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同时,陆柔真和聂人雄走到西山脚下的旅馆门前,在露天台子上找了一处僻静位子坐了下来。夏末秋初的时节,炎热程度并不弱于盛夏。两人在山上看了半天的风景,眼睛是饱足了,如今相对着坐在凉风之中,正好开始补充空虚的肠胃。
这里是个洋派的地方,西餐是做得最好。陆柔真点了两份西菜,因见聂人雄不惯使用刀叉,所以自己先将一份牛排仔细切好,让他坐享其成。待到聂人雄叉起肉块开始吃了,她若无其事的垂下眼帘,心中一片酸楚的平和喜乐。
聂人雄狼吞虎咽的吃光牛排,意犹未尽,又要一份。陆柔真一边吃着自己那份,一边笑道:“你自己切,我可不伺候你了。”
聂人雄答道:“不用你伺候,你多吃一点吧。”
陆柔真抬眼看他,发现他正望着自己,便是忽闪着一双笑眼问道:“你看什么?”
聂人雄很认真的说道:“我看你太瘦了。”
陆柔真把目光移回盘子里:“原来总是怕胖,不敢吃也不敢喝。现在好了,终于苗条了。”
聂人雄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离婚吧。离了婚嫁给我。”
陆柔真一刀切入牛排,手背青筋毕露:“英朗肯离,我就肯离。英朗不同意,我没有办法,只得继续和他耗下去。”
聂人雄抬头看她:“你别管了,让我来办。”
陆柔真把一块牛排送进口中,同时却是摇了摇头。
她知道无论是心劲还是体力,卫英朗都不是聂人雄的对手。聂人雄真是坏,如果由着他去做,他也许会暗杀了卫英朗。
她不能让聂人雄这样伤害卫英朗。她和卫英朗之间的恩怨情仇,就让她和卫英朗两人来解决吧。解决得好,是他们的造化;解决不好,是他们的劫数。
陆柔真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了聂人雄。聂人雄听了之后,先是不置可否,单是木匠似的用餐刀锯那牛排。
及至千辛万苦的把牛排吃光了,他才放下刀叉,开口说道:“柔真,你知道我一直很尊重你,我不愿违逆你的意思。不过在这件事上,你办得并不漂亮。万事都是当断则断,不断则乱。你可好,和卫英朗像两条鱼似的,躺在岸上晒太阳,有浪过来就多活一会儿,没浪过来就等着死——这多他妈的耽误事!”
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凉啤酒,他盯着陆柔真的眼睛继续说道:“这回我再依你最后一次。记住,最后一次。你甘愿和卫英朗回去过日子也好,开谈判和卫英朗离婚也好,只要你能高兴,能活得有个人样,我就都随你。可你要是再把自己弄得哭哭啼啼瘦成猴儿,就别怪我自作主张了。”
陆柔真听他语气不善,忽然有些紧张:“你要干什么?”
聂人雄又喝了一口啤酒:“还没想好。”

第31章

卫英朗独自站在火车包厢里面,正对着壁上一面镜子梳头,一边梳,一边哼着流行歌曲。待到把个脑袋收拾的一丝不苟、乌黑锃亮了,他把梳子随手向床上一丢,同时感觉自己这几个月在营里乱转,脸都被晒黑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结了婚的人,没有理由不去务点正业。想到那一番正业,卫英朗不禁皱起了眉头——卫清华的脾气实在暴躁,平日父子不见倒也罢了,如今朝夕相处,父亲时常咆哮,真是让儿子胆颤心寒。
父亲这样可怕,母亲也够让人头疼。卫英朗叹了口气,对着镜子整理领结。卫夫人见他这几个月严肃正经,还以为他是真有了男子汉的风骨;不料媳妇前脚刚走,儿子后脚就恢复了原形,毛脚蟹一样慌里慌张便要去追。
卫夫人挑不出媳妇的错处,可就觉得这陆柔真两面三刀,脸上和气,心里藏劲,笑眯眯的拿话堵人。独生儿子对媳妇这样上心,她老人家很看不惯。媳妇是堵棉花墙,又是陆家的女儿,她不好明着流露不满;如今媳妇走了,她正好抓住机会,将儿子叫过来狠狠的讥讽敲打了一顿。
卫英朗当时是乖乖的听着,态度良好。然而一出了母亲的院子,他带着随从,还是直奔火车站去了。
火车眼看就要到达北京车站,卫英朗换了一套笔挺的米色西装,配了鹅黄领结,低头看看脚上皮鞋,也是一尘不染。他本就是位翩翩公子的形象,如今穿戴齐整,看着越发体面漂亮。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沾沾自喜的踱来踱去,心中盘算着接下来几日的行程——这个时候,夏末秋初,去哪里逛都很适宜,只是不知道克瑞斯丁能否劳累。抬手摸了摸光滑的头发,他心中一会儿一个念头,最后就想:“只要我能和克瑞斯丁和好如初,那就算终日坐在房里,也是有趣味的。”
火车到站之后,来迎接他的是张世林。卫英朗知道对方在陆家颇有地位,所以很是客气;张世林笑容可掬,心里打鼓,旁的话也不敢多说,只道:“本来老爷打算亲自来接姑爷,可是临走时忽然来了公事。”
卫英朗欢欢喜喜的坐上汽车,开口问道:“三小姐呢?”
张世林忖度着答道:“三小姐上午出门去了。”
卫英朗一挑眉毛:“出门?”
张世林立刻做出解释:“大概就是逛逛公园洋行。”
卫英朗点了点头,觉得这也很合理——克瑞斯丁受了几个月的冷落,如今负气不来车站,正是情有可原。
卫英朗进入陆宅之后,发现家中今日竟然几乎没有主人。陆云海是陪着太太回娘家了,四小姐五少爷六小姐全去了学校,连娃娃似的七小姐都被姨娘带出门做客去了。卫英朗孤零零的进了陆柔真的小书房,小荷留在陆家还没嫁人,这时就怯生生的走上来,给他端了一杯热茶。
卫英朗坐在书桌旁的沙发椅上,随意瞟了桌面一眼,就见上面散乱摆着一大叠电影画报,又有一束用彩色薄棉纸包好的玫瑰花,花朵红得发黑,已然半枯。
卫英朗看出这花应该是花店出品,平日没见陆柔真爱过花草,况且既然买来了花,总该将其插到花瓶里做个装饰。拿起花束又看了看,他随口问道:“三小姐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小荷满脸通红,自然不敢实话实说:“就是……出门走走。”
卫英朗点了点头,依旧觉得这很合理——在无锡家里天天让她陪伴着妈,妈那个老太太也真是够她受了。如今终于出了笼子,应该走走。
小荷这些天旁观了陆柔真的一举一动,十分心惊,这时因怕姑爷再向自己多问,便搭讪着要往外退;不想一步刚迈出去,院内就传来了清脆的高跟鞋响,隔着窗子一瞧,正是陆柔真提着一把小绸伞回来了。
伸手一掀帘子,小荷唤道:“三小姐,姑爷来啦!”
未等陆柔真做出回应,卫英朗几大步挤了出去,站在门口面对了陆柔真。他在无锡见惯了陆柔真那苍白冰冷的模样,如今放眼一瞧,就见陆柔真神采奕奕的站在几盆桂花旁边,身上穿着一件银杏色的纱绸长衫,半截喇叭袖下面露出雪白手臂,腕子上戴了一串鲜红珠子,红白相衬,十分夺目;再看脸上,竟是明显丰润起来,面颊红扑扑的,并非胭脂的功劳,而是从皮肤里透出的血色。
卫英朗没想到几天不见,陆柔真会忽然变得美丽起来,不禁就愣在了当地。而陆柔真也没料到他会来得如此之快,如今骤然相遇,见他面无表情的审视自己,那个德行和往昔找碴之时一模一样,便像条件反射似的,心中骤然生出一阵厌恶。
卫英朗本是在欣赏她的风姿,不想还未看够,她却有了怒容。莫名其妙的上前两步,他开口问道:“克瑞斯丁,你去了哪里?”
这本是句普通问话,然而陆柔真草木皆兵,就以为卫英朗要盘问她的行踪。这几天她和聂人雄终日相守,对聂人雄是越看越爱。如今离了爱的,见了不爱的,不爱的还要对她问东问西,她便满心反感的冷冷答道:“与你无关。”
卫英朗一听这话,感觉很不入耳,但是并未动怒,反是笑了一下,走到她的面前低声说道:“小妈妈,你不要记恨我啦。我看到了你留给我的那张字条,心里高兴极了。”
陆柔真见这消息果然刺激了他,便是冷笑一声:“卫二爷这样说,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我到你家那么久,陪伴小姑伺候公婆,未见得你有片刻的高兴;如今听说我有了身孕,你便‘高兴极了’。看来笼络丈夫也并非难事,只要能够产子便可。就怕我这肚子乃是瓦窑,养不出传宗接代的孙少爷来;不过谅你也有办法,横竖只要能生就好,尽管多讨几个姨太太就是了。”
卫英朗听了她这一番气狠狠的高论,真是被她噎了个张口结舌,半晌之后才说出话来:“克瑞斯丁,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难道我不该因此高兴吗?难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陆柔真已不爱他,索性把从婆婆小姑那里受来的气全部撒向了他:“随便你高兴不高兴,我才不稀罕!卫英朗——”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随即继续下去:“我要和你离婚!”
这几天里,她知道父亲已经归入聂人雄一派,所以底气很足:“我不占你卫家的便宜,我会让爸爸还给你三十万!”
卫英朗登时怔住,像被吓到了一样:“克瑞斯丁,你连孩子都有了,竟然还要和我离婚?”
陆柔真看了他那惶惑神情,心中痛快极了。她活了二十年,在家中一直是笑里藏刀、纵横无敌,不想到了卫家,却是结结实实的受了顿气。“离婚”二字早已放在舌尖,一直是想说而又不敢说、不能说;如今终于说了出来,她真是一阵畅快。
卫英朗多少了解陆家的情况,知道陆克臣不会轻易拿出三十万来支持女儿离婚。陆柔真之所以能说出这一句话,必是有了后盾;再看陆柔真穿戴得这样艳丽,旁的可以装饰,那种容光焕发的态度是装饰不出的。
卫英朗打了个冷战,忽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又见了聂人雄?是不是他向你做了承诺?”
陆柔真轻描淡写的答道:“什么叫做‘又见’?明明是刚刚分开。”
卫英朗登时气结:“你——”
陆柔真知道斗嘴时怎样表现才最气人,所以故意闲闲的说道:“英朗,我知道你爱我,我也想忘记聂人雄,重新爱上你。可是经过这几个月的生活之后,我才发现这非常难,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卫英朗冷笑一声:“怎么?后悔了?”
陆柔真摇了摇头:“不后悔。若是不经过这一场,我也不能确定我们的感情真是无可救药。”
卫英朗红了眼睛看她:“你怀着我们的孩子,还想去嫁给聂人雄?”
陆柔真满不在乎的答道:“我会去把孩子打掉。我已经去医院问过了,医生说胎儿现在只有豆子那么大,想不要他,也很简单。”
此言一出,院内登时寂静了片刻。小荷骤然听到这许多内情,目瞪口呆之余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搭讪着去接陆柔真手中的阳伞。不料就在她拿着伞转身要走之时,卫英朗忽然一脚踹出,正中了陆柔真的小腹。陆柔真猝不及防,痛叫一声跌坐在地,而卫英朗赶上一步,一边抬脚狠踩她的肚子,一边带着哭腔喊道:“你生是我卫家的人,死是我卫家的鬼!”
他气得哭了起来:“我杀了你,我陪你死!克瑞斯丁,你的心太狠了,太狠了!”
小荷吓坏了,伸手要去拉扯卫英朗,然而卫英朗正是歇斯底里,她哪里拉扯得动?慌忙蹲下来去扶陆柔真,可卫英朗劈头盖脸的乱踢乱打,她连挨了几下狠的,依然无力救出三小姐。眼看卫英朗弯腰要掐陆柔真的脖子了,她慌得撒腿向外跑去,放开嗓门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姑爷要杀三小姐啦!”
张世林赶来之时,陆柔真已经被卫英朗打了个半死,卫英朗也被陆柔真抓出了满脸血痕。张世林作为陆家的人,自然要更护卫三小姐。奋力推开卫英朗,他挡在陆柔真面前,怒也不对笑也不对,十分为难的说道:“三姑爷,三小姐,两口子有话好说,大不了吵两句就是了,何至于要动手呢?”
卫英朗满脸都是眼泪,泪水流过浅浅伤痕,被微微渗出的鲜血染成淡红。魔怔似的瞪了陆柔真,他气喘吁吁的轻声答道:“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杀了她,我去偿命……”
陆柔真这时已被小荷搀了起来,然而身体不能站直,只能扶着廊柱半弯了腰。卫英朗瞪她,她也瞪卫英朗,一双浅色眼珠成了冷冰冰的玻璃球,一点光彩情意都没有了。
“和你在一起,还不如死了!”她想用最尖刻恶毒的话发出攻击,可是周身的疼痛让她屏住呼吸,暂时不能继续开口。
张世林眼看情形不可收拾,索性对着跟来的随从连连挥手:“小刘,快坐汽车去国务院,把老爷找回来!”
小刘站在院门口,得了命令,扭头便跑。及至当真到了国务院,他就见附近道路全被封锁,一般百姓寸步难行。忽然远方来了一队骑兵,护送一辆黑色汽车通过关卡,透过车窗玻璃,小刘看清里面正坐着一身戎装的聂人雄,不禁作势迈出一步,险些喊出声来。
聂人雄通过之后,又来一队骑兵汽车。天气炎热,车窗开着,却是何致美来了。
小刘连见两位熟人,可是全都高不可攀,不能把他带进去找老爷。末了他急得没法了,对着身边一位警官陪笑说道:“长官,我是陆总长家的人,家里有急事,派我过来找总长回去。”
警官对他摆摆手,言简意赅的答道:“不能进。”
小刘立刻奉上香烟一盒,又划了火柴送到对方面前:“劳驾,请问这里面是干什么呢?怎么今天就不让进了?”
警官吸了香烟,表情立时和悦起来:“没见来了这么多大人物吗?听说现在大总统不管事了,将军大人们要自己选个总理出来呢!”
小刘大惊失色:“啊?那什么时候才能选完?”
警官吐了个烟圈,语气淡然的答道:“不知道。”

第32章

小刘在街边急得浑身肉颤,国务院内却是一派沉静。众位大人物围着一张大会议桌团团坐下,吸烟的吸烟,喝茶的喝茶,因为全是心怀鬼胎,所以看起来反而格外坦荡温和,统一笑微微的讨人爱。
及至到了中午时分,大人物们虽然腹中饥饿,然而心照不宣的不肯离去,宁愿嚼着点心打持久战。陆克臣随着杨财长一同起身,在室内角落处来回踱了几圈。杨财长心里略略有些知觉,又已经提前得到保证,知道无论政界如何天翻地覆,自己这财政总长的位子总是稳当,所以咬着一根雪茄,还可以谈笑风生。陆克臣很有保留的出声附和着,同时微微垂下眼帘,不敢和何致美对视——自己一声不吭的投到了马伯庭那一边,他也觉得愧对老朋友。
何致美心如明镜,然而一派安然,起身出门撒尿去了。
何致美前脚刚走,聂人雄后脚就进了门。高高大大的站在会议桌前,他伸长手臂从桌子中央的筒子里抽出一根香烟,然后一屁股坐下来,自顾自的喷云吐雾。舒舒服服的向后一靠,他在袅袅上升的淡蓝烟雾中撩了马伯庭一眼,同时顺手把烟灰弹到了手边的茶杯里。
马伯庭是长袍马褂的打扮,上唇蓄着德皇威廉一世式的翘胡子。一手端着一杯热茶,他接收到了聂人雄隔空发来的无线电。笑而不语的侧过头去,他对着身边的段中天使了个眼色。
正当此时,何致美回来了。
何致美与聂人雄都算是这场会议中的迟到者,所以一起坐在了下首。落座之后他端起茶杯,不假思索的喝了一口。表情骤然僵了一瞬,他随即扭头“噗”的一声,把满口温茶尽数喷了出去。
目光随即射向聂人雄,他将手中茶杯用力向桌面一顿,起身怒道:“你小子敢往老子的茶里搀烟灰?”
聂人雄的指间还夹着半根香烟。神情茫然的仰起头来,他故意装傻充愣:“何将军,你干什么?”
何致美素性跋扈,一直很看不上聂人雄,如今见他还敢惺惺作态,越发怒不可遏。当着马伯庭的面,他一巴掌抽上了聂人雄的脑袋:“去你娘的!想在老子面前耍滑头,你他娘的还太嫩了点!”
这话一语双关,明着是骂聂人雄,暗里则是波及了马伯庭一派。何致美这一上午坐的身心憋闷,早就想抒发一下他那愤懑的情怀,可是打谁都不合适,只有聂人雄年纪最轻,正好可以让他练练巴掌。而聂人雄本来做好了唇枪舌战的挑衅准备,哪知何致美简洁明快,直接演起了全武行。捂住脑袋 “腾”的一下起了身,他一边瞪着何致美,一边开始要挽袖子。
马伯庭见了此景,大出意外,连忙用胳膊肘一杵身边的段中天。段中天会意,立即绕过桌子冲上前去,先从后方一把搂住了聂人雄:“别闹别闹,二位镇定,有话好说。”
聂人雄心里有数,知道万一两人真打起来,恐怕就会搅了今天的局面;气狠狠的一指何致美的鼻尖,他轻声咕哝了一句:“他妈的给脸不要脸。”
何致美一听这话,抬腿就要踹他。偏偏杨财长这时赶来劝架,夹在双方中间。杨财长是有点年纪的人了,何致美不好完全拂他的面子,所以一条腿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隔着杨财长,他对聂人雄高声骂道:“小王八蛋!别跟老子玩花样!老子——”
话没说完,他被杨财长推着摁着坐回了原位。段中天也把聂人雄拉到了自己身边坐下。马伯庭抓紧时机,满面春风的说道:“哈哈,我们在这里耗得时间太久,把大家的火气都逼出来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速战速决,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聂人雄直接答道:“我和老段都推陆总长。”
陆克臣坐在一旁,为了掩饰激动的心情,反倒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盯着面前茶杯不肯吭声。马伯庭转向了他,哈哈一笑:“老弟,怎么样?你是德高望重、名不虚传哇!”
陆克臣含而不露的淡淡一笑:“哪里,哪里。”
僵持沉闷的局面终于被彻底打破了,马伯庭趁热打铁,向在座众人逐个征求意见。大人物们自然精明,这时审时度势,纷纷表示赞同。末了终于轮到了何致美发言,何致美对自己这位软骨头的盟友已经彻底失望,故而笑得格外欢畅:“大家都知道我和陆总长的交情,陆总长要高升一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能够阻拦?我同意,大大的同意,一万个同意!”
此言一出,陆克臣无言的闭上眼睛,头脑中仿佛爆开了一朵烟花,满心都是缤纷热烈的光芒——光宗耀祖,继往开来,爷爷是二品大员,父亲是一品大员,自己是总理……好,好,太好!
陆克臣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他刚一进入书房坐下,张世林就匆匆赶来,皱着眉毛劈头说道:“老爷,不好了,三姑爷和三小姐——”
他只把话说到这里,因为看到陆克臣端坐在书桌后方,半闭着眼睛抬起一根手指送到唇边:“嘘……”
张世林会意的闭上了嘴,不明白老爷这是在弄什么玄虚。而陆克臣沉浸在金光灿烂的狂喜中,一时还不能自拔。一个声音随着他的心跳在耳中轰鸣重复,一声一声无比清晰:“总理!总理!总理……”
张世林等了片刻,见陆克臣的神情陶醉而又慈悲,仿佛是瘾君子刚刚吸足了大烟一般。心急如焚的咽了一口唾沫,他鼓足勇气又开了口:“老爷,三姑爷和三小姐打起来了!”
陆克臣没言语,只是轻轻一挥手。在“总理”二字面前,女儿女婿全像浮云一般,根本不值一提。
如此直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才像大病初愈一样,怏怏的睁开了眼睛:“怎么?英朗来了?”
张世林垂手弯腰,恭而敬之的答道:“老爷,三姑爷不但已经来了,而且已经走了。”
陆克臣晕头晕脑的,仿佛和现实世界之间生了一层隔膜:“走了?”
张世林叹了口气:“老爷,三姑爷强行带走了三小姐……好像是要出大事!”
在陆克臣渐渐恢复神智的同时,聂人雄也回了家。
他这一路轻松愉快,不料下车之后一脚踏进院门,迎面却是看到了阮平璋。阮平璋穿着一身湖色缎子长袍,坐在廊下一张摇椅上,脚边还摆着一只大皮箱。舒舒服服的靠向后方,他侧过脸来,对着聂人雄一笑:“沐帅,下午好。”
聂人雄上下打量着他,同时脱了上身军装。把上衣向后扔给田副官,他把双手拇指插进腰间皮带里面,颇为狐疑的站到了阮平璋面前:“你怎么来了?”
阮平璋坐直了身体,对他笑道:“我岂止是来了,我还打算留下呢!”
聂人雄在国务院端坐了大半天,周身酸痛,这时就把个脑袋晃了一周,然后低头继续询问:“什么意思?”
阮平璋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答道:“你先前说是原谅了我,可是我傻等到了现在,却是一直没有等出下文——这可不行啊!”
聂人雄眨巴眨巴眼睛:“什么意思?”
阮平璋笑了一下:“我那房子租到今天,正好期满,所以我把房子退了,决定搬过来和你一起住。你呢,要么就给我找个差事,要么就养着我。我这人好说话,不挑剔,怎么都行。”
聂人雄抬手解开衬衫袖扣,像要打架似的高高挽起两边衣袖,然而并未真打。重新把双手拇指插回皮带里面,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凉气:“什么意思?”
阮平璋好脾气的恒久微笑:“沐帅,你也知道兄弟的家世出身,本以为到了兄弟这一辈,能够有点升腾,哪知道时运不济,没升起来。看在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上,你是不是得帮兄弟一把?”
聂人雄在他面前弯下了腰,蹙起眉头问他:“我欠你的?”
然后不等阮平璋回答,他自顾自的直起身来,迈步走向后院。
聂人雄心情很好,故而并不计较阮平璋的非分之想。他往内走,阮平璋也跟着跨过门槛。后院廊下系着一张吊床,是小铃铛自制的秋千。阮平璋懒洋洋的躺了上去,枕着手臂向上望着屋檐,两只耳朵却是竖起来,就听聂人雄正在房内打电话。
片刻之后,聂人雄走了出来,倚着廊柱站在了吊床旁边。阮平璋开口问道:“三小姐是谁?”
聂人雄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轻轻摇晃了吊床。接电话的小丫头颠三倒四的,满口只说三小姐不在,问她三小姐去哪里了,小丫头却是语无伦次,答了个乱七八糟。
“三小姐……”他垂下头去,不由自主的翘了嘴角:“是个挺好的女人。”
阮平璋很觉趣味的歪了脑袋看他:“怎么着?有相好的了?”
聂人雄点了点头,忽然很有倾诉的欲望:“是。”
阮平璋知道聂人雄不是那拈花惹草的人,他都承认是“相好”了,可见双方一定已经好到了相当的程度。
“讲讲,好在哪里?”阮平璋很热心的发问。
这个问题让聂人雄思索良久,末了他低声答道:“她长得很好看,粉白脸儿,大眼睛。”
阮平璋继续追问:“还有呢?”
聂人雄扭过脸去看天,悠然神往的继续说道:“性子好,不胡闹,还有学问,说起话来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阮平璋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心想聂人雄真是坠入爱河了,还“有理有据、让人幸福”。一个娘们儿说两句讲理的话,就让他幸福了。伸手一打聂人雄的大腿,他开口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啊?”
聂人雄没有回答——他总认为陆柔真不是个平凡的女人,所以一次又一次的由着她做主。这回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最后又是功亏一篑乱七八糟,那他就要亲自上阵了。
半小时后,聂人雄再次向陆宅打去电话。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陆柔真见一面,不只是为了邀功,虽然他的确有功可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