前;他就拖着铁链一头,慢悠悠的走回楼上,进入卧室。
他把链子一端套住沈天理的脖子,另一端锁在了床柱上。沈天理口鼻间还存有热气,并不是要死的样子。
死了也没什么的。
顾云章满怀恶意的从隔壁抱来了枕头棉被,而后钻进床下,把自己裹入棉被蜷成一团。

第55章 把头

沈天理在清晨时分,万分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他呼出了滚烫的气流,口中沸腾着甜腥的血味,身体略略一动,就从四肢百骸中传来了粉身碎骨的痛楚。
喑哑着嗓音呻吟了一声,他咬紧牙关抬起头来,耳边“呛啷啷”响起一串金属撞击声,沉重的铁链压迫了咽喉,让他不由自主的紧皱了眉头。
这时,床下传来了轻微的窸窣响动;随即床单一角被掀起来了,顾云章的面孔无声无息的从下向上出现在了他眼前——短发蓬乱,面孔苍白,目光明亮。
沈天理吓的一抖,然后便嘶声大喊起来,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顾云章像一条大蛇一样游出床底。站在沈天理面前,他得意洋洋的仰起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晨光之中看起来有多么可怖。一道道深浅伤疤五花大绑着纵横交错,他那皮肉底子是雪白的,伤疤却鲜红,他整个儿就是个绽裂着的人!
顾云章很痛快,沈天理越是长声惨叫,他越是愉悦。后来他像受了刺激似的骤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转身向外跑去,哈哈哈哈哈。
顾云章非常兴奋的冲进浴室,排山倒海的洗漱沐浴,搞得室内水漫金山。湿淋淋的走出来,他换上簇新的衣裤皮鞋,而后又套上了沈天理带来的那件貂皮短褂子——新年过后,天气还是寒冷。
在地板上睡了一夜,他那腿上受了点凉,又要翻旧伤。带着两名随从走出院门,上车前他站在水泥地上跺了跺右脚,然后背对着随从下令道:“把我的手杖拿过来。”
随从答应一声扭头向院内跑去;不一会儿回来了,将一根细而笔直的钢制手杖双手送到顾云章面前。
顾云章抬手接了过来,拎长刀似的拎着,并没有让杖尖挨地。弯腰探身上了汽车,他向座位上一靠,对着前方的后视镜一摆手。
司机立刻会意,发动汽车向西塘开去。
顾云章的汽车在矿区大门口停了下来;司机摇下车窗,将特别通行证送给卫兵验看了,得到许可后继续发动汽车,沿着柏油大道向内驶去。
矿场东侧有一座二层小楼,算是一处汇总的办公地点。汽车把顾云章送到楼前,副驾驶座上的小跟班儿跳下来为他打开车门,顾云章刚要下车,不想外边传来一阵喇叭响,却是又来了一辆汽车,正好停在近前。
车门开处,一名西装男子行色匆匆的跳下来,一手拎着个皮制公文包,一手按着头上礼帽,正是大东公司的贝雪峻总经理。
贝雪峻今年三十多岁,是个财貌双全的阔人。
他生的仪表堂堂、气派非凡,一望可知是个上等人;其实他做的是人贩子买卖,早在十年前就开始在华北招募劳工,成批的运往关外矿山中做苦力。
如今在天津地界上,他已经有了大名号,说起日租界的大东公司,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贩子做到这般阶级,也堪称是独一无二了。
贝雪峻认得顾云章的汽车牌号,故而此刻站在原地,出言问道:“顾先生吗?”
车内内伸出一根手杖,随即顾云章的声音传出来:“贝经理。”
贝雪峻和顾云章是新近认识的,见了面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开门见山的就是谈正事。现在这顾云章虽然说起来只是个把头,不过把头也是分大小的,日本人故意抬举顾云章,所以贝雪峻从生财的角度来看,绝不能怠慢了他。
两人找到一间办公室相对坐了,贝雪峻开诚布公的说道:“顾先生,昨晚我听仓木经理说你还要招两千工人?”
顾云章一点头:“是。”
贝雪峻不是那嬉皮笑脸的人,直接继续问道:“两千人,你往哪里安置?”
顾云章想了一下:“井下走廊,澡堂子里,仓库里,有房顶就能住人。”
贝雪峻又道:“两千人不算多,我当然能招得到;只不过是替你着想,担心因为环境恶劣,到时导致工人大批死亡,你要受损失。”
顾云章毫不在意的笑了一下:“再怎么死,我也是赚。况且我又没提着枪去杀人,他们想死也难。”
贝雪峻晓得顾云章的来历,知道他这人心狠手辣,况且矿上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摔死孩子的心,就别当把头”。
“那好。”他看在日本人的面子上,已然尽过人事;顾云章不怕折本,他自然更不在乎。从公文包里掏出两份合同放在桌上,他笑道:“还是老规矩,订金也不变。”
顾云章扶着桌沿站起身来:“行,你等一下。”
顾云章不识字,他出去让跟班往矿上跑,把柜里的管账先生叫来。
顾云章来西塘不久,不过因为起点高,上来就做大把头,所以已经有了自己的大柜,里面养了七八名账房先生,加上下面的小把头、作业把头、看房先生等等,竟也有了近百人的规模。矿上的这些人本就像吸血鬼一样,那顾云章更是个阎王;这帮人凑在一起,真是臭味相投极了。
在等待管账先生到来之时,贝雪峻百无聊赖,又觉着这房内气味不好,便掏出烟盒让了让顾云章,见他不抽烟,自己就拿起一根叼在嘴上,点燃之后颇为销魂的深吸了一口。顾云章见他那表情十分陶醉,就忍不住的时常看他,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烟草的妙处。
半小时后,管账先生来了。
管账先生自然是识文断字的,他把合同拿起来为顾云章读了一边,又逐条的解释了一通;顾云章心里有了数,就拿起钢笔在下方签了名字,然后把合同推到贝雪峻面前。
贝雪峻握着钢笔,一边签名一边随口说道:“顾先生这字写得不错。”
顾云章“哼”了一声:“是么?”
贝雪峻抬头扫了他一眼:“听说你只会签名?”
顾云章满不在乎的答道:“是啊。”
贝雪峻不知怎的,总感觉这顾云章无知的可怜,忍不住就劝了他一句:“这不好,以后看帐不方便。”
顾云章把这话记在了心中,因为觉着说的实在是有道理。
贝雪峻是忙人,收起合同后便告辞离去。顾云章送他到了办公楼门口,眼见他那汽车开走之后,便也自行去矿上巡视了一圈。
顾云章一露面,别说最底层的工人了,就连小把头们都心惊肉跳起来。先前这本溪湖有三大把头,都是敲骨吸髓的狮子老虎;可如今有了顾云章一对比,三大把头一起变成小猫小狗了。
顾云章在柜上两名小把头的引导下,走进了工人宿舍。
那宿舍里面脏臭的不成样子,真像粪坑一般;为了能够多住工人,所以房中都用木板搭了双层床,床上也没有被褥,至多堆了一点黑棉絮。一名小把头拎着镐把从里面迎出来,陪笑向顾云章点头哈腰:“顾爷来啦,这地方乱的下不去脚,您可慢着点儿。”
顾云章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都下井去了?”
小把头略带惶恐的答道:“还有一个装病的,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打也打不服。”说着他将顾云章领到里面一张木床前。
木床上趴着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病夫,见顾云章来了,他强挣着仰起头来,上下做出叩头的动作,气喘吁吁的轻声说道:“顾爷,行行好,我今天是真起不来了……我就躺一天,明天一定下井。”
顾云章垂眼看着他:“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