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凶汉子瞧见他如此赔笑,也不再犯浑,说道:“你去找驾马车来,还有草席,我将他裹了藏好,拖到山林野地里去,挖坑埋了,保准不给你沾染一点因果,成不?”
吴半仙笑了,说我看成,黑牛,黑牛,去套车……
几人一番张罗,找了马车套上,将地上的小木匠用草席一裹,上面堆些木材稻草,整理妥当,吴半仙和哑巴将人送出门,那凶汉子就大大咧咧地赶着马车,往镇子外面走去。
这三道坎镇街道不长,凶汉子赶着马车出镇时,正好碰到两个穿着新式装扮的后生进来。
其中一个圆头圆脸、长相有些滑稽的小年轻与凶汉子交错而过,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视了一下。
圆脸小年轻停下了脚步,皱眉,低声说了一声:“咦?”
另外一个年轻人则说道:“老八,怎么了?”
那圆脸小年轻盯着凶汉子的背影渐行渐远,微微皱眉,却并没有说什么,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对了,知义,你家在哪儿?”
那个叫做知义的年轻人说道:“就在前面,镇子上最大的院子,就是我家。啊,我妹妹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远处的石板街上,有一个穿着蓝褂子的少女挥舞着双手,大声喊道:“二哥,二哥,你终于回来了!”


第十二章 临死来个问路的
凶脸汉子瞥了那圆脸后生一眼,没有理他,赶着马车出镇子,往着山林走去。
他赶着车,哼起了小调来:“雷公炉内去打铁,打成快箭四五根。盘古把箭拿在手,分别插中海水门。一箭射出消海水,二箭射出见山村……”
唱完了“盘古射箭”,他咳了咳嗓子,又用熟悉的语言,唱起了迁徙曲:“古时妖庭住在广阔边的水乡,古时妖众住在水乡边的地方,打从人间出现了魔鬼,妖众不得安居,受难的妖庭要从水乡迁走,受难的妖众要从水乡迁去;我们在黑夜里潜行,我们是黑暗的大王……”
这歌曲旋律简单,类似朗诵调,二声部旋律交替时衬腔起了主要作用,反复吟唱,话语里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悲切和难过,仿佛在声声啼血。
熊脸汉子的情绪越唱越伤悲,不知不觉,却是流下了眼泪来。
他原本满身的凛然杀气,也消散了去,就如同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唱着歌,走过乡野小道,然后又上了山,下了坡,马车难以前行,凶脸汉子虎逼跳下了马车,将车上的柴火扒拉开,抱起了里面的那一卷草席,扛在肩头上,就跟扛着一根轻飘飘的打狗棍一样,开始朝着荆棘更深处走去。
他往老林子里走了一袋烟的功夫,终于来到了一处洼地。
这儿林深茂密,高大的树木林荫,将洼地处遮得阴森森的,一看就知道是个隐晦交聚的好地方。
他将捆着草席的绳索解开,小木匠立刻就从里面滚了出来。
一路颠簸,小木匠已经醒了过来,不过嘴里堵着一堆破布,叫不出声,而且先前被虎逼这汉子擂得快散了架,自然也没有什么反抗的力量。
虎逼是个猛人,瞧见小木匠醒了,也不在乎,反而伸手去将他嘴里的破布扯开,然后指着周围说道:“你瞧一眼,这儿的风水怎么样?要是行,自己选个地挖坑,回头我帮着给你埋了。”
他除了扛着小木匠,还带了根铁锹。
小木匠摇晃了一下脑壳,挥不去揪心的疼痛,他站起来,感觉世界都仿佛在旋转,很显然,刚才打斗时受到的伤害,在这会儿都还没有消减干净。
这个叫做虎逼的家伙,果然厉害,难怪他那师叔放心离开,留他在这儿看着。
小木匠已经感觉到了死亡的来临,深吸了一口气,能够闻到老林子里积腐落叶的气息,恐惧就像恶魔的爪子,攥住了他的心脏。
如果他有足够的反抗力量,绝对会奋起反击。
但他所有的雄心壮志,都给虎逼先前在草堂里面的那十几脚给踹得没有了踪影。
他沉下心来,立刻求饶:“虎哥,虎哥,给条活路。”
那虎逼笑了,说道:“哎哟,你这人倒是蛮有意思的嘛,活路?可以啊,但是你要跟我讲实话。”
小木匠点头,说好,你说嘛。
虎逼说我师父要找鲁班全书,上下两册,再加上前传后教的中篇,以及那个叫做啥“万法归宗”的,这些当时我那师公荷叶张可是传给你师父了的,你若是能够拿得出来,又或者能够背下来,我就不杀你,等我师父回头验证了,我还帮你求情,把你给放了。
小木匠听了,一脸苦笑,说道:“讲老实话,我要是有,就真的拿出来了,可问题是我这命格太薄了,根本学不了那个,真要学了,我估计活不过十八岁成年。”
虎逼一瞪眼,说那你跟我讲这么多?
他将那铁锹扔在了小木匠的脚边,催促道:“你到底选不选地方?不选的话,就随便挖——乖一点,我给你个痛快,不然临死前还要备受折磨,你估计会后悔的。”
小木匠苦苦哀求,那凶脸汉子都不为所动,而是从腰间摸出了一把明晃晃的苗刀来。
这苗刀铁木作鞘,刀把麻绳包裹,抽鞘出刀,刀口雪亮,往里走,却有些发黑,不过那并非是铁锈,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油腻感。
认真一打量,小木匠感觉这黑色的部分,很有可能是血渍累积。
这刀下得有多少亡魂,才能够弄出这样的血垢来啊?
小木匠浑身发凉,在“立刻死”和“过会儿死”的两个选择中,选定了后者。
他开始拾起了铁锹来,找了个地方挖坑。
他挖得不算快,跟先前在刘家新宅工地里翻找厌媒时的干练劲儿完全没得比,因为他知道,每快一下,自己距离死亡也就更近一点。
给自己挖坑,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崩溃的事情。
小木匠也不例外,而在挖坑的过程中,他的思绪万千,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短暂的一生来。
他遇见他师父的时候差不多有五岁了,五岁之前的记忆,对他而言,其实是很模糊的,他大概是三四岁的时候没了爹娘,被人赶出了门,随后有了大半年流浪的日子。
那段时间的记忆是模糊的,小木匠每每回想起来,都感觉自己仿佛一条野狗,到处乞讨。
他吃着残羹冷炙和野果,有时候甚至还会跟野狗抢吃的,脑子里除了饥饿就是饥饿。
以及寒冷……
现在回想起来,他能够活下来,并且碰到他师父,简直就是一场奇迹,他都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
后来一身脓疮、奄奄一息的他遇到了鲁大,也就是他的师父,跟着学手艺,学本事,越是懂事,越知晓自己能够活下来,是多么的幸运——倘若他继续流浪下去,无外乎几个结果:要么饿死、冻死、病死,跟那时节无数的饿殍一般,要么被花子帮的人看中,搞残疾了,弄到大些的城里头去乞讨……
反正是没有什么活路。
至于被人家户收养,这简直就是一种奢望——那个时候一身脓疮、满是恶臭的甘十三,别说普通人家,就是人贩子,都是瞧不上的。
鲁大在小乞丐甘十三即将暴毙路边的时候,将他收留,帮着他治病,又传他一身本事。
倘若不是因为鲁班教一直背负的“诅咒”,而且甘十三的命格又太薄,说不定他就改了姓,叫做鲁十三了。
这是天大的恩情。
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划过,即便是被连累到了今天这地步,回想起师父来,小木匠的心中都是充满感激,而没有任何的埋怨。
只可惜,这万恶的世道,让人活不下去啊。
他就要死了。
想起这事儿,那挖坑的铁锹都有些挥不动,而旁边的凶脸汉子虎逼也并不催促,他似乎很乐意瞧见别人在临死之时的表现,对于小木匠表现出来的恐惧、害怕、不舍和难过,他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享受,脸上甚至会露出残忍的微笑来。
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他的时间也很宝贵,瞧见小木匠的动作越来越慢,他却是收了刀, 摸出了一个竹筒子来,递到了小木匠面前。
小木匠有些愣,说这是什么?
虎逼舒展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横肉,尽量让自己显得慈眉善目一些,然后咧嘴说道:“是酒,你喝一口,上路的时候不会太冷。”
小木匠接过来,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拧开竹筒盖子,往嘴里灌了一口。
冰冷的液体入喉,顿时就如同火焰一般,从喉咙直接流到了胃里去,一股灼热的热意升腾而起,小木匠给呛到了,咳嗽了两声,满脸就变得通红起来。
他说:“好烈。”
虎逼问他:“上好的苞谷酒咧,当然烈啦——再喝两口?”
小木匠摇头,说不用了,不用了,烧得慌。
虎逼将竹筒接了过来,放到了一边,然后对他说道:“你去旁边歇歇吧,我来挖。”
他如同老朋友一般地接过了铁锹,让小木匠站在一旁,随后他开始挥舞起了铁锹,一边铲土,一边说道:“你在旁边乖乖待着,别让我难做,咱们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同门,安安稳稳地去,总好过闹得一地狼藉,你说是不?”
这虎逼给小木匠的印象,就是个杀人越货、煞气凛然的狠角色,属于那种一言不合就开干的那种凶人,没曾想这会儿倒是客客气气,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不过小木匠并不会异想天开地觉得,面前这汉子会放过他的性命。
他只是不想太麻烦,搞得自己难收拾而已。
经过先前与虎逼的拼斗,小木匠完全没有逃脱的想法,因为逃也是没有用的,只有麻木地看着那家伙一下一下的挥土,不多时,一个能够埋下人的土坑就弄好了。
虎逼用铁锹将坑底拍了个结实,随后跳了上来,对着小木匠说道:“你,躺到草席上面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冰冷,仿佛没有情感的铁块。
小木匠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他有些木然地走到了草席边儿上,看着这一卷草席,闭上了眼睛,身子开始忍不住地颤抖。
渐渐的,他的拳头最终还是握紧了起来。
虎逼瞧见了,皱起了眉头,说道:“你,到底还是不给面子啊……”
他将手往腰后的苗刀摸去,而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穿蓝色短褂、头包帕子的瘦高汉子走了过来。
那人先说了一句苗话,瞧见两人听不懂,于是用西南官话说道:“两位,打扰一下,乾城县怎么走?”


第十三章 所谓无巧不成书
虎逼打量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这是一位个子很高的青年男子,年纪约莫二十三四岁,长相俊朗,朗目疏眉,细形长耳,双臂略长,脚下穿着草鞋,头上包裹粗布,虽作苗人打扮,但论个头和模样,却有点儿类似北方人。
真是个大个子!
那人显然经过长途跋涉,脸色略微疲倦,裤脚下也多有泥迹草渍,但气色却十分不错,整体看上去很是硬朗,英姿蓬勃,双目有神,看起来是个穿山走林的苗家郎,端的是一表好人才。
虎逼着急处理小木匠,不想搭理,指着乾城县的方向说道:“往前走,出了林子,再走小半天就到了。”
这苗家郎十分客气,拱手道谢:“多谢指点。”
说罢,他转身离开,然而没有走几步,却又折身回来,朝着浑身都在颤抖、脸上冒着冷汗的小木匠问道:“小兄弟,冒昧问一句,你身体是不是有问题?怎么这么阴凉发冷的地方,你还一直在冒汗呢——你别多想啊,我是个行脚学医的,会点看病的手段。”
小木匠看向那人,瞧见他双目清明,脸上带着让人亲近的笑容,差点儿就要呼救了。
然而很快,他还是强行按捺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摇头说道:“没事。”
自己要死了,这是没法子改变的事情,此刻小木匠就算是求救,也只能害了面前这个苗家郎,还不如隐下,免得害人性命。
然而苗家郎却并不理解小木匠的苦心,又问了一句:“真莫事?”
小木匠瞧见虎逼已然将放在后腰苗刀上的手都握紧了,准备随时抽刀劈人,心中不由得长叹,然后瞪了那苗家郎一眼,说道:“说没事就没事,问了路就赶紧走啊,别在这里多管闲事。”
他一番痛骂,让对方没了再继续盘问下去的心思,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当苗家郎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虎逼看着小木匠,然后说道:“你人倒是还不错,还知道不能祸及他人。”
小木匠从地上捡起了一根弯曲的树枝来,对着虎逼,然后说道:“他看上去是个好人,我不想牵连到他,但是我不想认命。我努力地活了这么多年,不想一点儿出息都没有,就死在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深山老林里,变成一堆烂肉。”
虎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握住那树枝的手,然后笑了起来。
他说是人,就会变成一摊烂肉,没得哪个能够长生不老。
小木匠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不想一辈子过去了,死了都没有一个伤心的人。
虎逼指着他的手,说练过?
小木匠点头,说对。
虎逼从腰间拔出了那把苗刀来,对着小木匠比了比,然后说道:“你瞧瞧你站着的这架子,就跟一娘们儿一样,还跟我说练过。其实吧,不管是用啥,这些刀剑什么的,从出现在这世间开始,就是用来杀人的,在这个世道,你要是没有横下心思来杀人的勇气,就算是活到八十岁,也是一滩扶不起来的烂泥。”
小木匠紧张地握着那根树枝,仿佛这样能够给他带来一些安全感。
然后他说道:“总有人会不同。”
虎逼认真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小师弟”,看着他那倔强而认真的眼神,突然间感觉到一阵意兴阑珊,竟然没有了与其争辩的想法——他毕竟是动手多过于动嘴的人物,刚才的闲聊只不过是兴之所至,现在没有了情绪,也不再多说,抬起刀来,朝着前面猛然一劈。
他觉得自己的这一刀,应该能够将对方的头颅给快速砍下,不会有太多痛苦。
然而本来必中的一刀,却给那小子躲了过去。
虎逼有些意外,往前一扑,没想到小木匠居然又跳开了,紧接着往下方的林子里跑。
他想逃。
不过,他又如何能够逃得掉呢?
虎逼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几个箭步,就冲到了小木匠的身前,心想着“给你痛快你不要,那就痛苦地死去吧”,又给了对方一刀。
这一刀挥出,宛如疾电,破空声都有些滞后。
然而就是这么一刀,却被硬生生地挡住了。
当然,挡住这一刀的,并非是小木匠,而是刚才问路,然后离开的高个儿苗家郎。
只见那青年手上也是抓着一根树枝,而且看上去比小木匠手中的更细,但就是这么一根树枝,却将虎逼快如疾电、仿佛能够斩破一切的苗刀给挡住了,而当事人则显得很轻松,甚至都不去看虎逼,而是对着旁边满身狼狈的小木匠说道:“我就说你这儿有事吧?”
小木匠刚才躲避的时候,连滚带爬,此刻有人阻挡,他已经跑开了十米之外,瞧见那苗家郎半道杀出来,慌忙喊道:“你小心,那个家伙可杀过人。”
面对着小木匠的提醒,那个俊朗的苗家郎,却只是哈哈一笑。
啊……
大概是感觉自己受了歧视,虎逼收刀挥砍,却是没有再去理会不远处的小木匠,而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将那个包裹头巾的男人斩于刀下。
毕竟虎逼说到底,还是一个比较朴素的人,一直秉承着一个朴素的真理。
那便是,“莫装逼,装逼被雷劈”。
他要砍死对方。
虎逼上前,一通乱砍,结果对方完全没有害怕的意思,手持着一根不长不短的树枝,过来抵挡。
按理讲,虎逼这一把是尝过鲜血的快刀,对付那根随手拈来的树枝,只要碰到,绝对是一刀斩断的水平,然而事情终究还是出乎于虎逼的意料之外,对方既然敢站出来,肯定是有些手段的,那根树枝就好像是在铁水里面滚过一圈似的,不但坚硬,而且很有韧劲,一刀斩上去,却有反弹回来的力量,反而震得他的右手发麻。
几个回合的交手下来,虎逼终于意识到,自己惹上了硬茬子。
很明显,这个家伙,跟自己师父张启明是一样的人。
这个已经超出了练家子的层次,他师父用一种适用于和尚、道士的称呼,来对这种人命名。
修行者。
对于这种人,全凭天赋的虎逼知道占不到什么便宜之后,也很是果断,凭着野兽一般的本能,直接一扭身子,紧接着居然快步逃离了去。
他跑起来,就好像是一头野豹子,让苗家郎有些意料不到,都来不及作什么阻拦。
瞧见凶悍无比的虎逼给这人逼走,死里逃生的小木匠很是感激,走上前来,拱手说道:“在下甘十三,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他跟鲁大跑过江湖,自然知道场面话应该怎么讲。
那苗家郎有些意外地看着小木匠,随后笑了,温言说道:“客气了,你为人不错,要不然我也不会特地跑回来救你。”
很显然,他是知晓刚才小木匠叫他离开,只是不想牵连到他。
也正因为如此,使得他会想回来救人。
小木匠问道:“敢问恩公贵姓?”
那苗家郎说道:“你别恩公、恩公地叫,怪难听的——我姓洛,洛富贵,家中排名老大,你叫我洛老大就成了。”
他是个爽快人,小木匠知晓倘若黏黏糊糊,别人或许就懒得理会他了,于是点头说道:“好,那我便叫你洛大哥吧。”
苗家郎洛富贵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说道:“也成。”
说罢,他问道:“这人为什么要杀你呢?你们……”
他话音还未说完,突然间坡上突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人从上方猛然扑下,并且伴随着厉喝声,洛富贵听罢,以为是那凶脸汉子去找来了援兵,这会儿又杀了回来。
不过他自觉一身本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所以即便敌人回返,他也并不慌张,将手中树枝一抖,迎了上去。
反而是小木匠心有余悸,往后挪了几步。
这时一道黑影杀来,手中一把锋利的刺刀,冲着洛富贵的心窝就是一扎,又准又狠,洛富贵依旧用那树枝应敌,想要将对方弹开,结果一交手,顿时感觉到一股劲气传递而来,居然还是螺旋涌动的,微微一接触,就感觉到浑身发麻,站立不住。
来人是个厉害角色!
洛富贵感觉到了厉害,收起了轻视之心,与那人拼斗起来,两人在林间腾挪,你来我往,战况格外激烈。
而就在此时,站在旁边的小木匠,却瞧见突然杀出来的“援军”十分眼熟。
这是一个新式打扮的年轻人,圆头圆脸,天生带着几分笑意,给人的感觉很是亲切,仿佛十足的乐天派。
他愣了一会儿,试探性地喊道:“老八,屈老八?”


第十四章 三雄一见便如故
那圆脸年轻人往后跳开,挡在了小木匠的跟前,头也不回地说道:“是我,你别担心,这小子虽然厉害,但难不住我,我一定能够救你出来的。”
听到这话儿,洛富贵愣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收起攻势,而小木匠则又惊又喜,说啥啊,绑我的人早跑了,这是救我性命的恩人。
啊?
圆脸年轻人听到,原本绷得紧紧的身体放松了一些,看向那苗家打扮的年轻人。
他打量几眼,手忙脚乱地收起了手中的刺刀来,拱手相拜:“哎哟哟,我的哥,屈孟虎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冒犯了,冒犯了。”
圆脸年轻人屈孟虎打架出奇地狠,但回头认错的态度,却让人如沐春风,洛富贵刚才莫名其妙打了一架,本来都有点儿火气了,这人一个劲儿的道歉下来,顿时就消磨干净。
他看得出来,这个屈孟虎,和面前这个甘十三,两人应该是认识,并且看上去关系挺不错。
屈孟虎这边跟洛富贵道完了歉,小木匠赶忙上前问道:“咦,老八你咋来了呢?”
屈孟虎嘿嘿笑,说我咋不能来?
小木匠说:“不,你不是在广府吗?怎么突然就跑到这儿来呢?你难不成是刘伯温诸葛亮,掐指一算,算出我有难了,所以就过来了?”
屈孟虎笑得肚子疼,等笑完了,这才告诉了小木匠原委。
他早就不在广府了,从南洋回来之后,在港岛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北上,去了北平,他在北平读书,后来闹乱子,他莫名其妙犯了事,就跑了,半路上碰到一个同学,那人盛情邀请,他就跟着过来了。
屈孟虎的同学叫做刘知义,而这位刘知义,正好就是三道坎刘家的二公子。
小木匠往广府寄信,是想要求屈孟虎帮忙,结果信是没有寄出去,但他送给刘小芽的木雕,却被屈孟虎瞧见了,感觉很像他自己,随后一番盘问,最终晓得了前因后果,就赶到了吴半仙的草堂去,没成想吴半仙人不在家,只有个哑巴在,屈孟虎逼着那哑巴,在他的比划中猜到了大概,然后一路顺藤摸瓜,赶了过来。
屈孟虎讲得简单,但事实上,他能够找到这儿来,着实是有点儿曲折。
不容易。
真不容易,但凡哪一个环节有点儿差池,他估计就跟小木匠错过了。
聊完这些,屈孟虎问他:“所以,人是你师父杀的?”
小木匠猛地摇头,说不是,凶手是刚才被洛大哥赶跑的那人,还有他的师父也有份,我师父当时是受了伤,跳河跑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他师父显然是感觉出了不对劲儿,方才提前收工,还特地支使小木匠去县城买酒食的。
一想起这个来,小木匠就有些难受。
旁边的洛富贵一直都没有怎么做声,听得差不多了之后,方才发问:“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师父呢?”
面对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洛大哥,小木匠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回答:“那人的师父,说起来算是我的师叔,我那天被关在吴半仙家里的时候,听到了一些秘辛,说我师公荷叶张弥留之时,把师门秘籍留给了我师父,没有传他,那人就一直怨恨上了——最开始他也不知道,后来听人说了之后,又布局试探,最终确定了我师父得了那本书,才下了黑手的……”
屈孟虎笑了,说都是偏心惹的祸——你师父在鲁班教的这等本事,你学了几成啊?
这事儿本应该是秘密,不过面对着肝胆相照、唯一的儿时好友,以及刚刚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小木匠觉得倘若是说了假话,良心会过意不去,于是说道:“我师父教了我解法,至于害人的事情,我都没学。”
这时那洛富贵突然说道:“话不能这么讲,这世间任何本事,都是没有对错的,害人的是人心,不是本事。”
他这话儿说得小木匠有些发愣,因为他自小就被师父灌输了“邪术害人害己”的观点,也一直觉得自己福薄,所以才不能学得那些东西,此刻听那洛富贵这么一说,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感觉新鲜之外,的确也有几分道理的。
但师父,也是没错的,吧?
旁边的屈孟虎听到,却是哈哈一笑,说这位洛老哥讲话,我超爱听的,人嘛,学本事总是没错的。
几人聊着,那洛富贵瞧见小木匠与屈孟虎两人故友见面,颇多话语要聊,便提出告辞,屈孟虎问他要去哪里,洛富贵说他要去乾城县城,找一位老乡,屈孟虎说道:“一同走吧,三道坎镇和乾城县是一个方向,而且今日,你救了我兄弟,不请你喝顿酒,如何能够表达心中的谢意?”
洛富贵连忙推却,那屈孟虎倒是热情,不断邀请,洛富贵瞧见这小胖子年纪不大,却一身本事,为人也豁达,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便不再推辞,一同起身,前往三道坎镇。
三人往回走去,回程中,那个叫做虎逼的凶脸汉子再也没有出现,很显然是知晓了厉害,不再回来送死。
屈孟虎先前找来,信息其实有些混乱,路上又问起了这前因后果来。
小木匠一五一十地说出,屈孟虎听完,不由得气愤,说那吴半仙我也听说过,据说是个挺有本事的算命先生,没想到竟然会干出这样的勾当来,着实可恶。
小木匠也是委屈,说这人的确有本事,我听他帮人算过命,准得很,但人品着实太差,他还准备将我给毒哑了,然后挑断脚筋,帮他做一辈子的工呢。
屈孟虎说甚么本事,他们算命的,说学了什么奇门遁甲、梅花算数,还不就是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再加上消息灵通,然后巧舌如簧地编纂一番,骗些凡夫俗子而已?那家伙敢让我兄弟受苦难,回头我将他吊上树,也毒哑了去,让他以后还怎么骗人。
说罢,他又对小木匠一顿埋怨:“当初咱们两个,可是一起跟熊师傅学的刀法,熊师傅的《镇压黔灵刀法》,说起来也是一流手段,你若是勤练不辍,未必会落在那帮宵小手中啊。”
小木匠有些委屈,说道:“请人教学的,是你们屈家,我只不过是去蹭课的,关键的东西,熊师傅都藏着,我学得只是些吐纳的法子和站桩套路,另外就是我师父不让我与人争斗……”
屈孟虎一拍头,说哦,也对,那刀法的讲究和心法,你估计也是一知半解,不妨事,回头我跟你说,不收你学费。
小木匠原本对于这些事情并不热切,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没有与人争斗的心思,然而经历过这一次的出生入死,却莫名多了几分向往,点头说好。
屈孟虎说不过我教你可以,你倘若是不练不学,不与人争斗,也是白费。
小木匠有些为难:“可是我师父不准我与人争斗啊。”
屈孟虎问:“你师父,你师父,我问你,你师父现在在哪儿呢?”
啊?
听到屈孟虎这般说,小木匠方才想起来,自己虽然是逃出来了,但师父却不知踪影, 没了师父,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原本逃脱升天,又碰到屈孟虎的好心情,一下子就坠落谷底了。
屈孟虎瞧见小木匠的脸色有些阴郁,立刻猜想到了自己这位小兄弟在想些什么,他伸手过去,揽住了小木匠的肩膀,说道:“你师父福大命大本事大,比你可强出太多了,用不着担心什么,咱们走,先回镇子上去,吃饱喝足,再想别的。”
小木匠本是雏鹰璞玉,本事也是有的,见识也远比同龄人要强得多,只不过常年跟着师父,习惯听人吩咐了,这会儿突然自由了,有些迷茫而已,现在有了屈孟虎这个儿时玩伴在身边,心中稳定,也不再多想。
三人出了山林,发现了那架马车,虎逼显然是走了另外的方向,并没有来得及将马车赶走。
他们几个也不客气,将马车赶了,朝着三道坎镇上回去。
车子一路赶到了吴半仙的溪边草堂,这儿门口守着两人,瞧见马车过来,有人进里面去喊人,随后出来了一人,却正是跟着屈孟虎一起回家的刘家二公子刘知义。
跟在他旁边的,还有管家儿子大勇,以及刘小芽。
刘知义瞧见屈孟虎,迎了上来,喊道:“老八,怎么样,人找回来没有?”
屈孟虎跳下马车,指着小木匠说道:“找到了,就差一点点,我这小兄弟,差点儿就要给人挖坑活埋了。”
刘知义很是惊讶,说还真的是你一直跟我说的那老庚啊?
西南方言里面,“老庚”的意思,相当于把兄弟、义兄弟的意思,屈孟虎与小木匠两人并未结拜,但情谊是自小的,他这般与人介绍,让小木匠十分感动。
屈孟虎笑着说道:“知义兄,这事情说来也真巧,倘若不是你盛情相邀,我也不会来这儿,而没来这里,就不会瞧见你家妹子的木雕,更不会知晓我兄弟受了这难,说起这个,我得给你拜一拜呢。”
他拱手弯腰,刘知义赶忙来扶,说你老哥在北平,那是风云人物,请你来家里做客,是我的荣幸,何至于此。
刘知义扶住他,然后又看向了小木匠,先是打量一番,然后说道:“我刚才听我小妹讲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说起来,倒是我刘家对不住你,被那吴半仙给诓骗和挑唆,才弄成这样的,我得给你道歉啊……”
他是读书人,明白事理,当下也是给小木匠道歉,旁边的大勇也故作架势,幡然悔悟的样子。
小木匠得脱险境,不会太多怨恨,被人道了歉,自然不会穷追猛打,抽空还给刘小芽道了谢,而屈孟虎也帮着介绍了旁边的洛富贵,这时那镇上的保长赶了过来,开口说道:“四处找遍了,并没有找到吴半仙。”


第十五章 猪杂下水加狗肉
这一次过来的,并不是县里的林一民,而是镇上的保长胡桥。
在三道坎镇干了这么久的活儿,小木匠自然是认识胡保长的,也在刘家见过几回,知晓这人并没有什么本事,但跟着刘家和镇子上的其他几个大户人家关系不错,所以才在这位置干着的——事实上,在这军阀割据、土匪横行的乱世,不止是本地,国内大部分地方都是靠乡绅维持着秩序。
而像刘家这种上面有人,而且还是枪杆子那种的,就格外有权力,胡保长不得不巴结着。
胡保长带人赶了过来,找到了小木匠,询问起了案子的情况。
小木匠如实相告。
听完了小木匠的讲述,胡保长整个儿都有些懵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你的意思,刘家新宅中邪,其实是吴半仙和你那个叫做’启明‘的师叔,为了试探你师父干的?然后那天刘家出事,也是掳走你的那个男人虎逼,以及他师父做的,而这中间,吴半仙则是穿针引线,算计人的那一个?”
他觉得这真的像是唱大戏里的情节。
小木匠点头,说对。
胡保长深深地看了小木匠一眼,随后说道:“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没?”
小木匠有点儿意外,说什么意思?
胡保长说道:“红口白牙,空口白话,是人都会讲,我过来这儿,又到处找吴半仙,是看了知义公子的面子,但你要晓得,吴半仙吴老先生不管在我们镇子,就是整个乾城县,甚至湘西川东,都是有大名声的,你要是莫得证据,说这样的话,是要担责任的哦。”
小木匠有些着急:“证据,证据……”
他脑子转了一圈,这才发现,哪有什么证据哦,法不传六耳,知晓此事的人就这么几个,启明师叔离开了这里,虎逼人影无踪,吴半仙找寻不见,他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他想起一事,说道:“书信——我托小芽小姐寄去广府的书信,被他们半道截了下来,就在偏屋的桌子上。”
刘小芽听了,很是惊讶,说啊,我寄的信,被截了?这怎么可能?
胡保长差人过去看,很快就回来了,摇头,说没看到。
肯定是被吴半仙收起来了,这个家伙当真是个滴水不漏的角色,怎么可能留下马脚来?
小木匠又问:“那哑巴还在?”
哑巴在的话,说不定就有线索,毕竟屈孟虎先前也是从他那儿得知自己被虎逼带走的。
胡保长点头,说在,不过我刚才问了他,一个哑巴,又不会写字,一阵比划,你觉得能帮你做证?你横不能让一个哑巴开口说话吧?
这话儿让小木匠的心又沉了下去——且不说哑巴能不能正常表达,就算能,也未必会站在他这一边啊。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放弃,说要找哑巴当面对质。
毕竟哑巴只是说不出话,却能够听懂别人的话语——很显然,他这并不是先天性聋哑,而是后天性的失声,而他之所以如此,很有可能是吴半仙动的手脚,给他下的药。
瞧见小木匠坚持,旁边又站着刘家去北平学堂读书回来的二公子,胡保长不敢怠慢,叫人将被绑住的哑巴叫了过来。
被人推搡过来的哑巴鼻青脸肿,口鼻处还有鲜血,显然是之前被屈孟虎打的。
但当面对质的时候,这家伙却并不配合,不管小木匠怎么讲,他都不理,像是听不懂任何的话语。
瞧他这犟牛劲儿,旁边有些不耐烦的屈孟虎又捏起了拳头来。
不过有外人在,他到底还是没有动手。
小木匠看着这个水泼不进的哑巴,气愤地喊道:“哑巴,哑巴,你就没有个名字吗?你知不知道,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吴半仙给你吃的药。你本来可以说话的,本来可以自己找活路做,回头赚够了钱,还能够讨个婆娘,你对吴半仙,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恨么?”
他痛心疾首地大声喊着,然而哑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表情麻木。
他就是不肯配合。
小木匠没办法了,叹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消退了许多。
哑巴被人带下去了,小木匠默默地看着,感觉某一刻,那个脏兮兮的汉子双肩似乎绷得很紧,显然他的内心里还是有挣扎的。
但他最终选择了吴半仙。
或许,他是选择了现实,毕竟在这乱世,混口饭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