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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尧现在不困了,转为饿的眼冒金星:“我的司令,咱回去吧!大中午的光杀人不吃饭,那也不成啊!”
何司令仰头望了望天:“我非杀了他不可!”
“我的司令!咱吃完饭再杀吧!你听我这肚子,叫的跟打雷似的!”
何司令又叹了口气,也觉着有点体力不支。转身想要上马,不想死人堆里忽然传出了一声极细的呻吟。
何司令的动作一滞,觅声回望过去。
李世尧饿的心都慌了,回营后就先去炊事班里吃了结结实实的两大碗干饭。吃饱喝足了,他一抹嘴,坐在椅子上伸长了两条腿,很满足的吁了口气。
打了个响指,他把身边的小勤务兵叫了过来:“司令干嘛呢?”
小勤务兵笑嘻嘻的:“司令刚让人把那个小崽子给收拾干净了。师长,那小崽子瞧着又瘦又小,其实都十五了!”
李世尧微闭了眼睛,心想这叫什么爱好?专门从尸堆里往外捡这种半死不活的小子!上次捡个赵小虎,结果把他自己给绑了;结果不但不吸取教训,这次又捡了个饿不死的东西!不晓得他到底是图个什么!

第21章 离意

他双手抱了膝盖蹲在屋角,因为刚被人按在河里用刷子从头到脚的痛刷了一顿,所以觉着身上很疼。
刷子本是用来刷马的,蘸了肥皂就往他身上招呼,把他身上的污垢和皮肉一起擦了下来。洗刷毕了,又顺带着剃光了他的头发,然后拿出一套肥大的粗布军服给他套了上。他小小的身子躲在军服里,领口处是细脖子支了个光秃秃的圆脑袋,勤务兵们见了,忍不住就拎着刷子笑。
笑够了,他们给了他两个馒头,看他狼吞虎咽的嚼吃,就又笑起来。
破旧的房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
他不敢抬头,只偷偷的扫了来人一眼。
来人穿着一身细黄呢子的军服,上衣没系扣子,里面的白衬衣拖在裤子外面;及膝的马靴倒是乌黑锃亮。
那双马靴一步步的向他逼近,最后停在了他的正前方;紧接着一只带了白手套的手用马鞭子挑起了他的下巴。
他忽然就怕起来了——不只是怕,简直就是大恐怖!他的小身体在粗布军服里均匀的颤抖,破皮的伤处被摩擦着,可他似乎是迟钝了知觉,只是真真切切的喘不过气来。
眼皮垂下来,他凭着动物样的天性,直觉的不肯去同那人对视。
“知道我是谁吗?”来人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声音问道。
他张了张嘴,露出了一点雪白整齐的牙齿。挣命似的,他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丝两气:“你是……司令大人。”
“怕我?”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糊里糊涂的就点了一下头。
马鞭子从他的下巴移开,在他的面颊上轻轻的敲了一下,上方的声音带了一点很恶毒的笑意:“知道怕就好!”
他莫名就打了一个寒战。瞬间抬了一下眼皮,他看见了一双黑幽幽的丹凤眼,睫毛又长又直,浓密的扑散开来,是这双漂亮眼睛的装饰品。
“叫什么名字?”
他咽了口唾沫,猫似的回答:“小顺。”
小顺在行军的路上,闹出了许多笑话。
队伍里养了几只德国狼狗,小兵蛋子们把喂狗的差事推给新来的小顺,哪知小顺竟然抢狗食吃。凌晨勤务兵支使他去倒马桶,他却搂着马桶在水沟边打起瞌睡。
愣头愣脑怯生生的,他是处处不如人,所以天天挨打。
何司令总觉着军中上下没有自己的人,所以愿意从尸堆里捡活口,为的是以自己这救命恩人的身份,培养出几个死忠的部下。赵小虎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可惜是个反例,简直就是命运狠狠的抽了他一个大嘴巴!
何司令是难得做善事的,偶尔做了一件,却落了个这样的后果,这让他非常不甘心。他决定在小顺身上重新来过,以证明自己的想法并非荒谬,而赵小虎的存在乃是个意外!
何司令在赵小虎的身上吸取了教训,认为赵小虎之所以敢犯上作乱,完全是因为自己对他太和善了——把他当成了自己人,结果惯得他蹬鼻子上脸,竟敢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由此也可知人都是贱的;想要培养出一个合心合意的手下,首要就是不能把他当人!从头开始打下基础,先把他狠狠的收拾老实了!
有了这个思想做指导,所以小顺在何司令的身边,算是倒了大霉!
因他笨的可笑,故而先还有些个小兵常去找他玩耍取乐;后来日子久了,再也没人敢同他搭话,因为一见着他,就想起了何司令,这可让人头皮发麻。
吃了几个月的饱饭后,他那黑瘦的小身体渐渐成长伸展了起来,圆脸,没什么明确的模样,不过浓眉大眼,双眼皮的痕迹很深;眼神是惊恐而茫然的,好像落入陷阱的小羚羊,明知要赴死,可也没有反抗的打算。牙齿生得很好,又白又整齐,是在山民中少见的。
何司令打他打出了瘾,简直就是个人生有打直须打,一打何惜到九泉的打法。白天他端茶递水的伺候着何司令;晚上他在何司令的卧室角落里铺了条小毯子,狗似的蜷成一团,预备着何司令随时叫他。他年纪还小,正是贪觉的时候,白天又劳作的很辛苦,所以躺下来就能立刻睡着。何司令有时叫他不醒,就摸黑起床点了蜡烛,然后悄没声息的走到他面前,当头就是一脚,踢的他惊叫一声直蹦起来,随即就跪下来瑟瑟发抖,满鼻子流血也不敢擦一下。
这天他从厨房给何司令端了一碗豆花过来,不知道豆花出了什么毛病,何司令吃了一口后,端起碗就扣在了他的头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跪倒在地,大碗从他的脑袋上滚下来哗啷一声摔在地上,刚出锅的豆花流了他一头一脸,烫的他紧紧的闭眼咬牙。
这时李世尧走到门口,见状就后退了一步:“我操!这是……”一时走近看清楚了,才长舒一口气道:“哎呀,吓我一跳!我以为你把他脑浆子打出来了呢!”
何司令一指椅子:“李师长,你坐。”
李世尧坐下来,看小顺还在硬捱着那烫,就说道:“这小子可是没少长,瞧这坯子,往后能是个大个儿!”
何司令瞄了小顺一眼,抬起脚踹到他的胸口,他那身子骨单薄之极,纸人似的就仰过去了。
李世尧见状,不禁笑了起来:“看不上他就给他一枪算了,干嘛这么零碎折磨人呀!”
何司令面无表情的一挥手:“我是在教育他。”
小顺见了他的手势,赶忙爬起来捡了那个大碗,然后起身向后退到门口,扭头跑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了何司令同李世尧二人,李世尧笑道:“司令,你说找我有话说,什么话啊?”
何司令望着李世尧,心里依旧是鄙视他,觉得他是个老粗,愚昧无礼。不过当年把自己带出学校的人中毕竟有他一个——且只剩了他一个。
这样想起来,李世尧对他来讲,似乎也有点纪念品的意思。
抬手堵着嘴咳了一声,他决定同这姓李的谈点心里话。
“李师长,我近来心里算着,从当年离开北平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多了。”
李世尧点点头:“那时候你还没长成呢!我记着那天老蓝拉着你,我给你拎书包殿后,老金在前面开路,学校里有个修女,还用洋话冲着我大喊大叫——说起来都像是眼前的事情,不过啊……”
李世尧想起死在西安的那些冤家对头们,也有点黯然神伤。
何司令并没有打算同李世尧一起追忆似水年华,李世尧一闭嘴,他立刻接着说道:“当初你们逼我出来主持局面,无非是想把安国军这十来万人维持下去。不过现在军队就只打剩下一万多人,而且又都是你的兵,所以也就没有再安置我这个司令的必要了。李师长,我打算过两天回北平去,至于剩下的兵,当然也就都由你调遣,与我何家是再无关系了——”
李世尧把身下的椅子“喀——”的一声拉到了何司令面前:“我说,你要溜啊?”
何司令没想到他会突然凑这么近,想向后躲一躲,可又不好意思,只要硬着头皮答道:“我本来就不是带兵的料,留下来我不自在,你也为难,何苦来?”
李世尧直看着何司令的眼睛:“司令,你觉着我哪里对不住你,你说话嘛!走什么呢?”
何司令不为李世尧的挽留所动,只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不通音信,也不知道北平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我不能空手回去。从西安撤出来时,咱们算是发了笔横财,我这回带走一万大洋,不多吧?”
李世尧皱着眉头:“我说司令——”
何司令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银元带着不方便,这些日子你给我留意着西康过来的马帮,我要跟他们换点英镑。”然后他见李世尧又要张嘴,便立刻补充道:“你派一个团,把我送到河北就行。好了,就是这点事。我说完了,你走吧!”
李世尧一拍巴掌:“我走什么哇!光听你说了,我还没开口呢!司令,你这是发的哪股疯?我知道这地方是委屈了你,上个月你一进芦阳地界,我就瞧着你神气不对。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咱们第一次来芦阳的时候,也就只剩下一两万人了,但后来不也进西安城了吗?我告诉你吧,老金他们都是吃货!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就凭我李世尧一个人,再给我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准保就能把力量恢复起来!到时候——”
何司令没有兴趣听李世尧展望未来,当即就抬手打断:“这个前景诚然美好,不过凭李师长一人之力就可实现,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当年也曾想过做出一番事业来,但现在已经心灰意懒了。”
“你年纪轻轻的,懒什么呢?”李世尧把手按在何司令的膝盖上:“何况你现在敢往外跑?不说远处的那些,近处咱有多少仇家呢?”
何司令被李世尧按着,并没有觉出不妥来:“我又不是明天就走。况且大不了就绕远路!地球是圆的,我还回不去北平了?”

第22章 异乡来客

何司令说地球是圆的,他只要迈出步去,且不死在途中,就总能回到北平。
到了北平后做什么呢?这个李世尧也顺带着问了一句。何司令不假思索的答道:“养老。”
这答案出乎了李世尧的意料:“你才多点岁数,就要养老?”
何司令想了一下,答道:“养着养着就老了。”
李世尧的两只眼睛放出光来,从何司令的脸上向下扫视,同时搓着手,很惋惜的叹道:“哎呀……这么个好人儿搁在家里闲着不用……可惜可惜,浪费浪费。”
何司令没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以为李世尧在叹息他的大好年华,便说道:“这也没有什么。古人说千金难买寸光阴,其实纵是有了大把的光阴,又有几人能够不虚度?”
李世尧皱着眉头:“话不是那样说,一个人的好时候也就那么几年,过了时候,就跟那青菜过了季节一样,谁乐意啃老帮菜呢?”
何司令听的莫名其妙,心想这话是在说我吗?他妈的!竟敢骂我是老帮菜!随即他一转念,又觉着不能——骂人也没有这个骂法——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无语的思索了片刻,他决定把这话先放一放。刚要下逐客令,忽见李世尧犹犹豫豫的望向自己,脸上又是笑又是为难,并且有点发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何司令一挑眉毛:“李师长,你这是有话要说?”
李世尧低下头,望着自己搓在一起的手,觉着心慌气短,暗暗的训斥自己:“你怕他个屌?!”
训斥完毕后,他似乎是稍稍的提起了一点勇气,又清了清喉咙,才对着地面开了口:“那个……司令啊,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司令看他的神情忽然尴尬古怪起来,就很是好奇,饶有兴味的歪了身子靠在椅背上,摸着下巴鼓励道:“说吧。”
李世尧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时都没怕过,可是面对着这个根本不值一怕的何司令,他竟是心跳的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个……司令……我看你这人挺好的,所以……所以……”
何司令从未听过如此评语,又见李世尧状态局促的异常,倒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微笑:“所以什么?”
李世尧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顺便坚定了决心,脱口而出:“我想跟你睡一觉!”
何司令摸着下巴,笑眯眯的望着李世尧,望了半晌后,他问道:“你说什么?”
李世尧说出了那最关键的一句话后,心情反而渐渐平稳了下来。他抬起头望着何司令,脸上也带了点笑意:“我想和你睡一觉。”
何司令还是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李世尧:“你——”又指了自己的胸口:“和我——睡一觉?”
李世尧强作自若的答道:“是啊,就是这个意思。”
何司令自语似的点头道:“睡一觉……怎么睡?”
“你和老蓝是怎么睡的?不过我可是要在上面!”
何司令听了这话,脸上的微笑仿佛潮水退潮似的,一瞬间便消逝的无影无踪。他站起来在李世尧面前来回走了两圈,突然就近抡起一把椅子,回身就向李世尧砸去:“你他妈的找死!”
李世尧是有身手的,何司令那边刚一动作,他已经极敏捷的跳到了一边。何司令一击未中,扔下椅子直奔墙角处的衣帽架上找枪。李世尧见状不妙,扭头跑到门口大声道:“你考虑考虑吧!反正你不答应,就甭想走!我告辞了!”说着一阵风似的穿过院子,也来不及叫勤务兵,跳上马便狂奔而去了。
何司令坐在房内,快要气疯了。
气疯了,同时又是有苦说不出。他冲着倒在地上的椅子狠狠的踢了一脚,然后冷笑一声,心想这真是见了鬼了!是人不是人的都敢往自己身上爬!军中不缺女人,李世尧这是故意来恶心自己来了!
李世尧这话要是早一年说,何司令大概就能够想法子成功的宰了他。何司令自己无兵无权,所以转而去搞人事,在军官中长年的进行拉拢调唆,以求得一个力量的平衡,来维持住自己的最高地位。不过现在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没人,这人事工作自然只好就此中断。何司令也随之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不敢动李世尧,可是一想到李世尧的那个要求,就愤怒的恨不能咬谁几口。其实,他满可以把这事先抛去脑后,堂堂正正的继续做他的司令,反正李世尧再怎样急色,也总不会冲上来扒他的裤子。可是他放不下——他的小心眼儿让他放不下任何心事。李世尧的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响,从早到晚,无休无止。
李世尧在何司令面前吐露心声之后,连着三天没有露面。
何司令终日沉迷于怄气和发狠,自然也不会去找他。
小顺算是倒了霉。
何司令在心思烦乱到不堪忍受的时候,就会把他揪过来当作出气筒来折磨一番。他很木然的跪在地上,心安理得的挨打挨骂,疼极了就双手抱头缩成一团,却从不呻吟求饶。
他很弱小,在凶神恶煞一般的何司令面前,生命就更贱的不如一根草芥。不呻吟求饶,是他所能做出的唯一反抗了。这反抗很保守,也很硬气,是一种无声的宣言——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吧!
何司令打到后来,也察觉出了异样,弯腰用手捏了他的下巴逼问:“你怎么不出声?”
小顺睁着一双清澈茫然的大眼睛,眼里什么也没有。
何司令忽然疑心他本来其实是个傻子;或是现在已经变成了傻子——自己养个傻子做什么?
一脚踢在他的胸口,何司令咬着牙叱道:“你给我说话!”
小顺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吃了这些时日的饱饭,他的确是长高了许多,那速度简直就是惊人,不过也正是因此,他那只顾拔节的身子单薄的像是纸板剪出来的。何司令这一脚若是再用力点,就能把他踢的飞起来。
傍晚时候,勤务兵看见小顺从何司令的房中走了出来。
有人在背静处问他:“小顺,你又挨打了?那脸是怎么弄的?”
小顺不说话,低着头往厨房走,去给何司令端晚饭回来。他那脸上一块一块连绵的红肿,火辣辣的痛,仿佛有刺戳进了他的肉里,戳进去后还不肯老实,上上下下的乱扎。
这是何司令用蜡油烫的,何司令还说如果他再不吭声,就把蜡油换成滚油。他怕了,小猫似的求“司令饶命”,话音落下,他得到一个大嘴巴:“你叫我什么?”
小顺觉不出疼了,只在下意识中怔怔的改了口:“七爷饶命。”
何司令让小顺称他“七爷”,因为小顺是家奴,往后要带走的。
他示弱了,可何司令依旧是打,并且因为他的示弱,转而骂他是没胆的孬种。
小顺硬捱着,生命就是吃饭、睡觉、干活、挨打。因为惩罚是无原因的,必然的,所以他永远担惊受怕。
如此看来,倒是挨打之后还安心自在些。因为挨打之前有无数种极可怕的可能性,挨打之后则一切都尘埃落定,他只要找个角落藏起来,悄悄的把那股疼劲熬过去就是了。
三天后,何司令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他决定出去走一走。
此地并没有什么好景致,他骑马到了河边,仿佛是嫌这初冬的天气还不够寒冷。小顺跟在他身后,身架子也能撑起那一身没棱没角的棉军服了。
下马沿着河岸走了两步,何司令忽然想起了蓝拜山。
青云寨被血洗后,寨子里从火车中抢出来的箱笼们又被李世尧派人如数搬了回去。他找到了蓝拜山的骨灰,依旧带在身边。
如果蓝拜山还活着,他想自己也许要同他商议着跑掉——这听起来几乎就像一场私奔,浪漫而危险,符合一切爱情故事的条件。他的生命中从未带过一点儿玫瑰颜色,很愿意在这时轰轰烈烈的浪漫一场,哪怕两人路上一起在土匪的手中送了命呢?
何司令想到这里,就梦游似的微笑了。私奔——奔到花花世界中去,到时候蓝拜山一定不会甘心守着自己这个预备养老的人,那自己怎么办?也许会杀了他!
如此看来,还是一人独行的好,而且蓝拜山或许根本就不会同自己私奔。自己这是一场单恋,单恋伤身伤心。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有爱情毕竟还是好的,即使后来爱人已经病骨支离、心如死灰。
何司令思索的入迷了,孤伶伶的站在河边出了神。
自从何老帅死后,他就一直在寻找着新的“爱”,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找;在夜深人静、尸堆血河中找。丧父的那年他还是个少年,先前的爱太单一强大了,骤然消失后,他觉着无比的空荡失落,仿佛去了半条命。
所以他需要爱,强大的、来势汹涌的爱。如此的情感,当然也就只能从热恋中得到。
可恨之极,没有人愿意同何司令热恋!
他就看上了蓝拜山,把自己送上门去;结果对方笑嘻嘻的打马虎眼,不肯接受。
真是可恨之极啊!
时间在何司令的冥想中不知不觉的溜过去了。寒风从河面上掠来,刮过何司令的面颊,又连滚带爬的冲向前方的矮树林。何司令吹风吹的久了,忽然临风打了个大喷嚏,随即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鼻子,暂时停止了思想。同时他发现身边不远处的小桥上,不知何时已经走来了几个大兵。
为首的是李世尧,后面的兵们则用绳子牵了两个外地人。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外地人,是因为其中一位是西装打扮,另一位则是穿着藏式的大皮袍子,仿佛是西康马队中的一员。
李世尧也看见了河岸的何司令,愣了一下,他大声开了口:“司令!你干什么哪?”
何司令望着李世尧,又打了个喷嚏。李世尧的态度看起来很自然,好像前些日子要跟自己睡觉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何司令的脑子飞快的转了一下,随即神情自若的点了点头:“李师长。”
李世尧身高腿长,大步流星的很快走了过来:“司令,你不冷么?”
何司令指指他身后:“这是哪儿来的人?”
李世尧漫不经心的答道:“这两个人鬼鬼祟祟来历不明的,正好让我给逮住了!我想把他们带回去先审一审,要是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当奸细处理掉啦!”
何司令眨了眨眼睛,忽然很想同李世尧唱反调。
“放了放了。难道你这地盘上还不让人过路不成?”说着他转向那两个人:“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两个人见有人替他们说话了,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求生的好机会。其中那西装男子瞧着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子比旁人矮上一头,此刻就上前一步答道:“司令先生,我是一个旅行家,绝非间谍,身家清白的好像河水一样!”然后用绑在一起的两只手一指身后:“这位是我的同行的朋友,他是一个通译,心地善良的好像一只绵羊一样。”
何司令听到这里,就忍不住笑了。
原来这小个子说起话来,不但在遣词造句上表现怪异,发音也是标准的出奇,一口国语不带任何地方口音,简直就像从无线电中传出来的广播音一样。
何司令把这两个人带到了自己府中。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同小个子聊一聊。小个子原来是个日本人,在语言学校里是个好学生,所以能把中文讲的如此流利标准,只是学院派气息太重了,不免要说起话来像念书。他很善言谈,而且是从外面世界过来的,话语中流出许多新信息,对于渴望出走的何司令来讲,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李世尧没跟着去,就是狠命的盯着何司令的背影看——只看身体中段,那个滚圆的屁股。
几人坐在堂屋中,勤务兵又送上了热茶。小个子立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司令,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你的高姓大名是什么?”
何司令答道:“何宝廷。”
“台甫是什么呢?”
“极卿。”
小个子一拍手:“高雅高雅!我的草名叫做——”他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然后走过去双手奉到何司令面前:“有光淳。”
何司令接过名片看了,见上面除了有光淳三字之外,又写着“日中商社理事”的名衔,就问:“有光先生是个商人?”
有光淳坐回去摇摇手:“我是个旅行家,旅行家,没有钱,商社是家兄的,我挂名而已,按月领薪,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惭愧至极!”
何司令笑微微的转向那个藏民装束的男子,那人刚成功的解开了下巴上的活扣,脱下了头上那顶厚重的毛皮大帽子。
没了帽子遮盖,他算是露出了本来面目——看起来大概是个三十多岁的年龄,白脸,五官的轮廓很柔和,是软而温吞的长相;鼻梁上又架了副金丝眼镜,显得十分斯文干净。
温和微笑着,他抬头迎向何司令的目光。
何司令皱着眉头盯着他,越瞧越是觉着眼熟——而且眼熟的令人不安,仿佛面前有一层薄膜,一旦捅破,就要真相大白一样。
可真相是什么呢?何司令也不知道,就只是探着头望了对方,呆呆的,失礼的,无语的。
末了,还是那男人先开了口:“原来你在这里。”然后又微微欠身一点头,绅士派十足的笑道:“你大概已经不认得我了吧?”
何司令很勉强的笑了一下:“你是……”
那男人的神情安详平和的好像一池静水,笑容则是水上微拂着的几丝春风:“我是白苏臣,自从姐姐去世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时间太久了,如果不是刚才听了你的名字,我也不敢贸然同你相认啊。”
何司令一挺身,仿佛忽然间被人泼了一脸的阳光,眉目间都见了喜色:“你……你是小舅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