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琪立起两道眉毛,正要做出回击,不想汽车后排的车窗忽然也开了,一个乌光锃亮的脑袋在里面发出疑问:“你不是唐安琪吗?”
唐安琪扭头望过去,一看之下,登时后退一步:“哎哟!”
随即他垂下双手,偃旗息鼓的一鞠躬:“余学长,好久不见,你好吗?”
乌光锃亮的脑袋伸了出来,却是一张很体面的容长脸,剑眉朗目高鼻梁,十分富有英气:“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
唐安琪遇到少年时代的克星,此刻老老实实,不敢乱动:“校长把我赶回家后,家父家母便带我回乡祭祖,不料路上遇了地雷,家父家母当场惨死,我……我就一个人混来混去的……”
寒风拂过余学长那堪称完美的大背头,余学长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向后靠回车里:“原来如此。你这是要去哪里?”
唐安琪低头答道:“没要上哪儿去,刚下火车,就想找个地方先吃顿饭。”
车内传出余学长的声音:“那上车吧,我请你这一顿饭。”
唐安琪不敢拒绝,怕余学长当街揍他。回身一扯小毛子,这二人乖乖的上车去了。
唐安琪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曾经被余学长暴打过一顿。
那是唐安琪已然进了中学,余学长也在中学读三年级。余学长似乎是念书念的不大明白,比同级同学年纪都大,然而把书念的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成绩极差,常被先生讥讽。在一个明媚春日,学校全体出去郊游,众学生都带着精致吃食,预备野餐,唯独余学长拎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食盒。及至到了公园草地,旁人都拿出点心蛋糕、水果饮料,余学长一掀盒盖,里面赫然摆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大肉丸子。
唐安琪在旁觑见,当场拍手笑倒,然后大喊大叫,说余学长在家下了个大蛋,带出来当做野餐。
他漂亮活泼,众学生都恭维讨好他,他笑,旁人就也跟着一起笑。余学长恼羞成怒,把唐安琪抱起来扔到公园小河里去了。
唐安琪吓坏了,坐在浅水里开始嚎啕,春游结束后他还哽咽不止。从这以后,余学长又找茬把他收拾了几顿。他彻底服了,盼着余学长快些毕业,然而余学长成绩恶劣,总不毕业。
在一家西餐馆子的雅间里,余学长和唐安琪相对而坐。小毛子站在后方,很守本分的昂首挺胸,咽下口水。
余学长听说唐安琪在长安县当了旅长,便是啼笑皆非的歪头一皱眉毛:“混得不错嘛。”
唐安琪食不甘味的嚼着一片生菜,忽然想起余学长的家庭很有背景,是世袭的流氓大亨,再看余学长如今这副模样,想必也是已经子承父业。匆匆咽下口中菜叶,他鼓足勇气压低声音,开口问道:“余学长,我知道你是个有办法的人,那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个身手好的?”
余学长放下刀叉,扯下领口餐巾擦了擦嘴:“干什么?”
“我有点私人的恩怨,那个……我被人害惨了……”
余学长看了他一眼,然后从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根金光闪烁的钢笔,拧开笔帽后在餐巾上写了几个数字。把餐巾往唐安琪面前一掷,余学长一边拧上钢笔,一边轻声说道:“这人姓陆,你自己去联系,不必提我。”
唐安琪抓起餐巾,连忙道谢。
余学长的好奇心和食欲都得到满足,这时便要先走一步:“你慢慢吃,不够再加,账会记在我的名下。”
外面有人听了这话,连忙一挑雅间帘子。唐安琪站起来,恭送学长离开。余学长个子高,微微弯腰经过房门,然后带着一名汽车夫、一名保镖,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
唐安琪回到雅间,让侍者撤下无用餐具,把那大餐再上一份,随即回头对着小毛子一招手:“傻站什么?过来吃呀!”
唐安琪和小毛子吃饱喝足之后,不敢耽误时间,连忙就按照号码打去电话,找那一位陆先生。陆先生接了电话,语气淡淡的,又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过去面谈。唐安琪带着小毛子立刻离开馆子坐上黄包车,前去寻找陆先生。
唐安琪一看见陆先生本人,就忍不住笑了:“你?”
原来这陆先生并非陌生人士,正是那夜抓猫吓人的陆雪征先生。
然后他又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开武馆的呢!”
陆雪征也笑了:“非也。”
唐安琪想让陆雪征去杀掉何复兴——在火车上,他已经算好了时间。只要这边的杀手一动身,他就立刻去找侯司令理论辩白。等到侯司令要向戴黎民发出质问时,正好何复兴已死,可以算作是戴黎民杀人灭口。
陆雪征想了想,然后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好说。”
可是出乎唐安琪的意料,陆雪征非常的“贵”,并且马上就要付出五成定金。
唐安琪没有那么多的钱,只好把一张小白脸伸到陆雪征的面前:“先付两成好不好?我不会赖这笔帐的,求求你啦。”
陆雪征盯着他看了半天,末了微微一笑:“行,两成就两成,不过事成之后,余下的八成不要让我久等。”
唐安琪“嘿”的一笑,觉得陆雪征这人挺讲理,不错,很好。
陆雪征是位专业人士,自去行动不提。只说唐安琪带着小毛子歇过一夜,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直奔侯府。
毫不吝惜的花钱打点了侯府门房,他很快得到了觐见机会。侯司令披着睡袍走出来,见面就骂:“小王八羔子,你还有胆子来见我?!”
唐安琪哭丧着脸,抬手一抹眼睛:“司令,你冤枉死我了!”
唐安琪站在侯司令面前,把实情原原本本的讲述一遍,末了又道:“司令,是您老人家把我提拔成旅长的,我又守着长安县这么个大地方,真是偷着笑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去打您的外甥?我疯了?”
侯司令瞪着他质问:“那你年前知道万福县里出事了,怎么不立刻向我报告?!”
唐安琪摆出一副很为难的面孔来:“司令,我本来也想报告的,可是当时看着何旅长那个反应,竟不像是十分恼火的样子,戴黎民又是他的贴身卫队长,所以我摸不清头脑。万一是他们兄弟两个一时恼一时好的闹着玩,我这边多嘴多舌的告诉你了您,您再虚惊一场,那我不就有罪过了么?所以我前思后想的,就没有说。后来戴黎民忽然就成了戴副旅长,您又给我发来了那封通电,我又糊涂又害怕的,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了。现在戴黎民正在长安县里打着呢,我不想做个冤死鬼,所以当时扒着火车逃了出来。”
侯司令虎着一张脸审视唐安琪,审视来审视去,都觉着对方还是个半大孩子。不过半大孩子也可以很狡诈,所以他决定眼见为实、不要轻信。

第45章 倾城之战

侯司令向万福县发去急电,让何复兴即刻到天津来。
经过了长达两天的等待,万福县那边果然是毫无音信。
侯司令到了这个时候,对于唐安琪其人其言便生出了几分相信。他又向长安县发去电报询问战情;吴耀祖部立刻做出回应,说是唐旅损失惨重,更要命的是旅长不知所踪了。
侯司令接到这封电报之后,把唐安琪叫过来骂了一顿,说是他从军几十载,从未见过战事一起便扒着火车逃窜的旅长。唐安琪垂头丧气的站在他面前,双手抓着长袍两侧,抓紧了松开,松开后再抓紧,是心惊胆战抓心挠肝的模样。
侯司令走上前去,抬手掐红他的脸蛋,拂乱他的头发,当他是个小男孩:“这几天你就留下,事情一天不明朗,你一天不许走!真是奇了怪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在闹幺蛾子!”
侯司令说到做到,命人在家中前院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唐安琪无可奈何,只得带着小毛子搬了进去。
唐安琪惦记着长安县,惦记着虞师爷,住的并不安心,可是又走不了,幸而还有小毛子给他做伴。颇为煎熬的过了一个多礼拜,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小毛子,你大名叫什么?”
小毛子蹲在地上,正在给他洗袜子:“报告旅座,我大名叫毛有粮。有粮食吃的有粮。”
唐安琪枕着双臂点了点头:“名字不错。”
小毛子抬头看着他笑了笑,然后低头用力一拧袜子。起身把两只袜子搭在椅背上,他端水出门要泼,不想一只脚刚把房门踢开,侯司令就带着一身寒气挤进来了。
“日他妈的!”侯司令粗声大气的怒吼:“戴黎民那个狗日的把我外甥弄死了!”
唐安琪一挺身坐了起来,一颗心凉飕飕的提到了喉咙口——陆雪征果然了得,真是要了何复兴的命!
侯司令见唐安琪仰脸看着自己发呆,就伸手一搡他的脑袋:“你个小狗日的发什么傻?他妈的我就这么一个外甥——我非给复兴报仇不可!”
唐安琪见侯司令一脸凶相,忽然恐惧起来。他想万一侯司令将来得知何复兴是死在了自己手里,那会不会也把自己宰了呢?
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他偷偷一咬嘴唇,在微微的疼痛中活泛起来。
“别怕……”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我不说,陆雪征不说,又有谁能知道?”
侯司令双手叉腰,站在小屋子里口沫横飞的痛骂一场,然后翌日清晨起了个绝早,要亲自前去长安县给外甥报仇雪恨。
唐安琪这时自然是要随行的。心怀鬼胎的踏上侯司令的专列,他生平第一次干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两只手不由自主的总犯哆嗦,好像宰了何复兴的人是他自己。
专列在长安县外的村庄附近停了下来。侯司令派出的独立团没能攻进城内,所以驻扎在此按兵不动。这时双方会合,唐安琪又在士兵护送下抵达县城南门,高声大叫的把城门喊开了。
唐安琪最先看到了吴耀祖。
吴耀祖还是先前太平时的那个模样,干干净净一派自然。唐安琪见了他那副镇定模样,心中忽然一酸,觉得自己是受了天大委屈:“吴团长,你好吗?”
吴耀祖向他微笑:“我没事,旅座怎么自己跑去天津了?”
唐安琪认为其中缘由一言难尽,故而没有回答,转而问道:“宝山呢?”
吴耀祖答道:“孙团长负了伤,正在卧床休养。”
唐安琪点了点头,知道孙宝山没死,一颗心就彻底放回了原位。
“我把事情对侯司令说明白了。”他对吴耀祖说道:“侯司令是受了戴黎民的欺骗。现在何复兴已经死在了戴黎民的手里,侯司令很生气,要让独立团和我们共同作战,把戴黎民部全歼。”
吴耀祖思索着来回踱了几步:“全歼……那应该让独立团立刻去打万福。万福县一失守——”他不带感情的、很客观的说道:“戴黎民就没有大本营了。”
唐安琪看了吴耀祖一眼,然后低声说道:“侯司令倒是没有这个想法。他打算南北夹击。把戴黎民堵在长安县内。”
吴耀祖沉默半晌,最后欲言又止的笑了一下:“这样啊,也行。”
唐安琪又问:“戴黎民现在是什么情况?”
吴耀祖答道:“半个县城都是他的,他的情况应该和我们这里差不多。”
唐安琪叹了一口气,心里很怨戴黎民。他是多么喜欢和戴黎民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啊。可戴黎民总是想着要杀虞师爷,这就情有可原、罪无可绾了。
“我不懂打仗,你和独立团商量着办吧!”唐安琪对吴耀祖说:“我瞧瞧宝山去。”
唐安琪在军营一间小屋里,见到了孙宝山,同时听到了一桩奇闻——一颗子弹射进了孙宝山的嘴里,然后直接从鼻孔里出来了!
孙宝山在一场战斗中连中四枪,若是换了旁人也就死了,可是他像只野兽一样,竟然能够血淋淋的拖着枪逃入吴团阵地。唐安琪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已经做过手术取出了子弹。
唐安琪弯腰看他:“宝山宝山,听说一颗子弹在你嘴里拐了弯?”
孙宝山面色潮红,一直在发烧。眨巴着眼睛望向唐安琪,他声音轻飘飘的答道:“是啊。”
唐安琪用冰凉的手去摸他的额头:“宝山,你真神了。”
孙宝山瘫在床上不能动,他告诉唐安琪:“神是挺神,可惜被子弹撞掉了一颗槽牙。”
唐安琪伸手去扒他的嘴唇:“张嘴让我看看。”
看过了,他嘿嘿的笑:“掉就掉吧,赶明儿镶颗金的。可惜在最里面,镶了别人也看不见。”
孙宝山病怏怏的说:“看不见就看不见呗,我还靠着牙去摆阔?”
唐安琪拍了拍孙宝山的脸,其实是很心疼的,甚至决定以后再不话里话外的挤兑对方。这是好兄弟,人一辈子能交下几个好兄弟?
唐安琪在孙宝山的病房里守了许久。
孙宝山偶尔会和唐安琪说两句话——他身边寂寞,又因为是大难不死,心里庆幸,所以更是想要说说笑笑。唐安琪拿个小勺子喂给他水,他一口一口的喝,一侧嘴角向上翘翘着,显然是高兴了。
大概是在半夜的时候,昏昏欲睡的唐安琪忽然被炮声震醒。军营地势最高,他带着小毛子冲了出去,爬到一处房顶上举目远眺。
繁华富庶的长安县城,今夜陷入一片绵延火海。
爆炸声浪一波接一波的遥遥传来,唐安琪在房顶上直起了腰踮起了脚,极力想要看得更远。
他说:“小毛子,长安县城完了。”
小毛子站在他的身边:“凭着这个炸法,明早天亮就啥也不剩了。”
唐安琪袖着双手,轻声说道:“三个人的仇,没了一座城。”
小毛子没听明白,自顾自的又说:“这炮开的真密,跟开枪似的。”
在黎明时候,戴黎民率领残部突出重围,撤离长安县城。及至天真大亮了,正如唐安琪所预言的那样,没了一座城。
县城南部还好一点,北部因为一直是主战场,所以彻底变成一片废墟。大街上已经开不了车,唐安琪骑着马回了家——家也没了,瓦砾堆里能看到破碎家具。
他下马走了上去,忽然弯腰捡起一只铁皮筒子。这本来是个饼干筒子,饼干吃光了,筒子被虞太太留下来装纽扣针线。
他继续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一圈,这回再也没能找到任何完整东西。随手把筒子一扔,他想没就没了吧,正好给虞师爷盖大房子——大大的,有山有水有花园,就像侯宅那样。

第46章 善后

长安县内有无数人家失去了栖身之地,不过在战火熄灭之后,百姓像蝼蚁一样无声无息越现越多,无需长官们劳心指挥,自己就会动手清理废墟、重建家园。
唐安琪不知道虞师爷见到此情此景后会有什么反应,他几乎有些怕,怕虞师爷疾病未愈,又要受到战后惨象的刺激。这个时候他就算把鸡毛掸子塞到虞师爷手里,虞师爷也打不动了。
于是他亲自跑去了文县陈家。
他告诉虞太太:“嫂子,仗打完了,长安县还是咱们的。只是家被炸了。炸就炸了,没什么的,正好盖座大宅子。”
然后他又奔到了虞师爷面前。这回他没能立刻伶牙俐齿的做出安慰,只是站在床边,轻轻唤了一声:“师爷,我来了。”
虞师爷本也没有重病,又在陈宅养了十多天,身体早已渐渐好转。拥着棉被坐在床上,他抬头望向唐安琪,苍白的脸上慢慢生出了笑意。
“安琪……”他拍拍身边:“听说县里太平了?”
唐安琪坐到虞师爷面前,自然而然的握住了对方的手。不过这么半个来月的工夫,虞师爷竟然瘦得厉害,手心手背全没有肉,握起来好像一把枯骨。
“太平是太平了,可也炸得什么都不剩了。”他盯着虞师爷答道。虞师爷的模样真是好,他想,瘦成这样也没走形,只是一双眼睛显得大了,大的空空落落。
虞师爷一派平和的答道:“房子塌了再建,道路毁了再修,只要土地还在就好。”
然后他又笑问道:“你是怎么搬动侯司令的?”
唐安琪,不知为何,下意识的没说实话:“我当时委屈得很,所以就去找了侯司令讲道理。侯司令起初也是半信半疑,偏巧何复兴那时候死了,这下侯司令就信了我。”
虞师爷满面春风,含笑端详着唐安琪的脸:“你也是个傻大胆,换了旁人,谁敢在开战的时候跑到对方家里去?傻人有傻福,你个混小子倒是有点好运气。”
唐安琪看虞师爷兴致很好,不由得也随之活泼起来:“那你以后就甭管我啦。我长大了,又有本事化险为夷,所以——”
不等他把话说完,虞师爷便笑道:“滚蛋!跑来向我要自由闹独立吗?”
唐安琪侧身一躺,压在了虞师爷的腿上:“师爷,我给你讲个新鲜事。一颗子弹打进宝山嘴里,然后拐弯从鼻孔里出来了。宝山没事,就掉了一颗槽牙。”
虞师爷听完此言,想了又想,坚决不信。
唐安琪让虞师爷留在陈家继续休养,等到县城有了清楚模样再说。虞师爷却是既不留下,也不回家,他要去天津。
“年前不是看好了一处房子,还交了定金?”他对唐安琪说:“这回我去把全款付清,房契到手才能安心。”
唐安琪几乎惊讶:“师爷,你还有这闲心哪?”
虞师爷下了床,东倒西歪的站不稳:“日子还得过下去么。”
唐安琪在陈家住了一夜。
翌日上午,在他离开之前,虞师爷又嘱咐道:“天冷,回去搭些大棚子,让百姓有个挡风睡觉的地方,再一天两顿的施舍些饭。马上就要到青黄不接的季节了,军粮肯定也是供应不足。所以量力而为,别蒸馒头,热气腾腾的煮些糙米粥就行。”
唐安琪答应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师爷,城里百姓几代家业毁于一旦,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虞师爷正色答道:“那不是你做旅长该考虑的事情!做大事的人,要能够杀伐决断,虽千万人吾往矣!百姓自有百姓的活路,你看哪个地方人死绝了?”
唐安琪一撇嘴,心想师爷这话应该去和吴耀祖说,吴耀祖肯定是他的知音。
虞师爷自去打理行装,预备带着虞太太同去天津。于是唐安琪就把陈盖世带回来了。
陈盖世的县长官邸地处县西,除了震碎几块玻璃之外,倒是完好无损。他孤身在此,又没有公务可做,闲的难受,独自跑去妓院消遣,结果发现妓院平了,他的相好们也都被炸死了。
唐安琪没有随着陈盖世嬉戏游玩,他人在城内四处走动,查看棚子与粥场的建造情况。
他有过在一瞬间一无所有的经历,所以看到冷风中那些嗷嗷哀嚎的妇人孩子,就格外的怜悯动容。可是军队的战斗力高于一切,他不能光顾着发善心而让士兵饿了肚皮。所以他皱着眉头,还是只能舍出一些滚烫的稀粥。
唐安琪还会经常想起戴黎民。
戴黎民龟缩在了万福县内,仿佛是要和城外的独立团打持久战。这显然是很不容易,因为城中队伍的底子毕竟还是何旅,和他未必一心。唐安琪有时真替戴黎民着急 ——还守个屁啊,赶紧趁着人多往山里逃吧,难道他还能打得过侯司令不成?侯司令要是急了眼,满可以再调来几个师,直接把万福县城围成铁桶。
与此同时,孙宝山开始发起高烧。
孙宝山一直是有些发烧,军医没当回事,以为他受伤严重,免不了会有发炎,多用些药也就是了。哪知道孙宝山浑身几处枪伤全部感染恶化,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
唐安琪心知县城没有好医院,所以当即下了决定——把孙宝山往天津送!
在床边深深弯下腰去,他抬手拍打孙宝山的面颊:“宝山,别睡。咱们这就要出门上火车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天津吗?这回就去,先治好伤,然后我带你到处玩玩,好不好?”
孙宝山闭着眼睛,烧的嘴唇发白,一层一层的干燥脱皮:“好……好……”
孙宝山已经穿不得衣裳,被抬上火车时,身上只能盖了一层厚被。
县里的事务全落到了吴耀祖一人身上。唐安琪跟着上了火车,心事重重的担忧,很怕孙宝山会半路死掉——现在他一阵一阵的昏迷,已经是不知人事了。
孙宝山,虞师爷,戴黎民,甚至包括吴耀祖,都是他的好朋友,哪一位出了事情,他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去救。他似乎天生就是个走江湖的坯子,不用人教,自然而然的会讲义气。
傍晚时分,火车到站。
这回唐安琪有备而来,身边的勤务兵卫士都带足了。下火车后他没有联络虞师爷,直接就带人把孙宝山送去了维多利亚医院。及至孙宝山真正住进病房,唐安琪带着小毛子偷偷溜走,拎着一箱子大洋前去寻找了陆雪征。
陆雪征这种人的钱,他是不敢欠的。早早把款子付清,他也早早落个心静。箱子重的坠人手臂,唐安琪心想陆雪征这个买卖做的俏皮,比收税来钱还快。除了这沉甸甸的一箱子,他怀里还揣着一张支票呢,到时全归人家。这么多钱,够买一处小房了。

第47章 新的家

唐安琪在陆宅见到了陆雪征。
陆雪征抱着一只病猫,正在捏着猫嘴喂药。唐安琪把银元支票一起摆在他的面前了,他也就只是用眼角余光略略一扫,完全没有亲自清点数目的意思。
唐安琪却是不很放心:“陆兄,你来瞧一眼呀!”
陆雪征“唔”的答了一声,然而不为所动,继续摆弄手中的小猫。唐安琪见那小猫在陆雪征的怀里张牙舞爪,鬼哭狼嚎,便不由自主的凑上前去,挽起袖子接过药碗:“陆兄,你把它那嘴往大了扒,扒开之后我来灌药。”
陆雪征没说什么,果然用两根手指上下扒开猫嘴。唐安琪专在这些事上伶俐,对准猫嘴一倾小碗,温热药汤就准确无误的进嘴去了。
那小猫被迫服药,又咳嗽又抽筋。唐安琪见陆雪征把猫爪子全攥住了,这时就放下小碗,捏住猫嘴。如此过了片刻,他方松了手,小猫立刻把嘴张了老大,但是并没有呕出药汤。
唐安琪摸出手帕擦了擦手:“陆兄,你喜欢养猫?”
陆雪征的派头有些类似于名士,潇洒淡然的答道:“猫长得漂亮,性子也讨人喜欢。”
唐安琪留意观察着他的言谈举止:“陆兄,你这本事真是绝了——你是怎么把人宰了的?”
陆雪征抬头看了唐安琪一眼,然后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唐安琪立刻就知道自己是问错话了。下意识的抬手在嘴唇上轻轻一拍,他随即又去摸了摸小猫脑袋。
小猫陷在陆雪征的怀里,这时伸出两只前爪夹住了唐安琪的手指。唐安琪看它张嘴露出小小的尖牙,便疑心它要挠人咬人,不禁吓的一吸气。陆雪征见状,捏住它的一只前爪向外一拉,唐安琪就立刻缩回了手。
陆雪征把自己的食指填到猫嘴里,铜皮铁骨似的不怕咬:“别怕,它是要和你亲近。”
唐安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笑道:“我可不敢和它亲近。”
唐安琪在陆家坐了半个多小时,其中有二十多分钟都是附和着陆雪征谈猫。陆雪征先是对着猫说话,说着说着抬起了头,开始向唐安琪射出目光。
唐安琪疑心他是嫌自己久坐不走,便起身提出告辞。陆雪征果然没有挽留,可是亲自送他到了院门。
唐安琪还是没有去找虞师爷,他惦念着孙宝山,所以和小毛子又回医院去了。
唐安琪在高级病房内的小沙发上对付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和孙宝山一起醒过来了。
孙宝山这时看着就和前几天大不相同,眼睛也明亮了,头脑也清醒了。他无力起身,只能在枕头上左顾右盼,看完之后自己哑着嗓子说:“天津卫的医院就是不一样。”
唐安琪打着哈欠坐到了床边:“土包子,哪儿不一样啊?”
孙宝山望向唐安琪:“哎,我什么时候能出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