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说,锦华官邸后院的梅都绽了,他要带她去瞧瞧。
不消一会儿,车缓缓停了下来。何云山转过身道:“三少,已然到了。”沈清泽“唔”了一声,点点头。
依旧是后门。略微有些生锈,却隐隐露出一股庄然浑厚的气氛。虽然是后门,但门上那镂空雕案仍是精致华美,上头墙上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锦华官邸。隔着铁门,后院里头的冬色扑面透出来。
雪弗兰并未开进去,沈清泽引着幽芷步行入内。
由于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去,“咔嚓咔嚓”轻响。沈清泽不由笑道:“敢情还有自然之音为我们伴奏。”他这样说,她也轻抿而笑,低首注视着地面皑皑的积雪。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下去,忽然正色道:“这般厚的雪,你…”她仿佛晓得他想说什么,瞥一眼自己的脚,再看向他摇摇头道:“不碍的,我穿的是洋皮鞋,挺暖。”他“哦”了一声,表示了然。
然而,她只这么匆匆一瞥又迅速移开眼去。
她不敢放任自己的视线。
头一回见他着戎装,如此英气俊朗,如此气宇轩昂,如此玉堂金马,令她不敢多看他。那双湖水般光泽明亮的眸子,似乎只要多看哪怕一眼便会将她深深吸入,再也无法自拔。
而她害怕。
她害怕这样从没有过的无法自拔,最终会令她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却没有旁的人可以救她上来。
她察觉到他紧紧追随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一时间又慌了起来,不知所措,只能愈加别开脸去,不敢出大气一般小心翼翼地呼吸,那呼吸声却越发的浅促。
一时间忽然只听得“咔嚓咔嚓”的踩雪声。
他突然停下来,定定望着她。她诧异,却也只得停住脚步,被迫抬眼迎上他。
沈清泽语气出奇的温和,又像是夹杂着一丝担忧:“幽芷,你脸色怎么这般不如先前?”他挑眉,目光漫过她整张脸,“这些天来,你怎么…似乎清减了一些?”
她心中不由一怔。
家里头没有谁觉察到这些天来她隐隐的不敢显露出来的担忧,甚至连一向极为亲近的姊姊也没有。
倒是他,从未想过竟会是他,如此敏锐地发现她心底的愁忧。
心底有什么动了动,似乎缓缓流过了什么。
然而她只是淡淡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啊…许是这几天照料母亲,有些累了罢。”
她的眼神游离于他之外,他却不放过她,同从前一样,逼迫她注视着他猎鹰般的眸子,道:“没有么?真的没有么?”他的声音并不高,一字一顿,却天生透出一股自威和不容置喙。
他的语气与眼神,不知怎的突然让她心生委屈,低低唤了声:“三少…”那声音听来竟像是一句叹息。
她的眸中骤然间浅浅浮出一层水汽。
忽然之间,毫无缘故,她只想把堵在胸口的话都说出来,那些令她不思茶饭的担虑,全都告诉眼前这个人。她甚至未曾想过为何只是他,为何只想告诉他。然而此刻,她只知道自己是全心全意地想要信任她。
他的语气软下来,轻轻揉了揉她额前的发,叹了口气,又继续向前走,挑眉应了声:“嗯?”
一时之下,她迟钝地未反应过来他方才的动作有多亲昵逾越,只是盯着地面慢慢地走,声音低低的,似乎还夹带着极力抑制的哽咽:“父亲…父亲的身子愈来愈差了,上回我去书房,我看见了…他以为我不曾瞧见,可我其实看到那帕子上咳的血了…还有母亲,身子本来就弱,近来又受了风寒,一直是低烧不退…”
他已经停住了脚步,回头望着她。
她抬起眼,那眼中竟全是水汽,全是无措,断不似平日的温婉恬静。
幽芷继续低低地艰难说下去,他仔细地听。
“家里的厂子快撑不下去了,父亲说,洋人…钱都让洋人给赚走了…怎么办?我真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不能替父亲分担…这可怎么办?”她的声音已经渐渐模糊了,哽咽着,慌乱着,“还有静芸,静芸好些日子没来学堂了,却连个电话都没摇给我…”
沈清泽瞬时僵了僵,呼吸一窒,后头她再说了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她到底还是知道了,她家厂子的事她还是知道了。她絮絮的这一席话,这么多的担忧,而她如此瘦弱的肩头又怎堪承担这般多?
他心口一哽,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轻轻揽住了她的肩,抚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哭吧,想哭就哭吧。”
螓首伏按在他胸口,她宛如小动物一般“呜呜”地抽泣着。起初小声地想竭力抑制,然而在听到他低沉的嗓音在耳畔道:“哭吧。”时,突然泪水就决了堤。心中有什么正在融化,正在坍塌,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全化成了泪水,肆无忌惮。
他胸口的戎装是湿湿的一片。
分明是很厚的冬衣,然而他依旧感觉到她悲切的泪水透过来,潮湿了他的心口。
他双臂不由得微微用力,一下子抱紧了她。
这么给耽搁了一下,待两人步入梅园时已是许久之后。
也许是终于有了一个倾诉,幽芷忽然觉得舒畅了许多,原先的那些焦虑自然还在心头,却不再是堵在胸口那样的闷得慌。她隐隐约约记得,后来自己…自己埋在他胸膛决了堤地流泪,打湿了他衣襟一大片…
这样一想,她脸颊尽是滚烫,低首咬着唇。猝不及防,入目便是他那双走在前头的军靴。
他走得并不快,甚至有些刻意地放慢脚步。
他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他看到她脸上爬满泪痕,他先是轻轻揽住后来又紧紧地抱住她。似乎有一根极细的针在他的心头狠狠戳刺,痛得慌。她分明是株清新的芷幽草,只应在风中摇曳笑靥,怎堪垂泪?
然而在担忧之余,他心中还是有一丝小小的快活的。她终于第一次离他如此近,近到呼吸就在胸膛,近到他伸出手便可以紧紧抱住她。
信任么?特别的么?
在她心里,他是有一丝特别的么?
一时间,天地又慢慢静下来,只听见两人深深浅浅的脚步声。
沈清泽忽然转过身来,却看到幽芷正将头垂得低低的,道是好笑,便停下脚步。然而他突然的一驻首幽芷尚未注意到,毫无防备就撞进了沈清泽怀里。
沈清泽见她一副窘迫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终于不曾开她的玩笑,只是扶稳她,愉快道:“你盯着地做什么?地上有这四周好看么?”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梅须逊雪一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这般的佳句,也无法描绘出此时此刻的景致。梅雪双生,相映成辉。而那梅花花蕊的点点浅碧轻红,更是应了那句“万花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不远处还有丛丛簇簇粉色或是鹅黄色的腊梅,整个梅园仿若置于层层叠叠的花海,随着微微的风漾涟漪圈圈。
大抵是为美景所折服,幽芷瞬间忘却了先前的小别扭,眼中满溢的是惊喜,拉拉沈清泽的衣袖口,高兴道:“三少,你看,满园子的梅花都绽了,多漂亮!”
她抬头看向他,而他,也正噙着笑。
他笑道:“喜欢么?喜欢就凑近点仔细瞧瞧。”
她闻言,欢欣得也忘却了顾忌,果真一把拉起他便向着最近的那几丛跑去。
锦华官邸的梅绽得极繁盛,花团锦簇。这里一泼,那里一抹,粉的绸带,鹅黄的泼墨。幽芷在这样的花海中流连,小心翼翼地摸摸一簇柔嫩腊梅,又捧起几朵冰雪般的白梅嗅嗅,欢喜挂满了眼角眉梢,笑逐颜开。
沈清泽在一旁目不转睛,眸子里也满漾着笑意。
她穿著海蓝色女中制服,映在梅雪双洁中,入了他的眼变得愈发楚楚。
他忽然开口道:“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她听到他的话转过头来,眼若星辰:“哪里有门?”
他低头笑了笑,又望住她,只是两个字。
“心门。”
午后的阳光好得很,但到底是冬天,照在身上只是薄薄的暖意。
说好午后去后院的梅园散散步,素心体己地挽着沈太太。宜嘉果真说是要陪李叔鸣上街转转,没有答应一同来。沈太太原先有点不高兴,回头想想素心的话又释怀了。
“妈,您若是高兴啊,素心就常陪您来后院转转。看看这些景致、散散心,心情舒畅了身体也会更好。”素心仔细理理沈太太的衣领子,贴心道。
沈太太拍拍素心的手,欣慰道:“还是心儿体己,女儿都不要妈了。”
素心温婉笑道:“妈,您这是什么话。再说,心儿不也算是您的女儿么?”
沈太太这才笑起来。
慢慢的,进了梅园,映入眼帘的全是鹅粉争俏。
沈太太拨开面前横过来的一枝梅花,随意说道:“素心啊,你进沈家也有些时候了。”
素心应道:“嗯,有四年了…”
“你说,这年底咱们沈家是不是该有件喜事了?”沈太太含笑,凝视着素心。
素心立即会过意来,嘴角微微动了动,还是开口道:“妈,清泯、清泯他说再晚一阵子也无妨。”
“胡闹!这可不成!”沈太太嗔道,拉过素心的手,慢慢道,“素心啊,你也不算小了,女人总得有个孩子才算完整。”说着又顺顺素心的发,笑言,“妈还等着抱胖小子呢!可莫让妈等急了啊!”
素心垂下眼睑,瞥了一眼沈太太又低首,也不做声,默然点点头。
两人刚刚拨开跟前的一大丛梅花,沈太太盯住前面某个方向忽然不动了。素心有些奇怪,顺着方向望去,正看到两抹人影在疏影底欢跃。
“那不是三儿么?”沈太太不由问道。
素心应了一声,仔细辨着那女子,不一会儿心下明了。
“终于…”沈太太喃喃道。
素心问道:“妈,要走近了唤住他们么?”
沈太太不回答,细细地瞧着远处的两抹身影。
那男子气宇轩昂;而那女子,即使隔得这么远依然可瞧出她的清秀可人。男子似乎是故意拨颤了一下女子头顶上方的梅花枝条,积着的一层薄雪簌簌的抖落下来,洒到女子的额前。女子伸手推了推那男子,远远却瞥见男子开怀的笑。
沈太太摆了摆手,对素心说道:“心儿啊,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罢便转身往回走。
素心跟在后头,想了想道:“妈,咱们沈家今年兴许真的会有件喜事。”
“哦?”沈太太的声音从前头传过来,“听你的口气,似乎你知道三儿的事?那,那是谁家的小姐?”
“心儿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但说无妨。”
走在九曲回桥上,新式高跟鞋“嗒嗒”清脆。素心开口道:“妈,听说三弟近来和北边楚家的二小姐走得挺近,前些日子甚至还学着洋人,每日都是十一枝玫瑰。”
“是吗?”沈太太听得笑起来,“这孩子,净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真是…”沈太太好笑又好气,“回头若是让他父亲知道了,八成又要数落他。”
素心挽住沈太太,继续道:“我也是去布坊里取衣服时听到的。看样子,三弟这回是真上心了。”
“那…,”沈太太有些迟疑,抬眼道,“不知楚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素心顿了顿,接着道:“听旁的人说,这二小姐挺知书达理的,自幼喜读诗书,现在还是女中的学生。”
“这样,”似乎有些宽心,“这便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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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用过晚膳,各自回自己的房。
素心坐在梳妆镜前卸着首饰,沈清泯甫轻轻关上门,便疾步走到素心身后,替她卸下发上的玉珠,思索了一番还是关切道:“心儿,今晚你怎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素心愣了一瞬,随即边解开发髻边笑道:“有吗?不会啊。”
“心儿!”沈清泯执意转过素心的身子,让她的眼看着他,“别骗我了,你以为能骗得了我么?”
素心避开他的视线,垂首,一会儿低低道:“清泯,今天下午,妈、妈她说,想要抱孙子。”素心感觉到握住自己双肩的手有点僵住,又抬起头,对着他说:“清泯,我有些害怕。”
沈清泯轻轻抱住她,将她的螓首按在胸口,如同叹息一般道:“莫怕。该来的总会来,况且还有我呢。”
素心挣开他的手,微微揪住他的衣襟,急切道:“清泯,到时候若是爸妈让你再娶一个,求求你让他们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沈清泯用力搂紧她:“你胡说些什么!”
“可是…”她只能发出像小动物一样的细微声。
“没有可是!”他的声音又软下来,叹了口气,“心儿,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永远也不可能娶别的女人,爸妈那头有我在,你要相信我。”
下雪不冷化雪冷。
幽芷这几天里里外外裹了好些件衣裳,还是有点凉意。
静芸终于来学堂了,幽芷忍不住将她好好数落了一番。静芸道是家里出了点事,回乡下老家一趟,没发生什么大事。
“那你怎么也不摇个电话?”幽芷不放过她。“我的二小姐,”静芸笑得乐,“乡下哪里有什么电话?走的又急,你就放过我吧!”幽芷瞅瞅她,咕囔道:“往后可不许你这样,恁叫人担心。”静芸故意赔着笑:“以后哪敢,不然人家沈三少见不得你忧心定唯我是问,你说可不是?”幽芷转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你,你净胡说!”然而脸颊却微微有些红了,低着头像是在看书。
静芸瞧见幽芷这般模样,心下明了几分。
她心里毕竟是高兴的。
那一日,沈清泽的雪佛兰疾驰而走,她刚从拐角的阴影里走出来,恰恰对上了林子钧灰白的脸。她远望着他,他亦盯着她。她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他,扬起头凝视那张脸,那张深深镌刻在心里却从未对旁的人说起过的脸。她轻声说:“林大哥,幽芷和沈家三少先一步离开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林子钧过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话:“她,果真是和沈三少在一块儿?”静芸点点头,应了一声。而他,从头至尾都不曾好好瞧她一眼。
那日后,静芸天天往林子钧的事务所里跑。静芸姨表舅一家正好住得离事务所不远,静芸便收拾细软去小住了几天,为的,不过是能再接近林子钧些。
她梦想着有一天林子钧会对幽芷死心,真正注意到她。因而,幽芷与沈清泽相处越欢,她心里就越踏实。她甚至想,不论怎样,她都一定要让林子钧成为自己的丈夫,她的天。
如今这世道这么乱,她家只是小户人家。而林家,虽不算家境显赫,但至少还是大户人家,还能够遮风挡雨。
她自然是希望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这一世。
然而更重要的是,她爱他。
她从头一回遇见他起,便已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却始终是场独角戏。
沈清泽这些天来日日都去女中接幽芷,也不理会旁的蜚短流长。
这一日,从楚家返回驶向锦华官邸的路上,何云山到底是看不下去了,对沈清泽说:“三少,这么下去怕是不好。”沈清泽坐在车内看着公文,也不抬头,接口道:“不好?那你倒说说怎么个不好。”
何云山自有他的想法,三少如此钟情于楚幽芷,虽不算是坏事,但三少毕竟是个玉堂金马的人物,当以国事为重,若是这么迁就于一名女子,只怕将来会因此有误大事。不过何云山当然不会如是说,只是道:“三少,女孩子家名声很重要。这样日日都来,怕是旁的闲话…”沈清泽从公文中抬首,横眉道:“怎么,我沈清泽要做什么还关别人不成!”何云山忙说:“三少,话可不是这么说。女孩子脸皮原本就薄,若是听到了什么,脸往哪儿搁?再说…”沈清泽瞥过一眼:“再说什么?”“再说,要是像上回陆曼那样,有什么不堪的话传到先生耳里,恐怕是不利啊!”沈清泽正要翻公文的手顿了顿,这次终是没有再开口。
幽芷下了车,刚欲按门铃,却发现外头的铁门虚掩着,便一推进了天井。忽然里室的大门被急急地打开,正是才来了个把月的张妈。幽芷笑笑问道:“张妈,你这么急匆匆的,出什么事了么?”张妈刚一抬头,见是楚幽芷,面容一僵声音里都带着些许哭腔:“二小姐,二太太她,她…”幽芷心下顿时一沉,上前紧紧攀住张妈的肩急切地问:“我妈怎么了?她怎么了?”张妈的声音模糊起来,幽芷却听得一清二楚:“二太太不行了…”
书袋“啪”地一下子掉落到地上,幽芷猛地推开张妈,用尽了力气向二楼跑去。她忽然听不见了这世界的任何声音,耳边只有盘旋的“嗡嗡”声。仿佛自己的手脚都迟钝起来,全身的血一下子地往上冲,她竟只剩下了麻痛的冰凉。
就这样奔到母亲的房门口,骤然间幽芷却突然停下脚步迟疑了。
她想自己或许在做梦,只要不进这个房间,一切都只是梦,母亲,她还是好好的。
然而最终,她还是攀扶住墙壁和门柄,一步,一步,双腿有如千斤重般挪了进去。
甫一站到门口,大太太恰好看到幽芷。抹了抹眼角,大太太朝幽芷走过去,挤出一丝浮肿的笑容,双手紧紧攥住幽芷冰冷的手将早已混沌的她引到床前。
幽芷起先只是愣愣地望着床上那张熟悉亲切却又无限苍白的脸,那是她母亲的脸,她认得清清楚楚,早上分明还和自己道过别说过话,还带着那令自己安心的微笑。然而现下,却安详得过了分,苍白得就像一张薄脆欲碎的纸片,气息这般微弱,似一潭死水。
忽然想到“死”字,她不由得一哆嗦,猛然间有如一把尖刀心里在锋利地搅着,一道一道地戳刺着她。
她突然一下子扑到母亲身上,将头深深地埋在母亲的颈窝,就如同小时候做过无数次的一般。她悲恸地将脸凑在母亲颊边哭泣,就似小时候哭着向母亲寻求安慰一样。她哭得那般动容与绝望,又压抑着,在周围的人听来却成了破破碎碎的抽泣。幽兰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拉住她,拼命地想把她拉开。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瞥见一旁站着的周医生,一把攥住周医生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断断续续道:“周医生…我母亲…我母亲她…怎么会…”她说不下去了,眼前早已是模糊的一片。
周圳信叹了口气,与幽兰一同扶撑起幽芷,低沉道:“二小姐,太太的身体原本就弱,这么些年来早积累了不少旧疾。再加上早些时候的发烧…”
幽芷很想仔仔细细地听,然而不论她怎样努力都是徒劳,耳边似有千万只轰炸机,她只能抓住模糊破碎的话语。
于是她不管不顾,打断周圳信,急切道:“发烧?发烧…可是母亲已经退了一些了啊…”
周圳信晓得此刻说什么也不会入她的耳,但他还是耐心道:“太太确实不再发高烧,可连续数日不断的低烧已经渐渐转为肺炎。由于没有及时治疗,又是旧疾加新恙,这么一来,太太的身子吃不消啊…我也是无回天之术…”
周医生的话,幽芷什么也没有听清。她只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想,母亲,母亲…
她记得小时侯和姊姊玩躲猫猫,她总喜欢躲到母亲房的那只大衣柜里,那里都是母亲的衣裳,都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记得儿时母亲和她讲故事,讲牛郎织女的鹊桥,讲美丽的七仙女,讲被镇在雷峰塔底下的白娘子…每次母亲讲完故事她总是假装睡着了,母亲就会在她脸颊边轻轻亲一下,替她掖好被角。而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动的,只怕一动就会消散掉母亲的气息。
她记得有一回自己和母亲赌气,躲进房间里不肯出来。母亲在门外头一遍又一遍地徘徊,想推门进来却又不敢。母亲的脚步声那般轻,可她都是晓得的。其实她的房门并没有关好,她从地上摇曳的灯光辨出母亲的影子。
她都是知道的。
她其实还有很多的话不曾和母亲说。
她其实还有很多的事情不曾做。
她其实还想再体己地为母亲梳梳发,还想再对母亲撒娇,还想日后尽心尽力地孝顺母亲。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幽芷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卧室的软床上。
她习惯性地侧头看向枕边的怀表,想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却在目光触及怀表的一瞬间,泪珠又如断了线般止不住。
那只怀表是十五岁生辰时母亲送给她的礼物。拇指大小的圆形表盖,镀着一层金色,上头还有几笔镂纹,打开来是细细的表针,一圈一圈稳稳当当地走着。就如同这么些年来母亲的爱,安安静静,满满当当。
然而现在再回想起当时的欢愉,心酸得难以承受。
幽芷干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盯住天花板,心里头那排密密的小针在不停地戳刺着,刺得所有的伤苦都化作泪水肆无忌惮地宣泄,刺得全身软得好像抽去了全部的气力。
就这么哭着哭着,也不知是何时,她终于又疲倦地睡了去。
再次醒过来,觉得眼睛干涩得难受,然而身体却不再像先前般软得无力。她脑子里依旧一片混沌,迷迷糊糊地摸索着下了床,踏上银色缎棉软鞋,摸扶着墙壁向外头走,感觉像踩在云端一般。
刚出了门,恰巧遇着了幽兰,便轻执幽兰的手问道:“姊姊,父亲呢?”
幽兰回过神见是妹妹,担忧道:“芷儿,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床上躺着啊!”
幽芷却似听不见般,仍旧低声问:“父亲呢?我想见父亲。”
幽兰欲言又止,顿了顿,还是回答她道:“父亲在书房呢。”
幽芷缓缓地走到书房门口,恍恍惚惚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但因为头昏昏沉沉,也未细想,伸出绵软无力的手便推开了书房的门。
起初,她只瞧见了楚卓良,低低唤了声:“父亲。”楚卓良见有人进来,立即停住了交谈。又见是幽芷进来了,有些惊讶,随即又挤出一分笑容,拉住幽芷的手,拍拍道:“芷儿,你来得正好,沈先生也刚好在。”
听见父亲的话,她这才朝右侧望去,只见琉璃色台灯后坐着一个男子,着深色中山装,挺拔俊朗,那双眸子似猎鹰般锐利光泽,却是如此熟悉。
她慢慢回过神,些微讶然的轻轻道:“三少?”她呆呆地望着他,有些意料之外,原先迷散的眼神渐渐清晰起来,又仿佛夹杂着别的什么情绪。
楚卓良细细观察着幽芷的神色,又想想沈清泽先前的话,心下有几分明了,却不露声色,道:“芷儿,站着做什么?坐下吧。”待幽芷坐定,楚卓良关切道:“芷儿,有没有好些?”幽芷点点头,楚卓良继续道:“你母亲是…唉,你可不能也病了啊!”他叹了口气,按住眉心,“你看你,嘴唇都苍白得有点裂开了,怎么不多喝些水?”说罢便欲唤张妈来倒水,幽芷忙制止道:“不用了爸,我待会儿下去喝。”
沈清泽一直都不曾说话,这会儿忽然开口道:“楚小姐,这杯水我未曾喝过。”说着端起瓷杯递向幽芷,“水还是温的,若不嫌弃不妨润润唇。”
幽芷哪里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忙抬眼向父亲看。楚卓良并无不快之色,见女儿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缓声道:“也行,就接了去罢。”
幽芷也未曾料想父亲会这般回答,再次愣住,接过瓷杯,指腹触到传来的水的温热,低首,轻轻抿了一口水,有些不自在。
沈清泽这时站起身来,低沉的嗓音道:“楚先生,如此,沈某先告辞了。”语罢便要向书房门走去。幽芷听见他的话又是一番意外,倏地抬头望向他。