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外人,怕一切陌生的环境。车外的世界超出了他的认知,和顾宅里面完全不一样。小小的异常会让他好奇,大大的异常则是让他恐慌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头扑到顾雄飞的怀里,他颤抖着把脸埋进对方胸口。顾雄飞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强烈,偏巧道路壅塞,汽车喇叭响得轰鸣刺耳。打开西装前襟包住叶雪山的头脸,他一边极力做出保护姿态,一边安慰似的抚摸着对方的后背。
汽车停在火车站外,顾雄飞先不急着下车。眼看快到开车时间了,他推开车门跳下去,扛起叶雪山就往站里跑。身后送站的仆人也够机灵,拎着皮箱立刻撵上。一阵忙乱过后,他总算连人带行李一起进了包厢。其余仆人在汽笛声中慌忙下车,唯有管事人的儿子留了下来——此人算是顾雄飞的跟班,路上负责看管行李,到了大连再自行返回北平。
叶雪山一路天翻地覆,莫名其妙的就坐到了包厢床上。眼看身边又是一个新天地,他垂下头,真的哭了。
顾雄飞最富有旅行的经验,把行李和跟班一起安排进了隔壁包厢,自己就算得了清闲。随手拉上包厢房门,他走到叶雪山面前蹲下来,开始去哄对方:“哭什么?”
叶雪山泪眼婆娑的抬起了头,哽咽着答道:“大哥……我想回家。”
顾雄飞向他一笑:“不是说好了吗?你和大哥一起去日本。”
叶雪山六神无主的环顾四周,就觉得全不对劲、天下大乱。枕头不是他的枕头,毯子不是他的毯子,处处和家里都不一样,楼外的老梧桐也没有了。俯身把额头抵上顾雄飞的肩膀,他像是一枚果子被人硬摘了去,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没了依靠。忍无可忍的又抽泣了一声,他抱着肩膀缩成一团,委委屈屈的哀求道:“大哥,我们回家吧。”
顾雄飞哭笑不得,只好起身坐到一旁,不住的抱他哄他。如此直过了半个多小时,火车也都开动起来了,叶雪山才止住眼泪,然而依旧一动不动,因为不敢动。
顾雄飞知道他此刻几乎就是个幼儿的心智,他怕生,自己也没有办法。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他领着叶雪山走到车窗前。叶雪山抬起双手扶了窗框,歪着脑袋向外看,看着看着自己笑了,轻声说道:“大哥,很多草。”
火车的确是正在轰隆隆的经过一片小小的荒原。顾雄飞从后方抱住了他,又探头过去和他贴了贴脸:“亲一下。”
叶雪山果然扭头亲了他的面颊,亲过之后转向前方,继续全神贯注的看风景。
当火车驶过荒原之后,叶雪山渐渐的活泛过来了。
他在包厢里面四处走动查看,并且有了话说。试试探探的拉开包厢房门,他小心翼翼的把脑袋伸了出去。包厢车厢紧挨着头等车厢,中间连接处站着两名列车员,正在交谈。他看了对方一眼,随即像是受了惊吓一般立刻向内一躲。半掩房门避了片刻,他轻轻拉开房门,把头又伸了出去。列车员们还在说话,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窥视。而他看了良久,最后就像心满意足了似的,回头对着顾雄飞笑。
顾雄飞这一路都被他闹得没了脾气。坐在床边点了一根香烟,他想这猴崽子要真是我的儿子,老子早一个大嘴巴抽过去了!没好气的看了叶雪山一眼,他正遇上了对方的笑脸。叶雪山笑起来是了不得的,嘴角一翘眼睛一眯,笑意像星星一样在瞳孔中闪闪发光。两个梨涡现出来,他成了一个很甜美的傻小子。
于是顾雄飞不由自主的也跟着笑了。一边笑又一边招了招手:“过来。”
叶雪山乖乖的向他走了过去。顾雄飞见他把短短几步路走得慢吞吞,就伸出夹着香烟的右手,想要拉他一把。哪知叶雪山惊叫着猛一甩手,却是顾雄飞抬头看脸不看手,不但自己抓了个空,而且还将烟头蹭过了叶雪山的手心。
叶雪山的手心立刻起了一个小小的燎泡,疼自然是疼的,不过他也习惯了,自己默默忍痛。顾雄飞连忙摁熄香烟,然后拉着他出去找水龙头。盥洗处位于车厢一端,正是邻着头等车厢。两个水龙头一字排开,其中一个水龙头被一名高挑身材的青年所占据,正在流水下面洗一条小毛巾;顾雄飞过去打开另一个水龙头,又把叶雪山拽到身边,将他的手扯到冷水下面冲洗。叶雪山显然是疼得很了,低低的哼出一声;而旁边青年身体一颤,随即扭头望了过来。
青年一动,顾雄飞立刻就有了知觉。居高临下的回望过去,他足足花了五秒钟,才认出对方竟是阿南。
半大孩子真是看不准的,几个月不见,阿南居然像雨后春笋一样拔了节,面貌也有所变化了,眉目之间褪去许多稚气。
目光移过顾雄飞,阿南直直的盯住了叶雪山。他看叶雪山,叶雪山抬头也要看他。可是还没等看清楚,视线就被顾雄飞挺身挡住了。他看不到,也就不再看。
阿南开了口,声音很低:“他怎么样?”
顾雄飞言简意赅的答道:“很好。”
然后短暂的迟疑了一下,顾雄飞又问了一句:“去大连?”
阿南慢条斯理的拧干毛巾:“沈阳。”
顾雄飞不知道这小子去沈阳干什么,不过也懒得再问。伸手关了水龙头,他握住叶雪山的肩膀转过身去,推着对方慢慢往回走。阿南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越过顾雄飞,想要捕捉叶雪山的背影。顾雄飞太高大了,几乎完全挡住了前方的叶雪山;只在两人进入包厢之时,阿南才看清了叶雪山的侧影。然而,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下意识的抬手捂住心口,一枚钻戒带着他的体温,硌着他的皮肉。他不肯再去追逐纠缠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顾雄飞的对手。可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顾雄飞给叶雪山脱了皮鞋,让他上床躺着去。叶雪山把伤手向外伸到床边,同时随口问道:“大哥,他也是家里的人吗?”
他以为凡是认识顾雄飞的,就都是顾宅里的仆人。
顾雄飞没回答,剥了一颗糖果塞进他的嘴里,他果然就立刻安静下来了。
顾雄飞有点紧张,生怕阿南会冲进来大吵大闹,刺激到叶雪山,但是此事又不能预防。提心吊胆的一直熬到了沈阳站,头等车厢下了一大半人,他透过车窗往外看,在朦胧夜色中找到了阿南的身影。阿南并非孤身一人,身边还有几名伙伴,看衣着都不是穷苦相,猜不出是什么来历。
这回终于放下了心,顾雄飞走到床尾坐下来。叶雪山睡得正熟,顾雄飞东倒西歪的坐舒服了,也开始打起瞌睡。
从此开始,旅途一直顺利。几日之后,顾雄飞偕同老友登上东渡客轮,一边安抚着惊恐万状的叶雪山,一边暗暗的展望未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展望的,因为他可以完全任性,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当然,首要之事是先避风头;在国内友人淡忘自己之前,顶好不要回国露面。
顾雄飞有一搭没一搭的盘算着,没想到自己一走,便是五年。
——上部完

第116章 多事之秋

一九三七年八月,北平。
叶雪山醒过来时,还是凌晨时分。窗外已是天光明亮,他睡眼朦胧的翻了个身,懒洋洋的不肯起。正是迷迷糊糊想要再睡之时,一条手臂忽然伸过来,不由分说的把他搂了过去。
叶雪山闭着眼睛,把脸一直埋到了顾雄飞的颈窝里去,口中又喃喃的唤道:“大哥……”
顾雄飞清清楚楚的“嗯”了一声,显然是个很精神的状态。
叶雪山喷出滚热的气息,对他来讲,顾雄飞的怀抱简直坚实的如同碉堡。很安心的打了个哈欠,他含含糊糊的说道:“外面没声音了。”
北平已经沦陷,枪炮之声当然全部平息。顾雄飞双目炯炯的望着前方,心中一片茫然。
顾雄飞是在七月抵达北平的。
五年前他先到了日本,在日本住了两年多,带着叶雪山又去了欧洲。欧洲虽好,可住久了也觉平常,于是一年之后他们整装出发,又回了日本。
顾雄飞在大阪住着一幢挺阔气的房子,里面很有一番精致的风景。这样清雅的宅院,自然该有同样美丽的人物相配,于是顾雄飞托朋友找来几名如花似玉的下女,既能充当仆人干活,又可点缀房屋。不料如诗如画的生活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叶雪山失去记忆之后,虽然少了往昔的灵气,但是不能算作痴傻。日复一日的学习下来,他的思想变得日益复杂,在增长常识的同时,也开始生出了心眼。下女中有一个小姑娘,不过十四岁的年纪,非常娇嫩秀丽。叶雪山也有爱美之心,见了她就一定会高兴的笑。凭着他那个甜美无邪的笑法,石人都要动心;而小姑娘尽管年幼,可也不是吃素的,明知道叶雪山头脑很有问题,但因看他是个可爱的美男子,所以立刻开始搔首弄姿,要使自己美上加美。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叶雪山完全不知道,旁人讲日本话,把她叫做“美咕咪”,叶雪山就也跟着天天念叨美咕咪。美咕咪跪在厨房里面包红豆团子,他寻寻觅觅的找过去,也不说话,直接就凑到人家身边去坐。
顾雄飞先还没有在意,只听他终日口中念念有词,叽里咕噜咪咪叫。后来有一天顾雄飞站在院子里,偶然看到美咕咪在廊下擦地板,叶雪山就蹲在一旁守着。等到美咕咪经过他时,他很坦然的伸出一只手,去摸对方的脸蛋。摸了一下,还要再摸。美咕咪轻轻掸了他一脸水珠子,他不生气,反倒快乐的笑了。
顾雄飞看到此处,啼笑皆非。他想叶雪山一直是紧随自己,自己并没有做过下流榜样,可见这猴崽子的行为全是发自天性——不是个好坯子!
顾雄飞觉得叶雪山心智未全,下女也还是个小孩子的年纪,所以依旧是满不在乎。直到这天午夜他从外面归来,把小姑娘和叶雪山堵在了房里。当时两人都是赤裸。叶雪山仰面朝天的躺在榻榻米上,小姑娘已经骑上了他。
顾雄飞像抓一只小鸡崽子似的,把光溜溜的美咕咪直接拎起来扔了出去。“哗啦”一声关上木格子门,他沉着脸转向了叶雪山。叶雪山依然赤条条的躺在榻榻米上,愣头愣脑的向上去看顾雄飞。一场新奇的美梦被大哥打断了,他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梦游似的伸出双手,他突发奇想的说了一个日本词:“尼酱!”
顾雄飞差一点就要心软了。赶在心软之前扯起叶雪山,他把对方狠揍了一顿。
叶雪山挨了一顿好打,美咕咪也在第二天被辞退了。他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幸好不记仇也不知愁。趴在榻榻米上养了两天,他好了伤疤忘了疼,仰起脸问顾雄飞:“大哥,美咕咪怎么没有了?”
顾雄飞盘腿坐在木地板上,正在严肃的读日文报纸。听了这句问话,他放下报纸转向叶雪山,非常威严的从鼻子里哼出回应:“嗯?”
叶雪山怔了一瞬,随即自己连连摇头:“我不喜欢美咕咪!”
顾雄飞把目光移回报纸:“哼!”
一行文字没有看完,叶雪山又用力推搡了他的膝盖:“大哥,你说哈鲁咪好不好看?”
顾雄飞随口答道:“不好看。”
叶雪山看他心不在焉,就攥着拳头在他大腿上捶了一下:“马萨咪呢?”
顾雄飞倒吸一口凉气,放下报纸质问叶雪山:“我们家里有这么多美人吗?”
随即他把报纸卷成纸卷,“唰”的一声抽向叶雪山的脑袋:“怪不得你天天自言自语咪咪乱叫,原来是在盘算家里的下女!混账东西,看来我前天是没把你打老实!”
叶雪山抱着脑袋向后一缩,随即厚着脸皮抬起头,对着顾雄飞抿嘴一笑。
顾雄飞在年初听闻沈将军已经告老还家,于是决定夏季一过就回国去。离家太久,他也思乡;加之叶雪山如今精神稳定,很可以带出去抛头露面。哪知秋天未至,叶雪山却是无端的起了骚动,天天在家研究下女。顾雄飞这时若是打发了下女,接下来的日子就没法过,重新雇人又很麻烦;可是若由着叶雪山胡闹下去,后果也是不堪设想。顾雄飞无可奈何,只好把行程提前,赶在七月初到了北平。结果到家还未安顿下来,日本军队就在宛平县城开了炮。
顾雄飞很了解战争的恐怖,此刻低头凝视了叶雪山的面孔,他只想叹息。大概是相由心生的缘故,五年的光阴并没有在叶雪山的躯壳上留下痕迹。他依旧白皙俊秀,依旧颀长单薄。他只能算清最简单的账目,无忧无虑,想老都无从老起。
平津之间的长途电话一直中断,城内的电话线路也不畅通。顾雄飞坐在家里,几乎与世隔绝。叶雪山看他乌云盖顶,就主动坐到他的身边,歪着脑袋凑过去看他眼睛,又笑嘻嘻的唤道:“尼酱!”
顾雄飞大吼一声:“不许讲鬼子话!”
叶雪山吓了一跳,可是依然微笑,并且抬手拍了拍顾雄飞的后背:“大哥,不生气。”
顾雄飞无言的挥了挥手,把他赶了出去。
叶雪山无所事事的站在楼前树下,顾宅还是老样子,连树下摆着的蝴蝶兰都没有变。不过凭着他现在的头脑,可是没有耐性再蹲下去揪花玩了。他漫无目的的围着老梧桐来回走动,心中有些想念大阪家中的下女们。到底是想哪一个,也说不清,总之是有一点寂寞,想要找个人来陪陪自己。当然,也不能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他想,要找就找个好一点的。
但他随即又变了主意,因为感觉这行为一定会惹恼大哥。有些道理,让他讲是讲不明白的,不过他笼统的懂,比如自己要是和别人要好了,大哥就会生气。生气的后果也许是骂他一顿,也许是打他几下。于是他决定还是只守着大哥,并不是因为怕打怕骂,而是纯粹的不想让大哥生气。
伸手拍拍老树树干,叶雪山下意识的说了一句:“梧桐。”然后就转身进楼去了。
他回到到顾雄飞身边坐下。顾雄飞握着电话听筒,一边专心等待接通,一边抬手揽住他的肩膀,很用力的搂了一下。
顾雄飞到底在忙什么,叶雪山是不知道的。内外仆人嘁嘁喳喳的谈论形势,也不会让他听到。他在家里安静的过着日子,直到这天上午,外面来了一辆汽车。
汽车里面除了汽车夫之外,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两人都是便装,看不出来历。顾雄飞一手领着叶雪山,一手拿着一本画报,大步流星的出门上了汽车。叶雪山伸手关了车门,莫名其妙的问道:“大哥,去哪里?”
顾雄飞和前方的胖子低声交谈几句,然后向后一靠,把手中画报送到叶雪山的怀里:“天津。”
画报还是从德国买回来的,厚厚的全是彩页,印着各种动物,算是一本很生动的儿童读物。叶雪山大字不识几个,只能看图,并且看的津津有味,把这本画报一路从欧洲带去日本,又从日本带回北平。画报翻开来,里面还夹了几张崭新的钞票,面额从小到大,也算齐全。叶雪山拈起一张迎着阳光去看,钞票新得整齐挺括,在他眼中,和漂亮画片也差不多。

第117章 遇见

顾雄飞抵达天津之后,直接进了租界。
叶雪山睡了一路,汽车都停下来了,他还窝在顾雄飞的怀里不肯醒。顾雄飞知道他再怎么恢复长进,也比不得同龄的正常人,按理来讲,其实把他留在家中更合适;但是五年来两人一直形影不离,顾雄飞不放心把他独自放在北平,宁愿操心费力的带上他。
下车之后进入饭店,因为房间已是预订过的,所以顾雄飞领着梦游似的叶雪山,直接乘坐电梯上楼。叶雪山一直睡眼朦胧,直至进入客房了,才略略清醒过来。寻寻觅觅的走进卫生间,他站在抽水马桶前解开裤子,同时大声问道:“大哥,我们今晚在这里睡吗?”
然后在哗哗的撒尿声中,他听到了顾雄飞的回答:“你自己睡,大哥还有事。”
叶雪山尿的痛快,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你要走吗?”
顾雄飞若有所思的在房内踱来踱去:“是,出去见个朋友,很快就回来。”
顾雄飞给叶雪山叫了一客饭菜,又郑重其事的嘱咐了他几句,眼看叶雪山认认真真全答应了,他才转身出门下了楼。
胖子站在饭店门口,见他出来了,便提前为他打开后排车门。顾雄飞走到近处放缓了脚步,显然是有所犹豫。可在短暂的迟疑过后,他把心一横,还是上了汽车。
待到胖子也坐上了副驾驶座,汽车夫便发动汽车,驶入茫茫夜色之中。
在租界内的一所小公馆里面,顾雄飞见到了神出鬼没的段将军。
自从政府迁到南京,段将军就失了权势,从半赋闲一路走到彻底赋闲。顾雄飞不知道赋闲对于段将军来讲,到底是多么大的痛苦,反正他记得五年前的段将军还是个普通面貌的半老头子,可是如今一见,段将军竟然已经老得满头银发。银发归银发,眉毛胡子还是黑的,乍一看黑白分明,几乎吓人一跳。
段家大少爷陪在一旁,倒是没怎么变模样,只比五年前富态了些许。满面春风的迎上来握住顾雄飞的手,他不讲客气话,直接笑道:“嗨!你怎么才回来?”
顾雄飞握着他的手摇了摇,然后对着段将军弯腰一躬:“伯父,好久不见,您的身体还好?”
段将军微微一笑:“还好。”随即他上下打量了顾雄飞,开口说道:“雄飞怎么像是变高了?”
段家大少爷嗤之以鼻:“爸爸,他都多大岁数了,还长个子?再说他还禁得住长?他再高就要顶房梁了。”
顾雄飞听了对方的欢声笑语,还是往昔熟悉的闲话,不由得渐渐放松下来:“伯父,我可能是胖了。”
段将军连连摇头:“你可不要胖,你要是胖了……不好办。”
顾雄飞忍不住一笑,知道段将军的意思。顾老爷子四十多岁时一度发福,胖成了顶天立地一座山,出门得坐敞篷汽车,受了不少罪才瘦回去。段将军太了解他的底细了,所以知道他一旦发福,就不好办。
环顾了四周的摆设布置,顾雄飞开始触及正题:“伯父怎么搬到了这里来住?”
段将军笑了一下,背着双手在地上踱步。无端的从北平来到天津,并且掩人耳目的住在租界里,其中必是有个缘故。但他打太极似的顾左右而言他,并不肯有话直说。他不回答,顾雄飞也不追问,顺着他的话头闲聊。聊到最后,三人进入餐厅吃了一顿夜宵,段将军状似无意的问道:“你去沈家看过了没有?”
顾雄飞立刻摇头:“刚到北平就开了战,我没有机会去看望沈老伯。”
段将军点了点头,不言语了。
顾雄飞虽然这几年来不问世事,但也看出段将军蠢蠢欲动,不是安稳模样。天亮之前他回了饭店,心事重重的直接上了床。他是少年老成的人,从小就很受伯父们的青睐,人人都看他是个可造之材。这本来是桩求之不得的好事,然而值此非常之秋,他倒宁愿伯父们不要提携自己。
叶雪山躺在一旁,睡得正酣。顾雄飞轻轻把他扳向自己,又在被窝里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叶雪山被他养的柔软洁净,是个可爱的废物。忽然猛的一蹬腿,叶雪山受惊似的哼了一声。顾雄飞连忙抬手轻拍了他的后背,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紧张的身体慢慢松弛,拱在顾雄飞的怀里继续安睡了。
顾雄飞睡不着,他想自己明天得去一趟沈公馆。五年来他一直和沈家保持着联系。沈将军仕途不畅,身体也渐渐病弱,正处在一个很苦闷的状态。自己既然回了来,就该先见他老人家。万一段将军真的有所举动了,那自己越发不能怠慢沈将军,否则容易被沈家误解为狼心狗肺、趋炎附势。
翌日清晨,顾雄飞带着叶雪山下到一楼餐厅里吃了早饭。夏季天气,顶数早晚清凉,顾雄飞知道叶雪山不会乖乖在房内坐上一天,所以索性带他出了饭店,在附近街上兜了一圈。顾雄飞一边散步,一边给叶雪山划定了范围:“大哥不在的时候,只许你走到那边路口。如果再往远走迷了路,那大哥也没办法,只好是不要你了。”
叶雪山笑眯眯的扭头看他,知道他是在吓唬自己。
顾雄飞把他领回饭店,又给了他二十块钱,够他自己下楼去吃饭喝茶。眼看时间不算早了,他让饭店茶房租了一辆汽车过来,独自出门前往了沈公馆。
顾雄飞一走,叶雪山就算得了自由。外面晴空万里,饭店楼下邻着繁华大街,即便是关着窗子,也能听到喧嚣的人声车声。叶雪山坐在床上翻了几页画报,画报实在是跟他太久了,四角已经起了毛边。索然无味的一下子翻到最后,他盯着一只河马发了会儿呆,随即决定出去逛逛。
他记住了顾雄飞的恐吓,并不往远走,只在饭店附近游荡。沿着大街走出不远,有个小小的公园,本来是英国人聚会娱乐的场所,现在疏于管理,已经没了公园的规格,不过花木葱茏,当初安装的长椅也都还在。叶雪山在路边的咖啡店里买了个非常硬的蛋卷冰激凌,然后自己走进公园阴凉处,找了一把长椅坐了下来。从他的位置仰起头,正能看到饭店巍峨的尖顶,所以他一点一点的舔着冰激凌,心中非常安然。
一对洋装打扮的女学生手拉手的走过来,清清秀秀的全挺好看。叶雪山直了眼睛,目光随着人家的步伐移动。女学生看他是个一本正经的绅士打扮,然而坐在长椅上舔冰激凌看女人,就不敢停留,连忙加快脚步逃了过去。叶雪山看了漂亮大姑娘,心里挺高兴,望向来路守株待兔,以为大姑娘会源源不断的出现。哪知这回等了良久,他只等来一高一矮两名青年。二人都是小白脸的模样,高个子穿绸缎裤褂,矮个子穿短袖衬衫。叶雪山怔怔的看了片刻,忽然吓得一抖,发现矮个子的一边短袖空空荡荡,竟是少了一条手臂。
他发自本能的感到了恐怖,可是因为没见过,所以定定的呆看不止。矮个子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登时把眼一瞪:“你看什么?”
他愣住了,握着冰激凌说不出话。而矮个子心头火起,上前一步又问:“怎么?没看过?”
他后仰着一躲,没想到对方会直凑到自己面前。就在此时,旁边一直默然的高个子青年忽然开了口:“九哥,你别生气,这人我认识。你走你的,他是有点问题。”
被称为“九哥”的矮个子转过身去,见高个子抬手在太阳穴上点了一下,便是会意。而高个子又道:“九哥,你先走吧,我留下来有点事。”
少年模样的“九哥”孤身离去了,高个子青年手扶膝盖弯下腰,探头平视了叶雪山的眼睛:“少爷,认识我吗?”
叶雪山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就见他生着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修眉俊目高鼻梁,是个很秀气的青年。茫然的摇了摇头,他老老实实的反问:“你是谁?”
眼前的漂亮面孔似笑非笑,清清楚楚的吐出字来:“我姓阮,我叫阿南。”
叶雪山继续摇头:“不认识。”
阿南直起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转过脸凝视了他,阿南说道:“我刚才救了你,你怎么感谢我?”
叶雪山想了想,承认对方说的有道理。少了一条手臂的怪人的确是被阿南劝走的,他应该感谢阿南。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二十块钱,他侧身把钞票尽数摆在长椅上。慢吞吞的数出五块钱揣回裤兜,他把余下的钱一把抓起,尽数送向阿南面前:“谢谢你。”
阿南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我不要钱,我有钱。”
叶雪山懵懂的看着他,同时一直伸手保持着送钱的姿势。片刻过后,他徒劳的收回了手,却是又把另一只手中的冰激凌递了出去。
冰激凌冻得很硬,被他慢慢舔成了圆形。阿南垂下眼帘,抬手接过了冰激凌。送到嘴边咬下一大口,他在彻骨的寒意中慢慢咀嚼,手指上的钻戒就在阳光中闪烁了一下。
他是从一年前开始寻找叶雪山的,那时候他刚刚在租界里面安下了家,自觉着是很有出息、很了不得了。然而经过良久的寻觅过后,他却是听说叶雪山早被顾雄飞带去了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