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实不相瞒。”夏方觉长身玉立,笑容恬淡。望着灯火鼎沸的宴会厅,平静地露出恬不知耻的微笑,“大哥,我想抢人老婆。”
——而对此一无所知的棠宁,今晚有些兴致缺缺。
慈善晚宴的流程都差不多,她五年前参加是这样,五年后参加还是这样。
蒋林野以两个人的名义捐赠了义卖品,她觉得没什么事情需要她操心,唯一头疼的是她真的谁都不记得了,有长相甜美的漂亮小姐姐向她打招呼,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对方倒很热情,主动坐到她身边:“你一个人来的吗?我怎么没看到蒋大哥?”
“……蒋大哥?”这个称呼实在让人头皮发麻,棠宁完全忘了自己刚刚也叫过夏知川“夏大哥”的事,十分双标地眯起眼,“蒋林野不是独生子吗,哪来的好妹妹?”
“你不记得我啦?”长相甜美的小姑娘很惊奇,又有些失落地道,“我是徐旻枫啊,以前去你们家里做过客的。”
惨了。
棠宁心想。
这个名字她也好耳熟啊,可是这人到底他妈的是谁啊。
“我看到网上那个帖子了。”徐旻枫见她表情微变,以为她想起来了。亲亲密密地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很惋惜地道,“你跟蒋大哥要离婚了吗?好可惜,不过他这样的男人,应该本来就很难把握住吧,不是你的错啦。”
棠宁:“……哈?”
她还没认出这人是谁,但已经察觉到对方似乎脑子不太好。正想开口让对方清醒一些,头顶猝然笼下一片阴影,继而是清冷不悦的男声:
“关你屁事。”
棠宁抬起头,徐旻枫眼睛一亮:“蒋大哥。”
——蒋你妈。
蒋林野差点脱口而出。
他今天精神不济,一整晚心情都不好,从看到夏方觉开始就想骂人。这种躁郁的情绪在看见徐旻枫和棠宁凑到一起的瞬间,达到巅峰。
他觉得自己婚姻不幸,有一半原因都可以归于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徐小姐,我最后提醒你一遍,我没有妹妹,我会打女人。”
徐旻枫眨眨眼:“好吧,蒋哥哥。”
说完,她像是怕蒋林野发作,转身一溜烟跑掉,去跟自己其他小姐妹汇合了。
蒋林野在棠宁身旁坐下,心里和身上都不舒服,烦躁地松松领带。
他不过就是看到熟人,起身去跟几个合作方打个招呼。几分钟的时间,徐旻枫竟然都能见缝插针跑来找棠宁。
真的太不让人省心了。
然而棠宁探头问:“刚刚那小女孩是谁啊?”
蒋林野手一顿:“你不记得了?”
棠宁摇摇头。
喔感谢上帝,那可真是太好了。
蒋林野松口气:“徐家的小女儿,混娱乐圈的,跟你的行业不搭边。”
微顿,他又提醒:“所以你离她远点。”
“怎么?”
蒋林野一脸严肃,指指脑子:“她这里不好,有妄想症,会传染。”
“……”
这么提醒完,他还是不放心:“她刚才跟你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问我们离婚的事。”这名字是真的耳熟,棠宁掏出手机,在网上查徐旻枫,“不过说到这个,你真的非得拖够一个月,才愿意签离婚协议?”
蒋林野心里堵得慌,为什么非得离婚呢。
他沉声:“你知道很多公司死于创始人离婚吗?”
“略有耳闻。”棠宁查到了,艺术世家,新晋小花。这么说起来,徐旻枫是个女明星,“比如呢,有哪些?”
“土豆网冲击纳斯达克,CEO为离婚输掉IPO;赶集网筹划上市,也因老板离婚影响IPO,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现在已经消失了的你根本没听过的企业……”蒋林野问,“你认为这都是谁的错?”
“当然是婚姻法的错。”
“告诉我们什么道理?”
“想创业就别结婚。”
“……”
棠宁低着头翻手机资料,觉得徐旻枫毕业的这个大学,有点眼熟。
她没有像大多数明星一样在国内读艺术院校,恰恰相反,这人本科是在国外读的。
如果没记错……蒋林野的毕业院校,好像也是这一所?
棠宁想问问,可是一抬头,就看到蒋总冰冻的侧脸。
棠宁:“……”
她又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晚宴流程进行得很快,到了义卖环节,棠宁听见名单,忍啊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你又骗我。”
蒋林野:“?”
“为什么夏方觉和夏知川可以以兄弟名义进行捐赠?”她不爽,“我早说过,你随便带个女伴来也是一样的,怎么可能有慈善晚宴真的强制要求必须得是夫妻?”
哦,这个啊。
蒋林野云淡风轻:“万一他们真的是夫妻呢。”
棠宁:“……”
棠宁:???
***
晚宴结束时,已经是深夜。
无云的夜,月色清淡,城市灯火璀璨, 犹如打翻的星河。
蒋林野揽着棠宁进行了最后一个环节的嘉宾合照,驱车离开时酒店里还很热闹,很多人撺掇着要续别的小局。
棠宁有点困,突然想到什么,提醒司机:“送我到明郡公馆。”
蒋林野听到了,拧眉:“你什么时候才肯跟我回家?”
棠宁没回答:“我儿子还在公寓。”
于是蒋林野也不说话了。
离开人群和灯光,被黑暗包围时,才会觉得整个人被潮水般的疲惫淹没。
车上开了暖气,他有些冷,可呼出来的气息又滚烫。
棠宁没有察觉到。
她还在查徐旻枫,她很在意这个人,尽管说不清楚这种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想了很久,还是觉得直接问比较好:“蒋林野。”
“嗯。”
“你还醒着吧?”
他声音很低:“嗯。”
“我可以问问你徐旻枫的事吗?”棠宁好奇,“你们是大学同学?回国之后还有联系?她说她曾经来我们家做过客,我以前和她关系很好吗?”
蒋林野太阳穴突突跳,呼吸不太稳。
他很不想提这个名字,连听都不想听见。
他和棠宁婚后最激烈的争吵爆发于婚后第一个纪念日,问题的根源在他身上,可□□就是徐旻枫。
是她把棠宁约出去,对她说,“我查到以前发生过什么啦,唉,一定是因为这个,蒋大哥才不喜欢你吧。不过也很正常啦,如果放在我身上,对方让我家破人亡,我一定也会想要报复回去的。”
蒋林野实在恨极了那副故作天真的姿态。
那天晚上,棠宁把香槟玫瑰砸在他背上时,他脑子里一塌糊涂,“棠宁,为什么你宁愿去相信一个外人,都不愿意相信我?”
“可是。”那时的棠宁抬起头,反问,“除了逼我结婚,逼我上床,逼我让出股权。你还做了什么可以让我信任的事吗?”
窗外街景疾速移动, 城市灯火宛如退潮。
街上车来车往,路边灯影交错,霓虹闪动,在余光之末拉出电影般漫长而暧昧的光带。
棠宁见他陷入沉思,久久不再开口,以为他睡着了,干脆也闭上嘴。
然而良久,黑暗里,他哑着嗓子,慢慢开口道:“我没有做过对你不好的事。”
“……啊?”
棠宁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蹦出句这个,可是再问,他不再开口。
须臾抵达明郡公馆。
棠宁解开安全带:“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路灯昏黄,蒋林野坐在车内,一半脸庞浸没在阴影里,表情也看不太真切。他身形停顿一下,不知怎么,解安全带的动作有些艰难。
他低声:“我送你上去。”
棠宁本想拒绝,想了想反正也拗不过他,几步路的距离,干脆让他跟过来。
蒋林野推开车门,冷风拂面而来,他竟然站在那儿缓了一下,才大步走过来。
棠宁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你还好吗?你背着我偷偷喝酒了?”
蒋林野抿唇摇头:“没事,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伸手过来牵她。然而小狐狸很灵敏,飞快地进行了闪避。
蒋林野垂下眼,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像是有些茫然,但很快又反应过来。
他跟她一起进电梯。
眼见就要送到门口了,棠宁一边掏钥匙,一边叹息:“都到这儿了,进来喝杯水吧。但是你等会儿要小心一点喔,我儿子看到你,可能会挠……”
她话没说完。
余光之外,蒋林野的身体突然晃了晃。
棠宁眼神一紧,这回学聪明了,趁他倒下来之前,她飞快地转圈一个闪避,朝着旁边贴墙躲开他。
蒋林野身形趔趄,重心一歪,黑暗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很久没有再起来。
棠宁:“……”
楼梯间声控灯没有亮,月光跳跃过窗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那个黑影一动不动。
她突然心虚:“你不是吧,玩儿真的?”
他还是没有动。
棠宁心里一惊,突然慌了,赶紧小跑过去:“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你没事吧?”
她把倒地不起的蒋林野翻过来,伸手掐他人中:“是……是掐这儿吗?喂,醒醒!”
蒋林野呼吸很重,眼睛仍然没有完全睁开,有些困难地抬起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
棠宁终于反应过来,摸摸他的脑袋:“嘶……小蒋,你脑袋好烫,你发烧了?”
蒋林野没有说话,薄唇抿成一条线。
她把他扶着坐起来:“陈良骏怎么这样,你烧多久了,他都没发现吗?”
黑暗中沉默很久。
“陈良骏又不是我老婆。”男人声音愠怒,一字一顿,“他为什么要管这种屁事。”
棠宁叹息:“那你要庆幸遇到了我这个好心人。”
她努力将他扶起来:“你太沉了,我拖你下楼行吗?下去就有人接你了,我让你助理送你去医院。”
“不要去医院。”可是蒋林野竟然开始耍赖,“……不喜欢医院。”
“那,我给你打120。”棠宁对病人一向有耐心,“让医生上来接你?”
蒋林野:“……”
有什么差别吗?!
他气急败坏:“不要。”
“你有家庭医生的吧?”棠宁提议,“或者我叫医生上门?”
蒋林野半坐在地上,呼出来的气都是烫的。他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几乎快要失去说话的力气。
见他还是不高兴,棠宁也没招了:“那你想干什么?”
夜色深重,空气里泛着寒冽的冷。
这一层只住了两户人家,深夜里静悄悄的,多寻常的一个晚上,漫长浓黑的颜色,没有光,也没有人。
空气静得像是陷入洪荒。
棠宁等了很久很久。
蒋林野脑子大概真的烧糊涂了,嗓子有些哑,声音很低,小得像是在梦呓。
又好像祈求。
“想要棠宁不要再跟我吵架了……”
声控灯就在这一瞬间无声无息地灭了下去,他艰难地开口,像被剥皮的幼兽。
她几乎觉得他在哭。
“想要棠宁回家。”
“想要……”
“想要她像十七岁一样,疼爱我。”
作者有话要说:蒋总:没有人爱我。
糖糖:??疼爱??
☆、照顾他
“……疼爱?”
棠宁看着他, 心情微妙且复杂。
他叫的不是宁宁,也不是夫人,或者太太。
是棠宁。
十七岁的棠宁。
喜欢他的棠宁。
就坐在他左手边, 距离不过十公分,有薄荷色兔子耳朵的棠宁。
然而说完这句话,蒋林野像个耗尽了最后一格电的小机器人,脑袋慢慢往下滑,眼看又要栽倒。
他昏昏沉沉的,这次没往她身上扑。棠宁眼疾手快用手托住他的脑袋,缓缓靠到门上。
月色穿庭, 银白的光芒温柔地从他额头上方流淌下来,在他微微下垂的睫毛上留下一层粉尘般浅淡的颜色。
棠宁蹲着看了一会儿, 起身开门。
刚一按亮玄关的灯,窝在旁边小憩的嘤嘤怪就蹭蹭跑过来, 垂着脑袋往她身上蹭。
“儿子儿子。”小毛球太可爱了,棠宁心里一乐, 把它抱起来, 整晚疲惫一扫而空, “妈妈不在家, 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嘤嘤怪软唧唧的, 抱着她的脖子往她:“嘤。”
然而下一秒,越过老母亲瘦弱的肩膀,它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嘤嘤怪怔愣两秒,发出凄厉的尖叫:“嘤!!”
“哦对。”棠宁赶紧安抚它, “妈妈没有跟你商量,就带回来一个男人……冷静点,别生气。”
嘤嘤怪愤怒极了,毛一根一根炸起来。
棠宁撕开一盒羊奶小布丁,将它放在怀里揉了又揉,临走前拍拍头:“乖一点呀,妈妈最爱的还是你。”
嘤嘤怪眨眨眼,这才勉强安静下来。
棠宁转身去处理门口的男人,俯身捏捏他的脸:“你睡我的卧室,还是睡客房?”
但蒋林野没有睁眼。
不止额头,棠宁碰到了才发现,他的脸也在发烫。不知道烧了多久,凭她的手感,这人现在少说得有四十度。
“喂,蒋林野。”她低声叫他,“你好像烧得挺重的,我还是给你打个120吧。”
“不要……”听见这句,蒋林野皱皱眉头,想要睁眼。他眼睛有些畏光,吃力地抬起手,挡住玄关壁灯落下来的暖光,“不睡卧室……也不睡客房……”
棠宁奇了:“那你想睡沙发?”
他哑着嗓子:“跟宁宁睡……”
棠宁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你睡厕所算了。”
她刚住进来没几天,客房还没找人打扫,但主卧的床单被褥都刚刚换过。
棠宁看看客房又看看主卧,犹豫一瞬,还是把床上自己的东西清理干净,折身回来拖蒋林野进屋。
然而她一回到门口,就看见本来乖乖巧巧地蹲在那儿舔羊奶布丁的嘤嘤怪,不知什么时候扔掉布丁,竟然跑到了蒋林野身边,一脸严肃地蹲在他脸上。猫咪毛茸茸的小尾巴不偏不倚,严严实实地横着叠在他人中处。
棠宁:“……”
天啊!
她赶紧跑过去把儿子抱起来:“你想闷死他吗?”
嘤嘤怪生气地拍拍蒋林野的脸:“嘤!”
身上重量陡然减轻,蒋林野靠在门上,两眼紧闭,眉头微微皱着,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这么大的动静,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棠宁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浮现出点儿愧疚。
即使他生病的事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这个叔叔很可怜的,你不要欺负他了。”她把小猫咪抱在怀里教育,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干脆很认真地道,“他和你一样,没有蛋蛋。”
嘤嘤怪:“……?”
嘤嘤怪愣愣地看看她,又转头看看倒在地上的男人,突然露出怀疑喵生的表情。
棠宁对它的反应很满意:“乖一点呀,等妈妈处理好他,就回来找你玩。”
她一边说,一边动作轻缓地将它放回猫窝,很仔细地给窝调好温度,又拍拍脑袋,挠挠下巴。
门口太冷了,穿堂风呼呼的。
蒋林野没有力气睁眼,但他意识尚存,听见了棠宁说的话,也依稀看见,她在非常温柔地照顾一只小猫咪。
所以他想,她应该也会像照顾小猫一样,温柔地照顾自己吧……
可是下一秒,他就看到,小狐狸跑到他面前,犹豫着问:“你还能自己走吗?”
逆着光,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玻璃珠子似的。
蒋林野心动得要命,唇角烧得起皮,虚弱地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
“好吧,那没办法了。”棠宁捋开袖子,紧张之余,又有点说不清楚的小兴奋,“我搬不动你,那就只能把你拖进去了。”
蒋林野:“……?”
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棠宁已经拉住他一条腿,开始往屋里拖。
整个人瞬间被拖得栽倒在地上的蒋总:???
就算是拖,不该拖脑袋吗?为什么拖腿啊?我是你要带回窝里打算宰割掉的猎物吗?!
脑袋在光洁的地板上被拖着滑行了一路,等棠宁帮他扒掉外套、把他放在床上,蒋林野生无可恋,觉得自己已经没了半条命。
以前也不是没生过病,也不是没让棠宁照顾过他。
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那时候她会问他哪里不舒服,会半夜喂他吃药,会用枸杞给他煮冰糖雪梨。
卧室里灯光柔软,蒋林野躺在床上,被子里藏着他再熟悉不过的乳木果的味道,心里的小人根本憋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然而棠宁完全没察觉到。
她只觉得他是真的太沉了,拖得她满头大汗:“你会对什么药物过敏吗?如果不会的话,我先喂你吃一点布洛芬好不好?”
蒋林野昏昏沉沉地点头:“嗯。”
得到肯定,棠宁甩着大尾巴蹭蹭跑出去,很快又抱着家用药箱跑回来。
这个空档里,热水也烧好了。
她半跪在床上,拆开一盒退烧药,确认过日期,才伸手扶他坐起来:“起来,小蒋同学。”
小蒋同学头昏脑涨,艰难地从乳木果的世界里脱离出来。
棠宁垂着头碎碎念:“我从来没对人这么好过,我爸都没有这种待遇。”
她将水冷热调开,递给他:“你欠我一个大人情,要感谢我一辈子。”
小狐狸表情太认真,蒋林野几乎要被逗笑。
他很想提醒她,过去几年里,你生过病,我也生过病。我们曾经互相照顾彼此,春日并行,冬日依偎,像一对寻常的夫妻。
他一言不发,仰头把水喝完。
然后低声:“谢谢你。”
这家伙一生病,整个人都乖了很多。
病恹恹地靠在床头,好像从一匹狼,变成了一只没有攻击性的大狗。
不知怎么,棠宁有点开心:“不用谢呀,你赶紧把离婚协议书签掉,就是对我最好的祝福了。”
蒋林野微微垂眼,没有说话,像是陷入沉思。
棠宁见状也不纠缠,抱着药箱和水杯离开卧室,还贴心地帮他关掉了大灯。
她一路摇着大尾巴,溜达进厨房。
晚宴食物很多,但她没有吃饱,打开冰箱搜刮食材,决定给自己煮一小碗挂面。
这会儿已经是深夜,嘤嘤怪蜷缩成毛球安详睡去,小区里静悄悄的,棠宁望着咕噜咕噜煮沸的锅,莫名其妙开始出神。
就这一刹那的的感觉。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总觉得下一个瞬间,那个现在正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男人就会穿着宽松的针织居家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以一种慵懒的姿态,像大型毛绒动物似的从身后拥住她,将下巴压在她肩膀上:“为什么西药也这么苦?我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
而棠宁会很警惕地转过去看着他,小声吐槽:“……你几岁了,难道吃两片药也要配糖?”
蒋林野烧得糊里糊涂,整个人气息滚烫。他两只手环在她的腰上,会停顿一会儿,才侧过去碰碰她的脸颊,将醒未醒的样子,低声叹息:“你就是糖啊,但是我病了,现在不能吃。好可惜。”
水开了。
棠宁被炸开的泡泡声拉回注意力,连忙将挂面放进去。
这一碗面很快出锅。
盛到碗里,汤汁清亮,蛋黄流心,绿油油的小油菜缀其中,只是闻着也令人食指大动。
她在饭厅坐下来,试着尝了一口,好吃是好吃,但怎么就是……
有,有点心虚?
棠宁:“……”
棠宁对着这碗诱人的挂面沉默三秒,放下筷子,起身又进了厨房。
***
蒋林野睡得不是很安稳。
他吃过退烧药,立竿见影地开始出汗,脑袋发烫,可身上又很冷。
棠宁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离开前还在羽绒被上加了一层薄毯,但他仍然难受得厉害,高烧几乎让他产生幻觉,好像回到童年时的冬天。
父亲在狱中死亡,流言铺天盖地,大街小巷的新闻和报纸都在报道同一件事。
母亲带着他匆匆搬离富人区,他起初感到新鲜,但也不过短短数十天,就对由奢入俭的生活只剩厌倦。
饭桌上,有些烦躁地推开饭碗:“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母亲问他:“回哪去?”
“当然是之前的宅子啊。”有明亮的落地窗,巨大的后院,和新建的网球场。他前段时间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带小伙伴们来家里开party,可是现在住的地方太小了,连一个甜品台都摆不下。
母亲问他:“为什么想回去呢?”
蒋林野实话实说:“这里太小了,我不喜欢。”
母亲拢了拢头发,平静地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那你去外面看看吧,外面很大,也许你会喜欢。”
蒋林野蒙了一下,他还没有吃饭:“去……去哪?”
“门外。”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来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拖,“你以为你还是蒋家的小少爷吗?”
她语气很平静,但蒋林野察觉到风暴。
小孩子对大人情绪变化最敏感,他终于反应过来,瞬间被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笼罩:“我错了……妈妈,对不起,我……”
母亲拽着他的胳膊,头也未回。饭厅到门口并不远,这个家太小了,几步路的距离也会撞到东西,他踉踉跄跄,被放在门口的木头小凳子绊倒,再一次回过神,已经被扔在了门外。
他还记得那天傍晚回家,巷子口的老大爷抱着收音机,提醒他多穿一些衣服。凛冬将至,北城将在今夜,迎来百年一遇的大雪。
而彼时彼刻,他的母亲居高临下,依旧是平静温柔到近乎残忍的语气:“既然那么想你爸,不如去地下陪他啊。”
家门在眼前关闭的时候,他以为他会死在那一天。
这股冬雪的寒气跨越近二十年的光阴,到现在还刻在骨子里。
蒋林野这些年很少生病,难得烧到神志不清。
棠宁端着小托盘折返回房间,只看到他满头大汗,在睡梦之中深深地皱眉,呼吸似乎不太平稳,嘴里还在不停地小声碎碎念。
“别……妈……”
“对不起……”
棠宁放下小托盘,好奇地凑过去:“你怎么还说梦话?”
可他发音太模糊,她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他是在哼什么。
只是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棠宁只好伸手摇醒他,低声叫:“蒋林野,蒋林野,醒醒。”
“……!”蒋林野猛然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呼吸。
屋子里暖气充足,她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月亮形状的夜灯立在床头,发出橙黄色的盈盈暖光。
万籁俱寂,棠宁问:“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蒋林野看着周围的环境,缓了好一阵子神,才有些迟钝地低声:“……嗯。”
“那正好,你把这个喝了吧。”棠宁双手捧起一个白瓷小碗,“我在里面加了百合,也许能安神。”
蒋林野垂眼,哑声:“这是什么。”
一碗不太能辨认出原材料的暗红色液体。
“红糖生……呀。”棠宁突然顿住,“对不住,我忘了你不吃姜。”
她说着站起身,“我这就去倒掉,你继续睡,当我没来过。”
蒋林野眼疾手快拉住她,把碗抢过来。
也就是刚刚睁开眼,和棠宁对视的那一个瞬间。
他突然意识到,可能人这一辈子能得到的甜和暖都是有限的,以前以为取之不尽,后来才发现这其实是一把泥沙,明明握在双手中,到头来成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