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森忙了小半天,单枪匹马的做出一桌子的热菜。冬季天短,窗外渐黑;阿南帮忙把酒菜逐样端上餐桌,然后自己退到厨房,吃些边角残余。
林子森洗了手脸,又把外面衣裳脱了,露出里面的贴身小褂。白绸小褂很单薄,可是屋子里热,打赤膊也不会冷。
把叶雪山扶到上首坐下了,他低声笑道:“好这一下午,费了我不少力气。”
他拿起白瓷酒瓶,给叶雪山倒了一小盅酒:“大过年的,多少喝点,是个意思。”
他给自己也倒了一盅,然后拉过椅子在一旁紧挨着坐了下来。把一盅酒塞到叶雪山的手里,他自己拿起酒盅凑上去碰了一下,随即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放下酒盅转向叶雪山,他微笑着红了脸,握着叶雪山的手往嘴边送,一边送,一边柔声的哄:“喝一口吧,不想喝,尝一下也行。”
白酒漾出盅口,洒在了皮袍前襟上。叶雪山神情木然的半睁着眼睛,就是不张嘴。
林子森没办法了,苦笑着拿起一根筷子,蘸了点酒往他唇间一送:“小家伙,真倔。”
抬手撩起叶雪山的头发,林子森歪着脑袋微笑看他,仿佛他是一副画,不但美,而且变幻莫测,看不完,也看不够。看到最后,林子森的眼神几乎就是怜惜和心痛。坐直身体把叶雪山抱到怀中,他闭上眼睛仰起了头,满心都是春风温暖、星光灿烂。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他翘起嘴角,将满脸的笑意汇聚起来,演化成一个纯粹的笑容。
忽然,他的笑容一僵,嘴角随之抽搐了一下。
慢慢的睁开眼睛低下了头,他看到叶雪山依旧偎在自己胸前,一只手却是不知何时举起,将一根雪亮的烟签子扎进了自己脖子。
伤口被烟签子堵住了,鲜血没有立刻喷薄而出,而是顺着烟签子向外急流。林子森惊讶的张开了嘴,轻声问道:“少爷?”
叶雪山抬眼望向了他,眼瞳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握着烟签子的左手继续用力,他一边看着林子森,一边让锐利的烟签子穿透皮肤,从脖子另一侧刺了出来。
林子森定定的凝视着他,毫无预兆的,却是又笑了。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脖子,他开口说道:“小家伙,真狠哪,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
叶雪山松了手,从宽松的衣袖里又抽出了一根烟签子。
他不说话,抬手又要去扎。然而林子森按住了他的手:“够了,致命的地方,一下就够了。让血慢点流,我还有话对你说。”
叶雪山没有松手,单是一眼不眨的盯着林子森。
鲜血几乎是顺着烟签子要往外喷,一股子一股子的涌个不停。叶雪山知道脖子是个脆弱地方,只要找准了位置,一刀就能放尽全身的血,而且堵都堵不住。林子森如果现在跑出去,能不能坚持活到医院?垂下眼帘握紧烟签子,他冷不防的又动了手,这回是插向了林子森的心窝。签子贴着肋骨刺进去,然后就扎不动了。
雪白小褂被染成了红色,林子森伸手抱紧了叶雪山,声音开始变得嘶哑:“小家伙,真坏,连顿年饭……都不让我吃完……”
他还是笑,可是眼睛里面亮晶晶的转了眼泪,瞳孔里是叶雪山的脸:“也好……也好……死在你的手里,比别的死法都强……大年三十,家家团圆,我也……我也去见太太,和太太团圆……”
叶雪山靠着他的肩膀,头发面颊都被鲜血浸湿了,然而依旧一言不发。
林子森的声音微弱起来:“可是你……你怎么办……我死了,将来谁照顾你……”
他把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用在手上,拼了命的抱住叶雪山:“去我家里……家里有钱……然后去找顾雄飞……”
他无力的垂下了头:“让他送你戒毒……鸦片吗啡……都不好。我对不起你……下辈子……再赎罪吧……”
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漾了出来,他的呼吸带了声音。脑袋又低了一些,他力不能支似的浅浅吸了一口气,最后说出一句:“好少爷,亲一下。”
叶雪山探过头去,在他脸上轻轻一吻,然后抬手握住烟签子,猛然向外一拔!
一线热血激射到了叶雪山的脸上,林子森鲜血淋漓的闭了眼睛,身体越来越冷,呼吸越来越弱,然而依旧搂抱着叶雪山。
叶雪山自得其乐的坐在林子森的大腿上,鲜血很热,粘稠的蹭了他一脸一手。他的长发湿成一绺一绺,他忽然忘记了林子森是谁。
忘记了林子森,忘记了一切人,甚至忘记了自己。他摆弄着已经微微变形弯曲的烟签子,让它在自己的手指间翻飞旋转。直到阿南提着一把大茶壶,冒冒失失的推门走进了餐厅。
大茶壶脱手而落,在地板上跌成粉碎;与此同时响起来的,是阿南的尖叫。
第100章 夜奔
阿南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一颗心就堵在喉咙里,是要往外跳而没跳出去。叶雪山血淋淋的依靠在林子森怀里,手里的烟签子甩着血花转来转去,签子尖还闪着寒光,说不准哪一下子还能要人性命。
阿南想要扭头就跑,可是两条腿不由自主的直往前走。及至靠近叶雪山了,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烟签子,不由分说的夺下一扔。然后扯了叶雪山的衣服手臂,他含着眼泪咬着牙关,使了拼命的力气要把对方拽下来。哪知一拽之下,深深垂头的林子森随之向前一栽,带着叶雪山一起扑到了地上。
扑到地上了,林子森还没松手。手臂僵硬成了拥抱的姿态,他依旧是把叶雪山搂在怀中。阿南后退一步,两只染了血的手颤抖失控,伸不出巴掌攥不住拳头。他看出老板是死了,死透了。一个死的,一个疯的,都不值得一管,他想自己应该马上逃走,否则一旦被卷进来,可有蹲大牢的危险。然而两条腿哆哆嗦嗦的动了一动,他却是蹲了下去,强行掰开了林子森的双臂。
然后把叶雪山硬拖出来,阿南顾不得了他满身的鲜血,搂着抱着把他往外送。叶雪山踉踉跄跄的往外走,一步一个血脚印。那么多的血,满身满地,仿佛也有阿南的一份,因为阿南此刻面如白纸,脸上一点活气都没有了。
阿南决定带着叶雪山逃走。
他放了一浴缸热水,又找来一把剪子,咔嚓咔嚓的剪掉了叶雪山的长头发。长头发都被热血浸黏了,先剪再洗会更方便。阿南是在理发店里做过小徒弟的,手艺没学多少,打骂却是挨了许多,所以一生气就不干了,横竖他是怎么混都饿不死。马马虎虎的给叶雪山理了个寸头,他又撕撕扯扯的扒了对方的衣裳。把叶雪山撵进浴缸里坐下,他连跑带跳的下了楼,先把自己打扫干净了,然后翻出一身衣裳带了上去。
这次再进浴室,他迎面看到叶雪山对自己笑了一下。
叶雪山一笑,他心里又是一个激灵,瞪着眼睛没敢说话。叶雪山笑完之后,先开了口:“阿南。”
阿南见他认得自己,一颗心登时落回了腔子里。要哭似的一咧嘴,他带着哭腔问道:“你知不知道你闯大祸了?”
叶雪山坐在一缸淡红色的血水里,头脑渐渐清楚起来:“我知道。”
阿南大踏步走到浴缸前,不能喊叫,只能压低声音怒问:“杀人偿命知不知道?你不想活了?”
叶雪山垂下眼帘,抬手摸了摸脑袋,随即轻声答道:“阿南,谢谢你,我现在很舒服。”
阿南听他答非所问,心中一惊,怕他无端的又发起疯。挽起袖子弯腰撩水,他为叶雪山胡乱洗了一遍,边洗边说:“我想过了,我们得逃。幸好现在只有十一二点,我们夜里出门,明天想法子到乡下避一避吧!”
叶雪山在氤氲血腥的水汽中闭了眼睛:“我们去林子森的家里。”
阿南以为他又说疯话,气的把手中毛巾往水里一掼:“你直接去巡捕房吧!”
阿南自认为很有办法。他让叶雪山换了自己的衣裳,又从柜子里挑出一套薄绵睡衣,叠起来紧紧的卷成一卷。转身出门拎进一只皮箱,皮箱的功能类似医药箱,方方正正的装满了吗啡针剂和注射器具。
把那一卷薄绵睡衣贴边塞进皮箱里,他一阵风似的刮出去,片刻之后拿着两瓶烟膏子又回来了,同样是见缝插针的往皮箱里放。忙里偷闲的扫了叶雪山一眼,他见对方已经穿戴整齐,就抢着说了一句:“这些东西够你用好久,我们走到哪里都不用怕。”
叶雪山一直是静静的看着他,看到此时,却是问道:“你还跟着我?”
阿南被他问愣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所以愣过之后,低头用力扣上了皮箱。
叶雪山穿着阿南的衣裳,从上到下全都小了一个尺码,让他拱肩缩背的直不起腰。径自开门走了出去,他头也不回的说道:“阿南,跟我来。”
叶雪山在客厅里找到了林子森的外衣。从外衣口袋里面,他掏出了一串钥匙和一沓钞票。把钞票递给阿南,他拿着钥匙走去餐厅,站在门口向内又看了一眼。林子森姿态扭曲的趴在地上,身下积出温热的血泊。阿南远远的停住了脚步,因为不敢再看死人。
叶雪山没有在餐厅门口久留,他继续前行,进了厨房。在厨房里停留了不过三五分钟,他转身出来,对着阿南一挥手:“走。”
阿南想去火车站对付一夜,天亮之后就上火车逃出天津。可是叶雪山自有主意。两人从院子后门走上大街,耳边就听远近响起鞭炮声音,此起彼伏十分热闹。阿南穿着新棉衣,还不觉得冷,可是叶雪山身上只有一件露脖子露腕子的薄夹袄。阿南看他冻得直打冷战,就三步两步的追上去问道:“你到底要去哪里?现在街上连辆黄包车都没有,你再走下去就冻死啦!”
叶雪山不理会,顶着寒风一味的只是走,直到路口才停。东张西望的辨认了方向,他抬手捂嘴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我认识这里。”
阿南急死了:“你又要发疯是不是?你——”
没等他把话说完,叶雪山又走了。
叶雪山走过两条大街,又穿了一条胡同,最后停在一处小院门前。左邻右舍都是关门热闹,胡同里面道路崎岖,倒是没有孩子乱跑。叶雪山试了几枚钥匙,末了当真捅开了门上锁头。推开院门走了进去,他环顾四周,发现林家还是老样子。
阿南魂都被他吓飞了,又不能不跟着,只好把心一横,随时预备着被人当成杀人犯或者贼抓起来。叶雪山穿过小院继续试钥匙,最后把房门也打开了。
林家是有电灯的,可是叶雪山没有开。他摸着黑往里走,瞎子似的四处摸摸索索。钥匙串上还有几枚小钥匙,阿南站在门口,影影绰绰的就见他开了屋角几口箱子。把手伸进箱子里,叶雪山从几件衣裳下面摸到了好东西。
林子森了解他,他对林子森也不是一无所知。
叶雪山把好东西揣进怀里,然后合上箱子捏了锁头,转身要往外走。阿南立刻跟上,嘁嘁喳喳的问道:“你拿什么了?”
叶雪山出了房门,且走且答:“钱。”
阿南又问:“我怎么感觉这里像是老板的家?天黑我看不清楚,可是路挺熟,我好像来过一次。”
叶雪山站在院外,重新锁好院门:“没错,就是林子森家。”
阿南都要哭了:“疯子,你不要总是吓我好不好?现在呢?现在你又要去谁家?你给我句准话,别让我像个傻子似的跟你乱跑!”
叶雪山扭头望向了他:“现在我们找家饭店,过年。”
阿南认为自己是上了贼船。顶风冒雪的不知走了多远,他随着叶雪山进了一家灯火辉煌的外国饭店。他没进过这种地方,同时知道自己冻得紫里蒿青,像个不体面的萝卜。畏首畏尾的站在后方,他提心吊胆的盯着叶雪山的背影,生怕对方忽然发疯。然而叶雪山并没有疯,一派坦然的上三楼进了客房。
等到茶房进来送过一趟热水了,阿南才彻底放松下来。
客房只有一间,可是卫生间洗澡间俱全,电灯电话暖气管子也都具备。阿南方才听得清楚,这时就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口中叹道:“住一夜就要十五块钱?真够贵的,别的旅馆我知道,一天两块钱就够了。你要在这里住多久?住久了可不划算。明天我找公寓去吧,最好的公寓,住一个月,也用不了十五块钱。”
叶雪山脱了布鞋,因为一直没穿袜子,所以两只脚已经冻得失了知觉。捧着一杯热茶喝了两口,他低声问道:“阿南,你还跟着我?”
阿南登时有些生气,几大步就迈到了叶雪山面前:“怎么?你用不着我了,想要撵我?”
叶雪山放下茶杯,从怀里摸出一只松松垮垮的青布小包裹。把小包裹打开来摊在床上,里面赫然摆着几捆钞票,和一小根金条。
叶雪山把金条先挑出来,然后撸下了手指上的钻戒。将这两样放到床边,他又把钞票也分成了两份:“金子和戒指归你,钱我们平分。”
他一边说,一边将钞票也推向了阿南一方。阿南低头看着他的手,就见他的手背手腕全被冻得红赤赤。
“我走了,那你呢?”阿南盯着他的红手问道。
叶雪山仰脸望向了他:“我活一天,算一天。”
阿南看了他的眼睛:“那如果将来把钱都花光了,你就等着饿死吗?”
叶雪山平静的点了点头:“对。”
阿南一转身坐了下来:“我还以为你好了呢,原来还是疯!”
然后他弯腰把鞋也脱了,自己伸手握住两只冰凉的脚:“我不走。走什么啊,谁知道我还能活几天?兴许明早就有巡捕来抓我们了。”
第101章 断了又断
客房里面只有一张大床,所以阿南别无选择,只能和叶雪山同床共枕。
入睡之前,两人都在浴缸里长久的泡了热水澡。一身寒气全被除去了,他们的皮肤统一光洁粉红。叶雪山换上了阿南带出来的睡衣,阿南则是赤条条的只穿了一条小裤衩。光溜溜的蹲在床边,他哈欠连天的给叶雪山打了一针。
明天会不会有巡捕来抓自己,阿南心里一点数也没有。关了电灯钻进被窝,他先是靠边躺了片刻,躺着躺着,他听叶雪山呼吸轻浅,不是入睡的模样,就翻身凑上前去,很亲热的贴上了叶雪山。
抬手摸了摸叶雪山的短头发,他轻声问道:“你怕不怕?”
叶雪山答道:“不怕。”
阿南拽过叶雪山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腰上:“你可是够狠的。”
叶雪山顺势搂住了他,然后叹了口气。
阿南和叶雪山朝夕相对,厮守着过活了大半年,然而一起睡觉还是第一次。阿南奔波了一夜,把过去十几年里没受过的惊吓全受足了,此刻自然就睡不着。叶雪山抱了他,他也去抱叶雪山,又试试探探的拱到对方怀中,心内暗暗祈祷:“老天保佑,可千万别让他再疯了,他不疯的时候多精明啊!”
凌晨时分,阿南迷迷糊糊的终于入睡了。半大孩子最是贪觉,他也没觉得自己怎样大睡,然而醒来之时,窗外已经日上三竿。揉着眼睛扭过头去,他就见叶雪山干干净净的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的正在发呆。
光溜溜的掀开棉被爬起来,阿南大睁着眼睛唤道:“少爷?”
叶雪山专心致志的望着前方,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总之是看的入迷了,灵魂都与世隔绝了。
阿南伸手推了他一把:“疯子?”
叶雪山晃了一下,还是不言不动。
阿南收回手一拍脑袋,知道对方是又犯毛病了。
大年初一,阿南心里很苦。
他忙忙碌碌的洗脸刷牙梳头发,因为怕巡捕来抓,所以不敢上街,只让茶房送来两份客饭。关上房门挽起袖子,他正要盛出一碗饭菜去喂叶雪山,不料未等盛完,就听身后响起“咚咚”之声。放下饭碗回头一瞧,他看到叶雪山紧紧闭了眼睛,正在用头撞墙。
他吓了一跳,跑过去先是扯过枕巾,不由分说的塞进了叶雪山的嘴里——饭店里面房间挨着房间,叶雪山要是大叫起来,兴许整层楼都听得到。
然后打开皮箱找出针管,他忙而不乱的给叶雪山打了一针。一针吗啡注射进去,叶雪山很快就安静了下来。阿南一把拽出他口中的枕巾一角,随即凶巴巴的怒道:“你不会说话吗?想死跳楼去,别撞出血来脏了人家的墙!”
单是骂还不够,他还想打。然而拳头都挥起来了,他心中又是一阵疼。合拢皮箱提到屋角,他一边继续盛饭盛菜,一边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我真倒霉。”
到了中午,叶雪山渐渐有了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呆坐了整整半天,只是觉得有一点饿,因为上午他死活不肯张嘴,阿南想把饭菜喂给他都不能够。
自己走到桌边坐下来,他慢慢的吃了一碗残羹冷炙。阿南端了一杯热茶给他,然后在一旁的沙发椅上也坐下来了。
叶雪山留意到了他的闷闷不乐,就放下筷子,欠身一拍他的大腿。他抬起头,只见叶雪山歪着脑袋,正在认真的看着自己。
阿南收回目光,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养叶雪山。
可是冲动很快退了潮,他知道凭着自己的能力,是养不起对方的。况且就算真的攒下了钱,也犯不上养个疯子。
叶雪山见阿南嘟起了嘴,还是个小孩子的忧郁面孔,就浅浅的笑了一下:“我惹到你了?”
转向桌子端起饭碗,他把最后一口剩饭扒进嘴里,然后一边咀嚼一边说道:“让你走,你又不走。我就是这个样子了,你还指望着我能再给你什么好处?”
阿南瞪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你原来很有本事吗?现在倒是拿一点出来啊!”
叶雪山捧着茶杯转向了他:“我混吃等死,没本事了。”
阿南恨不得捶他一顿:“你振作起来好不好?”
叶雪山喝着热茶,一派安然的答道:“我活了二十多年,受过穷,发过财,享过福,遭过罪。该吃的吃了,该玩的玩了,我没什么遗憾。现在即便振作起来,也无非是把先前的路重走一遍而已。”
扭头吐出一根小小的茶叶梗,他平静的摇了摇头:“不走了,我累了。”
阿南探身逼近了他,几乎就是咬牙切齿:“那你为什么还要杀老板?”
叶雪山眨了眨眼睛,随即笑了:“因为我恨他。”
阿南发现和疯子讲理是没有用的,根本说不通。忿忿然的闭了嘴,他不肯再理叶雪山。
傍晚时分,他冒险上了一趟大街,却是听得了一个大消息。三步两步的跑回来,他单方面的终止冷战,压低声音对叶雪山说道:“着火了!”
不等叶雪山询问,他自己作了解释:“是不是我们临走的时候出了纰漏?厨房反正是从早到晚总生着炉子,可也不至于就着大火啊!说是房都烧塌了,消防队都救不过来。好在院子大,洋楼两边不紧挨着邻居,否则还了得?一条街都——”
说到这里,阿南忽然一怔,想起昨晚临行之前,叶雪山好像是去过一趟厨房。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叶雪山,叶雪山则是面无表情的低着头,自得其乐的把十根手指头编了个不可开交。
于是阿南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了他那双柔若无骨的手。餐厅距离厨房那么近,房都烧塌了,尸体还不更是化成了灰?
阿南心事重重的在饭店里又住了五六天,最后就听说林记烟土行里的大伙计们在码头火拼起来了。
老板被烧死了,老板又没有亲人,留下的财产等物也随之没了主。伙计们都抢红了眼,闲杂人等一看烟土行要散,也都立刻各寻新路。
租界巡捕们到火场上调查一番,连块人骨头都没拣出来。林子森之死不了了之,然而阿南依旧是怕,一边怕,一边心疼房钱。连吃带住一天就要二十块,太贵了!
“去北平吧!”他对叶雪山说:“你在北平不是有个大哥吗?管他是不是亲的,能帮上忙就好!”
叶雪山冷淡而又惊讶的看着他:“我找他干什么?”
阿南热切而又惊讶的答道:“干什么?至少让他先收留我们几天啊!你不是说他家大业大吗?”
叶雪山摇头笑了:“他家大业大,和我有什么关系?到了北平没地方住,可以找饭店开房间嘛。”
阿南当即痛心疾首:“说的容易,一天二十啊!”
阿南看出叶雪山真是不想好了,拿钱不当钱使,根本不为将来着想。皮箱里的吗啡针剂日益减少,再要去买又是一大笔开销。
他越想越绝望。收拾出了金条钻戒和一捆钞票,他对叶雪山说道:“咱俩散了吧,我可不想陪着你作死。”
叶雪山对他点了点头:“阿南,谢谢你,多保重。”
中午时分,阿南揣着生平所未有过的财富离开饭店,决心和叶雪山一刀两断。
傍晚他拎着十个烧饼和一只熏鸡回来了。饭店里的客饭太贵了,一天三顿的吃着,太不划算。他掂量着熏鸡的分量,心想还是买着吃更便宜。
叶雪山坐在房内失了神,阿南快把房门敲碎了,他也没有听到;最后还是茶房闻声赶来,拿着钥匙开了房门。
阿南没有抱怨什么,等到茶房送过热水了,他关门洗手,撕了鸡肉夹在烧饼里,转身走到叶雪山面前弯下了腰。
揪下一块烧饼伴了鸡肉,他轻轻的往叶雪山嘴里塞。眼看叶雪山慢慢开始咀嚼了,他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再陪你几天吧。”
正月十五一过,阿南在外面找到了房子。
阿南不敢到人多眼杂的地方住,怕别人看出叶雪山是疯子,会趁着自己不在欺负他刺激他,所以高级的公寓不合适,低级的大杂院也不合适。东奔西走的跑了好几天,最后他租下一间小小的独门独院,是十五块钱一个月。照理来讲,价格是贵了,因为房子院子都小,可是因为安了电线,铺了地板,还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所以贵的有理。阿南只租了三个月,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他说不准,也不敢想。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在三个月内快点醒悟,不要再和叶雪山耗下去了。
叶雪山搬进新家里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过了一个礼拜,精神像是放松了许多似的,清醒的时候一天长似一天。
阿南很高兴,以为他还能够渐渐恢复正常,结果这天上午吗啡没了,他被瘾头狠狠的折磨了一通。虽然阿南马上就去买回了吗啡针剂,可是上一个礼拜的成绩全部化作乌有,叶雪山在接下来的一天里都不认识他了。
阿南失望的麻木了,恶声恶气的把他骂了一顿。带上家中二分之一的财产和金条钻戒,他又想和叶雪山一刀两断——再不断的话,恐怕很快就连金条钻戒都保不住了。
把心一横出了家门,这回他走到了胡同口,正遇上面食铺子里的肉包子刚出锅,热气腾腾又白又软。他赶了个巧,当即买下两屉,趁热跑回家里招呼叶雪山来吃。兴致勃勃的吃了半屉包子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是要走么?
第102章 他们的生活
今年的春天暖得很早,阿南的新棉袄还没上身多久,就热得穿不住了。趁着手里有钱,他给自己和叶雪山一起添了衣裳。因为自知再怎么打扮也不是少爷模样,所以他穿戴的依旧朴素本分,倒是给叶雪山裁了两件利利落落的长袍。叶雪山是颀长身段,随便穿点什么都挺体面;阿南已经确定了他的好看,所以时常忧伤的注视着他,一时想要养他,一时又想要抛了他。
吗啡太昂贵了,坐吃山空的日子简直难以为继。在四月的一个午后,阿南去把那根小金条换成了钞票,是很可观的一大笔款子,足够他们再无忧无虑无望的混上一阵子。等到把小金条也吃光用完,阿南想,那就真到自己离开疯子的时候了。疯子不想好好的活,自己可是还有长长的一生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