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琪被他吮吸的嘴唇红肿,从肩头往下全是捏出的指痕。
“腿疼的像要断了。如今就算你对着我的屁股捅刀子,我都没有感觉。”他喃喃的答道:“不过还是胀的难受,你轻一点嘛,就好像和我有仇似的!”
戴黎民被他训的无话可说,也不睡了,在黎明晨光中开始忙碌——他决定不管唐安琪怎样坚持,今天自己都要代替对方工作一日。
戴黎民一片好心,然而到了晚上回来时,却是不动声色的犯起了疑心病。原来白天有位小姐停在他的面前,很诧异的发出一声疑问:“咦?”
戴黎民这时还没留意,热情的发出招呼。那名小姐仿佛是却不过情面了,买下一条手帕,一边付钱一边又道:“昨天我在这里买过一支口红,卖货的不是你。”
戴黎民有口无心的接过钞票:“那是我兄弟,今天病了。”
说完这句话,他以为就没了事,哪知对方竟然追问道:“病了?严重吗?”
戴黎民这时脑中电光一闪,随即答道:“多谢关怀,小病,没事。”
待到那位小姐离去之后,戴黎民不禁犯了嘀咕。他知道唐安琪模样好看,不显岁数,看着总还像个漂亮的大男孩子。人家小姐穿金戴银坐汽车的,不会无端跑过来问他,必是有个缘故在里面。
然后他就沮丧起来。心想安琪其实不必和我一起吃苦的,哪怕倒插门做个女婿呢,也能安安稳稳的吃香喝辣。
戴黎民这一夜并未多说多问,而唐安琪贴着膏药休息了一日,翌日清晨早早起来,一边清点货物,一边支使戴黎民去市场批发手帕回来。戴黎民酸溜溜的出了门,下午拎着一包手帕找到唐安琪,却见唐安琪喜上眉梢,便出言问道:“吃喜鹊蛋啦?”
唐安琪眉飞色舞的告诉他:“狸子,我上午借到了一笔钱,不要利息,你说怎样应用比较好?”
戴黎民大吃一惊:“你从哪儿借的?”
“一位钱小姐,人家有钱得很,看我背井离乡的挺可怜,就掏出一沓子钞票,要资助我。我哪能无故要女人的钱?不过呢,不要又是白不要,所以我给她打了一张欠条,说是三个月内全款归还给她。”
戴黎民勉强笑了一下:“钱小姐?还真不辜负她这个姓!她在你这儿买过东西?”
唐安琪点了点头,然后又道:“狸子,你看我这个人缘,不服不行吧?!”

第97章 小两口

一九四零年的农历新年一过,唐安琪和戴黎民跑到乡下去了。
凭着钱小姐借给他们的那笔资本,他们大大的囤了一批货物。货物压在手里放了一个多月再卖,他们立刻就发了一笔半大不小的横财。
手里攥着钞票,唐安琪想要开一间铺子,正正经经的把生意稳定下来,可是城中铺面都不便宜,买下来是不合算的,租也有些为难。两人因此彻夜的商议了一番,末了决定改变战略,到城外村里去继续经营。而且听说轰炸季节即将到来,城外山村相对还能更安全些。
在城外两座新村之间的集市上,唐安琪的杂货铺开张了。
杂货铺依旧是租下来的,前后分成两部分,前方是铺子,后方是卧室。铺子里面摆着玻璃柜台,唐安琪捧着个热水袋坐在柜台后面,因为年后在乡村理发匠那里剪坏了头发,所以近来总是歪戴着一顶花格子鸭舌帽。
于是钱小姐在路过集市时下了汽车,遥遥的先看到了店内那顶乱动的鸭舌帽。
唐安琪一见钱小姐走了进来,就连忙放下热水袋站起了身,很开朗的笑道:“钱小姐,下乡来了?”
然后不等钱小姐回答,他搬着凳子从柜台后面转出来:“你先坐,略等我一下!”
钱小姐上下打量着他,只觉他实在是位漂亮可爱的青年。而唐安琪转身掀帘子进了里间,忙碌片刻后却是端了一杯热咖啡出来。
咖啡杯是洁白无瑕的,他那一双手也是干干净净;钱小姐身在狭窄凌乱的小铺子里,本是不会生出胃口食欲,可是唐安琪端来的咖啡似乎很能保证卫生,让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接过,又道了一声谢。
唐安琪重新走回柜台后方。把两边手肘架在台面上,他对钱小姐说道:“天冷,喝点热咖啡吧,这个不是代用品。”
天的确是冷,加之钱小姐衣裳单薄,显然是只顾摩登,不顾保暖。微微抿了一口咖啡,她环顾四周,口中说道:“你这里的商品是越来越丰富了。”
唐安琪微笑答道:“我这里的情形,也是紧随世界战局。道路通畅,货物能进重庆,我这里就丰富一点,否则——你要是三天前过来,柜台里面还空着大半呢!”
说到这里,唐安琪停住了话头——大概是从小到大总与风尘女子相好的缘故,他没有和女人大谈正事的习惯。钱小姐当然是个正经姑娘,不过唐安琪还是下意识的收起了生意经,转而问道:“钱小姐,这回上山,是要长住吗?”
钱小姐款款的答道:“这也不一定。现在城里没什么可玩的,不如到乡间躲躲清静——”
唐安琪替她把话接了下去:“打打小牌。”
钱小姐笑了起来:“唐先生,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的麻将组织?”
唐安琪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脸上露出惊讶神情:“我?”
随即他笑着摇起了头:“无钱无闲,没资格加入啦!”
钱小姐深表同情的点了点头,又道:“这里没个伙计帮手,的确是辛苦了你。你那位兄长呢?怎么难得能遇见他?”
唐安琪如实答道:“他得在批发市场里守着,货物价格的波动很大,他守上一天,总能买到几样便宜东西。”
这时有人进来买货,而钱小姐正好喝完了一杯咖啡,便要告辞离去。唐安琪恭恭敬敬的把她送出门外,等到她在前方路边坐上汽车了,他对着车窗挥了挥手。钱小姐坐在里面,特地打开车窗,对他又笑了笑。
唐安琪怕冷,不愿去沾凉水,所以就把空咖啡杯随手放到柜台一角,并未去洗。下午时分,戴黎民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旅行包,里面装了几大包糖果。
他每日早出晚归,一天两次凭着力量与灵活挤上长途汽车,经几十里的长路进城出城。路途上已是费力,市场内更要费心,亏得他眼光锐利,动作敏捷,一旦哪里有了便宜,他必能第一个冲到前方。
把几包糖果拿出来摆到柜台上,他斜眼看到台面上的咖啡杯,先以为是唐安琪自己喝的,伸手端过来就要用水冲洗,结果仔细一瞧,杯沿却是沾染了点点口红。
“钱小姐今天又来了?”他怪不得劲的问道。
唐安琪拆开包装,把糖果一把一把的抓到大玻璃罐子里:“来了。现在晴天越来越多,人家自然是要去山上别墅躲避轰炸。”
戴黎民一皱眉头:“我怎么总觉得她是看上你了?”
唐安琪嗤的一笑,用一条毛巾擦拭柜台:“许你看上我,不许别人也看上我?”
戴黎民转身面对了他:“我说,你要是和她成了相好,是不是也能跟着上山住别墅了?”
唐安琪看着他:“干什么?难道我上山住了别墅,还能带你一个不成?”
戴黎民弯腰洗净了咖啡杯,口中答道:“我不是怕你跑了么!”
唐安琪把毛巾往柜台上一摔,气的骂道:“滚你娘的!老子当年睡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当我是个雏儿,闻到女人的味儿就昏了头?”
戴黎民把咖啡杯送回里间,然后掀帘子走出来,对着唐安琪一拱手:“宝贝儿,我知道你身经百战,吃过见过。可是别提你那一千八百了行不行?我听着怎么那么闹心呢?”
唐安琪不耐烦的一挥手:“这还不是你先挑起来的?歇着你的吧!”
戴黎民奔波了大半天,这时拧了一把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一遍,然后就躺在床上不肯再动,两只耳朵却是竖着,倾听唐安琪在外面和人欢声笑语,说东道西。
片刻之后,唐安琪进来灌热水袋,他侧身向外,依旧饶有兴味的盯着唐安琪。
他这些年的理想就是能有一天躺在床上,看着唐安琪在房内走来走去。如今虽然房屋阴冷,可毕竟是美梦成真了。他凝视着唐安琪的眉目面庞,腰身大腿,末了忍不住起身下床走过去,把正要出去的唐安琪拉了住。
唐安琪抱着热水袋,回头看他,屋内阴暗,显得他面孔白的发青,两只眼睛也越发乌黑。戴黎民抬手摸了摸他的凉脸蛋儿,然后低下头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两人方才刚刚吵了几句,可是此时尽管尚未和解,吻的却是异常相合。唐安琪把舌尖顶到他的嘴里,他用牙齿轻轻衔住,吮糖似的轻轻的吸。
一边这样温柔的亲吻,他一边又抬起手,在唐安琪的后背上一下一下的爱抚。两人在一起过了一年,他发现唐安琪的孩子性很重,有点像驴,非得时常顺毛摩挲,否则就有尥蹶子的危险。
戴黎民没有道歉,可是也把唐安琪哄高兴了。唐安琪抱着热水袋回到前方铺子,一直忙到傍晚时分,也不叫苦叫累。
入夜之后,唐安琪关了铺子,回房算账。
戴黎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戴黎民的大腿上,借着桌上一盏煤油灯的光亮一笔一笔记账。写到最后放下笔,他举起手臂伸了个懒腰,然后向后一靠,侧过脸来去看戴黎民。
他看戴黎民,戴黎民也看他。灯光一跳一跳,两人周遭也就随之忽明忽暗了。唐安琪欲言又止的吸了一口气,随即翘着嘴角笑了出来:“狸子!”
戴黎民抬手一捏他的下巴:“嗯?”
唐安琪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想到我们两个白手起家,日子过的还真不错。”
“我对不起你。”戴黎民说:“你这些年一直是个少爷,结果现在变成伙计了。”
唐安琪答道:“虽说当了伙计,可也有了自由,再说我喜欢和人打交道。”
戴黎民微微歪着脑袋,含笑看着唐安琪,良久之后忽然说道:“我这辈子做的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那年从土崖下面救了一个你。”
“胡说八道,明明是捡。”
“别狼心狗肺啊,我那千真万确是救!”
“捡就说捡,你少向我讨好卖乖!”

第98章 悬空

天气日益晴朗起来,轰炸季节到来了。
城外山林起伏,多是野地,对于日本飞机来讲,简陋的村庄显然是不很具有吸引力。可尽管如此,隔三差五投下的几颗炮弹也足以吓散了百姓的魂魄。山中别墅内的阔人们家中自有防空洞,可以不怕;山下村落中的平民们则是遭了殃,一天几趟的往防空洞里跑,跑进去之后又不知何时方能出去。如此反复几次,人们便是一起身心俱疲了。
在轰炸的间隙中,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唐安琪站在柜台后面,低头捧着大碗吃面。面汤上漂着一层红红的辣油,他吃的满头大汗,感觉十分痛快。一名少妇领着小孩子走进来买糖果,唐安琪连忙抬头擦了手嘴,动作利落的收钱交货,口中又问:“马太太,防空司令部又发新消息了吗?”
马太太摇头笑道:“这几天阴得很,想必是可以太平一阵子了。”
客客气气的送走马太太,唐安琪抄起筷子,继续对着大碗用功。一个半大孩子在铺子门口探头缩脑,唐安琪一眼叼住他,立刻托起大碗喝下最后一口面汤,然后说道:“来得正好,我吃完了!”
原来这半大孩子乃是隔壁小馆子里的伙计,每天中午给他送一碗面,隔上几十分钟之后再来一趟,把碗筷收回店去。
唐安琪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又剥开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如果除去轰炸不提的话,他舒舒服服的想,重庆这地方倒也不错,饭菜多么的香辣,正合他的口味。
正当此时,又有顾客进门。唐安琪抬头一看,却是认识,连忙笑着唤道:“钱先生,有日子没见您了。”
这位钱先生西装革履,手里提着一根文明棍,正是钱小姐的哥哥。乡村集市没什么可逛的,他大概是要锻炼身体,徒步登山,所以会经过此地,顺便进门买一包高级香烟。把文明棍夹在腋下,他一边打开皮夹抽出钞票,一边说道:“现在买点东西真是费劲,怎么连烟卷也紧俏起来?”
唐安琪把一包香烟送到他面前:“说是通往缅甸的公路又被炸了,所以一切物资都运不进来。”
钱先生接过香烟,然后抬头又特意多看了唐安琪一眼:“我妹子这几天下山了么?”
唐安琪在这里久了,对于钱家事情,倒也有所耳闻,这时便是答道:“我不清楚,好一阵子没见过钱小姐了。”
钱先生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原来那钱小姐看着斯文羞涩,其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行我素,很有主意。钱先生身为长兄,钳制不住她,想要把她赶紧嫁出去,她又闹自由恋爱,男朋友找了若干,却是始终不肯走进婚姻殿堂。
钱先生一提妹子就头疼,近来听说妹子常和一个开杂货铺的小商人亲近,他就动了心思——现在这个世道,是个买卖就能赚钱,杂货铺的老板定然要比普通的公务人员更富有。于是他按捺不住,亲自跑来验看了两次。可是话里话外的和唐安琪聊了一番,他却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异常的心思,提起自家妹子,那表情平静的就好像在说路人。
钱先生一边点烟一边走上山路,决定要和妹子好好谈谈。
唐安琪倒是没有对钱小姐多用心思——首先,他已经有狸子了;其次,他对钱小姐只存一片感激之心,绝无其它非分之想。把柜台里面仅有的几样商品摆放整齐,他听得外面有人高喊“挂球了”,就咕哝了骂了一句,然后拎起墙角一只帆布袋子,锁了店门向外走去。
路上行人渐渐增多,都是朝着防空洞的方向行进。唐安琪一路走的跳跳跃跃,超过旁人先进了洞子,抢占到一处有利位置坐了下来。把帆布袋子放在大腿上,他先从里面掏出水壶拧开喝了一口,然后再次把手插回袋内,摸摸索索的捏出一枚大蚕豆塞进了嘴里。
这次敌机来的迅猛,唐安琪不过嚼了三四枚蚕豆,便听得洞外传来了飞机马达声音,旱天雷似的由远及近席卷而过。洞内的人们习以为常,并不惊惶,本地的团丁还从洞口探出头去张望。
唐安琪吃的口干舌燥,仰头又灌了一口冷水。这回未等他把水吞咽下去,忽然一阵巨响传来,疾风夹着砂石就把洞口团丁拍进洞内去了。
洞内立刻变了气氛,众人都听出这是敌机投了炸弹,只是不知炸弹落在了哪里。唐安琪隐隐有些担心,不过这也不是个担心的事情。紧紧搂住胸前的帆布袋子,袋子里面除了蚕豆和水壶之外,还有几本账目,一捆钞票,以及两小瓶昂贵的雪花膏。
昏天暗地的不知过了多久,敌机终于彻底飞过,直奔重庆市区而去。唐安琪一边牵挂着奔波在外的戴黎民,一边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磕磕绊绊的走到半路,他远远就听得一阵嚎啕,放眼一望,山下平地上的集市已然化作一片废墟,他那家小小店铺自然也不能够幸免了。
唐安琪一路快跑,赶回店铺废墟之上,就见四面立着断壁残垣,几处青烟袅袅向上。隔壁馆子的老板一家比他走得更快,如今正在费力搬开瓦砾,抢救被褥家什;双方交谈几句,都是无可奈何。
唐安琪把帆布袋子斜挎起来,也开始蹲下去翻翻扒扒,不但扯出一床棉被,而且还捡出两只铁盆,以及完好无损的一罐子糖果。
剥开一颗硬糖含在口中,他坐在废墟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六神无主的叹了一口气。店铺里面的货物不多,钞票也大多存在银行里,所以损失倒也有限,可不管怎么说,家和店的确是忽然没了。
房东就住在附近的村庄里,可是唐安琪不敢贸然前去求援,因为不知道戴黎民何时回来。万一戴黎民到了家,一看房也坍塌了人也不见了,那岂不是要发慌?
唐安琪干不动力气活,所以也不能像隔壁家庭那样自力更生重建家园。天黑之前,他买了几个烧饼吃下去,然后披上棉被,靠着石头席地而坐,想要对付一夜。
唐安琪在废墟上迷糊了一夜,翌日天亮,戴黎民还是没有回来。
这回他真是稳不住神了,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手脚嘴唇都在哆嗦,扶着大石头站不起来。
他下意识的还抱着那一罐子糖果,朝阳光芒射到他的头上,刺得他简直睁不开眼。正是失神之际,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汽车喇叭。他充耳不闻的愣怔着,心跳似乎都暂时停止了。
于是钱小姐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在他身边弯下了腰:“唐先生,你怎么了?”
唐安琪慢慢的仰起脸面对了她:“狸子进城……没回来。”
钱小姐知道狸子就是他那位只管进货的兄弟。略微沉吟了一下,她见唐安琪面色惨白,便出言安慰道:“唐先生,听说市区轰炸的很厉害,如果长途汽车不通的话,狸——戴先生纵是想回,也回不来呀!”
这话虽然简单,却是让唐安琪恍然大悟——几十里地的距离,如果没有长途汽车的话,那狸子的确是回不来。
而钱小姐这时又道:“唐先生,我是特地邀你去我家里休息一天的。听说今日敌机还是要来,你看你这个样子……”
唐安琪气运丹田,颤巍巍的站起了身:“我……我还想留下来等等狸子……”
钱小姐抬手一指天空:“这样晴朗的天气,也许戴先生今天也不得回来呢。”
唐安琪一想也是,便魂不守舍的抱着他那点家什,跟着钱小姐走向了汽车。

第99章 多牵念

唐安琪躲进钱家别墅的防空洞内,整整一天都没有机会去见天日。飞机的马达声音在头顶来回盘旋,好容易有了片刻的安静,以为敌机已经远去,哪知道未等把这一颗心放下,隐隐的轰鸣声音又传过来了。
钱家的防空洞,是很可以对付这一场疲劳轰炸的。和黑暗憋闷的公共洞子不同,这私家防空洞内四壁洁白,灯光明亮,而且像地上房屋一样分成几间,通风系统和自来水也都齐备。钱家此刻除了钱氏兄妹之外,钱小姐的一位表妹、一位女友也都耽搁在了这里。钱先生与妹子不和,自己叼着一根雪茄在隔壁读书;而钱小姐支起一桌麻将,这时就招呼了大家过来消遣。
唐安琪这时哪有心思打牌?可是眼看其余众人都是欣欣然的,他也就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钱小姐又搬出筹码盒子,认认真真的数出四摞——这当然是为了唐安琪好,牌局散后一起算账,如果唐安琪囊中羞涩,那她根据筹码数目,一并替他付清赌账也就是了。
唐安琪其实不大喜欢陪着钱小姐等人游戏。也许大多数男子是会喜欢的,因为钱小姐摩登斯文,言谈开朗,堪称新时代完美女性的典范;不过唐安琪粗鲁惯了,已经做不成风流潇洒的少爷家。眼睛盯着面前一排麻将牌,他小心管住了自己的嘴,生怕一时不慎蹦出几个脏字,会搞得面前三位小姐一起尴尬。
如此过了大半天的光阴,钱家仆人送来奶油点心和热咖啡。众人在牌桌上暂时停了战,各自洗手吃喝。唐安琪拿起一只蛋糕卷子咬下一口,只觉满嘴都是又香又甜,实在是种享受。
他正在奶油的气味中陶醉不已,钱小姐的表妹忽然笑问:“唐先生,听你口音,是平津一带的人吧?”
唐安琪连忙点头:“没错,好耳力!”
这时钱小姐不小心将一块饼干掉进了咖啡杯里,唐安琪一眼瞧见了,就把自己那杯推到了她的面前:“你喝这杯,我没有动。”
钱小姐略一点头,没说什么。而那位表妹旁观至此,诡谲一笑:“唐先生,恕我冒昧,我要问你一些隐私问题,你可答可不答,可是不管答不答,都不许恼。”
唐安琪看这表妹狡猾活泼,倒是比钱小姐更为有趣。又拿起一只蛋糕卷子整个儿的塞进嘴里,他鼓着腮帮子答道:“你问!”
表妹笑嘻嘻的开了口:“唐先生正当妙龄,可否婚配了呀?”
唐安琪咽下口中的蛋糕卷子:“配自然是早就配了。你也说我正当妙龄,不配岂不是蹉跎岁月了?”
钱小姐脸上微微变色,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而那表妹继续笑问:“既然配了,为何我此刻只见唐先生,不见唐太太呢?”
唐安琪对着表妹笑了:“太太嘛……没能跟我一起跑出来呀!”
钱小姐的脸上立刻阴转晴——沦陷区里的太太,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表妹得意洋洋的围着牌桌走了一圈,这回停到了唐安琪身后,她忽然又问:“唐先生,我很想知道在战前,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唐安琪略一沉吟:“说来惭愧,战前我一直荒在家里,是做儿子的。”
钱小姐这时开口笑道:“那唐先生如今是奋发图强了。”
唐安琪对她一拱手:“不敢当不敢当,也是没办法,再不奋发就要饿死了。”
忽然间,钱先生从门口探进头来问道:“唐先生,令尊令堂可是一起逃出来了吗?”
唐安琪立刻惨笑:“唉,战火残酷,我如今已是无父无母了。”
钱先生得到满意答复,当即把头又缩回去了。
吃过点心之后,牌局继续下去,直到了傍晚时分,警报才宣告解除。
唐安琪心中急切,这就想要赶紧下山回去,然而未等他走出别墅院门,远方木杆上又挂起了球,竟然是敌机又来了。
于是他被钱小姐又给拉了回去。
与此同时,戴黎民站在自家那片废墟之上,正在怔怔的发呆。
没人知道他是站了多久,跑出防空洞的百姓们都在急急的寻找食物填饱肚皮,无暇去管旁人。隔壁馆子家的小伙计从路上跑过,忽见戴黎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临时转弯,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戴先生!”
他是好意呼唤,没想到一巴掌派下去,戴黎民竟是猛然一颤,随即咳出一口浓血来。
小伙计吓坏了,登时也打起哆嗦:“哎哟,您、您、您这是……”
戴黎民转向小伙计,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指向面前废墟。小伙计心惊胆战的后退了一步:“戴先生,您别上火,这一排房子全遭了炸弹,算咱倒霉呗!”
戴黎民失魂落魄的抬手一抹嘴上血迹,这回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人呢?”
小伙计眼看戴黎民目露凶光,吓的连连后退,嘴里也没说出什么,转身又跑了。
戴黎民是从城里走回来的。
他在防空洞里藏不住,一颗心总是惦记着家里的唐安琪。在城中熬过一夜,他抓住清晨机会出了城,想要步行返回。
这种事情,也就只有他能做得出来。毕竟是摸过枪打过仗,走在荒郊野外,敌机低空掠过时他能立刻找到地方躲藏隐蔽。敌机不会在野林中浪费炸弹,需要防备的只有机枪扫射。他拿出当年做土匪的劲头,飞禽走兽一样攀援跳跃着往家里跑。也不知他是怎么走的,几十里长路,他上午就到家了,简直比长途汽车还要快。
然后他就见到了一片废墟。
除了废墟之外,集市情况和昨日并无不同。他四处询问唐安琪的下落,然而无人知晓,都说“没见唐老板回来”。
戴黎民在城内见多了惨象,这时呆呆的站在废墟之前,他心都冷了。胸口壅塞着透不过气,耳孔中似乎也堵了棉花。木雕泥塑一样立在那里,警报声响起来,他也听不到。
直到此刻,小伙计把他唤回了现实。
呕出那一口血之后,他心里倒是松快了好些,气也透得出来了。眼前不断闪现过城内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他简直不敢再去想起唐安琪。
警报声越来越响,他依旧是一动不动。忽然有人从后方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臂,带着他硬往前跑。他拖着两条腿跟上去,发现对方正是隔壁的面馆老板。
“安琪没了?”他带着哭腔问了一句。
那老板忙着跑空袭,头也不回的大声答道:“唐老板和那个阔小姐上山去啰,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