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不过刚刚升起,还不算热。
她们都穿了薄绸子洋装。静漪和无暇都是长发,只是无暇烫了最新式的螺丝头,静漪是一头长发编成粗粗的辫子甩在身后,无垢比起她们两个则更洒落些,剪了短发,且今日戴了一顶轻巧俏皮的苎麻鸭舌帽,更加爽利俊美。
无垢不时的按响车喇叭,是跟会车的人打招呼。多是西装革履的惨绿少年。其他人也罢了,独有一个,不仅在闹市将车子开的疯狂,还特地探身出来对她们吹了声口哨。
静漪认得那是外交次长的二公子何思源。
无垢猛踩油门,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说:“真晦气。”
“他还敢纠缠你?”无暇问。
“上回被老孔揍了一顿,老实了些。只是新近买了这辆车,又开始惹事。那何思源硬是到车行去打听来我买了这款车。等了几个月,才刚运到。有事没事在我眼前晃,话也讲的难听。恨死我了。”无垢说完,看看静漪,问:“是约了在今雨轩见嘛?”
“嗯。”静漪点头。
“那我和二姐在车里等你。”无垢说。到这时候,她倒是先谨慎起来。
无暇听了,说:“今雨轩又不止一个座位,我和你楼上雅间呆着就是了——漪儿,你们也在雅间谈吧。”
静漪知道无暇是担心来往人多,难免有认出他们来。就点了点头。戴孟元心思极细密,约在这里见面,多半也是考虑到这一层。
想到这儿,她脸上也就自然的露出来笑容。被无暇和无垢看到,不约而同的笑出来。
“今儿军警比昨儿下午还多。”无垢车开的慢下来,说道。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二)
静漪推开窗帘。
的确,拿着警棍的巡警和荷枪实弹的士兵,比平日里见的要多上几倍。巡警不时的呼喝、驱赶着行人,看上去就让人心生紧张。
静漪皱了眉。
“从这儿岔过去吧,避开大路。我们昨儿走东交民巷那儿,就差点儿交待了。我估摸着学生们这回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听说昨儿抓了不少人呢…哎哟。”无垢嚷了一声,“这胡同儿这个窄,别刮了车。我说开三哥的车出来吧,刮了他的车让他心疼去,多好…”
“你仔细些吧,再没有比你更多话的了。”无暇说。
无垢被姐姐说,也不生气,只管小心翼翼的将她这辆崭新的轿车开进巷子里。巷子很窄,几乎仅够车子开进去,略微一偏,也就碰到了两边灰色的砖墙似的。两头的行人见这轿车开进来,都避开了。无暇先就看着紧张起来,小声的提醒无垢慢些、再慢些…无垢在巷子中央停了车。
“快开啊。没事的。”无暇催促她。
“你看。”无垢微微皱眉,抬抬下巴对着前方。
“游行。”静漪说。她已经注意到了。在两个姐姐集中精神在车子上的时候,她先听到了呼喊口号的浪潮。心已经是提了起来的。
窄窄的巷口外,行进的游行队伍蚂蚁过街绵延不绝。围观的人堵住了巷口,各色的标语云一样的飘过。
无垢回了下头,说:“把车倒回去嘛?”
无暇倒是镇定,说:“最近哪回出来不碰上个把游行,偏今天怕了?再说你车子开到这里,进退两难的,再刮了车,当然是开到前面去。”
无垢笑笑,说:“刮了车是不值钱的。你不知道最近的游行…”她耸了耸肩,不打算将昨日见到的场面描述一番。世道是不稳,学生工人军人革命党,纷纷起事的乱象之下,已成里应外合之势。北平政府风雨飘摇,能坚持多久,尚未可知。她同孔远遒在一处倒时常听他和人谈论纷纷扰扰的时事,在她听来这些还是蛮有意思的;但跟无暇和静漪说这些她们会认为很无趣的事,没的影响了她们的心情。
“最厌烦这些。”无暇说着,前后的看看,“好好儿的过太平日子不好么?”
无垢仍是笑笑。
她跟无暇在大事小事上的意见向来难以统一。
这时候后面又开进来一辆车。比起她们的车来,那车各种尺寸都要更大上一些,无垢看了,笑道:“这下真是只能两眼一抹黑的往前了。”
那车子滴滴两声。
无暇伸手出去,扬了扬,表示知道了。
车子是又启动了起来,依前缓缓的行进。短短的一段路,却用了比平时多的多的时间。别说开车的无垢,坐车的两位也要急出一身汗来了。好在出了巷口就是开阔地,若是顺利的话,她们本应该能很快摆脱这种窘境——哪知道今日游行的队伍特别的长,她们的车子颤颤巍巍的从小巷里拐出来,游行队伍还未完全经过,围观的人又多又挤,无垢没法将车子起速。她看看前方,缓慢左转,停下来,想等着游行队伍先过去。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三)
“还好,总算是出来了。”无暇从后视镜里看了眼紧随其后的那辆轿车,也转了相同方向。那车子是半旧不新的,她瞅了眼牌号,说:“这车这号牌瞅着都眼生。”
话音未落,就听到喧哗声若暴雨急落一般席卷而来,原本自西向东方向行进的游行队伍,竟朝着相反方向涌回来,并且不是以刚刚那缓慢而有秩序的节奏,而是凌乱慌张的、有些不择路径的。
“坏了。”无垢说。她下意识的想要踩油门快些冲出这条街,可是人群聚集的速度远比她能够反应的速度快。
静漪从车窗里看到外面参加游行的那些人,不约而同的他们的面孔上都充满着焦虑、暴躁和仇恨似的表情。她心里咯噔一下。一个糟糕的念头还没有完整的冒出来,她们的车子已经被困在了人群中央。手拿标语的人,用木杆戳着车窗,更有人伸手拍打着车前盖,呼喝着让她们“出来”“出来”…
“怎么回事?”无暇脸色煞白。
无垢不声不响的,拿起她手边的一条马鞭,对着伸手进来想拖住她的那几只手狠狠的打下去,一边迅速的将车窗摇上,车子随着人群的涌动,不但发出剧烈的嘭嘭嘭的响声,也在不住的摇晃。
她们清楚的听到外面的人在喊,嘈杂无比。
有人举起巨大的石头朝车窗砸来,嘭的一下,车窗砸出了裂缝。
无暇惊叫。
静漪拉着无暇的手,让她快些到后面来。
无垢咬着牙,踩油门预备硬闯过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车子几乎被众人抬起来,砸碎的车窗,碎玻璃被往里推开,有人将手伸进来,硬是将车门从里面打开。
车门一开,无暇先是拿着阳伞朝着那人猛打,阳伞被夺之后,她就试图将静漪护在身后,静漪却又想护着她。那些疯狂的人,一边骂着她们是吸血鬼、卖国贼,一边就要将她们拖出去。
“…我们不是…”无暇徒劳的喊着。这种场面她从未见过,心里是无尽的慌,她原本拽着静漪的手,可静漪已经被大力的拖着,大半个身子已经被拖出了车门。“漪儿!”无暇惊叫。
静漪完全来不及做出反应,头脸就被推撞在了车边。她忍着疼,抓住拖她的这个人的手。
她知道此时已经群情失控。心里越是清楚,就越是着急。她机灵的将车门挡住,虽然知道这是一时的,也想将无暇护一时。
“她们不是何次长的家眷!”有人叫道。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她们这些有钱人,知道什么是国仇家难,知道什么是民间疾苦?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抓着静漪的男人在喊。静漪的辫子被他揪住,往后一扯又使劲儿的推过去,她的额头又磕在了车门上方。推搡间她的衣服不知何处被撕开,裂帛声混在杂乱的声响里,细微的几乎听不见。
静漪下意识的要护住自己,将被扯住的手腕朝自己胸前回拽。她手腕上各有一只玉镯,此时那人似是想要将镯子掳了去,狠狠的将她的手摔到车门边,只听着一声脆响,镯子应声断了。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四)
静漪试图看清楚这暴徒的模样,好牢牢的记住他——他眉间有一条很深的疤痕,扭曲着——她瞪着那人,狠狠的一脚对着他踹过去。她穿的是漆皮鞋,鞋尖很是坚硬,这一下将那男人踢的不轻,他下意识的将静漪的颈子掐住,静漪顿时觉得窒息。也就在此时她听到无暇和无垢的喊声,不知道她们是在车里,还是和她一样被拖出了车外。心里慌的不知道该要如何是好,只是胡乱挥着手,手也被制住了…忽然间有枪声。响了一下,随后一声接一声,炒豆子似的,随即停歇。人群的骚乱更甚,远远的有人喊警察开枪了、警察开枪了…静漪是头一回这么近的听到枪声,往日让人觉得恐惧的枪声今天在她听来却像是某种希望,但她因为喉咙被扼住而缺氧,眼前就一黑…
突然间听到急刹车,近在咫尺一声凄厉的惨叫,几乎是同时的,静漪的喉咙被松开了。她立时护住喉咙,大口的呼吸着。她虚脱似的倒退了两步险些跌倒,金星乱冒的眼前出现了几个矫捷的人影,跟那伙暴徒交上了手。其中一个距离她最近的,正将刚刚制住她的暴徒衣领扯住向后一带,那暴徒在他手下若琉璃珠似的打了个旋儿,顺势身子一矮便开始攻击他。静漪眼看到随着暴徒衫子飘起,露出腰间黑色的手枪,她喊道:“他身上有枪!”
她话音未落,那男人已经将暴徒的手拧在了背后,空出一只手来瞬间便下了暴徒的枪,接着抬起脚来对着暴徒的屁股便踹过去。他后退着来到静漪身前,一站,将静漪和那些人隔开。他背对着她,喝道:“虎子!”
“明白!”一个虎头虎脑个子高高的精壮小伙子嗖的一下出现,挡在了静漪身前。静漪看到他也拔出腰间的手枪,心里一惊。小伙子回头对她一笑,没等静漪说话,说了句“得罪”,推了静漪一把,打开车门将静漪塞进车里去。静漪一抬头,无垢和无暇安然的坐在车子里,驾驶位上换了个男人。
“别担心,警察和城防部队的人已经来了。一有空当,我们就冲出去。”男人看出静漪的惊诧,解释道。看穿着只是个司机,却从头到脚都有股训练有素的军人气质。
无暇无垢顿时安心些。无垢连声道谢,无暇抱着静漪,几乎流出泪来,上下的检查着她,要确认她没有受伤。
静漪却盯着外面刚刚救了她的那几个人——其中竟然还有两位金发碧眼的青年;也正是有他们俩加入了打斗,拳来脚去的场面就更加的混乱,夹杂了更多的辱骂…远处枪声近了,混乱的人群骚动更加严重,一部分人慌不择路的逃跑,另一部分的情绪却更加激愤。
那将身边一众人击倒在地的男人,在他的同伴都收住势子警惕的散在他周围观察对手的时候,仍缓缓的在当场迈着步子…
“呀…”静漪认出来,这是严谨的和式武术步法。她这才留神观察他,发现他连衣服的式样,都有些和风。她心一提:这人怎么这个时候,一点都不避忌?
果不其然马上有人骂汉奸卖国贼,也有骂他是倭狗的,煽动人试图重新围拢过来。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五)
那人不怒,亦不慌不忙——他往前走一步,人群后退一步;他后退一步,人群向前一步…他像戏弄人似的,在自己的周围形成了潮水般的人流走势。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问道:“有枪是么?有胆朝这儿开!欺负妇孺,算什么?”话音未落,就有石头块就朝他砸来。几乎未见他挪动脚步,就轻易的躲了过去。石块砸在车身上,发出巨响。
他仍站在那里,面对着被他激怒的人。
仿佛面对刚刚经过风暴,短暂平静后又将掀起惊涛骇浪的海面。
挡在车边的“虎子”却暴跳,拔出枪来大喊:“龟孙子再敢往前一步,老子崩了你们!对女人动手,亏你们干的出来!胶州湾停着的日本人的军船,怎么不见你们杀上去?旅顺港架着德国人的大炮,怎么不见你们去砸?”
无垢回头看向车内的男子,问:“快告诉我,你们是哪儿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
那男子微笑。不回答无垢的问题,目光警惕的扫着外面,说:“来了。”
穿黑衣的警察挥舞着警棍成群结队的过来,后面便是荷枪实弹的士兵。
士兵列队前进,对空中鸣枪示警,枪声密集极了。
警察扭住了仍然抵抗的示威者,其余的骚乱群众,见势不妙,纷纷作鸟兽散…
这时候坐在驾驶位上的男子也不待人吩咐,踩了油门,车子若离弦之箭,冲出了这是非之地。
“那他们怎么办呢?”静漪脱口问道。
背对着他们的那个个子高高的男人,还有“虎子”和金发青年,仍然留在那里。纷乱的环境里,他们伫立的身影竟让人瞬间有热血沸腾的之感…她眼见着他们聚拢到一处,也上了车。
“他们不会有危险的。你们要去哪?”那人问。
静漪说:“麻烦你送我们回家。我们住…”
无垢看看无暇,打断静漪,问:“还想去茶室嘛?”
静漪犹豫片刻,点头,又摇头,说:“不。”她停了下,抓起手袋,说:“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你们先回去,我自己去就行。”
“什么你自己去?”无暇拉紧静漪的手,“一起出来的当然一起回去。把你自己丢在外面,这种事我们能做的出来吗?”
“你们出来全是因为我…”静漪有些着急。
无垢便说:“照旧去北海。出来都出来了。”她见无暇脸红的什么似的,惊魂未定,微笑道:“放心,到了就想办法给大哥电话,让他来接咱们。好吧?今雨轩有部电话机的。”
无暇见她如此说,也就没表示异议。
“真对不住你们。”静漪说。
“对不住什么啊,我们自个儿出来就准保不会遇到?这些日子还不是天天游行、示威,示威、游行…倒是闹一闹的好。”无垢笑着说。
“亏你还笑的出来。”无暇气恼。
无垢笑的更响。歪着头看着开车的人,说:“这位先生,多谢你们今日拔刀相助。”她说着从坤包里抽出一张名片子递过去给他,说:“日后定当重谢。”
那人看了一眼片子,没有接,只是说:“是我家少爷吩咐我们做事的,赵小姐您就不必谢了。”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六)
“那你家少爷尊姓大名?总归该让我们知道吧?”无垢问。
那人笑笑,也不回答。到了风平浪静处他将车子停了,说:“到了。赵小姐您自个儿来开车吧,我该走了。”
他说完,也不等车上几位有反应,便开车门下了车。任无垢怎么喊,他都不回头。身姿矫健的,只一会儿便跑到了街对面,一伸手拦住一辆黄包车。
“嘿!还有这样的人,也算是今日奇遇了。”无垢拍着方向盘。她坐到驾驶位上,抻头看看自己被砸的车,再看看北海公园这寂静美好的景色——翠柳随着风轻摆,太阳并不很毒辣,很是宜人…她叹了口气,说:“怎么就像从地狱回到天堂一般。”
“只是没问到人家的姓名,总觉得不合适。”静漪说。现在再仔细回想,当时是太慌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的样子。
“人家不肯告诉,想必是不愿让咱们谢。无垢,你快些开车,别耽误时间了。”无暇说。
静漪掏出小怀表来看了看,已经十点过一刻钟。她和戴孟元约好的时间,是十点。他是很守时的人,这会儿应该在等她了吧?
“先让我下车吧。”她说。无垢车子开的是这么的慢。
无垢无奈道:“你这性子要是急起来,也真够急的。难不成就这么一会儿,戴孟元都不肯等你?你也别太宠着他了。难怪兵荒马乱的,仍是你去见他,不是他来见你。得了,你先去,等会儿我和二姐过来找你…等等!”她喝住就要下车的静漪,“你看看你的样子。”
静漪胡乱的理了理头发,对着无垢一笑。
笑容娇美中又有些羞涩,真是明艳极了!就连这身凌乱,也在明艳照人中只是平添几分惹人怜爱。
无垢和无暇本想批评她乱糟糟的不成样,要替她收拾一番的,可看她这模样,就觉得再也没有比眼下更合适的了,何况也该让戴孟元看看,她们的小表妹是怎么出生入死的来见他的。她们出神的工夫,静漪拿起无暇放在身边的一条长丝巾展开围在肩上一系,遮好撕了个口子的肩膀处,下车便跑了。
“慢些儿!”无暇对着静漪的背影喊,就见静漪踩着小碎步过了街,顺着蜿蜒的小径去了。小径的尽头正是今雨轩茶室,隐隐约约的,柳影之中,有个长衫青年正立在那里——静漪脚步慢了一慢,随即跑了起来。待跑到那人跟前,扶着膝盖,看起来是喘的上气不接下气。那长衫青年走过去,她才仰头看他,身后的发辫划了下去…无暇呆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真想不到呢。”
“不过是一阵子的热情。谁没有过?”无垢掏出化妆镜来看着自己的脸,小粉扑在鼻翼处按两下,说:“戴孟元如今是警察厅挂了号的。那样的人,你觉得能让漪儿过上安稳日子吗?”她合上化妆镜,脸上的表情有点冷漠。
无暇怔了怔,问:“你怎么知道的?”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七)
无垢瞅了她一眼,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都知道,舅舅不可能不知道。漪儿跟舅舅闹着要退婚,虽是以升学为借口,没有明说,恐怕舅舅不会不调查一番。让她在咱们家一躲一个暑假,也未必不是舅舅的缓兵之策。若是戴孟元的身份再暴露,舅舅就更不可能同意。”
“戴君真就投身革命、一去不反了?革命也不过是想过上好日子。漪儿从早了就想留学去,他若同漪儿一同出去,不是很好么?何苦来过那种日子?漪儿说戴君春末夏初之时去考过教育部的公派留美生…”
“那是不可能的。”无垢不假思索的说。
“怎么不可能,你太小看爱情了。”
“我从不小看爱情。更不小看革命者的热情。不信?不信咱们走着瞧。”无垢戴上墨镜,“下车吧,咱们且喝咱们的茶,先不管那些有的没的——船到桥头,自然会直的。”
无暇跟着下车。
无垢走的有些快,她追上去,看看无垢,笑了。
“笑什么?”无垢问。
“你有时候,还是蛮有脑筋的。”无暇低了头。
无垢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姐姐在骂她:“赵无暇!”
姐妹俩笑着一同走进今雨轩。经理见是赵家的两位小姐,急忙让人开了楼上的一间预留的雅座。
无垢进去,便推开了后窗。
后窗正对着一片荷塘,岸上假山柳树错落有致,景致甚好。
她问:“程十小姐来了吧?”
“是,程小姐在楼下雅座。”经理将单子放到桌子上。
“就照我们平时爱吃的上吧。横竖刚用了早点,也吃不下什么。”无垢说。
“好的。二位今日怎么有此雅兴,通常都是下午来的。”经理笑着问。
这些小姐先生们,总是过午才起床,来茶室吃吃下午茶,会会朋友,约了晚餐之后,再去看戏跳舞,厮混至下半夜方散的。这么早上来喝茶,实属罕见。
“啰嗦。”无垢笑道。她指着后面荷塘边的两把大伞,问:“那是谁,可是要在荷塘边赏花喝茶吗?倒是挺会享用。”
“正要跟赵小姐说呢,是孔先生和金先生一早定了位子在这里会朋友,说是不让杂人进去。这时候恐怕就要到了。”经理微笑着说。
“哦?”无垢看了无暇,笑着问:“是哪位金先生?”
“金总长的大公子。”经理又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
无垢扶着窗台,笑吟吟的说:“真是相请不如偶遇,没想到金慧全也在这儿呢。”
无暇却只管专心的勾着点心单子。
无垢见她这样,也不去撩拨她说话了。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颈间的丝巾。不时的看一眼后院,安静的很。
不久跑堂送进来茶点。
无暇问:“知道程小姐在楼下那个雅间吗?替我们送点心过去吧。”她要的点心多,一样一样又挑捡着静漪爱吃的放回堂倌的木盘子里,嘱咐他下去送。“告诉程小姐,我们等她一起回家。”
堂倌答应着退下去了,无垢才说:“二姐,你来看,那是谁?”
无暇以为无垢引着她去看金慧全,正觉得不好意思,不想无垢严肃起来,便走过去,还没站稳,便“哟”了一声,说:“这不是刚刚那位先生么?咱们还担心找不到人家呢。”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18)
“看样子老孔认得他。那就好了。奇怪,老孔昨儿可没告诉我他今日见什么朋友。”
“难道他有什么事,都先要告诉你不成?”无暇说着,按了按无垢的肩膀。
无垢沉默片刻,道:“说的是啊,我是谁,不过是他众多谈得来的女朋友里面的一个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无暇倒不想无垢会多心。
无垢反而笑了,说:“就是这个意思也没什么,你看我不是自己找的么?我也不怪谁。只怪我自己的心就是这样的,我也没有办法。”
无暇握着妹妹的手,说:“你看你…”
无垢怕拍她的手。
“怎么还有洋人?”无暇让妹妹看。
“回头问问。”无垢说着,就见那伞下的个子高大的洋人似是发觉,正仰头看过来,她从容的关了窗子,“那人跟洋人立在一处都不落下风,难怪打架那么行。”
无暇想想,说:“我倒没看真切。”
姐妹俩回到位子上坐下,无暇说:“今儿幸亏没开三哥从敞篷车,我这会儿心还突突的跳呢,也不知道漪儿怎么样了。”
且说那堂倌从楼上下去,直奔了楼下的一间雅座。
楼下的雅座比起楼上来要小上一些,静漪同戴孟元正面对面坐在方桌边。
刚刚经过一番奔跑,静漪坐下来这么久,仍面颊嫣红。
堂倌敲门,听到里面让进才推门,进门就先说:“赵小姐吩咐小的来送茶点。”
静漪说:“放下吧。”
“赵小姐说,她们等您一起回家。”堂倌说完退了出去。
雅间里又恢复了安静,静漪从手袋里取出一包东西来,放到桌子上,推到戴孟元面前,说:“东西我给你带来了。你看看,对不对。”
戴孟元接过来,打开粗粗的看了一看,像是松了口气,说:“对的。多谢你。”
“不谢。”静漪将手袋叠好,放在膝上。
“没人发现吧?”戴孟元问。
静漪摇头,说:“四宝做事很妥当。只要顾鹤安排的人没问题,那就没有问题。”
“那就好。不过,以后是不能让你冒这个险了。”戴孟元将纸包收好了,端起茶杯来喝了口香茶。一抬眼就见静漪瞅着自己,满腹心事的样子,一怔。
她看看戴孟元,只觉得千言万语都想对他说出口,“孟元…”
“怎么了?”戴孟元伸手过来,握住静漪的手。
“我…有点担心你。”她说。街头的枪声,面目狰狞的暴徒,黑压压的人群,还有荷枪实弹的军警…活生生的都在眼前。她见到戴孟元才觉得后怕。怕的是若有一天他也成为街头倒下的人里的一个。她握紧戴孟元的手,强调:“很担心你。”
天气这么热,戴孟元的手依旧是微凉的。
微凉,柔软。
而她的手白皙中透着一点红润,沁色极好的古玉似的…左手腕上有几缕红痕,那是玉镯断裂时划伤了油皮。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九)
“我凡事都会小心的。”戴孟元微凉柔软的手指轻轻的抚摸着那红痕,说:“这次多亏你。顾鹤被人盯的太紧,只好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