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一听,非常高兴。“好好儿收着。以后,传给你的闺女啊媳妇的,也是个意思。旁的东西都有限,就是这个我得交待你一下,你留心收着。”她让人把凤冠霞帔收了,吩咐回头送到杏庐去,又说:“今儿下午云裳的师傅来家里量衣裳。听说最近有嫁娶的几家子,都是在云裳做,说是料子又好,样子又时新,满意的很。”
“漪儿的裙褂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陶家不晓得要什么样的婚礼?若是西式婚礼,恐怕还是得准备西式礼服,那个我就做不来了。”宛帔说。
“你自己替她准备的自然是最好的。西式礼服也预备下吧,我已经同黄公使的夫人提过,她说有相熟的朋友在法国,若是需要,选好了图样,把漪儿的尺寸寄过去,最多两个月,也就得了。或者去国际饭店,那里有个法国女人,叫什么来着,开的服装店,专门替各国的公使打理衣装的,请哪位公使夫人说一说,也是可以很快就得的。只是那样未必有法国来的精致——漪儿,你看呢?”杜氏说着自己的打算,问静漪。
静漪说:“还是不要麻烦黄夫人了吧。”她一听到黄公使,自然就是黄誉。想到黄誉,自然就想到黄珍妮。别说她对这婚礼根本没有什么期望,即便是有,她也不想同黄珍妮有任何联络。
“那也好。等着去法国女人那里做吧。”杜氏还是很高兴的张罗着。静漪的平静顺和让她觉得心里加倍的舒坦些。
然而静漪越平静,宛帔倒越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妥当。
她在同静漪一起离开杜氏住处回杏庐的时候,走在路上,问静漪:“三太太今儿早上说,七小姐和八小姐若是定了亲,是不必等拿到大学文凭的。你是不是还坚持去读书?”
一早在杜氏这里,三太太便说了些话。静漪的婚事让三太太醋意大发,这是众所周知的。况且杜氏嘴上虽不说什么,却比她自己的所出的女儿出嫁时更用心的准备静漪的婚事,就让她又添几分不舒坦。
静漪知道三太太的话句句都是冲着她们母女来的,故此照常当做没有听到。
“娘,既然父亲都做主将我的学籍转回来了,我自然还是要再念几日的。”静漪扶着母亲,走上了一弯小桥。
桥下恰好一叶小舟驶过,在舟上捞着池塘里腐叶的花匠夫妇看到她们,忙行了个礼。
宛帔待那小舟行远,才说:“不如就在家中静心养养罢。”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五)
“反倒是去上课,还能静下些心来。”静漪说着,扶着母亲下桥。“不为了什么文凭,为了多念一日,总有一日的收获。”
宛帔停下脚步,看着静漪白皙的面孔,半晌才说:“但愿你真的安心放在书本上。”
静漪没有再说什么。
她望着远去的小舟,和已现颓势的荷塘。
瑟瑟秋风吹过,搬进来还是盛夏时分的草木葱茏的园子,不久之后,便会变的萧瑟起来…只是她想,她也不知道一旦离开家,她是否还有机会看到哪怕是萧瑟的园子?
…
开学的日子渐渐近了,文定之日也就近了,程家上下虽然不宣之于口,都在为了陶程两家的这桩婚事忙碌准备着。
对需要配合的准备,静漪无不顺从。沉默的顺从。
因为婚前要准备的东西多,虽然量裁衣服,选购绸缎等等都是让人上门来的,杜氏见静漪发闷,担心她闷出病来,还是发话允许静漪出门走动走动。
静漪出门,最远也就是去姑母家中与两位表姐相聚,再就是去探望了大表姐无忧。探望无忧后回来,她有整晚都不说话。宛帔以为她是累了,不想静漪却在睡前说了一句“所托非人,真替大表姐难过”。这句话拨动了宛帔的心弦。静漪默默的回房了,宛帔却彻夜未眠。
然而静漪却没有再提起无忧的事情,她好像把这件事从心里抹去了似的。
等到学校开了学,每日里司机管着接送她上课下课。她总是按时来回,几乎从不在外面耽搁,杜氏和宛帔就更放心些。
这一日静漪早上出门之前,就同宛帔说今天课少,她下了课要去书局买书。宛帔嘱咐她早些回来,因今日会有一批新衣服和新首饰送到,需她早些回来试穿。
静漪答应着走了。
她出门上了车。同之慎一起走的。车子到燕京大学门口,先将之慎放下来。之慎还问静漪,放学她要去哪间书局,正好他也要买几本书。
静漪就说:“松风书局。”
松风书局在燕大后门,之慎听了就说:“那放学的时候,松风书局见吧。”
静漪点头。
下车前,她同司机说:“到时候你也到松风接我们吧。”
“十小姐,不是每日都先来接了您吗?”司机问道。
“我忘记了,今天下了课要和同学一起去陆军礼堂参加一个典礼,就在燕大附近,我自己去就好。”静漪吩咐完就下了车。
她进校门时还只顾着低头走路,待到她进了教学楼,从三楼的走廊里看到自家的车子已经离开,趁着上课铃还没有打,教室都没有进便下了楼。她从学校的后门出去,在车行叫了辆出租汽车,直奔城外的戴镇而去。
忍受了一路的颠簸到戴镇,静漪没有贸然的到戴府去,而是在镇中心的一个小茶馆里打听清楚戴孟元的住处,托一个堂倌找了人送张便条去戴府门上,写明了是给戴孟元。
茶馆里冷冷清清的,她要了一壶茉莉香片,心情忐忑的等待着戴孟元。
堂倌给她斟茶,这茉莉香片的味道浓郁到有些呛人。
她只用它温暖自己的手。
今天起了风,有点冷。
而且这样等着戴孟元…她好像总是在等他似的。
但是她微笑,知道自己距离他很近,就好像这样已经很幸福…
戴孟元拄着拐杖走到离茶馆不远的地方,就已经看到了坐在茶馆靠窗那张桌子边的程静漪。
她穿戴已经尽量的朴实无华,完全是普通的女学生的衣着,不知道是不是偷偷从学校跑来见他的——他想,在上海念书时,静漪上学就总是穿的很普通,可她的气质就是出众的,整个人不管在哪里,都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夺目。
戴孟元站在那里看了静漪很久。
她低着头,看着光秃秃的桌面,在微笑。笑的样子很傻。
她并不是个精明的女子,多数时候,都有点儿傻乎乎的劲儿。因为眼睛近视了,常常看不清楚这个,看不清楚那个,就更显得迷迷糊糊的。
就像现在,捧着一个粗瓷茶碗,低着头微笑,连茶馆里掌柜和堂倌都在瞅着傻笑的她觉得诧异,她都没有察觉。
戴孟元正寻思着要叫静漪一声,静漪恰在这时抬了下头,看到了他。
她呆了一呆,立即扔下手里的茶碗,从茶馆里跑出来。
跑的那么急,就差从窗里穿出来了似的。
“别跑!”戴孟元怕她跌跤,急忙喊道。他撑着拐杖还没走两步,静漪已经来到了他面前。他笑着说:“让你别跑了。你忘了你连走着走着都会跌跤?摔着了怎么办?”
他在开玩笑。
在笑她…是的,也不是第一回了,见到他就要跑,还没跑几步就摔了。最惨的那一次,在外滩公园,当着人,摔的裙子和手都破了,险些就疼的要哭出来…被他托着手吹气,小心的将一点点浮尘都擦掉。等她能走路了,陪着她去一个美国人开的诊所,亲手给她手上擦药水…那么疼,想起来竟然是无比的甜蜜。
“孟元…”静漪含着泪看他,“要不是怕失礼,我就直接闯进门去找你了。我是怕…伯母介意。我扶着你走。”
“伤的不严重,我能走。你忘了我是也是医科生。”戴孟元微笑着。
大概腿伤减少了走动的缘故,他显得比上次见面时胖了些。在较之往日稍稍显得臃肿的同时,身上也没有那些让静漪觉得不安的东西了。
静漪竟然觉得眼下的孟元更好。但她随后便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她知道自己这个念头无疑是自私了些的。
她小心翼翼的扶着戴孟元进了茶馆。
茶馆掌柜和堂倌跟戴孟元是熟识的,称呼他戴少爷。因为对戴少爷尊敬,也顺带的对静漪比先前更为恭敬些。
静漪便知道戴家在戴镇,应是极受尊崇的。
戴孟元余外的要了几样点心,跟静漪说:“这里的东西粗糙,多少吃一点。”
他语气极温和,静漪听了却想哭。她潮润发红的眼望着戴孟元,半晌才说:“我不知道你后来会伤的这么重…”
早知道,她该更早些去求父亲,不会等着孟允上门找她了…
戴孟元不在乎的说:“没什么。比起送了命的,我这样已经算好的了。”
静漪握着他的手。轻声的问戴孟元的伤。问的极为仔细,像坐诊的医生那样。戴孟元看着她只是微笑,静漪不禁有些着急,说:“你倒是说话啊,到底伤的怎么样?”
她总不能在这里就给他检查,虽然她很想那样做。
“你真的忘了我也是医科生。我说不要紧,自然是不要紧的。”戴孟元说。
他这么一说,静漪倒想到他被学校退学的事来,愣了。
“学校里都还好吗?功课能跟上嘛?”戴孟元见她发愣,另找了话题问她。
她点头。
“真的?”戴孟元脸上的笑意加深,“协和医科可不好混日子。你要加倍用功才行。要不,我帮你做功课?”
“谁要你帮忙。”静漪见戴孟元逗她,想笑。笑是笑出来了,眼睛里泪花在闪。
“瞧瞧,又这样了。”戴孟元羞她。
堂倌送上来点心,戴孟元抽了手,将碟子推到静漪面前。
静漪毫无胃口,却抵不住孟元盯着她,只好吃了两块萨其马。
“要看我,也看了,等下就回去吧。出来久了,你恐怕跟家里不好交代。”戴孟元看看街对面等待的汽车,说。
“孟元,”静漪重又拉了戴孟元的手,“现在,你怎么想?”
戴孟元转过脸来,望着静漪的眼,半晌无话。
静漪就觉得手心里孟元的手更凉了些似的,没来由的她就有不太好的预感。
但她固执的等着孟元回答她。
戴孟元轻声的说:“静漪,我和你怕是没有未来的。”
“你说什么?”静漪只觉得戴孟元的话像是另一个陌生人口里说出来似的。
“我和你,尤其是你,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真正要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戴孟元说。脸色是严峻的,这让他国字型的脸更加显得棱角分明似的。只是那棱角,尖锐的仿佛能刺伤人。
“我想过无数次。”静漪说,戴孟元要开口,她阻止他。她说:“我也明白你担心些什么。如果我要的是富贵荣华,想必不难办到。可我要的不是。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够承受。”
“你将事情想的太简单,静漪。”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十六)
“会不会是你想的太过于复杂?我可以退学,靠双手养活自己,绝不会是也绝不成为你的负担。孟元,你可以继续从事你所热爱的事业。我不会阻拦你。”
戴孟元默默的看着静漪,严峻的脸色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孟元?”
“我出狱的条件,是你履行婚约,不是吗?”戴孟元问。
静漪一怔。
她的脸涨红了,说:“那是…那是…”
“那是你为了让你父亲救我,不得已答应的条件。而我将会被安排去美国留学。静漪,支票和船票都已经送到我手上。”
“你接受了吗?”静漪问。
“我接受了。”戴孟元说,“就算我不接受,母亲也会代我接受。”
“你不要伤她的心…”静漪心里明白,他这么说,一定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是他母亲接受了条件,逼着他就范的。
“静漪,你的牺牲换来我的自由。我母亲的退让换来我的安定。这样的自由和安定让我觉得羞耻。我的理想是改变这个世界,让不公平变的公平,让贫穷的变的富有,让富有的变的慈悲。可我现在只能靠女人的庇佑,这是我的耻辱。”戴孟元语气渐渐激愤。激愤而又有几分哀伤。
静漪闭口不言。
此时的戴孟元虽没有在演讲台上的气势,但语气节奏已经让她紧张。
“现在,你要脱离你的家庭,和我一起奔向前程。静漪,我的前程是你父亲花钱买来的。我接受,已经足够我羞耻。是不是?”
“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听从父亲的意愿嫁进陶家。我始终是要靠自己生活的。”静漪说。
她喝了一口凉透了的茶,好浇灭心头被戴孟元的话搅扰起来的不安和焦躁。也避开了戴孟元的问题。他是个有着非常强的自尊心的男人。这的确会令他难堪。
“我自己来找你的,是我自己要这样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同你没有必然关联。你不必负上责任。”她抬起眼来,直直的瞪着戴孟元,“我只问你,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
戴孟元被静漪黑而亮的眼眸望着。
“孟元,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静漪再问,声音已经很大。
她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此时对她来说,唯有戴孟元的唇间发出的,才是声音。
戴孟元还是没有说话。
静漪站了起来,她说:“我知道你是哪班船,我知道你什么时间走,到时候我会跟你一起上船…”
“静漪!”
静漪甩开戴孟元的手,说:“我为的是我的自由。”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静漪问。
戴孟元转开了脸。
静漪看到他站了起来,又忍不住担心他的伤。
两个人僵在那里。
“静漪,你要理解我…我是为了你好,及早离开我,你会有更好的前途。”戴孟元说。
“说到底,我还是不如你的理想重要…在你心里,我也根本不配和你一起,去实现你的理想,是不是?”静漪轻声的问。
“我问过你,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你和我,是你犯了个错误。我…”戴孟元说着,就见静漪已经站了起来。
他停住了。
瑟瑟秋风,吹着窗外白杨树叶子,沙沙作响。
静漪默然的转身就走。
“静漪!”戴孟元喊着静漪的名字,“静漪!”
静漪低了头。
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在转身之后就泪流满面…
“静漪!”戴孟元追出来,“我会乘‘中国号’去纽约。你放心,我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他终于追上了她,她坚持着不肯回头,只是说:“那我们在纽约见。”
“静漪,”戴孟元拉着她的手臂,“别去。听我一句,我们就此分别吧。我不能对不起你。”
就此分别…静漪望着脚下黄土路上原本颗颗分明的小石子儿,在她的眼前水珠似的滚动起来。
她狠狠的甩开了戴孟元的手。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跟我说个清楚明白。”静漪直视戴孟元的眼。眼睛里的泪在悄悄的消退。
戴孟元重又拉了她的手,看着她。
静漪觉得那消退的眼泪又来了…
有人喊她程小姐,是个女人的声音。
静漪胡乱的擦了擦眼泪,站下回头看,在距离茶馆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女子,一老,一少。
她认出来那是戴母和孟允。
她怔了怔,抽出手帕来擦干了脸上的泪。戴孟元因为腿上有伤,她扶着他,一起来到戴夫人和戴孟允的面前后,她轻轻的放了手。
戴夫人个子矮小,人又瘦,面上大约是近日愁苦,显得面色不好,这又加重了她原本的严厉。
她打量了一下静漪,说:“程小姐既然来了,怎么不到家里坐坐?”
静漪涨红了脸,没有解释。
“娘…”戴孟元要开口替静漪说话,戴夫人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孟允却在此时插话,说:“孟元,你腿还没好,母亲的意思是你不该到处乱跑——程小姐,既然来了,到家里来喝口茶吧。正好母亲也想和你说说话。”
静漪点了点头。
戴夫人吩咐下人抬了一顶小轿来,戴孟元却坚持不要坐上去。于是一行四人,戴夫人在孟允的搀扶下走在前面,孟元随后,静漪却落在了最后,都走的慢吞吞的。
戴府在镇西,从镇中心走过去,用不了多久。
静漪看到戴府的大门时,心想原来孟元就是从这个大门走出去的——虽看起来因未及时修缮,而令大门看上去有点萧索,但仍不难看出当年门庭若市的高门大户的气势…此时戴夫人已经先一步走上台阶,竟是特为的回头看了静漪一眼,见静漪正仰头看着大夫门上的牌匾“大夫第”,她静默无言的转身迈步进了门。
孟元却站住了,低声对静漪说:“等一下,不管我母亲说什么,看在我的份儿上,不要冲撞了她。”
静漪走到这时,已经有了准备,她说:“你真当我是不懂事的嘛?”
孟元道:“我母亲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你只要告诉她,你和我从今往后,一刀两断。她不会为难你的。”
静漪看着他。“程小姐,孟元,快些进来。”孟允又折了回来,对着这两人招手。待静漪扶着孟元走进大门,换了她扶着弟弟,她看着静漪说:“母亲在里面等你呢,程小姐。”
静漪分明的听她称呼自己为“程小姐”,较之戴夫人,戴孟允的这一声称呼,显得尤其疏离,她看了孟允,那声孟允姐姐此时无论如何是叫不出口了。
孟允被她黑沉沉的眸子望着,略有些不自在,忙吩咐人引着静漪去见母亲。
戴孟元想要一同去,被孟允阻止了,说:“母亲想单独见程小姐。”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孟元问。他对姐姐的语气有些严峻。
“这是母亲的意思。”孟允拉住他。
“没关系的。我这就进去见夫人。”静漪说。她虽不知戴夫人想同她说什么,却也并不惧怕去见戴夫人。
孟元却是最了解他母亲的,未免有些担心,但也不好忤逆母亲的意思,就对静漪说:“我在这里等你。还有话要和你说。”
“你还不回房去休息…”孟允不依。
孟元看着他姐姐。孟允只好住了口。
静漪便跟着侍女一同往里走。
戴夫人在戴府正厅里见她。
静漪便知道,戴夫人这是将她真正的摆在了一个客人的位子上了,客气是真的客气,疏远也是真的疏远。她从容的正式给戴夫人行了礼,坐在了戴夫人的下手。等着上茶的工夫,戴夫人没有开口,只是坐在上座,捻着她手中的一串菩提子佛珠,静默的盯着脚下的青砖地面。静漪甚至能觉察到吹过这阔大的正厅里的微风,是从她这里吹到戴夫人那里,像遇到了整块的铁板,还会照原路再吹回来的…有种淡淡的线香味,混在这正厅散发出来的陈旧的房屋经过潮湿的夏季还未散尽的那种霉味中。往日闻到线香的味道,总觉得温暖,今日却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森冷异常。
静漪坐下就不动了。
她也盯着一处。
正厅里不知多久没有来过客人了,仆人也疏于清扫吧,青砖地面上有淡淡的青苔,或许某一处已经漏雨了…
“程小姐,请喝茶。”戴夫人淡然开口。
静漪端起盖碗茶,轻轻的拂了拂,浅浅抿了半口,将茶碗放回去。
戴夫人的目光定在静漪身上。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十七)
静漪的每一个动作,自从她们刚刚见面,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的女子身上,她很难挑剔出什么来。
她清了清喉,说:“家道中落,自然比不上程小姐家中煊赫。”
静漪怔了下,以为自己盯着地面的举动被戴夫人误会了,不禁脸上再次泛红,忙道:“伯母…”
戴夫人眼波一泛,静漪的下文便没有说出来。她意识到,戴夫人并不愿意听她这么称呼自己,而且,也并不想听她说。于是她住了嘴。
果不其然戴夫人喘了口气,说:“程小姐今日忽然来了戴镇,倒叫我觉得十分意外。恕我直言,程小姐言行,实在不像是大家闺秀所为。”
静漪咬紧了牙关。
“可能我的话有些难听了。但是程小姐既然来到我府上,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程小姐此番前来,我大约也能猜出是为了什么。如果猜错了,程小姐大人大量,不与我这老婆子计较;如果猜对了,请程小姐听我几句肺腑之言。”戴夫人手上的佛珠在指间被缓慢的捻动着,同她的语调一样。
静漪说:“您请讲。”
“孟元此次能被释放,我知道全赖程小姐在令尊大人面前说了好话。对此,我戴家上下,感激不尽。程小姐,孟元是先夫这一支的独子,他有任何的不测,我都无颜去见先夫及列祖列宗。如今,孟元算是安然的捡回一条命来,以后我断然不允许他再有不测。但是有些事情,我要同程小姐说个明白。令尊大人固然是不同意程小姐你和孟元再有什么瓜葛,就是我,也不愿意程小姐再和孟元来往的。我听闻程小姐也是有婚约在身的,如此,甚好。这些日子,给孟元上门提亲的也不少,我已经相中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婚事也很快会定下来。这家的小姐年岁还小,自然是等孟元学成归来再成亲的。程小姐,孟元被放回来之前,令尊大人人已遣人来舍下说过,我们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孟元才被放回来的。我以为,这是对孟元很好的,对程小姐自然更好。日后孟元和程小姐,他另娶、你别嫁,这一步走出去,各不相干——正是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程小姐自管走你的阳关道——不知道我这番话,程小姐是否听的进去?我只知程小姐是知书识礼的,想必能体谅我这老婆子护子的一份儿心,并不会责怪我多此一举。婚姻大事,除掉父母做主,当然还是要门当户对。退一步说,我们戴家和你们程家,的确是差了几个门槛,我们高攀不上。程小姐,我言尽于此。请程小姐喝了这碗茶,就请回吧。程小姐对孟元和戴家相助之恩,老婆子我铭记于心,今生今世若不能偿还,来世定当相报。程小姐,请受我一礼。”
戴夫人说着,已经起身,两步走到静漪的面前,深深的福了下去。
静漪原本就已经被戴夫人的这番话说的不啻是耳边惊雷滚滚,正心头震颤之间,便看到戴夫人这番举动,急忙的站起来去搀扶她,哪知道戴夫人看起来瘦弱,这一福却是深,她竟一把扶不动,又不敢十分的用力去拉扯长者,她竟愣在那里,只管避开正面,看着戴夫人,说:“夫人…”
戴夫人低着头,说:“程小姐,若有什么对不住程小姐的,我都领了。谁让我膝下只有这一子,当然事事先为他的安危考虑。令尊答应将孟元送出国门,我也相信他定能做到。也请程小姐不要责怪我。孟元那里,我自然会劝解他,以前途为重。我想他应该也会答允我的。”
“夫人,您快些坐下。”静漪又使了把力气。
“程小姐不应允我的请求,我是不会起来的。”戴夫人说。
她瘦弱的身子深深的鞠躬,头低的不能再低了。
静漪几乎是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心头顿时如刀割一样。但随后她细细的声音响起来,说出口的竟然是:“我不能答允您这个要求。”
戴夫人一动都不动。
静漪松开手,她没有起身,对戴夫人说:“我希望孟元好,希望他有好的前程,不会阻碍他的。夫人,对不住,您的要求我不能答允。今日,是我来的不对了…静漪就此拜别夫人。”
戴夫人反而一把抓住她的手,转脸盯着她,说:“程小姐,我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阻止的。”
静漪紧紧的抿着唇。
“为此,我不惜以死相逼。”戴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