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就是墨里狐妖扮相的一系列图片。
从全身像,到眼睛特写,到嘴唇特写,到手指特写,甚至还有发型特写和首饰特写,墨里总算知道每次他唱戏的时候台下的少女观众们全程举着相机在干什么了。
开贴的楼主每一楼都配上不知道从哪里摘抄的酸溜溜的诗词,再加上精修图片的冲击,贴子很快就热了起来,底下一水地嗷嗷花痴。
墨里从周飞手里抢过鼠标:“起开,我自己看。”
周飞被挤到一边,墨班主也坐在旁看跟着凑热闹,不过他很快就后悔了。
“这这这后面都说的什么啊?!真是、真是——世风日下!道德败坏!”墨班主指着屏幕上几个跟贴气得脸红。
墨里还很悠哉地往下看,周飞凑过去:“什么什么?回贴怎么了?【这是我老公,你们都别想了。】【呸,楼上的不要脸,狐宝宝已经在我的床上了。他累了,要睡了】…”
他还要再念,被墨班主一个脑瓜崩弹到一边去,这个时候就顾不上他爸的面子了。
“念什么念!别念了!有没有廉耻心!现在上网的孩子是怎么了,都被网络带坏了!怎么这么——”墨班主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来:“放浪!”
墨里在一旁看得直乐,墨班主把笔记本电脑一合:“阿狸不准看了!周飞把这个贴从电脑里删掉!你们都不要看!”
周飞抱着笔记本点头如捣蒜,墨里仗着墨老班主不懂电脑,光明正大地说:“回头QQ上发我地地址。”
“好嘞,忘不了!”
墨老班主:“???”
墨里回到家,打开电脑登上QQ,点开周飞发过来的地址,对于周飞发过来的一大串文字,他也没功夫看,一个微笑表情打发了,然后就开始饶有趣味地看起贴来。
这会儿比他看的时候又多盖起了好几页,标题后跟着个大红色的小小的hot。上网只上新浪搜狐首页看体育版的墨里猜测这应该表示他这个贴子火了。
前面夸得多了,后面开始有些不和谐的吵架,都说他的扮相一点也不符合传统戏曲的规定路数,还历数哪里是京剧元素哪里是越剧元素,最后盖章就是一个拼凑起来的四不像。
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某某娱乐公司为了推一个有戏曲功底的新人搞的炒作贴,说得有模有样,墨里都快信了。
一直看到半夜一点,总算把刷刷盖得飞快的高楼翻到了底。大概是夜深了,盖楼速度慢了下来,再刷新几遍也出不了几个新回复。墨里顶着两只虚荣的黑眼圈,想了想自己注册了一个账号来回复。
【it□□e:不错,LZ的发言很客观,值得表扬。但是要好好维护你的贴子,专注主题,看看后面乱成什么样了。】
他这个一看就是小号的马甲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冷落,况且回的内容还很无聊,贴里还剩的几个夜猫子都在你来我往掐得正嗨,谁也没理他。
墨里正要无聊地关机睡觉,最后一刷新又看到一个新回复。
【凛冬将至美人入怀:楼主的贴子很有意义,对于弘扬传统文化之美有积极的正面作用。期待更多照片和视频。】
同样没人理会,撕得正起劲的两拨人眼里只有对家,哪还看得到其他。
【凛冬将至美人入怀:停止你们的争吵。欢迎更多墨县人上传美图,和谐讨论。】
墨里看得直乐,大半夜还来了个楼管,刷新的手又停不下来了。
然而除了他和楼管站在一边,其他人依旧鸟也不鸟。
关于传统戏曲扮相的掐架已经告一段落,大概对于专业知识的追求还不足以支撑他们不眠不休掐到半夜。
现在掐架的中心是那个传说中的某大牌娱乐公司要捧的学过戏曲的新人。
有人说这贴就是那个新人的炒作,有粉丝就贴出该新人的照片。
【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这才是你们倒贴的柳琦华老师!和主楼那人是一个人吗?!柳老师正规科班出身,师从京剧大师,哪里来的十八线小透明也敢倒贴?!】
墨里之前一直只看夸他的部分,其他的扫都不扫,为了看楼管一刷新不小心看到这样一贴,气得狂按F5。
他不知道十八线小透明是什么,不过那个人轻蔑的语气轻易点燃了他的怒火。从来只接受夸赞,从不听取批评的自我中心任性boy,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但是让他自己回贴吵架他又觉得麻烦,况且别人轻蔑他,还要靠他自己吵回去,那不是很委屈了么。
墨里咬着下唇,被自己脑补中的孤立无援委屈得眼眶都红了
再刷新时新楼突然又噌噌噌盖得飞快,明明该是夜深人静了,突然间贴子里热闹得像中午十二点,回复甚至比之前还快。但是后面的回复已经和主题完全无关了。
借着前面有人指责柳琦华炒作的由头,不断有自称柳粉的马甲蹦出来,贴的全是那个柳琦华的图,配上各种高大上的简历出身,还有他以前在各种国家级剧院演戏的片段,踩着墨里的草台班子开始卖安利。
大半夜的又涌现出无数马甲,纷纷叫喊着【好美,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哪!】【以前听过这个名字,没想到这么厉害,扮相也美。路转粉了。】【心疼柳老师,这么低调的二十三岁老艺术家,被这不知道哪来的草台班子拉踩炒作。欺负我们粉少吗。】
来热汹汹的回贴完全抢占了主场,把节奏都带了过去。还有几个他的粉丝坚守着不断反驳,但都是徒劳无功,无力的辩解和正楼言论全被淹没在对方强大的攻势中。
墨里气得抱着枕头狠狠咬了几口:“谁欺负谁啊!这是我的贴子!谁让你们进来的!”
他此时还不明白,这些来得及时、整齐划一、节奏带得飞起的回贴,当然不可能是散落在四面八方的普通粉丝。这些都是身经百战,专攻网络舆论营销的团队,他的几个小粉丝又怎么比得过人家专业的。
从有人说这贴是戏曲新人炒作开始就是反着铺垫,他和那个柳琦华长得没有半分钱相像,又怎么会有人认不清他俩。自己竖立起一个靶子,再端起矛来攻击,既借着热度宣传了自己,又能抢占道德高地,十分老练的手段。
不管墨里懂不懂,他现在总归是被气着了。狠狠地一戳F5,熟悉的马甲再一次印入眼帘。
【凛冬将至美人入怀:停止你们拙劣的表演,不要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不过是一群拿人钱财的跳梁小丑。】
墨里咬着枕头看了一遍,楼管的话比起那些气势汹汹的“柳粉”文明得多,也比他那几个一败涂地的小粉丝有力度。
“就是这样,楼管怼他们!”墨里抱着枕头给楼管加油,手指头按在F5上停不下来。
【呵呵,一个新注册的马甲哟。不会是草台班子本人吧?啧啧,拉踩柳老师的时候不是很6吗,现在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后头的回贴里还夹杂着无数让墨里看一眼都觉得辣眼睛的谩骂,或者就是些阴阳怪气的嘲讽,索性通通拉过,只看他的楼管的发言。
【凛冬将至美人入怀:非要我撕破脸皮?好,有人自己把脸凑过来,不打下去是我的不对。脸给你打烂了别怪我。】
墨里捧脸看着。楼管这么霸气的么?
【凛冬将至美人入怀:首先这个贴子的出现完全是观众自发行为,戏中人惊艳的形象和气质才使它热度攀升。也许某公司觉得这个贴子里的戏曲美人和你们公司要推的戏曲新人路数相同,你们怕影响热度,这可以理解,毕竟你们要推的那人的资质,比起本贴主角来说,就是天上的白云和扶不上墙的烂泥的区别。声明这并不是你们所谓的拉踩,说事实不叫拉踩。你们要推新人无可厚非,不过半夜请水军带节奏,还要踩着我的心头肉上位,就是你们的不对了。】
墨里快要爱死这个八字楼管了!就是这样,夸他,爱他,才是永恒的主旋律嘛!
楼管这个回贴一出,自然招来了更多谩骂嘲讽,其间夹杂着几个要求他出示证据说他们是水军否则就向柳老师道歉的“理智贴”。
【凛冬将至美人入怀:证据?我有必要向你们出示证据吗,那个人担得起我的道歉吗?以上只是告知一声,后来者只会看到我这个表明前因后果的贴子,明天之前我会还我狐宝宝一个清净的贴子。】
墨里掌心呼得捂住脸颊:“谁是你狐宝宝。”手指还是忍不住地按向F5.
只是在楼管回完这个贴以后,之前还盖得嗖嗖快的楼突然又慢了下来,刚才还热闹得跟菜市场似的,现在又一个人都不见了。
想接着看热闹的墨里十分纳闷,刷新了几次,那些歪楼的“柳粉”和“路人”果真不再出现,只有他的几个小粉丝畏畏缩缩地出来试探了几贴。
是楼管干了什么?墨里拉回去又看了一遍楼管的几个回贴,原来人家不只是嘴炮?这么厉害的吗?!
再刷新一下,楼管发了一张墨里的图,像花痴的楼主一样配了一行小诗。
【凛冬将至美人入怀: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晚安我的狐宝宝,望你好梦】
墨里猛地把头埋进枕头里。
“谁特么是你的狐宝宝啊!”

12.第 12 章


S市,位于深空影业传媒集团二十层的经纪人部。
此时已是半夜两点,这一层仍旧灯火通明。
身为深空集团这个国内老牌娱乐巨头内部一名地位不上不下的经纪人,冯通此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恼火之中。
进入娱乐圈二十多年,在经纪人这个职位上苦苦挣扎至今,他手上带过不少的演员歌手偶像艺人,但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仅凭数量和资历年头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任何意义。
他手下的艺人走得最远的也不过刚刚脱离十八线,勉强能沾上三线艺人的边,拿出去可能会有一小部分观众觉得眼熟,其他就全部成了黯然退场的背景。
因为这样,他这个经纪人的地位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十分尴尬。当红的艺人轮不到他,去年那个潇洒离职的女魔头方琳走了以后,她手下带着的一个超一线摇钱树和两个刚刚展露头角前途无限的新星,瞬间就被其他顶级经纪人瓜分一空。像他这样的,就只能任劳任怨地带着一堆被大浪淘沙淘下来的小沙粒,寄希望于能打磨出一两粒金子来。
柳琦华就是这样一个有希望被打磨成金子的沙粒之一。
长相不差,气质尚佳,硬件条件已经达标。正规戏曲专业出身,在国家剧院的舞台上正经唱过戏,这些都是可以包装的噱头。因为竞争不过同期新人被分到了他的手里,好好营销一番,未必不能咸鱼翻身。
他连营销方案的具体细节都考虑好了,着力把这条星场失利的小咸鱼打造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艺术素养超凡的高冷人设。
营销案第一步骤已经上马,先在国内几个比较有影响力的论坛上潜移默化地让大众先入为主地接受他“年轻戏曲艺术家”的高端形象,这一步已经初见成效。正要进一步推进,却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八卦贴完全抢了风头。
最不利的是,那个热贴的主角形象和他给柳琦华设定的路线有八成重合。不管他的营销方案多么丝丝相扣无懈可击,在这种纯靠围观群众鸡血热情疯狂顶起的热度面前,总是欠些力度。
被营销伙伴告知这一网络热点时,他还没太当回事。据说只是哪个穷乡僻壤小县城里的草台戏班子,能有多大能力冲击到他精心包装的柳琦华的形象?
等回到公司办公室打开那个贴子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了营销公司为什么这么急切向他汇报。张贴在页面最上头的那张清晰巨大的半身图片,是对他先前掉以轻心的最大嘲讽。
那副年轻漂亮的容颜,高高在上的轻慢表情,每一根头发丝都透露出来的清冷高傲,甚至还有一丝矛盾的狡黠——那人自然呈现出来的样子,却是他绞尽脑汁想把柳琦华打造成的终极形象,甚至比他能想象到的更完美。
他演的甚至是狐妖,多么调动网民热情的一个设定。冯通能够理解网民为这人疯狂的原因,路人粉盛赞这个狐仙“国色天香”,没有人会觉得夸张。
他不懂戏曲,甚至讨厌戏曲的乏味,但是连他也得承认,在这个人的身上,他看到的是超越一切的美感 。
他欣赏对手,只是这对他的事业一丝好处也没有。有了他的对比,他手下的柳琦华简直黯淡无光,寡而无味。
好在营销公司是和深空影业固定合作多年的伙伴,应对这种突然状况十分有经验。贴子的热度昨天晚上刚刚起来,公司马上跟上,在围观群众只是处于纯欣赏看热闹,还未达到死忠的状态下,巧妙地利用那个贴子的热度,踩着贴子主角又推了一把柳琦华。
一切都向着他所希望的方向进展,谁知道大半夜的又被不明人士横插一杠子。
营销公司的马甲号们正热火朝天地工作着,突然像被断了线一样,一个能发声的都没有了。再过几分钟,他们忙活了一晚上的成果——那翻了好几楼的回贴,甚至开始大面积被删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在删贴?!”冯通在公司里加班到两三点,就为着这莫名其妙的突发状况,他们前面的努力全白费了,其至还给柳琦华狠狠地踩了好几脚。
那个叫“凛冬将至美人入怀”的中二脑残粉的言论可是明晃晃地挂着,一个字没删呢!
他通过公司途径调查过,这个贴子纯粹就是路人花痴,并不是别的公司的营销手段,一个草台班子唱戏的小演员这么快就有死忠脑残粉了?看那中二发言,以为自己是公主的骑士呢,冯通合理怀疑是那个脑残粉用了黑客手段删贴。太特么玄幻了。
一直等到了午夜三点,咖啡喝过了无数杯,去调查删贴事件的人员总算给了回应。
并不是他之前猜测的脑残粉动用黑客技术删贴,居然是公关删贴,并且据删贴版主的回答,公关来自他们公司内部,级别甚至比他高了许多。
这比脑残粉黑客删贴还玄幻。那个“凛冬将至”是他们公司的人?级别还比他高?他们公司上头的大人物有这种会大半夜不睡觉守着贴子花痴撕逼的脑残粉吗?那他还玩个屁啊!
冯通知道今夜这场无声的战争,以他的彻底失败告终。
脑残粉惹不起,位高权重的脑残粉更惹不起。
要是让他知道到底是哪个人为了自己的私心动用公司公器权利损害公司签约艺人的形象,他一定到燕总那里告他一状!
墨里还不知道这一夜有人对他宣战还有人为他而战,第二天一觉睡到十点钟,又迫不急待地起床开电脑刷起自己的贴子来。
不但昨晚那些骂他的柳粉不在了,连他们的删子都被删了个干净,他这时候才知道楼管那句还他一个清净贴子是什么意思。
墨里喜滋滋地又把新回复看了,用自己的新马甲矜持地表达了自己的满意,并鼓励她们再接再励,当然又是被所有人无视的一个回贴。
几天之后,新奇感过去了,墨里又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冯通无法蹭着墨里贴子的热度捧他的人,就采用了曲线救国的方法,花钱把他这个贴的热度压了下去。贴子里的粉丝闹过了几回,一直得不到论坛回应,慢慢也就没人闹了,就安心圈在那一亩三分地里互相交流。
墨里就这样靠着狐仙的独角戏把墨家班撑了下去,一直到他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他唱过的那些折子戏都被粉丝拍成了视频,传到了那个高楼里,供几个死忠粉欣赏回味。
因为另一主演的缺席,没有人知道这个完整的故事是什么样的,每一出折子戏演示出狐仙不同时期的形态,以及他与凡人或仙人的际遇纠葛,粉丝们把这些视频翻来覆去地研究,排列顺序,自己拼凑出一个个或感人或悲壮的故事,猜测着真正的完整戏本会是什么样子。
来看戏的粉丝问到墨里跟前,他从来不透露任何信息,戏班其他人也以墨里的意愿为先,都不愿意说。于是度狐仙三个字,成了粉丝心目中最迷人的谜题。
墨里考上大学之后,墨班主终于面临了墨家班最严峻的考验。如果墨里也不演了,墨家班就真要关门大吉了。
墨班主不能让墨里为了这个境况窘迫的戏班子放弃学业,明明正值壮年却已华发早生的墨班主,又开始绞尽脑汁思考别的出路。
他通过县里申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赶上了好政策,很快就批了下来。墨班主还专门被请到县政府做了一期采访节目,上了新闻。
他把证府发的证书仔仔细细地裱起来挂在客厅里,好像古时候拿到了圣旨一样,满以为可以迎来墨家班的第二春。谁知道辉煌即是没落,墨家班和墨家的戏曲除了在本地报纸的文化艺术版捞到了几期报道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机遇。
墨班主不死心,找到县政府希望能靠着非遗的荣誉申请一点政府资助,用来发展弘扬墨县本地传统文化。
最后他得到了五千块钱。
墨里考上的大学在离家不远的淮山市,偶尔放假回家就继续登台唱戏,帮助父亲艰难地维持着戏班的生计。
现在他每个月都不一定能唱上一回,之前留下来的师兄弟们也终于坚持不下去,都相继离开了戏班子。现在狐仙的戏里连路人甲仙人乙都凑不出来了。
没有配角,甚至没有乐班,鲁伯带着几个老伙计上台给墨里配乐,戏台上彻底变成了狐仙的独角戏。
二零零八年十月的一天,墨班主把墨家班还剩下来的全部人员聚在一起,除了墨里之外,还有鲁伯等四个老艺人,加上他们的老伴,再加上他们几家的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就是戏班现在全部的演员。
每年的这个季节,都是墨家班下乡到各个村庄巡演的时候 。今年就算人都快散完了,墨班主仍旧将这老的老小的小一众人组织起来,收拾起行头乐器道具箱笼,开上戏班惟一的金杯面包车,准备下乡。
墨里刚刚开学不久,在电话里嘱咐了父亲几句,不再像几年前那样劝说他不要再坚持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戏班传统。
现在农村也时髦起来,家家通了网络电视,谁还耐烦出来看戏?他可以想见父亲他们下乡演出受到的冷落。
但是他学会了不再劝阻。在戏班注定没落的路上,坚持传统也许是父亲惟一能保证这个日渐缩水的戏班还没有支离破碎的方式。
以往下乡巡演都会持续好几个月,只是这一次过了不到半个月,父亲就带着墨家班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墨里和墨班主鲁伯等人都打了几个电话,他听着墨班主的情绪不太对,不顾父亲劝阻,周末的时候买了车票回家。
他没想到,见到父亲的第一面,这个向来斗志昂扬的戏班班主带着未褪去的满脸风霜,心灰意懒地跟他说:“墨里,墨家班,解散了吧。”

13.第 13 章


“墨里,墨家班,解散了吧。”
墨班主说着这话的时候,穿着他洗得发白的蓝色大褂和黑裯布的裤子,坐在客厅里的竹制摇椅上。那是少数从老戏园带出来的家具之一,其他的都跟着老戏园一起灰飞烟灭了。
“爸爸,是不是下乡的演出遇到了什么事情?”墨里问道。
他还记得父亲出发前的雄心壮志。每一年的巡演都是父亲最开心的事情。在城里看戏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墨家班去往乡下的演出,至少还有很多老爷爷老奶奶的老观众是认真愿意听墨家班的戏。
墨里小时候跟着戏班去过一回乡下,不管天冷天热,墨家班搭起的戏台下面都会有很多老人家搬着自己的小板凳,饶有趣味地听着墨家班一年来唱一回的戏。
说句实话,比起冲着他来的小姑娘粉丝们,墨班主应该是更喜欢那些老人的。他们代表着墨家班最辉煌的年代。在乡下演出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忘却墨家班的尴尬处境,沉浸在与辉煌时期别无二致的热闹氛围之中。
墨班主没有回答,轻轻晃着竹制的摇椅,墨里突然发现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全白了。
这个脾气暴躁又蛮横的父亲,领导着百人规模戏班的大家长,让所有师兄弟又敬又怕的师父,一直处处周旋、钻营着戏班延续途径的圆滑商人。随着墨家班一次又一次被现实损耗元气——失去老戏园,观众流失,弟子相继离去——在戏班日渐没落的同时,曾经风光无限的大班主也随着他的戏班一同衰老了。
墨里眼角有些酸涩。他还没准备好长大,为他顶起一片天地的父亲却已经老了。
还有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师兄弟们,他还没有准备好分别,那些人就已经走了。
他永远也不可能准备好面对分别,他希望谁都不要走,谁都不要变,谁都不要老。
墨里走到父亲身边,乖巧地在他腿边坐下,把脸埋在父亲腿上,如同小时候在老戏园的院子里那样。那时候他陪着父亲看师兄弟们操练,现在他的眼前只有装修精致但空荡荡的小客厅。
“鲁伯说得对,人得服老啊。有些事,注定是留不住的,人总要往前看。”墨班主抚着儿子柔软的发顶,长长地叹了一声。
墨里安静地听着,不再发问,墨班主却慢慢将下乡演出的情况讲了一遍。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观众少了,收入少了,这都是早有预料的。路过一处村庄的时候,有顽劣的孩子进了后台,哄抢箱笼里的戏服头面,跳到简陋的戏台上捣乱,故意扮着鲁伯和他老伴刚刚出演的两个角色,做出一些丑态来逗乐。
“不看不知道,这里有个老来俏。老太今年六十八,涂脂抹粉又戴花。”
调皮的一群少年带着天真的恶意,肆意嘲弄。
戏班里没有年轻的演员,鲁伯和老伴顶上出演,演的是墨家班下乡的常规剧目,刘二姐回娘家。
戏里的刘二姐新婚燕尔,娇俏美丽,带着新婚丈夫回娘家探亲。鲁婶年轻的时候也是戏班演员,演起刘二姐来得心应手,表演生动,唱腔也是圆融老练的,台下的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连连拍手叫好。
鲁婶是个好艺人,但是在这些孩子的嘲弄声中,鲁婶羞愧得不敢见人。
墨班主带着小窦小春两个半大孩子追着捣乱的一帮人满戏台跑,抢回戏服头面,将他们赶出后台。闹哄哄了一阵之后,台下的观众已经哄然散了。墨班主看着当作后台的简陋木棚里,几个花甲老人靠在箱笼上一脸疲惫,四个十几岁的孩子一脸惊惶,小春陪在鲁婶身边小声地安慰着奶奶。一片令人不安的冷清。
那一刻,墨班主临行前的那些意气风发,似乎彻底被击碎了。
以为坚持传统就可以留住辉煌,实在是太天真了。
曾经后台挤满弟子,二十多三十多的大小伙子摩肩接踵,去到哪里演出都不怕有人捣乱。
现在,他带着这老的老小的小的十几个人,开着破旧的小面包车周转各地,到底是在干什么呢?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连个能帮忙的壮丁都没有。
墨班主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后知后觉得涌现出一阵恐惧。
制定好的演出计划全部作废,墨班主带着戏班仅余的全部九名成员,马上收拾东西回城。
“该散了,该散了。”墨班主大掌摩梭着墨里柔软的头发,叹息地说道。
墨里已经泪流满面。
他一直都清楚戏班早晚有关张的一天,在大师哥劝他一起为戏班努力的时候,他还说过那些清醒残酷的预言。
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到了连固执的父亲也要放弃的时候,他的清醒和残酷都被抛到了九宵云外,只剩下止不住的眼泪。
他的清醒不过是建立在父亲的坚持之上的任性。
“不,不要散,爸爸,我不要戏班关掉。”墨里眼泪汪汪地看着父亲,提着任性的要求。
“傻孩子,怎么这么爱哭。”墨班主爱怜地捧起儿子的脸,粗糙的手指擦着那不断流出来的眼泪,“爱哭又任性,以后怎么说媳妇?”
墨班主对于关掉戏班并没有太多伤感,他已经尽了全力了,就算结果不尽人意,他只是有些惆怅,并不觉得难过。
现在他反而更担心墨里。这个儿子从小被所有人宠溺,谁都顺着他,捧着他,养得太娇了些。以前他有诺大一个墨家戏班传给他,戏班里的叔伯兄弟都是他的助力,他没什么好担心的。现在戏班没了,师兄弟们散了,他没有什么能给儿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