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谈到这里,房门忽然被推开了,顾理元就见一个长袍马褂打扮的男子探头进来道:“哈、哈喇嘛,他、他头疼,吃、吃、吃什么药?”
哈丹巴特尔站起来对顾理元一笑:“顾经理,请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
顾理元怎敢拦他,只好笑道:“我有时间,不急。”
哈丹巴特尔出去后不久便回了来,同顾理元将运货之事详细商议了小半天,最后定下方案与酬金数目后,那顾理元才告辞而去。
何宝廷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身上只穿了汗衫短裤,又搭了一床棉被。阿拉坦坐在他身边,不时的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还、还头疼?”他很关切的盯着何宝廷问道。
何宝廷蹙眉闭眼,很含糊的“嗯”了一声。
他这头痛病乃是先前脑震荡的后遗症,是火车在上海站停留时发作的。那时火车停了一个多小时,他正坐在包厢内和杜长云说话,忽然隔壁车厢内起了爆炸声,身边的卫士立刻合身扑上去将他压倒在地,而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就重重的撞到了头。
火车站立即就被军警封锁了,后来经过调查,才晓得搞爆炸的凶手是几个山西籍军官,目标乃是何宝廷,然而当时两节车厢都是高级包厢,他们一时弄混,就对着隔壁车厢下了手。
隔壁车厢内的乘客是从南京过来的一位桂主席,爆炸之时正在车外和同僚寒暄,所以逃过一劫。车内之人全被清出车厢,由军警进去进行大检查。何宝廷捂着脑袋站在外面,就觉着一阵阵的天旋地转,脑子里也是一跳一跳的隐隐作痛。等万事太平,重回火车之后,他已然支持不住,开始了剧烈的呕吐。
从上海到广州,一路上他一直不见好转。倒是下车之后他安稳睡了两天,才渐渐显出了点恢复的迹象。其他人经过了这场爆炸之后,也都如惊弓之鸟一般,人人自危,只有阿拉坦不大在乎,而且因为生活中没有了李世尧,又回到了先前在张家口的局面,所以他还挺乐呵,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守着何宝廷。
此刻他把何承凯也放在何宝廷身边睡了,自己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兴致勃勃的摆弄着一副不完整的扑克牌。忽然床上一动,他扭头看去时,就见何宝廷挣扎着要坐起来,便赶忙伸手去扶:“你要、要……”
何宝廷不等他说完,便恹恹的答道:“我要下地。”
“干……干……”
何宝廷不耐烦了:“什么也不干!撒尿!”
在卫生间里,阿拉坦从身后抱住了何宝廷,又帮他将短裤退了下去。何宝廷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自己的家伙,东倒西歪的只尿出几滴来。低头长叹一声,他轻声咕哝道:“他妈的,我不是要完蛋吧!”
阿拉坦帮他提上短裤:“别、别乱说。”
何宝廷摇摇晃晃的转过身,扶着阿拉坦回房上床。靠着床头坐了一会儿,他倒觉着精神健旺了些,就问:“哈喇嘛呢?”
“哈喇嘛刚和、和人谈完运、运货的事情。现在和副、副官出去了。”
何宝廷扫了身边的何承凯一眼,这孩子光着屁股仰卧在床上,姿势类似翻了肚皮的青蛙,脑袋后面的辫子搭在肩膀上,睡的正酣。
屋内很安静,何宝廷想找点话说,以转移自己的病痛。
清了清喉咙,他开口道:“松王早去了香港,兴许这回我们可以碰见他家大格格。”
阿拉坦把椅子向床边拉近了一些,然后就俯下身,侧脸枕在何宝廷那赤裸的大腿上:“算、算了吧!”
何宝廷揪了揪他的头发:“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他家大格格是厉害,可是毕竟不吃人,你用得着这么一怕就怕一辈子吗?”
阿拉坦伸手轻轻摸着对方的膝盖:“我不、不乐意见她。”
何宝廷笑了一声:“你不乐意见的人就多了!我看你除了我和承凯之外,谁也不乐意见。你个胆小鬼,别老调唆承凯跟李世尧做对!”
阿拉坦低声道:“你干嘛和李、李世尧好?你跟他还不、不如跟哈、哈喇嘛。”
何宝廷很愕然:“我跟哈喇嘛?”
阿拉坦又嘟嘟囔囔的接着说道:“李世尧多、多粗鲁,配、配不上你。你喜欢男、男人,哈、哈喇嘛不也是男人吗?”
何宝廷伸手在他脖子上掐了一把:“别胡说八道!我是喜欢男人,可也不能是个男人就喜欢!”话音落下他觉着自己这话说的不对,就赶忙纠正道:“哈喇嘛这人是不错,可我和李世尧……你不懂!”
阿拉坦抬起头望了他:“那李、李世尧以后还、还来吗?”
何宝廷不假思索的吐出一个字:“来!”
阿拉坦的脸上当即流露出一个无比烦恼的神情:“哎呀——他来我、我走!”
“走哪儿去?”
阿拉坦摇摇头,目光很像一只无助的小狗:“不、不知道!”
哈丹巴特尔在很晚的时候回来了,告诉何宝廷道:“事情还真是麻烦!可惜我们不知道松王的下落,否则在香港人生地不熟的,让他帮一点忙也是很好的。”说着他在对方的头顶上摸了一下:“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何宝廷同阿拉坦闲聊了好一阵子,那阿拉坦不断的发出惊人之语,听得他心烦意乱,直到此刻见到哈丹巴特尔,他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我好多了——那怎么办呢?”
哈丹巴特尔忖度着答道:“也许可以让那个运输公司的顾经理帮帮忙,到时我们多给他点酬金就是了。”
第104章 搬家
运输公司中那位“李师长属下赵参谋长的内弟”崔伯男经理,本来一直是耽搁在马来亚的,为了给“姐夫的上峰的好友”搬家,特地赶回了香港。他同顾理元好一番筹划调度,在只有一艘小货船的情况下,竟将一车皮的大小箱子以及三十名全副武装的卫士一趟便全运去了香港。
跟着船去的是杜长云,他作为李世尧手下的得意部将,头脑和身手都是顶好的,而且押船之卫士也都是李世尧派过来的,他指挥起来也方便。他晓得哈丹巴特尔所付酬金不低,没想到对方却找了这么一条小船运货,倒还真是低成本高报酬。坐在船上,他颇感心惊,一路提心吊胆的到了码头,就怕船被货物压沉。
抵达香港之后,崔伯男等人便着手将货物送入仓库内保存。而又过了三天,哈丹巴特尔独自过来见过崔伯男和顾理元后,便开始张罗着找房子。杜长云见他身边只带了几名随从,便问道:“何将军不过来吗?”
哈丹巴特尔解释道:“他还是头痛,我怕他会添乱,所以把他留在了广州。”
杜长云不附和了,他想何将军会添乱这话,哈丹巴特尔能说,自己可不敢说。
崔伯男从小没有爹娘,是被他姐姐养大的,所以为了他姐夫的前程,很能毫无保留的卖力气。听说何将军要找房子,他便向他这生意上的合伙人顾理元要主意:“顾老弟,你现在知不知道哪里有好房子?租也成,买也成,反正他们不在乎钱。”
顾老弟自家就住在香港山上的富人区,要说哪里有好房子,那他是很清楚的,要接洽一处来居住,也不难;可是他不大有心思多管这件事,主要还是不爱和军人打交道。
崔伯男见他犹犹豫豫的不说话,便出言启发道:“你上次说有个去美国的温先生,要把房子租出去——”
顾理元吓了一跳,因为温家离自家十分之近,简直就是邻居的距离了。而这几天经过多方打听,他得知这何将军本是一个名声极差、民愤极大的土军阀,失势之后在内地被暗杀搞的住不得了,才携卷财物跑来香港避难的——谁乐意和这种人做邻居呢?
“呃……那个温先生已经走了。他那房子是由他的一个好朋友处理的,我不大了解情形,但是这几天一直有人去看房子,恐怕是已经租出去了。”
崔伯男托着下巴苦思冥想:“哎呀……他那朋友是谁?我亲自再打电话去问一问。”
顾理元很不情愿的答道:“说起来这人,大概你也听过他的名字,叫做金世陵。”
崔伯男登时就笑了:“金世陵啊,那我太听说过了!他和李爵士家的小姐后来怎么样了?听说他太太一度要同他离婚?”
顾理元摇头笑道:“那么多孩子,还离什么婚?闹一闹罢了。金世陵这花花公子有点玩的过分了,他上次同陈太太相好,已经搞得满城风雨;这回索性勾搭上了李家小姐——对了,李爵士已经把李小姐强行送回英国了,那老头子恨金世陵恨的牙痒痒呢!”
崔伯男嘿嘿嘿的笑了一阵,后来说了一句:“很好,我去找金世陵询问一下这房子的事情,顺便瞻仰一下这位金公子的尊容!”
顾理元没想到经过自己插科打诨之后他还记着房子的事情,又怕温家的房子尚未脱手,就有些惴惴不安的沮丧,心不在焉的随了一句:“哼,好啊,金公子倒的确是……英俊的很。”
崔伯男这人言出必行,说要打电话,就果然打了电话;电话那边的金公子听他出手阔绰,似乎是不在乎钱的,就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让他过去面谈;这也正中了崔伯男的下怀,他自己开汽车,沿着公路就上了山。
香港的富人区多在山上,因地气潮湿,所以这宅邸之下还建有几仗高的石基。崔伯男在金家门前的马路下了汽车后,向上连爬了百十来级台阶,才抵达了金家院门。气喘吁吁的瞻仰过金公子的尊容后,他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且当场便报出了一个大数目的租金。金公子这一阵子花销很大,手头正在闹亏空,故而听了金额之后,立刻就眉开眼笑,态度也客气可亲起来,把崔伯男招待敷衍的密不透风。
崔伯男对于温家的房子,是很满意的;但他又怕何将军这样豪阔的人物,见多识广,会多有挑剔,就没敢擅自做主。在同金公子商谈一番后他奔下石阶,开车回去接了哈丹巴特尔过来看房子。哈丹巴特尔看过之后,心中暗想极卿还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呢,然而态度上很平静,只淡淡的表示这里“还可以”。又问:“这里的房东,是做什么职业的?”
崔伯男答道:“这家只住着一位温先生,是做外汇股票的,香港战役时他好像是头部受伤导致了失明,前一阵子到美国进行治疗去了,大概几年之内都不会再回来。现在管理这套宅子的人是温先生的好朋友金先生。金先生的住处离这里也很近,沿着公路往下走,不远就到了。”
哈丹巴特尔点点头,觉得这房子倒是身家清白,可以租得的。
半个月后,房子租下来了,内中一切也布置妥当,随时可以住人。顾理元见崔伯男果然让土军阀做了自己的邻居,真是恨的要命,恨不能一脚将其踢回马来亚。而崔伯男对此浑然不觉,只喜滋滋的将消息反馈给了北平的姐夫,他姐夫也随之喜滋滋,跑到李世尧面前好一顿邀功。
北平之事姑且不提,只说香港这边。在旧历新年的前夕,崔伯男拉着顾理元,随着杜长云前去码头接那乘船而来的何将军。因在此之前,这两位对何将军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所以站在码头上时,心中还是很好奇的。
一时那大船靠岸,就见那人熙熙攘攘的往下涌,也分不清谁是谁。杜长云伸长脖子踮着脚好一顿张望,直等到人流渐渐疏散了,才找到了那正在姗姗下船的目标,赶忙拔腿迎了上去。
崔顾二人也将目光随着杜长云的背影放出去,就见一队戎装卫士簇拥着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向自己这方快步而来。那男人一身洋式打扮,马裤长靴配着猎装上衣,两只手插在衣兜里,且走且同杜长云说话。及至走到近前了,那杜长云便向何宝廷陪笑介绍道:“这两位就是运输公司的崔伯男崔经理,顾理元顾经理。”然后又转向崔顾二人道:“这位是何将军。”
崔顾二人听了介绍,赶忙要伸手过去同何将军相握寒暄。哪知何宝廷听了这话后,只是扫了他两位一眼,紧接着一边走一边抬手拍了拍崔伯男的肩膀,口中说道:“你们辛苦了,不要走,晚上一起吃个饭。”说完也不等旁人答应,径自就奔汽车而去。他身后的卫兵紧随着跟上,瞬间就把他同崔顾二人给隔离开了。
崔伯男知道像何宝廷这种人先前都是独霸一方做土皇帝的,大概对任何人都不讲礼仪,所以倒没有很不快;顾理元却是非常不高兴,心想这姓何的竟是如此理直气壮的无礼,真是个毫无教养的土军阀!
第105章 安顿
何宝廷坐在汽车里,一面望着窗外一面口中说道:“这怎么把好房子都建在山上了?”
前排的杜长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笑了笑。倒是旁边的阿拉坦开口说道:“山上环、环境好。”
何宝廷依旧很困惑,他长年居于平原,一直觉着山地的条件是最恶劣的。修建别墅倒也罢了,长久居住可是不大方便。
待到汽车开到了宅邸门前,何宝廷隔着车窗见前方只站着几个便装男子,就问杜长云道:“哈喇嘛呢?”
杜长云忖度着答道:“哈喇嘛大概是在房子里呢!”
何宝廷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秃驴!分开半个多月了,也不下来接我!”
一时汽车停下,未等杜长云下车,车外的一名男子已经走过来打开了后排车门。何宝廷探身下车,直起腰站稳之后望向眼前之人,登时就张口结舌的睁大眼睛:“你、你——哈喇嘛!”
哈丹巴特尔穿着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西装,金丝眼镜的边缘流光闪烁。神态安详的一笑,他开口道:“极卿,这么吃惊?”
此时阿拉坦也下了车,看到哈丹巴特尔的这个新形象,也愣住了。
何宝廷抬手在哈丹巴特尔的手臂上用力一拍:“你——还俗了?”
哈丹巴特尔摇头笑道:“不是,只是这样穿戴,在香港要方便一些。”
哈丹巴特尔本来就是异常的高大挺拔,又是蒙俄混杂的血统,所以换上西装打扮之后,瞧着倒是非常的像一个西洋男人。何宝廷要是瞧谁好,那就是浑身上下到处都好,所以此刻他笑眯眯的盯着哈丹巴特尔说道:“这么着挺好!比那个喇嘛打扮好看!不错!”然后他又回头问阿拉坦道:“王爷,不错吧?”
阿拉坦抱着何承凯,嘴里说:“不、不错。”心里说:“一般吧!”何承凯倒是喊了一嗓子好,并且搂着阿拉坦的脖子道:“阿布也穿!”
何宝廷向上蹬了百十多级台阶,气喘吁吁的进了院子。因见院内绿草如茵,一座三层楼房是白墙红顶,楼前长廊也宽阔整洁,情景很是美好,简直就有一点乌托邦的意味,便十分满意的扭头转向哈丹巴特尔,也没说什么,就单是迎着他的目光一笑。
哈丹巴特尔的灰蓝眼睛是艳阳下的一片海,目光深邃而温暖。
何宝廷又回头看了一眼,见何承凯正在草坪上打滚,阿拉坦弯着腰,手忙脚乱的想要把他抱起来,卫士们在一旁三三两两的站了,满脸好奇的东张西望。
这副情景忽然让他感到十分亲切久违,尤其是那片草坪,让他几乎联想起了穆伦克旗城外的茫茫草原。
“好!”他微笑着自语道:“这地方不错!就他妈的出门不方便!”
当晚,何宝廷请崔伯男同顾理元去半岛酒店吃了晚饭。何宝廷因为心情好,所以满面春风的,对谁都挺和气,同下船之时相比,又是一个态度。
宴席之上他略尝了两口菜,觉着味道一般,倒是白兰地的品质非常好。放下筷子点燃了一根烟,他深吸一口后转向顾理元:“顾经理,你今年贵庚啊?”
顾理元是个天生的少白头,非常严重,已经到了快要白透的程度,所以听了这句问话,就有些心虚:“我……三十。”
何宝廷听了,心中很是安慰,觉着和这姓顾的相比,自己还算是一头乌发。
这时崔伯男小心翼翼的陪笑插话道:“何将军,正好我们顾经理的住处离您府上是特别的近,您若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而又暂时找不到我的话,那找顾经理也是一样的。”
何宝廷正端起杯子在喝酒,听他说起话来很是客气周到,就用手中的半根烟卷指了他一下,同时咽下口中的白兰地:“好,我不和你客气!你说你姐夫是——”
“我姐夫名叫赵宏基,在李师长手下做参谋长。”
何宝廷摇摇头,在面前的玻璃烟灰缸里按熄了烟卷:“不认识!李世尧那个队伍早被整编过多少次了!”
崔伯男连连点头:“是,我姐夫是四二年才进入参谋处的。那时候何将军是在……”
何宝廷看了他一眼:“张家口,跟德王。”
崔伯男受了他那一眼,忽然有些心惊,觉着自己是说错话了。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他低下头没滋没味的咀嚼起来。
桌上气氛顿时有些僵,是暗流汹涌却又无形可循的样子。顾理元这一阵子正是不满崔伯男,所以见此情形倒是心中痛快,端了一杯白兰地主动起身道:“何将军,我敬你一杯。”
何宝廷正叼着一根烟点火,见状就一手夹烟,一手端起酒杯要去同顾理元相碰,然而那端杯的手抬了一半又落了下去。顾理元一愣,以为自己哪里有失礼处;何宝廷却微笑着摇头叹道:“他妈的,这条胳膊是抬不起来啦!”然后将烟交到右手,左手重新端起酒杯,同顾理元碰了一下。
双方喝了这杯酒,席上的气氛又渐渐活泛起来。一时众人酒足饭饱了,便一同离席出门,不想走到酒店大门口之时,迎面进来一群衣饰很摩登豪华的青年男女,操着英文和国语一路嘻哈而入;其中为首一名男子生的极其标致俊俏,一头短发也用生发油打理的锃亮,见了顾理元和崔伯男,就笑嘻嘻的招手道:“嗨!顾先生,崔先生!晚上好呀!”
顾理元同崔伯男连忙应答了,又将他叫过来向何宝廷进行介绍:“何将军,这位就是金世陵先生。”
何宝廷有点喝醉了,此刻见到金世陵生的面目可喜,竟一手扶着卫士,一手伸过去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随即语气慵懒的说道:“漂亮!”
他这个举动一出,大出旁人意料。金世陵抬手捂了脸,眨巴着大眼睛怒问道:“你是谁啊?”
崔伯男赶忙走到金世陵面前,一边解释一边使眼色:“这位是何将军。”又压低声音道:“租了你那房子的人。”
金世陵是个顽童似的花花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当即就一甩手:“他是什么意思?”
崔伯男一边将他送回那群红男绿女中去,一边低声道:“他喝醉了,金先生你别计较!”
金世陵翻了个白眼:“什么玩意儿!”——算是不计较了。
何宝廷晕头转向的,一点儿也不晓得自己刚得罪了房东。在卫士的前呼后拥下他出门上了汽车,到家后倒头便睡,直到翌日中午才清醒过来。
又过了几日,他见家中一切已经安顿完毕,便打发杜长云等人回北平复命。杜长云同那三十名卫士各得了丰厚赏钱,都喜气洋洋的准备离去。杜长云在临走时又问道:“何将军,您有信要给我们李师长吗?要是有的话,我们顺便就可以带回去了。”
何宝廷想了想,果然找出纸笔,思索片刻后写了这么一行字:“李世尧,香港这个地方还不错,房子也很好,你快来吧。”
第106章 香港生活
何宝廷一家在香港新居内草草的度过了新年。待到年后,何宝廷接到了李世尧的北平快信。读完信后,他当即蹙起眉头,自言自语道:“这老王八蛋!连病都不会装,年纪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这番言论发表完毕后,他开始起身在房内烦躁的走来走去,因为有些话不好对旁人说,所以只好独自嘟嘟囔囔,又是埋怨又是担心,平静的心情立时就被打破了。
其实他身在香港,不了解情况,所以心中对李世尧的评论有失厚道。以李世尧的头脑,虽然筹划不出什么大谋略,但装个病还是会的。怎奈他的上级王军长对他的脾性十分了解,一听他抱了病,也不多问,直等到他递上了请辞的报告书后,才突然下手,派人将他连推带搡的运上汽车,直接送去医院内进行了一个很系统的全身检查。检查结果还是很喜人的——李师长除了嘴巴里有一颗蛀牙之外,身体上再无其它任何问题,简直就是健壮如牛!
王军长非常爱护部下,亲自下令让医生为李师长补好了那颗蛀牙,然后将他带回军部,劈头一顿痛骂,末了告诉他:“敢跑就枪毙!”
从递报告书到“敢跑就枪毙”,其中过程不过三个小时。李世尧万没想到王军长会来这么一手,真是目瞪口呆,当场傻眼。无奈之下,他只好灰头土脸的离开军部,再想主意。
李世尧,字是会写的,然而文法上就不大通,把自己装病失败之事讲述了个颠三倒四;所以何宝廷读后,对他毫不体谅,反而怪他愚蠢。放下那信,他立即找出纸笔写了一封言语很犀利的回信,将对方狠狠的斥责了一顿,且在结尾时写到:“马上滚过来!”
李世尧当然是不能“马上滚过去”的。他毕竟是个军人,怎能说跑就跑——当然,跑也是可以的,但是跑完之后呢?一辈子做逃兵?再也不敢回内地?
李世尧摇了头。他退休,是为了过好日子的;要是鬼鬼祟祟的退成了逃犯,那生活之趣味可就大打折扣了。横竖何宝廷那边是过上安生日子了,他想自己或许也不急在这一时,可以再等时机,见机行事。
李世尧赴港一事就此被耽搁了下来。何宝廷虽然对此情形十分不满,却不肯对旁人说。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来,转眼间就到了四月。何宝廷一直生活于气候干燥的北方,而四月的香港温暖潮湿又多雾,让他觉着很不适应;况且他心中有事,终日郁郁,两厢相加,竟让他恹恹的生起病来。
这日他站在楼下的长廊中,眼看天上浓云密布,却始终不肯痛痛快快的下一场暴雨,就叹了口气,同时觉着浑身酸痛,尤其是那几处旧枪伤,更是痛痒到了难当的程度。
他双手插进裤兜里,后退一步懒洋洋的靠墙站了,眼看四周无人,便仰起头,闭上眼睛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一声发出去后,他倒是感到身上轻松了一点,睁开眼睛东张西望了一番,他将后背往墙上用力一撞,试图用一处的新疼痛抵消另一处的旧疼痛,而两只手就在裤兜里攥了拳头——攥也攥不紧,他那手在这个时候不知怎的,有点使不上劲儿。
周遭依旧是无人,他把头抵在墙上,不住的将右肩向墙上磕去,又把一只手抬起来放在嘴边,试探着咬了一口。
忽然,他看见了自己手腕上那个浅浅的牙印。
很浅很浅,色做淡白,一直印在他的腕子上,可是他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真正的留意到。
他记得这还是当年赵小虎咬的。赵小虎是个彻底的混账,临死了还不老实,非得给他留个深刻入骨的记号,那记号洗不掉擦不去,让他不得不带上一辈子。
想起赵小虎,他忽然觉得十分痛苦;黑暗的记忆汇聚成暗流,毫无预兆的就向他汹涌而来。他咬着牙急促的出了口气,又合身向那墙上撞过去!
“极卿!”哈丹巴特尔的声音响了起来。
何宝廷被吓了一跳,赶忙站直身体觅声望去。
哈丹巴特尔穿着西装长裤和短袖衬衫,神采奕奕的从长廊尽头走了过来:“你在干什么?”
何宝廷以为自己方才撞墙一事被他瞧见了,就有点不好意思:“我……”他揉了揉肩膀:“我……有点疼。”
哈丹巴特尔抬手在他的右肩上捏了捏:“可以贴副膏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