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林子森出来,把冻僵了的叶雪山拽回舱里。叶雪山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均匀哆嗦着怒视林子森。林子森开始低声下气的哄他,并且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表示悔过。他刚放下手,叶雪山猛的扑上去,扬手又给他补了两个。
林子森解开衣服,把他贴肉抱住,让他抱着自己取暖。叶雪山挣了两下,挣不开,也就不动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货轮终于得到许可,在青岛靠岸了。

第65章 细雪

叶雪山上岸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交钱。丘八时常比土匪更凌厉霸道,想在谈好的价钱上再打主意,结局必定不会美妙。
然而,他没想到,负责收钱的人竟然会是顾雄飞。
叶雪山没想到,顾雄飞自己也没想到。他手头从来没拮据过,对于金钱就不是太上心,对于沈将军的勒索行为,也不肯十分留意。可他越是大喇喇的粗豪,沈将军越是把他当成心腹来看——从小瞧着长大的孩子,虽然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大好,但是心术绝对不坏。沈将军除了儿子和姑爷,最信得过的就是他了。
在崂山太清宫一带的幽静宅院里面,叶雪山见到了顾雄飞。
天上飘着若有若无的小雪花,叶雪山带着两名随从,在卫士的引领下穿过一重院落,进入了温暖的会客室内。顾雄飞正坐在室内的长沙发上抽烟,见他来了,只一点头。叶雪山知道他曾主动看望过自己两次,按照人情礼数来讲,自己绝不应该冷淡。不过在笑与不笑之间犹豫了片刻,他最后在作出决定之前,只不冷不热的唤了一声:“大哥。”
长沙发是靠墙摆成一排,前方有个花梨木的小茶几,简简单单摆了一副茶具。勤务兵进门倒了两杯滚热茶水;顾雄飞将其中一杯往旁边一推,然后头也不抬的又吩咐道:“去盛一碟子巧克力卷过来。”
叶雪山已经坐了下来,因为和他距离比较远,所以还不能算是肩并肩。顾雄飞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就见他穿着一身薄薄的藏蓝色皮袍子,领口隐隐现出一圈细密的灰色风毛,把一张脸衬得白净许多,头发也梳整齐了,正是个出门见人的面貌。皮袍子非常合身,显得他肩膀薄而周正,有种荏弱的男子气。
叶雪山端起茶杯,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茶水很烫,从喉咙里向下流出火热的一线。体内的寒气被驱散出来,让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实在是没话说,思来想去的,他决定省略寒暄,直入正题:“款子我带来了,现在点一点数目吧!”
勤务兵端着一只透明玻璃盘子走了进来,里面整整齐齐垒着巧克力卷。说是巧克力卷,其实就是蛋糕卷子上面浇了一层巧克力。顾雄飞也怕双方一言不合再吵起来,所以宁愿找点零食占住他的嘴。
叶雪山很有克制的吃巧克力卷,不想在顾雄飞面前露出馋相。顾雄飞对他一眼不看,叫来一名军官和自己共同数钱。钞票整整齐齐的码在一只大皮箱里面,点验起来倒也容易。数完一遍再数一遍,顾雄飞心里有了底,亲自拎着皮箱走去后方院落,把钱锁进保险箱里。
公务至此彻底完结,顾雄飞一身轻松的回了来。默然无语的坐回沙发,他面对前方问道:“下船之后吃饭了吗?”
叶雪山对着茶杯答道:“吃了。”
顾雄飞又问:“什么时候回天津?”
叶雪山想了想,末了答道:“不一定,我跟着货物一起走。”
顾雄飞斜过目光,发现他的手背还皲裂着,而且有了恶化的趋势,干燥皮肤中露出一线红赤赤的嫩肉。大大的皱了一下眉头,他仿佛是感到了极端的厌恶,其实是在替叶雪山害疼。
“出发之前就住在这里吧!”他不耐烦的说道:“这里安全,清静,又没人来。”
叶雪山颇为惊讶的扭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这是真心愿意留下自己,还是迫于情面、不得不留。若是能够住在此地,自然是好;不过如果顾雄飞只是随口一说,并无诚意,那他宁可另觅居所。不置可否的端起茶杯,他思索着又喝了一口热茶。
顾雄飞沉默片刻,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不禁怀疑他在摆架子。毫无预兆的提高了声音,他抬手用力一敲茶几:“你到底是住还是不住?住,就给你预备屋子,不住,就滚蛋!”
叶雪山无端受了训斥,恼火之余倒是放下了心,气冲冲的端起茶杯向下一顿:“住就住!”
顾雄飞见他还敢和自己对着干,登时气得一巴掌拍上茶几,对着外面咆哮道:“来人,收拾厢房!”
外面立刻有人答应,屋子里则是又寂静了。
林子森还在码头运送货物,叶雪山得了闲,下午在厢房里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睡醒之后他叫了个伙计进来,摆开场面开始烧鸦片烟。正是满室一片云烟缭绕之际,顾雄飞忽然进来了。
叶雪山刚刚吸足,吸足之后立刻就让伙计撤了烟具,以便尽快散尽房内的乌烟瘴气。知道顾雄飞烦这个,他也烦这个,因为据说在鸦片烟雾里躺的久了,会熏出一张灰扑扑的烟鬼面孔。眼神涣散的望着床前的顾雄飞,他有心起身招呼一声,可是周身的关节都销魂的松散开了,他需要几分钟时间把自己重新组合起来。深深吸进一口气,他没打起精神,就只发出一声呻吟:“嗯……”
顾雄飞看他长条条的躺在床上,从头到脚不带分毫力量,仿佛魂魄都散了,只留下一副沉甸甸的骨肉。转身一屁股坐下来,他拉过了叶雪山的一只手,手也是软的,随他拉随他扯,摆成什么样是什么样。他把这只手平铺在自己的大腿上,那只手就服服帖帖的真展开了手指。手指不显骨节,手背皮肤粗糙归粗糙,粗糙在了表层,里面还是细腻。
他没说话,从裤兜里摸出一管药膏。药膏几乎没什么味道,挤出来一股子,白白的像牙膏。他把药膏涂上叶雪山的手背,每一丝干裂皱褶都不放过,涂匀之后是油亮亮的一层。
涂完这一只手,叶雪山这一边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活气。顾雄飞抓过他另一只手,另一只手上裂伤严重,顾雄飞用指尖在上面划来划去,口中不带感情的问道:“疼不疼?”
叶雪山很奇妙的放轻松了,忽然感觉自己和顾雄飞也能有话好说:“疼。”
两只手都涂过了药膏,叶雪山彻底活过来了,但是没有起床,仰面朝天的自己看手,又说:“我涂过雪花膏,没有用。”
顾雄飞依旧侧身坐在床边,一条腿抬起来盘在床上,正好面对着叶雪山:“脸倒没事。”
叶雪山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脸,涂了两天雪花膏就好了。”
顾雄飞说:“脸和手不一样。”
叶雪山仿佛深以为然,但是依然不肯看他,只是翻来覆去的研究自己的两只手,手掌薄,手指长,骨头柔韧纤细,尺寸是男子的,细节是女子的。
“不是病吧?”他若有所思的又问,是真在担心。
顾雄飞知道他有点缺乏常识,所以笃定的告诉他:“不是病。”
随即顾雄飞突发奇想,酸溜溜的冷笑一声,画蛇添足的又补了一句:“抽大烟的,不爱害病。”
叶雪山听了这话,毫不动容,也不想和顾雄飞一般见识。百无聊赖的拿起药膏管子,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去看上面的洋文,看来看去一个词都不认识,一双眼睛就渐渐眯成细长,顺着眼尾一路长出去,仿佛是要阖目睡了,然而不知何时却又缓缓睁大回来,原来没打算睡。
房内的气氛又沉重了,人不动,空气也不动。顾雄飞掏出打火机和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浅浅的吸了两口,他垂下眼帘,忽然看到叶雪山的一只手贴在床上匍匐而来,显然是要拿烟盒。烟盒镀金刻花,璀璨的半开着,里面整整齐齐的排列着雪白烟卷。
他以为叶雪山是要抽烟,就故意把自己吸过的大半根烟递到了他的唇边。叶雪山愣了一下,随即张口轻轻咬住了烟卷。等到顾雄飞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很执着的伸出手去,终于还是把烟盒摸过来了。
其实他没想要烟,他只是闲得无聊,想要找些事情消磨时间。懒洋洋的趴在床上,他把烟盒里的香烟全都摆得头尾统一。“咔”的一声合拢烟盒,他转身把烟盒送回原位,又拿起了打火机。
打火机很眼熟,还是当年他在北平送给顾雄飞的,六十块钱,对于当时的他来讲,堪称昂贵。他摁出一点幽幽的火苗,随口说道:“还好用吧?”
顾雄飞一口接一口的喷云吐雾,人就躲在云雾后面看他:“好用。”
叶雪山随口说道:“我家里还有个更好的,下次送给你。”
说完之后,他忽然有些后悔,因为不送也可以,何必要送?当然不是心疼东西,他只是不想讨好顾雄飞。
顾雄飞无声的一笑,感觉当初那个喜欢向自己献媚的少年又回来了:“你留着用吧。”
叶雪山扭头看了他一眼,很惊奇的遇上了一张温柔的笑脸。连忙向前趴了回去,他莫名的吓了一跳。
晚餐丰盛,顾雄飞想劝叶雪山喝一点酒,不过叶雪山坚决不喝。林子森说他一旦喝酒,必定丑态毕露;而他不想在顾雄飞面前出丑。当着顾雄飞,他是非常的自尊自爱,简直快要傲骨铮铮。
吃完之后,他和林子森通了电话。林子森那边又冷又累,一直没得闲。在嘈杂的背景音下,他大声嘱咐叶雪山:“别喝酒,你喝多了犯糊涂!”
叶雪山有些不耐烦,咬牙切齿的告诉他:“我他妈知道!”然后不由分说的挂断了电话。
一夜过后,小雪未停。顾雄飞和叶雪山并肩站在房前廊下,看一夜变化出来的雪景。
万物覆了一层白雪,凭空全多了一点冰清玉洁的意味。顾雄飞望着眼前这个清净剔透的世界,忽然问道:“你这生意要干到什么时候?”
叶雪山答道:“干不下去,就不干了。”
随即他起了警惕的心思:“我找条财路不容易,你可别再给我添乱。”
顾雄飞笑着抬手揽住他的肩膀:“怕我?”
叶雪山也笑了一下:“怕你逼我。”
顾雄飞侧过脸来看了叶雪山,看过半晌,他压低声音问道:“现在还记恨我吗?”
叶雪山有些无奈,别无选择的答道:“不恨,恨什么恨。”
顾雄飞听出了叶雪山的勉强,立刻就把笑容收回去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身段放到很低,低的让自己都感到了羞愧,可是连句真诚的回答都换不回来。

第66章 各怀心事

叶雪山在青岛住了两夜,其间和顾雄飞小吵了一架,吵完之后双方冷战了三个多小时。晚饭的时候二人在饭桌上见了面,叶雪山夹菜时忽然留意到自己的手背,发现干燥皮肤在药膏的滋润下已经恢复了柔软,皲裂伤口也都大致愈合;于是一筷子菜夹起来,就送到了顾雄飞的碗里。
顾雄飞非常严肃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饭碗,把那一筷子菜扒进嘴里,双方就此算是和好。
除了这一场小吵之外,其余时间堪称和平。两人全都谨慎,专挑没要紧的闲话来说。叶雪山素来觉得自己挺会交际,可是在这两三天里,他还是感觉自己言语之中出了好几次错。到底是错在哪里,他不知道,不过看着顾雄飞那张清冷倨傲的面孔,他确定自己是伤了对方的心。
顾雄飞本来就不是慈眉善目的人,闷闷不乐的时候更是让人望而生畏。大冷的天里,他时常是侧身坐在床边,一条腿盘起来。叶雪山懒一点,伸胳膊伸腿的躺在一旁。房内一片沉寂,一句话说出来,下一句不知何时接上,时间久了,顾雄飞会放下腿换几个姿势,叶雪山则是静静趴着,手里拿着点小玩意儿摆弄个不休。偶尔顾雄飞开了口,直通通的让他“过来吃点”。他就摇头摆尾的爬过去,去吃新端进来的点心或者水果。顾雄飞不爱吃那些零七八碎的玩意儿,这时会微微垂头看着膝前的脑袋。看着看着,伸手摸上一把,摸在头发上:“乱!”
叶雪山和他亲近不起来,借着零食堵嘴,正好不回答。
临行之时,叶雪山问他:“大哥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顾雄飞笼统的答道:“过两天就走。”
叶雪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想要对他好一点,可又不知从何好起;甜言蜜语也说不出来,不但说不出,甚至想一想都毛骨悚然。他宁可围着草裙跑到跳舞厅里去跳一支胡拉舞,也不想向顾雄飞嬉皮笑脸。打赤膊跳舞至多是娱乐化的丢人现眼,对顾雄飞示好,则是涉及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与灵魂尊严相关了。
腊月二十九这天,叶雪山和林子森抵达了天津。仆人盼他们盼的望眼欲穿,因为仆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们不回来赏红包,仆人怎么回家过年呢?
叶雪山一进家门,触目之处虽然洁净,然而带着一股子清冷之意,就忍不住对林子森发了火:“不让你去,你非得去!现在好了,我辛辛苦苦回到家,家里连点人气都没有!”
林子森好脾气的笑而不语,其实是没空理他。先把家里仆人的红包发下去了,林子森下午出门,又丰厚的打赏了上下伙计。晚上他载着一车年货回了来,也把家里装饰的喜气洋洋。
及至夜里上了床,叶雪山还在抱怨:“看看,清锅冷灶的,被窝里连点热气都没有。”
林子森还在忙碌,这时就无可奈何的笑道:“少爷,给你讲件新鲜事。”
叶雪山缩进被窝里:“说!”
林子森很有兴趣的哄着他:“黄二爷下午从外面叼了个半僵的猫崽子回来,藏到窝里压在肚皮底下,孵蛋似的暖了小半天,晚上猫崽子居然活过来了。”
说到这里,他走去浴室洗漱一番,末了清清爽爽的走出来,停在床边俯身笑问:“大狗救小猫,挺出奇吧?”
叶雪山皱着一边眉毛,是个要怒不怒的样子:“你还不如黄二爷讨人喜欢!”
林子森抬起双手,一粒一粒的解开衣裳纽扣,同时微笑着注视了叶雪山的眼睛:“我是不如黄二爷,可是黄二爷能做的,我也能做。”
说到这里,他脱了贴身小褂向下一甩:“比如,让少爷暖和起来!”
随即他掀起棉被跳上了床,不由分说的把叶雪山压到身下。叶雪山冷不防的被他抓了痒痒肉,当即笑了个惊天动地。而林子森一边对他呵痒,一边情热似火的用力亲他。天可怜见,叶太太虽然逝去,可她创造出的生命却还活在他的怀中,实实在在,活蹦乱跳。他庆幸而又快意,幸福的简直想把叶雪山活吞了。
林子森给仆人放了假,自己张罗着过年。大年三十这天,他站在厨房里煎炒烹炸,叶雪山走去门房,发现大黄狗果然正在舔一只巴掌长的小黄猫。忽然看到叶雪山站在窗外了,大黄狗仿佛吓了一跳,连忙把小黄猫压在了肚皮下面。
叶雪山心中暗笑,故意把脸扭开,眼角余光瞟见大黄狗鬼鬼祟祟的把小黄猫叼到了墙角窝里,然后颠着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出了门,照例摇着尾巴前来献媚。
叶雪山知道它很通人性,这时就低头问它:“你给自己捡了个童养媳?”
大黄狗一脸无辜,继续望着他大摇尾巴。
叶雪山弯腰一弹它的狗头:“傻狗,那是只猫啊!”
大黄狗一眯眼睛一张嘴,狗脸上显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仆人一见它露出如此表情,必得找点什么喂给它吃;它掌握了诀窍,摇尾巴不成,就立刻咧嘴装笑。叶雪山被它逗得乐不可支,跑去厨房给它拿来许多炸肉丸子。
虽然仆人都各自回家去了,可是叶雪山并不寂寞。除夕夜里,他坐在厨房看林子森包饺子。林子森兴致勃勃的擀皮拌馅,动作快而利落。忽然扭头对着叶雪山一笑,雾气蒸腾之中,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就快好了。”
叶雪山盯着他瞧,开口笑道:“子森,我发现你长的也挺不错。”
林子森把第一批包好的饺子下进开水锅里,同时嘴里低低的“嘁”了一声,表示不屑,或者不以为然。他在少年时代的确是个精神小伙子,不过想起来都是太遥远的往事了,根本不值一提。
叶雪山随口又问:“长得不错,人也不穷,为什么一直不成家?”
林子森握着大铁勺在锅里缓缓搅动,让饺子各个分散开来:“我看上的没看上我,看上我的我没看上。”
叶雪山笑问:“你看上谁了?”
林子森没有回答,专心致志的看着白白胖胖的小饺子逐个浮上水面。叶雪山等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失望,他以为林子森会说“看上你了”。
幸而他不是为情所困的人,半小时后他吃了一盘饺子,吃得心满意足,也就把这个话题忘掉了。
新年过的很太平,及至到了初五这天,叶雪山忽然说要去北平看望顾雄飞。
林子森以为自己听错了,重问一遍想要确定:“你去看大爷?”
叶雪山一点头,神色凝重,仿佛是并不情愿去:“他在青岛对我不错,这很难得。我也不想欠他的人情,正好赶上过年,我去瞧瞧他,一是合了礼数,二是做点回报。”
林子森莫名的一惊:“回报什么?”
叶雪山叹了口气:“问他要不要在洋行里入一股子。要是入,那就入;要不入,我的心意送到了,也不算亏待了他。”
林子森知道烟土生意是一本万利,叶雪山这点回报真不算小。毫无预兆的愠怒起来,他斩钉截铁的说道:“完全没有必要!他在青岛对你有什么好处?一瓶雪花膏,留你住两天,这就值得你请他往洋行里入股?你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他那年是怎么打你了?”
叶雪山本来心里就犯着别扭,林子森骤然发火,激的他也闹了脾气:“你还管起我来了?”
林子森高高的站在了他的面前:“我管你怎么了?不行吗?他妈的就凭我鞍前马后这么伺候着你,我今天还非管不可了!”
叶雪山当即瞪了眼睛:“我这是找了个伙计还是找了个爹?”
然后不等林子森回答,他一脚就踹出去了。
叶雪山先前从来不打人,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手脚都野起来了。
林子森是打不还手,但同时也不退让。叶雪山大发雷霆的样子,会让林子森生出和他同归于尽的冲动。冲动带有着刺激性,危险而又美妙。
两人对战了一个多小时,其实还能再斗下去,可是到了吸烟的时候,统一的全犯了瘾。林子森脸上青了一块,两手哆嗦着烧烟,又让叶雪山过来先吸。叶雪山趴在床上吸了一口,然后抬起头看他,嘴里骂了一句。
脏话被他说得咬牙切齿,带着杀气挤出牙关,有力的几乎快凝固成了子弹。林子森凝视着他的嘴唇,只见嘴唇生得棱角分明,不薄不厚的又端正又秀气,可惜正在源源不断的吐出最下流的字眼儿。
林子森看得痴了,最后清醒过来之时,就听见了片言只语:“非去不可……再敢干涉我的举动……滚蛋!”

第67章 云上

大年初九这天,叶雪山意气风发的来到了北平顾宅。顾雄飞内心无比惊喜、表面相当镇定的出来接待了他。两人进楼落座寒暄,顾雄飞的上下打量着叶雪山,微微皱着一点眉头,仿佛很不情愿对方上门:“怎么不提前来个长途电话?”
后面还有半句没说出来——“我如果这两天出门了,你岂不是要扑个空?”
叶雪山通身都是新年新气象,穿着笔挺的厚呢子长大衣,腰间利利落落的系了衣带,勒出苗条颀长的身段,头上也戴了一顶崭新礼帽。顾雄飞把他看够了,嘴里又嘀咕了一句:“打扮的好像福尔摩斯一样。”
叶雪山听到这里,忽然被他说得泄了气。脱了大衣摘下礼帽,他本是携着盛情而来,现在盛情没有了,他整个人都仿佛褪了一层颜色,冻红了的面孔也渐渐回复了白皙。面无表情的坐下来,他淡而无味的说道:“过年了,来看看你。”
顾雄飞也发现他的精气神消失了,脸上几乎现出一点疲惫的病容,就又心虚又狐疑的咽了口唾沫,怀疑自己说错了话。
叶雪山来这一趟,很不容易。
林子森是完全的不同意他出门,并且表现出了少见的坚决。两人打一阵好一阵,总也没有太平的时候。林子森依旧伺候着他,白天给他做热气腾腾的饭菜,夜里给他暖被窝烧大烟。白天吃饱喝足无所事事,当然可以打持久战;夜里林子森怕他不老实吹冷风,把他贴身抱在胸前睡觉;睡到凌晨两人起夜撒尿,回来精神了,摸着黑还能再打一架。如此过了几日,叶雪山毛骨悚然,怀疑长此以往过下去,自己非发作神经病不可!
林子森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带着钩子,从他那有条有理的理智中勾出线头拉扯开来,最后把他的思想拆成一团乱麻。对方无原则的挑衅和纵容让他日益的暴躁,初八的下午,他又打出了林子森的血,打完之后他蹲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珠乌黑,头发乱得无法无天,心里则是十分后悔。
林子森拧了一把毛巾回来,龇牙咧嘴的擦着身上的血,忽然扭头向他一笑,林子森柔声说道:“没事,不疼。”
一夜过后,叶雪山逃难似的离开了家。和林子森战斗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无论怎样都是两败俱伤。他想顾宅要是能住,就在顾宅住两天;顾雄飞如果还是一副欠揍德行,那自己就搬去饭店开个房间,总而言之,先把心静下来再说。
仆人把叶雪山的皮箱和衣帽尽数送去了楼上客房,又给他端来一杯滚热的果汁。顾雄飞无言的看着他,心里盘算着给他弄点什么东西吃;而他端起玻璃杯子喝了一口,随即开口问道:“大哥今天有事吗?有事就去忙,不必特地陪我。”
顾雄飞当即大喇喇的一摆手:“大过年的,全都放假,我能有什么事!”
叶雪山点了点头,然后无话可说。而顾雄飞忽然有了问题:“手背长好了吗?”
叶雪山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双手,同时答道:“早就好了。”
顾雄飞向后一靠,仰头枕着沙发靠背,望着天花板又道:“大冷天的,来一趟也不容易,多住几天吧!”
叶雪山懒得欣赏他的大爷派头,所以对着果汁杯子答道:“好。”
顾雄飞又问:“晚上吃中餐还是西餐?”
叶雪山想起顾宅厨子的高妙手艺,不由得略略提起了几分精神:“西餐吧!”
晚饭摆在餐厅里,果然是西餐。叶雪山和顾雄飞相对而坐,顾雄飞亲自拿起酒瓶,给他倒了浅浅半杯:“白兰地,少喝一点想必无妨。”
叶雪山自知酒量平平,不过大过年的,没有拒绝的理由,况且除了林子森之外,也没听别人说过他酒后“丑态毕露”。现在他对林子森有点意见,所以林子森的话全可以不作数了。甚至是林子森越不让他喝,他越要喝个够。
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他尝不出好滋味来。蹙着眉头硬咽下去,他顺势对着面前的顾雄飞苦笑了一下。
顾雄飞看他喝的艰难,便告诉他道:“还有香槟。”
叶雪山摇了摇头,双手拿起刀叉:“不换了,就是它吧。”
顾雄飞低头喝了一口汤,然后笑道:“我倒是愿意让你喝一点酒。你喝了酒,性格还能开朗一点。”
叶雪山叉起一只虾仁送进嘴里:“有人说我喝醉之后‘丑态毕露’。”
顾雄飞非常坚决的一挥勺子:“屁话,没有的事!”
叶雪山又喝了几口白兰地,心中无端的快乐起来,美滋滋垂下眼帘,他兴致勃勃的大嚼一阵。忽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他三言两语的说了个清楚:“大哥要不要在我那里入一股子?我现在说话还很算数,只要大哥想入,就绝没问题。”
顾雄飞愣了一下,几乎怀疑他是又闹了亏空;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就算自己不知道对方生意的详情,但烟土可是确确实实摆在那里的,不会有假。抄起酒瓶又给叶雪山倒了半杯,他迟疑着问道:“要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