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琰双手接过,微微的抿了一口,也没尝出什么区别来。
“很好喝。”
何学景“哼”了一声,看出他是个不懂茶的人,心中不禁打了折扣。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医生,之前和漫漫是同事。”
“也是眼科?”
“对。”
何学景面色有所缓和,也不想绕圈子,直接说道:“我和她的关系并不亲近,但作为长辈我觉得我还是有责任过问她的个人问题。”
沈琰顺着说:“对,你说得有道理。”
“她爸是个庸俗的商人,骨子里都透露着一股铜臭味。一开始她妈非要嫁给他我就是不同意的,这男人靠不住。”
沈琰默不作声,听他继续说下去。
“可女儿大了,父母管不住了,她一意孤行嫁给了秦淮洲,结果得到了什么?”何学景冷笑,“一具全尸也没能留下,这就是她口中说的好男人。”
沈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委婉的辩驳了句:“我不是秦淮洲,漫漫的人生也不会重蹈别人的覆辙。”
“这是她的选择,我不会干涉,更干涉不了。”
水咕噜咕噜的翻腾起来,何学景拿起台面上的饺子,一个一个的放进去,老花眼镜的镜片被水蒸气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看不出情绪。
“世事无常,你能对她承诺什么?秦淮洲的事情我有所耳闻,这也是他罪有应得,不过现在这孩子彻底没了依靠,我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的活头……”
“我固执霸道了一辈子,胸中跟她妈憋着一股气,葬礼也没有去参加。这孩子是该恨我怨我,读书教书了大半辈子,我也能做出这么件荒唐事……”
沈琰一怔,他不想安慰这位老人什么。
他也不需要安慰。
秦司漫和他的心结也不是凭借自己一两句话就能被解开的。
沈琰拿过汤勺,搅动了几下锅里的饺子,回答道:“我给不了她大富大贵,但我有的我可以都给她,并且这辈子我都不会抛弃她。”
何学景不以为然的笑笑,“场面话谁都会说啊,年轻人。”
“我只说这一次,剩下的交给时间来证明吧。”
饺子渐渐浮上来,沈琰拿过漏勺一一盛了出来。
何学景看着他,张弛有度,回答不卑不亢,比当年双手空空就上来拜访,直接嚣张得宣布要娶何婉兮的样子,沉稳了不知多少倍。
罢了。
“吃饭吧。”
何学景摆摆手,先一步走了出去。
这顿饭大概这几年来,秦司漫在这里吃过最热闹的一顿。
沈琰充当了和事佬的角色,饭桌上一直不停的寻找新的话题,跟何学景什么都能聊上几句,偶尔秦司漫竟然也能回上一两句。
吃过饭洗了碗,何学景也没有多留人,两人与老人道了别便离开了。
秦司漫吃得有点撑,走到车前突然开口说道:“我带你四周转转吧,顺便消消食。”
沈琰点头,牵上她的手,两人漫无目的的走着。
“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
沈琰顿了顿,说道:“他年纪大了,咱们有空多来看看他吧。”
秦司漫闷声应了下来。
终归是不情不愿。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沈琰我需要一点时间。”
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来原谅,他曾经的冷血无情。
沈琰不忍,握了握她的手,轻声说:“好,我们慢慢来。”
冬日的夜晚,静谧无声,脚才在落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秦司漫和沈琰离得近,手心的温度投过指尖直达心头。
分明是零下的温度,没有浪漫的约会,也没有动听的情话,秦司漫却觉得此刻便是永恒。
“呐,沈琰。”
她突然叫他。
“嗯?”
“那天在楼梯间,你真的忘记我是谁了吗?”
“我没有忘记你。”
沈琰如是说。
第一次见到秦司漫的情景至今也是历历在目。
他带过无数的实习生,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
第一天上班就能迟到三个小时之久,甚至看见他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敷衍过去。
——“路上堵车。”
——“不,我住五环,一路堵车堵到了一环。”
再后来,认识不到12个小时,这个刺头儿在受罚之后疲惫不堪竟还有余力关心他有没有对象。
——“老师你有对象吗?”
敢穿着黑色吊带和一条满是污渍的清洁工短裤,招摇的走在医院走廊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
秦司漫不满的瘪瘪嘴,“你还真能端着啊,幸好我脸皮厚主动。”
“不是端着,是有点愧疚。”
“愧疚?”
“三年前,我对你说的话太重了。”
秦司漫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理由。
“那你怎么不想着好好补偿我?比如快点从了我。”
沈琰失笑,“那时候我并没有恋爱的心思。”
或许应该说,他那时候已经做好了独身一辈子的打算。
可是沈琰没有想到,会遇见这么一个人。
没个正行,满嘴跑火车。
却格外固执死脑筋,因为喜欢,就好像有了全世界的勇气。
——“作为医学生的你可以回炉重造了。”
——“你不该跟来。”
——“秦司漫,你走吧。”
……
一次又一次的推开,她一次又一次的回来。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秦司漫挽住他的胳膊,非得到一个答案不可。
“那天你来办公室找我,也是这么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办公室里面一片黑暗,你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对我说了很多话,我觉得周围亮了很多。”
沈琰弯嘴,眼睛都在笑。
秦司漫看着他,不由得红了脸。
“我可以吻你吗?”
沈琰没有出声,用行动作了回答。
她曾经中二幻想成就陷入生死的人民,
后来只想带他离开心牢共迎晨曦来临。
她不是强者,更不是圣者。
在往后漫长琐碎的时光里,她只做他的小太阳,在属于他们的这片天地里,发光发热。
如果有来生,如果还能相遇,
再看他的那一刻,
自己还是会义无反顾的,走向他,轻声问一句——
“嘿,你有对象吗?”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结束,番外月底发,跟男女主关系不大,写两个配角的小故事,无感的小伙伴不用等了。
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陪伴,有缘下个故事再见。
8.22开专栏新文《羞羞脸》,喜欢就收藏一下吧,轻松小甜饼,到时候再见。
文案
大二期末后,秋栀遭遇的囧事不断,
被戴绿帽,丢了实习破了财。
最糟糕的是,竟在饭局上错点了陈新北的鸳鸯谱。
陈新北脸色铁青,气得想笑
恨铁不成钢的盯着秋栀,话语间挑逗味十足
“栀子花,你想让我红杏出墙?”
“……”
后来事实证明,资本家的鸳鸯谱乱点不得
不然连自己都要搭进去。
-
“穿了我的衣服就是我的人了。”
“哈?”
“你只能对我笑对我哭对我脸红。”
“……”
“再看别的男人一眼我就把你吃掉!”
“……”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羞羞脸!
——嗯,我比较喜欢吃肉。
1.傲娇病晚期的陈总x被陈总撩得团团转的栀子花。
2.八岁年龄差,温暖小故事。
番外一 莫新的父亲莫高同是跑货车的, 却生性好赌。
两年前因车祸去世, 肇事者给了一大笔赔偿款, 用来偿还了莫高同生前欠的债务,剩下的钱远不够养活莫新母女二人。
那一年莫新读高三, 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她母亲赵清薇没什么文化,小学文凭, 十八岁就嫁了人, 常年跟着莫新得父亲在外跑货车,风吹雨晒也没享过什么福。
唯一拿得出手的伎俩, 怕也只有十字绣了。
赵清薇托人介绍进入了一个服装工厂做零工, 闲暇时间接一些十字绣的活, 靠一双手一针一线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莫新成绩中等偏好,高考超常发挥, 考近了宁市医科大学,虽然比不上辽州那些大城市名声赫赫的医科大,但也宁市本地也是拿得出手的211、985了。
医科大离莫新家不远,为了省去住宿的费用,学校考虑到莫新得家境特批她走读,不用住校。
这样一来, 没了晚上的门禁时间,莫新反而多了些做兼职的机会,能够帮赵清薇承担家庭负担, 家里的日子才算有了转机。
莫新第一次见到周峥是在她打工的饭店。
饭店就在医科大的后街,生意一向红火, 那天赶上周五,没课的夜晚出去开小灶的学生比平时多了一倍。
店里的人手几乎是不够用的。
莫新一个人差不多干了两个人的活,忙过高峰期,点菜端菜收拾桌子,已经八点多,还没吃上一口热菜热饭。
“莫新啊,你去厨房把碗筷洗了吧,洗碗的阿姨有事请假了。”
老板看莫新有点犹豫,又补了句:“不让你白洗,给你五十块钱加班费。”
钱无疑是莫新得软肋。
莫新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五十块钱放进口袋,转身进了厨房。
面对堆积成山的碗筷,莫新有点头疼。
肚子早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她决定先满足一下自己的胃。
四处看了看,发现锅里还有没卖完的热包子,莫新想着省事,拿了两个出来快速吃完,就算解决了晚饭。
大冬天老板为了节省开支,洗碗还是用的凉水。
莫新一双手冻得通红,洗一会儿搓一会儿,循环往复,洗到最后手已经冻得没有什么知觉。
将碗筷按大小放进碗柜里,莫新摘下围裙准备回家,却不能如愿。
老板接了个电话,着急忙慌把店里的钥匙拿给她,嘱咐道:“莫新你留到十点关门,我家里有事先走了。”
“可我……”
老板不耐烦的打断,“一会儿有客人来,饭钱你自己收着,这总行了吧。”
九点多了哪里还会有人来吃饭,外面那么多夜市小摊。
莫新腹诽道。
却不敢得罪老板丢了这份兼职,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店里已经收拾干净,莫新也没什么事可做,但还有一个多小时,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专业书翻看起来。
她天分不够,只能靠后天的勤奋来凑。
看着看着便卡在了一个知识难点处,莫新眉头紧蹙,写写画画也不得要领。
这时,她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抬头一看,是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脸上还带着和煦的笑。
“还有吃的吗?”
莫新回过神来,站起来将菜单拿给他,“饭都卖光了,只剩下面条了。”
周峥拉开凳子坐下,“那就下碗面条吧。”
“好,请稍等。”
莫新来不及合上书本,转身进了厨房,就着剩下的材料给他做了碗牛肉面。
端着碗出来的时候,看见他正在翻看自己的书本,莫新一愣,走过去将碗放在他面前,“你的面好了。”
周峥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她红肿的指关节上,多嘴一问:“你是医科大的学生?”
莫新收着书本,“嗯”了一声。
周峥拿了双筷子,默不作声的吃起面条来。
他吃东西的速度极快,和他斯文的长相有所出入。
莫新没有见过这么有气质的男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周峥吃完最后一口面条,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嘴,从兜里拿出钱包,问莫新,“多少钱?”
“十块钱。”
周峥拿了一张五十的给她,“抱歉,没有零钱。”
莫新摆摆手,“没事的,我找给你。”
来到吧台,莫新拉开抽屉,发现平日里放钱的位置空空如也。
看来老板不放心她啊,几百块钱就不放心要全部拿走。
莫新扯了扯嘴角,合上抽屉,走过去问:“我支.付.宝.打给你可以吗?”
“那不用找了,剩下的就当给你的小费吧。”周峥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莫新哪肯接受这个人情,连忙追上去,“我一定要还给你的。”
周峥停下脚步,看向她的手,“如果真的缺钱的话,重新找一份工作吧。”
“什么?”莫新不明所以。
“未来外科大夫的手,不是用来这么糟蹋的。”
周峥笑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莫新拿着这五十块钱,站在门口望着男人的背影,觉得沉甸甸的。
-
每周两次的解剖课,是莫新最头疼的课程。
因为她怕血。
对于一个学医的人来说,怕血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
莫新拿着课本,提前来到了教室。
教学用具没有老师的允许不能随便使用,可光是这么看着,莫新心里就开始发慌,更别提一会儿还要拿着刀开膛破肚了。
可如果这次再操作不过,这门课期末大概就是必挂无疑了。
挂了科,这一年的奖学金和贫困生补助,也就随之不见踪影。
这笔钱对于莫新而言,太过重要,她不能失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班上的同学陆陆续续的到齐,莫新沉默寡言,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合群,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只求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上课铃响起,喧闹的教室安静下来,周围的大多数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只有莫新是一脸的苦不堪言。
教授解剖课的是一名年过半白的小老太太,平时不苟言笑的,可今天从门外走进来的却不是她。
听到周围同学的吸气声,莫新抬起头,看向了讲台。
怎么是他!?
周峥放下教案,拿过讲台的话筒开口说道:“同学们好,你们的赵老师去国外参加调研会了,这学期剩下的课程由我来给大家讲。”
年轻随和的男老师自然受欢迎。
周峥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发短信打电话,当然不要在深更半夜,我习惯早睡。”
班上一位女主大胆的开起了他的玩笑,“周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随之一阵起哄声在教室内响起。
周峥似乎习以为常,笑着回答,“比起这个问题,或者你们会跟那个关心我手下学生的挂科率?”
台下一片哀嚎。
莫新忍俊不禁,拿出手机把他的联系方式放进了通讯录里。
想到上次的四十块钱,莫新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点开微.信照着手机号查找联系人,结果还真跳出来一个用户。
名字就是周峥。
还真是简单粗暴啊。
莫新按下添加好友的按钮,思忖片刻在框框输入了“四十块钱”几个字,最后点了发送。
周峥点开PPT,第一页是他的基本资料,莫新一扫而过,发现他不仅是医科大的老师,也是人民医院胸外科的副主任医师。
光鲜的履历,远远是莫新无法企及的高度。
“这节是实验课,我先给大家做个示范,然后大家动手操作,我挨个下来检查……”
莫新心里一惊,强迫自己盯着台上的人体标本。
周峥带上手套,拿过旁边的手术刀,毫不拖泥带水的打开了标本的胸腔,血袋里面的鲜血顺着引流管流下来。
一时之间,几秒前的白色手套沾满了红色的血。
莫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自在的别开了头,脸色惨白。
还是不行。
她就是不能克服自己这个心理障碍。
一节课下来,其他同学陆陆续续的完成任务,周峥验收后在平时成绩记录表上打了分数,便可以提前下课。
到最后只剩下莫新一个人。
带着手术刀,迟迟没有下手,大冬天的愣是给急出了一头汗。
“你怕血?”周峥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后,问道。
莫新被吓了一跳,手术刀 一个没拿稳差点掉在地上,幸亏周峥反应及时,用手接了下来。
周峥将手术刀放回原位,“怕血一般都是心理原因,你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心理障碍吗?”
莫新咬咬嘴唇,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周峥了然,也不再多问。
“如果你没有办法克服,你这辈子都上不了手术台。”
一个学外科的医学生上不了手术台,这意味什么莫新再清楚不过。
“我会努力的,只是……”
“什么?”
太难以启齿。
可总要试一试。
莫新绞着手指,近乎祈求,“周老师……你能不能别让我挂科,我期末考试之前一定想办法克服。”
“我不能对你承诺这个,对其他同学不公平。”
莫新自知这个要求有多荒唐,本也抱什么希望。
“不过我可以帮帮你,克服心理障碍。”
莫新眼前一亮,“老师你真的有办法吗?”
“周末等我电话,带你去个地方。”
周峥合上成绩登记册,“你这堂课的平时成绩,就延后到周末来考核。”
莫新没有把握能在周末就克服自己怕血的毛病,只是眼下她也别无选择。
“谢谢周老师。”
“不客气。”周峥笑了笑,半开玩笑道,“你煮的面味道不错,若是成功了就再来一碗当做谢礼吧。”
“四碗才对。”莫新及时纠正。
周峥愣了愣,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那晚四十块钱的事情,顿时哭笑不得。
番外二周末。
莫新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 来到学校后街与周峥碰头。
结果周峥来得比她还早。
“上车。”周峥替她打开车门, 问道:“吃早饭了吗?”
莫新上车主动系好安全带, 有些拘束。
“还……还没有。”
周峥从后座拿过一个纸袋子,放在她腿上, “帮你买了份,路上吃。”
莫新打开袋子, 发现是牛奶面包, 牛奶是温过的。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随便买了点。”周峥腼腆的摸了摸头, 说着。
莫新拆开包装袋, 发现只有一个面包, “周老师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你吃吧。”
莫新“嗯”了声, 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车内放着歌,不说话也不至于很尴尬。
约莫半小时后,车停在了人民医院门口。
莫新跟着下了车,不明白周峥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周峥锁了车,引着她往医院另一头走去。
“你今年大一吧?”
莫新:“对。”
“今天带你感受一下真正的医院是什么样子。”
真正的医院?
每个字莫新都能听懂,可一整句连起来她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医院还能是什么样子。
莫新跟着周峥一路走, 直到看到头顶上的“急诊”二字,忽的停下脚步,“周老师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体验生活。”
周峥率先走进去, 里面的医护人员看样子都认得他,一路都有人跟他打招呼。
走进办公室, 周峥拿了套干净的白大褂给莫新,“穿上,一会儿跟我走。”
莫新照做不误。
周峥脱下外套,利索的将白大褂穿在身上,大概是职业装使然,莫新看他总觉得多了几分平时不一样的味道。
反观自己,倒像个来cosplay的门外汉。
刚走出办公室,一阵120救护车的鸣笛声从大门口传来。
莫新下了个激灵,愣愣的看着。
“走啊,还愣着干嘛。”周峥拍了拍她的肩膀,直接跑了出去。
莫新回过神来,忙不迭的跟上。
“车祸,腹腔出血,小腿骨折目前暂时休克……”
跟车的医生跑过来,与周峥进行着简单的交接,剩余的一名和两名护士推着往急诊观察室里面走。
莫新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推车上的白床单被血染红了一大片,病人的衣服上、脸上、腿上全是血,胸口处的出血点被医生按压着,时不时还会溅出来,几秒间,连医生的白大褂也尽是血迹。
这不是人体标本也不是血浆。
这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莫新意识到这一点,脚止不住的往后退,她想逃离这里。
几年前莫高同去世时满身鲜血的样子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赵清薇的哭嚎,债主无休止的催还钱,家门外被红色油漆喷刷的“欠钱还钱,天经地义”的字样……
她不愿回想起这一切,这记忆总是不听话。
莫新拔腿就想跑,还没到门边就被周峥一把抓住,“你要躲哪去!?”
莫新拼命的想挣脱,语无伦次的说:“我……我要出去……你放开我!我不要在这里……不要……”
“莫新,你以后是一名医生!”
周峥按住她的肩膀,逼她直视这一切,“如果今后你的病人满身鲜血等着你来救,你也要这样选择扶手而去吗?”
莫新冷静下来,却还是抵触着这血淋淋的现场。
“一个因为怕血而不敢上手术台的外科医生,莫新,我都替你感到丢脸。”
周峥点到为止,不再强求,放开她的肩膀,转身往观察室走去。
莫新垂着头,用衣袖擦着眼泪,耳边尽是周峥刚才说的话。
她为什么要学医的。
难道不是为了救人吗?
可她这幅样子要怎么救人,她只会害人。
莫新想起了赵清薇的嘱托,她没有什么文化,当初同意自己学医也不过是因为毕业之后,进入大医院能有个收入不低并且较为稳定的工作罢了。
说出去也体面,好歹是个受人尊敬的职业。
可这才刚开始,她就要宣布结束了吗?
莫新咬咬牙,强忍着心头的不适感,朝着里头的观察室走去。
她还远远达不到能做助手的水平,只能站在门口看着。
周峥熟练的为病人做着抢救措施,脸上都是血迹,他全然不顾,专心致志的做着手上的工作,时不时跟身边的护士说上两句。
井然有序,在这慌乱的急诊室,给人平添了几分安全感。
莫新的手死死的抓着门框,因为不适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薄汗,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儿似的,眼睛一丝一毫也不肯往外移动,拼命着盯着前面的一片血红色。
简单的抢救措施处理好,病人被推进了手术室,周峥脱下手套扔在垃圾桶里,朝着莫新走过来。
“想通了?”
莫新点头,“想通了,周老师你有什么大招尽管招呼,我受得住,只要能改掉怕血的毛病。”
周峥笑,“没什么大招,你没课的时候就过来这里打下手,我找个护士带你。”
“打下手?”
“清理垃圾,换沾满血迹的床单啊,去手术室推病人……暂时就这些吧。”
没一样不是跟血不沾边的。
莫新光是听着心里就发憷,可她不能在这里就认怂。
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好,我都听你的。”
周峥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想那么可怕,想着你手上的刀能够救人,这就行了。”
“老师你觉得我能救人吗?”莫新低声问。
“我说了不算,这里说了才算。”周峥指着自己的心脏,“信心和勤奋,缺一不可。”
莫新在急诊这么打下手,一待就是大半年。
从一个怕血的怂包到后来,也能跟在周峥身边,给出一点小小的治疗方案。
她不仅通过了周峥的那节专业课,最后也拿到了大一那一年的奖学金。
大二的课程更加繁重,周峥见她怕血的毛病已经大好,便没有再叫她来急诊,联系了自己朋友开的一个药方,介绍莫新过去兼职。
每个月赚的比她在饭店洗碗当服务员还要多上几百块钱。
周峥对她的格外照顾让莫新的少女情怀蠢蠢欲动,可她不敢多问,只能偷偷放在心里藏着。
周峥是她的老师,除开这一层关系,他怕是跟自己根本不会有联系的。
莫新害怕失去,宁愿放弃更进一步的可能性,也不要最后输得血本无归。
这么一耗,就是整个大学生涯。
周峥私下帮助她是两个人的小秘密,可却没能瞒过赵清薇。
赵清薇得知一直帮助莫新的人是她带的老师之后,生平第一次对女儿发了火。
“你怎么能这么不知道分寸,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师,平白无故的对你好,你就这样理所当然接受了?”
莫新倔强的不肯低头,“我一个穷学生他能图我什么,妈妈你不要把每个人都想象得这么阴暗。”
自己生自己养的女儿心里怀揣着什么心思,赵清薇岂会不清楚。
“你要喜欢谁,以后要跟谁结婚这是你的自由,可是莫新,你怎么能喜欢自己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想要别人戳着你的脊梁骨骂吗!?”
许是赵清薇说出了莫新一直以来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她突然沉默下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赵清薇牵起莫新的手,苦口婆心的说道:“不该有的心思千万不要有,就像你爸,贪念太重,最后毁了咱们整个家啊。”
“我什么都不贪。”莫新抬头看她,双眼通红,“我不求任何回报,他就是我的老师,我尊敬他,别的我什么都不求。”
“妈,我不会给你脸上抹黑的,你放心吧。”
莫新抽回自己的手,进了屋。
赵清薇愣在原地,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莫新大学四年成绩优异,毕业前夕得到了保送本校研究生的名额,并且被评为了当年的优秀毕业生,得到了一笔不小的奖学金。
毕业典礼那天,莫新穿着学士服,在人群中找到前来观礼的周峥,满脸笑意的走过去,“周老师,我毕业了。”
“毕业快乐,喏,这个送给你。”周峥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到她眼前。
莫新接过,眼里若有光,“我可以拆开看看吗?”
周峥嘴角噙着笑,“送你的,你决定。”
莫新迫不及待的打开,里面躺着一志黑红相间的钢笔,觉得格外眼熟。
“你之前不是说喜欢我那支吗,我卖了支一模一样的给你,以后写病历用得着。”周峥解释道。
她那时候随口一说的话,竟然被他记在了心里。
“谢谢你,周老师。”
周峥顿了顿,说:“跟我不用这么客气。”
我喜欢你啊。
周峥,我喜欢了你四年。
话到嘴边,莫新还是给咽了回去。
“周老师,我能跟你拥抱一下吗?”莫新笑着,张开手臂,“这四年,多亏了你的照顾。”
周峥沉默。
过了半分钟,他走过去,将莫新的手压下去放在腰两侧垂着,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在背上轻拍了两下。
“莫新,祝你前程似锦。”周峥在她耳边如是说。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毕业祝福,却让莫新一瞬间红了眼。
她鼓足勇气,抬手抱住周峥的腰,不由得收紧了力道,这片刻温暖不过三秒,莫新主动放开了他,退后两步,笑着冲他扬了扬手上的钢笔,“周老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不让你失望了。
-
莫新研究生选择了眼科方向,为了赵清薇。
早年帮人锈十字绣落下的病根,近年来眼睛越发不好使,莫新想着有朝一日能由自己来治好母亲的病。
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也想试一试。
如此一来跟周峥的见面的机会变得更少,他带的研究生都是胸外方面的,跟莫新选的眼科几乎是没有交集。
研一寒假,莫新跟着导师到人民医院实习。
今时不同往日,她的白大褂也有了胸牌,尽管只是一个实习医生。
中午吃饭的时候,在医院食堂,莫新碰见了周峥,以及他身边的一个女大夫。
两人看起来关系不错,有说有笑的谈论着什么。
深深刺痛了莫新的眼。
莫新本想走开,可好奇心使然,最后还是端着餐盘走了过去,“周老师,好巧啊。”
周峥抬头看见是她,一愣,笑道:“是莫新啊,好久不见了。”
莫新过滤到对面女大夫介意的目光,问道:“我可以坐这里吗?”
“坐吧,这没人。”周峥替她拉开凳子,“来眼科实习?”
“是啊,今天刚报道。”
“适应吗,哪个医生带你?”
“徐庆亮徐老师。”
周峥了然的点点头,“徐大夫可是眼科的一把手,跟着他好好学。”
“我知道。”莫新看向对面的女大夫,试探着问,“这是……师母吗?”
女大夫的面色柔和了不少,想说什么却被周峥打断,“别瞎说,她是外院前来进修的孙大夫。”
莫新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孙老师好。”
女大夫打量了两人几眼,脸上有些挂不住,饭没吃完就找了个借口离开。
莫新看着她的背影,没忍住酸了周峥一句:“这孙老师对你有意思啊。”
周峥淡淡说:“多花点心思在学业上。”
莫新吐了吐舌头,识趣的没再开口。
实习半个月后,徐庆亮开始放手让莫新接诊一些病人。
莫新兢兢业业,唯恐出错。
有天夜里,宁市下了场大暴雪,第二天积雪遍地,莫新接诊了一位从宁市乡下赶来做白内障手术的七旬老人。
莫新配合徐庆亮为他做了手术,本该在院里观察三天的,可老人心心念念着费用,不愿多花钱,在医院住了一夜就闹着要出院。
作为医生也只能尊重病人的意思,莫新为他开了消炎药,叮嘱了两句便把病人送走。
快到午休的时候,徐庆亮过来检查莫新开的处方,发现她错开了一门药,两种药名字就差一个字,莫新一个不小心给写错。
术后的消炎药更不能乱吃,搞不好失明都有可能的。
徐庆亮来不及训人,去护士站调出老人的基本资料,交给莫新。
“你犯的错你去弥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去把药给换回来。”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大雪,莫新接连二三问了好几个出租车司机,顾及到安全问题都是拒载。
眼看着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莫新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莫新?”
周峥今天上晚班,结束了一台手术准备回去补个觉。
莫新看见是他,草草的打了声招呼,守在路口继续拦车。
周峥瞧出不对劲,走过去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莫新本不想说,可现在除了周峥大概也没人能帮到她。
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了清楚。
“你怎么这么粗心!”
周峥呵斥道。
莫新愧疚的低下了头,“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能害死他啊……”
周峥从包里拿出车钥匙,“我送你去。”
“可是雪这么大……”
“雪这么大,就这么干等着吗,你不去换药,药会自己跑回来?”
周峥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这话说的有点狠了。
莫新甚至没有心思去委屈难过,抬腿跟上,坐上了周峥的车。
周峥用手机设上导航,迎着大雪驶离了医院。
雪天路滑,乡村小道更加难开。
为了赶上那班客车的速度,周峥尽可能提高了车速,终于在汽车抵达车站前,先一步到达。
莫新拿着药在出口等了会儿,没多久便看见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走出来。
莫新感动得差点没哭出来,迎上去给病人郑重道了歉,总算把开错的药换了回来。
周峥在远处看着,也跟着她松了口气。
目送老人上了回村庄的面包车,莫新和周峥才开着车往回走。
“你今天犯了一个差点不能被原谅的错误。”周峥说。
莫新自知理亏,羞愧的接下,“我知道,不会有下一次了。”
“行医过程中最忌讳有杂念,莫新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是我的错。”
她认错的态度太过诚恳,周峥也不好再说什么。
山路不好开,莫新怕打扰到他开车,就连呼吸也放轻了许多。
周围都是山,天色渐渐黑下来,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莫新刚想建议要不暂时停下来等雪小一点再往前开的时候,突然前面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车速极快,周峥刹车已经来不及,为了避让只好把方向盘往右边一带。
两辆车几乎是贴着脸而错开。
周峥把车的方向回正的一瞬间,他投过后视镜,看见莫新那边的山体顶端,几块大石头夹杂着厚厚的雪,从山坡上倾泻而下。
前面就是一个死弯,往前开已经来不及。
情急之下,周峥把放下往路边的栏杆一打,最大限度的避开,下一秒,解开安全带整个人直接扑到了莫新身上,将她的头护在自己的胸口。
生死就在一瞬间。
莫新害怕的闭上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她看见车子的车身有三分之一已经悬在了半空中,落石不规则的砸在地上车上。
四周一片寂静,莫新听见了水滴声,还带着血腥味。
她推了推扑在自己身上的周峥,“周老师,周老师你没事吧!”
无人回应。
莫新心头被恐惧笼罩着,她小心翼翼的推开了车门,自己先爬了出去站稳之后将周峥拉了出来。
周峥被一块巨石压着,下半身几乎不能动弹,莫新怎么去搬石头也是纹丝不动。
莫新拍着周峥的脸,带着哭腔:“周峥你醒醒啊,你别吓我!”
周峥感觉浑身都是撕裂般的疼痛,他是个医生,知道自己伤到了哪里,还有没有救。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周峥睁开了眼睛,吃力的抬起手,替莫新拭去了脸上的泪,“别哭……”
“都怪我,我不该让你送我来的……”莫新握着他的手,“你等着,我去找人,我去找人来救你!”
“别去,没用的……”周峥拉住莫新的手,“我想跟你说说话……”
周峥腹部不停的在流血,浸红了秋栀白色的外套,她用手拼命的堵住,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绝望,“你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你死的……”
“莫新,我本来……想等到你研究……究生……毕业的……可我现在……好……好像……等……等不到……到了……”
周峥苦笑着,抚摸着莫新的脸庞,“好好活着……以后……救……救更多……多的人……”
莫新哭得撕心裂肺,“我要你跟我一起好好活着,周峥你起来啊!”
“再叫我……我……一声……周老师……吧……”
周峥累及,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了几年前那个冬天那间不起眼的路边小店,闻到了那碗牛肉面的味道。
其实有点咸,他忘记了自己把它全部吃完的理由,却记得那个非要还他四十块钱的小姑娘的模样。
他这一生顺风顺水,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让莫新成了他的学生。
他有耐心等她毕业,可却没有命活到那个时候。
终是意难平。
大雪不停的下,就连带着血迹的雪花也被掩盖住。
莫新木然的坐在周峥身边,那双已经温度的手还保持之前的弧度,紧握着她的手。
可这个的眼睛却是再也不会睁开了。
任凭她再叫多少声周老师,他也听不见了。
23岁那一年,
莫新不再是一无所有家徒四壁连血都怕的怂包小大夫,
可她却永远失去了帮助她走到今天的周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